歐陽詢
楊昌濟(1871—1920),中國現(xiàn)代著名倫理學家、教育家。他早年就讀于長沙城南書院、岳麓書院,一直潛心鉆研宋明理學;1903年遠赴日本和英國留學,研習現(xiàn)代西方教育學、倫理學;1913年回國后先后任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和北京大學的倫理學教授,“并滿懷熱情地投身于蓬勃興起的新文化運動”[1](P5)。顯而易見,楊昌濟一生都在致力于倫理思想的研究與教學,但其倫理思想的發(fā)展成熟卻是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互重疊在一起的。一方面,其倫理思想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深刻洗禮,實屬于這一運動的精神產(chǎn)兒;另一方面,其倫理思想又給予五四新文化運動以積極影響,在這一運動中留下自己鮮明的印記。就楊昌濟倫理思想本身而言,它涵蓋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涉及的問題也很復雜。1919年10月25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余于倫理學講義之內(nèi)容,時時默想。今記其所想念者于此:勞動神圣,勤工儉學,物質救國,科學,民治主義,互助,自由,平等,博愛,民族主義,民主主義,民生主義……自我實現(xiàn),人格,尊尊,親親,尊賢,尚功?!盵1](P674)其中的“科學”“民主主義”“人格”等內(nèi)容,既是楊昌濟倫理思想的要義,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為此,本文將重點圍繞“科學”“民主”“個性解放”這三個主題,來探討楊昌濟倫理思想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間的關系。
眾所周知,陳獨秀1915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標志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始。在發(fā)刊詞中,陳獨秀就正式揭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面旗幟——科學與民主,他鄭重提出:“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盵2]此處所謂的“科學”,乃“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xiàn)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2],亦即“求諸證實”的科學法則。同時,他又強調道:“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盵2]與此相似,五四新文化運動另一領袖胡適也大力倡言:“科學態(tài)度在于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jù)走?!盵3](P645)這表明陳獨秀和胡適所代表的《新青年》雜志同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前期普遍有一種科學主義的傾向,即“那種把所有的實在都置于自然秩序之內(nèi),并相信僅有科學方法才能認識這種秩序的所有方面(即生物的、社會的、物理的或心理的方面)”[4](P17)的傾向。直至 1921 年 7 月,陳獨秀才開始突破科學主義的藩籬,進而用“科學方法”來指稱“唯物的歷史觀”,正如他在《社會主義批評》中所說:“近代所講的社會主義便不同了,其宗旨固然也是救濟無產(chǎn)階級的苦惱,但是他的方法卻不是理想的、簡單的均富論,乃是由科學的方法證明出來?!盵5]
實際上,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前一年,楊昌濟就響亮喊出了“科學”的口號。1914年10月,他在《公言》第1卷第1期上發(fā)表的《勸學篇》中說道:“近世科學發(fā)達,歐美各國因致富強,日本師之,突然進步。欲躋中國于富強之列,非獎勵科學不為功也。……余亦謂吾國人茍以近代漢學家治經(jīng)之精力用之于治科學,必有無數(shù)之新發(fā)明,豈遂讓白人稱雄于世界耶?”[1](P72-73)通過分析這段話,可以見出楊昌濟對于科學的態(tài)度:一是富國強民的態(tài)度,認為中國欲躋身于強國之列的必由之路是發(fā)展科學,因為歐美國家之富強正是歸功于近代科學之發(fā)達;二是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以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及傳統(tǒng)教育存在重大的弊病,即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三是獨立自主的態(tài)度,主張國人不僅要學習和吸收西方的科學技術,更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走自主創(chuàng)新的科學發(fā)展之路。簡言之,在楊昌濟看來,科學是無國界的,是人類共同的財富;但科學家是有國界的,須使自己的國家富強起來。
楊昌濟明確指出,科學就是“研究自然界、人事界之諸現(xiàn)象,而發(fā)見行于其中永久不變之法則”[1](P300)。這既指明了科學的研究對象包括自然界與人事界兩大領域,也揭橥了科學研究的目標在于發(fā)現(xiàn)自然界與人事界的運動規(guī)律。于是,他把科學分為自然科學(物質科學)與精神科學兩類,自然科學包括數(shù)學、物理、化學、地理學、博物學等,精神科學則包括哲學、倫理學、文學等。這兩類科學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一方面自然科學有伴生精神修養(yǎng)的作用,例如地理學在陳說本國山川、都會、村落之時能養(yǎng)成國人的“愛國心”;另一方面自然科學又受限于精神科學,“若忽視精神之修養(yǎng),則物質科學亦終無發(fā)達之期”[1](P55),比如歐洲近代科學思想發(fā)達便是“源于文藝之復興”[1](P235)。此處的“精神修養(yǎng)”包括養(yǎng)成人格、磨練意志、培養(yǎng)想象力等,尤其指培育新的民族精神。至于科學方法,楊昌濟認為主要有二,即歸納法與演繹法,但這兩種方法均“以觀察實驗為本”[1](P412)。正是基于此,他對那種把科學等同于科學方法、再把科學方法等同于實證以至認為漢學亦是科學的觀點,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近世漢學家言,薄虛悟而尚實證。夫其尚實證是也,然但求實證于古而不求實證于今,但求實證于文字而不求實證于事物,又豈得謂實哉?”[1](P558-559)
在楊昌濟看來,既然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那么這兩類科學就應統(tǒng)籌兼顧、共同發(fā)展。所以,他一方面立足于歷史的宏大敘事的角度,將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過程劃分為三個階段,即依次學習西方的物質文明(物質科學)、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精神科學)。他說:“吾國輸入西洋之文明,有其進步之次第焉。其始也以為吾宜師其鐵船、巨炮,但取敵之而已,他非所宜用也;既乃學其制造,謂工業(yè)可以致富也;終乃師其政治、法律。吾則謂吾人不可不研究其精神之科學也。”[1](P74)由此可見,楊昌濟認為,學習西方的精神科學是20世紀初中國的當務之急,這顯然是在呼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出現(xiàn)。另一方面,他又站在發(fā)展實業(yè)和國家競爭力的角度,倡言中國要大力發(fā)展自然科學技術,更要以傳授自然科學知識作為教育的第一目的。誠如他所言:“立國之本何在乎?非政治家,非學者,而實業(yè)家也?!盵1](P49)“近世之實業(yè),既基于科學技術工業(yè)之發(fā)明,及其實際之運用,故欲從事實業(yè)以謀衣食,不可無科學之智識?!视麑τ谏娓偁?,與以得生存之能力,不可不與以言語、數(shù)學、科學種種之智識?!盵1](P298-299)這里所謂的“實業(yè)”,即指農(nóng)工商業(yè)。也正是這樣,楊昌濟力主建立工業(yè)、商業(yè)等專門學校,并提倡英國式的成人夜校,“其學科甚繁夥,尋常日用所需各種小工業(yè),無不具備”[1](P37)。
然而,在20世紀初中國的科學思潮中,卻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相反的錯誤傾向:一是政府當局重自然科學、輕精神科學的傾向。清末民初時,政府獎勵留學生學習理科、工科、農(nóng)科和醫(yī)科,而輕視留學生學習文科和法科,前者補給官費,后者則否。對此,楊昌濟駁斥說:“前數(shù)科者固為重要,文科、法科其影響則更有大焉者,但患所派之非人,非此二科遂無研究之必要也?!釃鼇碇兏镫m甚為急激,而為國民之根本思想者,其實尚未有何等之變化。”[1](P74)顯然,“文科、法科其影響則更有大焉者”,實際上是指改造“國民之根本思想”。二是教育學界出現(xiàn)了重精神科學、輕自然科學的傾向。1914年楊昌濟在《教育學講義》的“本論”中,著重介紹了“今尚大有勢力之海爾巴德之學說”,該學說在闡明科學教育之目的時強調:算術、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不僅要喚起經(jīng)驗的興趣與窮理的興趣,更要喚起同情的興趣與社會的興趣,然后再以此類興趣為媒介,喚起公平、正義、博愛等道德觀念。這是一種“道德中心主義”的價值取向,勢必會阻礙自然科學研究和教育。對此,楊昌濟尖銳地批判道:“數(shù)學之目的在解明數(shù)理,精熟算術;物理、化學在明理化之智識;博物亦在明博物之智識。欲于此等智識之外更求道德之陶冶,乃不可能之事?!盵1](P324)需要指出的是,這段話中的“目的”本指“主要目的”。因為前文已述,數(shù)學、地理等自然科學亦有陶冶道德情操的作用,但只能是“附屬目的”。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提倡科學與反對迷信是辯證的兩個方面。和其他新文化運動者一樣,楊昌濟亦將科學的矛頭指向封建迷信。他不僅嚴厲地批判了封建禮教的迷信愚昧,“禮教之事,以今日之眼光觀之,亦有不免屬于迷信者”[1](P647);而且明確地斥責了社會上的迷信風氣,比如當時人們?yōu)榱吮傩?,用百文錢購買一個自虎口出入的制錢,或用二三千文錢購買一根綁過被斬首犯人的繩子。更有甚者,楊昌濟還辛辣地抨擊了中國舊小說中的神怪思想,認為這一惡俗思想煽惑人心、敗壞風俗,因此必須加以滌蕩和清除。他曾在日記中寫道:“中國人迷信本多,而小說亦往往鋪敘神道之權力。好人落難,多為神人救護。作者妄言,讀者妄信,自欺欺人。”[1](P87)凡此種種,無不彰顯了楊昌濟的科學思維方式。但是,由于歷史和時代的限制,楊昌濟在提倡科學、反對迷信時,仍然竭力為宗教信仰辯護。他鄭重指出,宗教信仰并非迷信,而是人性中最真摯、最迫切的內(nèi)在要求,“舉凡足以陶鑄一民族之道德,維系一民族之風化,范圍一民族人民之精神者,即無不足為一民族之教,為一民族人民之宗”[1](P109)。正是基于這一認識,他主張強化國人的宗教意識,保護國人的宗教信仰自由,卻明確反對立孔教為國教運動。
1913年10月,楊昌濟開始正式高舉起民主的大旗。他在《教育與政治》一文中說道:“吾國改建共和已二載矣,政爭洶洶,僅免破裂,人心風俗不見滌蕩振刷煥然一新之氣象,而轉有道德腐敗一落千丈之勢。蓋承積敝之余,綱紀一墮,勢難免此。欲圖根本之革新,必先救人心之陷溺。國民茍無道德,雖有良法,末由收效。處此時勢,惟在少數(shù)之善良分子,協(xié)力與多數(shù)之腐敗分子奮斗,積誠立行,以回易世俗之耳目而轉移其風氣,故政治而外,吾輩正大有事在。欲救國家之危亡,舍從事國民之教育,別無他法?!盵1](P43)由上述兩段引文可知,楊昌濟的民主思想大致包含如下要義:其一,他是源于對民初現(xiàn)實政治的失望而走上從事國民教育、改造國民精神的思想啟蒙道路;其二,他將國民教育視為挽救國家危亡的不二途徑,并將國民教育聚焦于政治智識與道德教育;其三,他堅持主權在民的政治原則,認為國民政治智識與道德教育是民主政治的根本保障;其四,他信奉英雄史觀和改良主義,強調少數(shù)善良分子與多數(shù)腐敗分子之間的“奮斗”,乃是一種道德人格之爭,而非尖銳的階級斗爭。據(jù)此,下文擬從社會歷史觀、民主與教育、民主與自由、民主與階級等四個維度來闡明楊昌濟五四時期的民主思想。
在社會歷史觀上,楊昌濟力倡的是唯心主義的英雄史觀。在1914年發(fā)表的《余改良社會之意見》中,他開宗明義地指出:“吾國近日經(jīng)極大之改革。變國體為共和,此其最重大者,不待言矣。他如廢科舉、去辮發(fā)、禁纏足、戒鴉片,皆千百年之積習,前人未曾夢想其改革者,乃因二三志士之嘵音瘏口,竟有滌蕩振刷之期??芍炙追遣豢筛铮毣紵o大聲疾呼警覺聾聵之人耳?!盵1](P78)在這里,楊昌濟直言民國的建立是中國20世紀初最重大的歷史事件,并將清末民初的廢科舉、去辮發(fā)、禁纏足等陋俗的改革看作是英雄豪杰奮斗的結果。文中的“二三志士”和“大聲疾呼警覺聾聵之人”,便是楊昌濟眼中的英雄豪杰人物。他明確指出,英雄豪杰身上有兩種鮮明的品格:一是勤勉好學,或者說“嗜真理之情”,“豪杰之能有所立于世者,未有不自好學來也”[1](P571),而豪杰所好之學問是指向社會進步和人生向上的理想,“理想之研核名之曰學問,理想之實現(xiàn)名之曰事業(yè)”[1](P518),所以這一學問亦是一種“世界知識”和“時代思想”;二是意志堅強,在“雖改建共和,然大多數(shù)之人民,仍囿于專制之慣習”[1](P38)的民智未開的社會,英雄豪杰要想直道而行,就須有強固的意志和執(zhí)著的精神。由上觀之,楊昌濟是在“中西古今”文化之爭中,指陳英雄豪杰的自我覺醒和自我完善,強調英雄豪杰不是生而知之的圣賢,更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這深刻地影響了青年毛澤東、蔡和森等人的成長。
和陳獨秀、胡適等人一樣,楊昌濟也是因對現(xiàn)實政治失望而走上從事國民教育的啟蒙道路。1913年10月,楊昌濟明確說道:“今日之政局變幻極矣,教育者宜處于超然之地位,不宜干與政治。施教如孵卵然,必經(jīng)歷歲時而感化之力始著?!盵1](P42)所以,當湖南省都督譚延闿邀請他出任教育司長時,他堅辭不就。從表面上看,此時的楊昌濟似乎超然于政治之外而專注于教育事業(yè);然而實質上,他是想從思想文化上為中國政治建立一個革新的基礎,誠如其所言:“從政治上求變,變之自上者也;從教育上求變,變之自下者也。變之自上者效速而易遷;變之自下者效遲而可久。高以下為基,吾寧自教育始也?!盵1](P42)與之相似,胡適也曾說過:“在民國六年,大家辦新青年的時候,本有一個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離開政治,而從事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設政治基礎?!盵6]可見,陳獨秀、胡適與楊昌濟的思想啟蒙路數(shù)是一脈相承的。在建設民主政治的思想文化基礎方面,楊昌濟之所以聚焦于國民的政治智識與道德,主要是考慮到當時的中國國情:一方面大多數(shù)國民“毫無智識,無思想,故無輿論,無清議,無組織政治之能”[1](P245);因此要大力發(fā)展成人夜校,尤其“當多設關于文科、法科之夜班(即夜?!咦ⅲ盵1](P37);另一方面國民政治道德程度低下,自私自利,好同惡異,蔑視公理,以致公開參與選票的買賣,或擾亂和破壞法律秩序。
在楊昌濟那里,倡導英雄史觀與重視國民教育是一體兩面的關系。申言之,他把英雄豪杰看作是國民教育的實施主體,而民智大開則被視為英雄豪杰的事業(yè)目標。等到民智大開之后,廣大民眾才能真正成為政治權力的主體,才能切實運用法律手段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權利。為了闡明這個道理,楊昌濟還特意援引了日本政治學家浮田和民的觀點:“自由權利,應尊重者,固不僅政府而已,為人民者亦各須尊重,且不可不有擁護此等自由權利之決心。如人民相互之間,不認權利自由,不容信仰自由,縱使紙上有此明文,終將歸于無效。此種自覺心,誠立憲政治之根本義,極要者也?!盵1](P524)這就將民主政治與立憲政治等同起來了,并就自由權利的保護作了兩個方面的要求,即政府負有消極的不侵犯之義務和人民負有主動捍衛(wèi)自身權利之決心。1915年8月,楊昌濟又將自由權利分為“憲法上之自由”與“民法上之自由”:“制定法律必得人民之同意,此憲法上之自由也;不受他人身體上及道德上之壓迫,此民法上之自由也?!盵1](P668)這里所謂的“憲法上之自由”明顯體現(xiàn)了主權在民的原則,故此,他遂以“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幸?!弊鳛榉傻慕K極目的。更為可貴的是,此時的楊昌濟對于政府的“保育政策”——即政府為人民謀幸福而干涉之——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自覺的抵制,因為他堅信“普通之人民,其知自己之利益也,較政府之所知尤深,且自能努力謀之,若政府干涉之,其結果必反為不美?!艺畽嗵?,亦甚為危險”[1](P667)。倘若我們聯(lián)系民國初年梁啟超等人倡導強有力政府、主張“保育政策”這一史實,尤能窺見楊昌濟民主思想的可貴之處。
在闡發(fā)民主思想的過程中,楊昌濟不可避免地觸及到了階級觀念。具體而言,“階級”一詞在其著述中有以下三種含義:(1)指進程、階段的意思,如:“霸為中華統(tǒng)一之階級不可少者,處世擇事而為,非有果斷力者不能。”[1](P638)(2)指社會地位和法律地位不平等的等級,如:“蓋英格蘭貴族,多嚴階級而貴保守,財力雄厚,故能多設學堂。蘇格蘭則平民主義較為發(fā)達,而財力有限,故以男女共學為便?!盵1](P40)(3)指在一定社會經(jīng)濟結構中處于不同地位的集團,如:“工商發(fā)達,大有益于自由,彼工商不發(fā)達之國家,國家大抵分為二階級,其一為地主,其一為佃戶。佃戶貧而愚,但能為奴隸,地主則或戴一專制君主以圖平和,或互相爭戰(zhàn),其弊較專制君主尤甚,此國民之所以失其自由也。”[1](P660)在上述三種含義中,惟有第三種契合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由于它們在一定社會經(jīng)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盵7](P30)然而,由于理論和實踐的原因,楊昌濟并沒有走向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而是最終滑向了否定階級和階級斗爭的立場。從理論的角度看,楊昌濟有意無意地混淆了意指國家階級性質的“國體”與意指國家政權組織形式的“政體”,此可證之于他的這兩句話:“今者國體雖號稱共和,而人民參政之權則猶在若有若無之間。”[1](P127)“夫中國之人,被束縛于專制政體之下者不知幾何年矣。”[1](P235)從實踐的角度看,楊昌濟似乎有意為了國內(nèi)團結和一致對外而否定階級和階級斗爭:“優(yōu)勝劣敗,行于國與國之間,‘兼弱攻昧,取亂侮亡’,幾視為一定之公理。然惟其有外競之事,而國內(nèi)之民,尤宜以合群為務,蓋非此而其國不能強盛也?!盵1](P504)這在彰顯其愛國主義情懷的同時,也反映出楊昌濟民主思想的偏頗與不足。
個性解放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從一開始就大力倡導的基本價值觀念。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內(nèi)在邏輯來看,個性解放與科學、民主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質言之,個性解放既是發(fā)展科學與民主的基礎,又是發(fā)展科學與民主的重要內(nèi)容。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通過倡言科學與民主,就揭示了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啟蒙主題,并指出西方近代歷史即是一部人的解放的歷史。他所謂的“人的解放”,實質上是指“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2]。1915年12月,陳獨秀又進一步站在中西文化比較的角度,用西方的個人主義來批判中國的家族主義:“西洋民族以個人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家族為本位。西洋民族,自古訖今,徹頭徹尾個人主義之民族也。……東洋民族,自游牧社會,進而為宗法社會,至今無以異焉:自酋長政治,進而為封建政治,至今亦無以異焉。宗法社會,以家族為本位,而個人無權利?!盵8]也就是說,家族主義的最大危害,在于束縛國人的個性、權利以及創(chuàng)造力等。除了政論文之外,《新青年》雜志同人還以白話詩的形式來積極熱情地宣揚個性解放,如沈尹默的《月夜》寫道:“霜風呼呼的吹著,月光明明的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盵9]其中后兩句是這首詩的“詩眼”,它明確表達了一種自立自強的新時代的人生觀,充分凸顯了個性解放、弘揚自我的時代精神。
從時間上看,楊昌濟批判家族主義、主張個性解放,比陳獨秀至少要早一年。1915年6月10日,楊昌濟將其1914年7—8月間所寫的日記,整理成一篇題為《改良家族制度札記》的文章,發(fā)表在《甲寅》第1卷第6號上。該文深刻揭露了家族主義的種種弊端:其一,家族私情太重,人各私其親,馴至以私滅公、不講公德,“中國人愛國心之薄弱,未必不由于此”[1](P118);其二,滋長族人倚賴之心,使得民性墮落,不事生產(chǎn),國力減損;其三,門內(nèi)之治恩掩義,諸事徇情,必然阻礙法律的發(fā)展,破壞公平正義;其四,聚族而居,自為風氣,因而閉塞保守,難于進化。與此同時,該文還對家族主義產(chǎn)生的原因作了簡扼分析,認為小農(nóng)經(jīng)濟是家族主義產(chǎn)生的土壤,“蓋業(yè)農(nóng)者多土著,死徙無出鄉(xiāng),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同宗之人所以能永久相親也”[1](P118)。這一分析思路,是由小農(nóng)經(jīng)濟到宗法社會制度再到家族主義倫理,明顯蘊含了唯物史觀的端倪。所以,楊昌濟指出,破壞家族主義的根本途徑乃是大力發(fā)展工商經(jīng)濟,“務工商者輕去其鄉(xiāng),同宗之人,天各一方,會晤少而音問稀,情自同于陌路”[1](P118)。值得注意的是,楊昌濟對于家族主義及其背后的儒家倫理,并沒有全盤否定,一棍子打死。他說:“相生相養(yǎng),相維相制,民情乃不渙散,而有安居樂業(yè)之風。此中國家族主義之長處也?!盵1](P118)又說:“吾之所望者,在吾國人能輸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后輸出吾國之文明以益天下,既廣求世界之智識,復繼承吾國先民自古遺傳之學說,發(fā)揮而光大之?!盵1](P76)在此,楊昌濟客觀公允的態(tài)度和一分為二的方法,似可窺見一斑。
如上所言,楊昌濟是以西方的個人主義來批判中國的家族主義,然而在西方近代思想史上,個人主義卻有多種流派。那么,他到底信奉什么樣的個人主義呢?換句話說,他對個人與社會之關系的看法是什么樣的?在其《教育學講義》中,楊昌濟明確指出:“個人與社會本有相互之關系。無個人則無社會,無社會亦無個人。詳言之,則個人之身體及精神,皆被制約于社會?!盵1](P303)“集合二人以上而作之有機體皆為社會。家庭、城鎮(zhèn)、鄉(xiāng)村、郡縣、省、國家、人類全體及其他一切公私團體,皆社會也。吾人一人同時屬于多數(shù)之社會,吾人不可不為所屬之社會謀其利益。”[1](P305)這里的“個人”與“社會”,在某種意義上是指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一般而言,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是和諧統(tǒng)一的,個人利益的保護和發(fā)展是社會利益實現(xiàn)的具體體現(xiàn);同時,只有齊心協(xié)力發(fā)展社會利益,才能真正滿足和享受個人利益。職是之故,楊昌濟強調,侵奪個人合法權益的國家主義是“偽國家主義”,“民求民利即以利國,民淬民力即以衛(wèi)國。凡言毀民而崇國者,皆偽國家主義也”[1](P545)。然而,當個人與社會、小社會與大社會發(fā)生利害沖突時,他則主張以個人為社會之犧牲、以小社會為大社會之犧牲。這表明,楊昌濟所信奉的個人主義,乃是一種合理的個人主義,亦即“有公共心之個人主義”,一如他所言:“教育當養(yǎng)成于必要之時犧牲自己利益之精神,又不可不養(yǎng)成有確信、有主張之人,不可不養(yǎng)成有公共心之個人主義之人。此于個人、于社會皆為有益?!盵1](P307)因此,他極力反對和批判極端的個人主義,認為其本質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損害社會利益。
進而言之,楊昌濟所謂的“個性”或者說“個人主義”概念,不僅僅指涉?zhèn)€人利益,更是意指個人的人格。這可以證之于他的這段話:“欲圖社會之維持發(fā)達,個人不可不為社會犧牲自己之利益,然其所確信之主義,則不可以之供犧牲。若個人枉自己之確信,則失其人格,無個人之價值。且凡不能守自己之確信者,對于社會之維持發(fā)達,不能為大貢獻,以如此之人而成立之社會,其勢力極為微弱,生存力、發(fā)達力甚少。”[1](P306-307)可見,在楊昌濟那里,“人格”“個人之價值”“自己之確信”(主義)三個概念是同一關系,同時“自己之利益”與“自己之確信”兩者輕重有別。但這有一個問題,就是他強調“個人不可不為社會犧牲自己之利益,然其所確信之主義,則不可以之供犧牲”的理據(jù)何在?通過細致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理據(jù)有二:其一,“所確信之主義”是代表社會發(fā)展趨勢的真理,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便是一種高尚的思想(理想),“蓋真理恒得最后之勝利,但患所言之非真理耳。茍為真理,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未有不如響斯應者”[1](P245);其二,“所確信之主義”是代表國家根本利益的道德原則,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便是一種善良意志,“而欲改良國民,不可如前日專教上流社會一部分之人,且當置重于意志,造不顧身家之利害、赤心以憂國家之人”[1](P313)。顯然,第一個方面與第二個方面是分別關于人的“知”與“意”的要求;加之,“所確信之主義”本質上又是人的道德情操;所以,“完全發(fā)達個人之智、情、意”可謂是“人格”的題中應有之義。一如楊昌濟所說:“教育之目的,在造就完全之人格,故特重視個性。而欲個性發(fā)達,則知情意各方面,皆不可不充分發(fā)達。”[1](P452)這也同時表明,人格教育思想是其整個五四啟蒙思想的核心,而其所倡導的“科學”“民主”“個性解放”,乃是分別聚焦于人格的“知”“意”“情”方面。
上文從“科學”“民主”“個性解放”三個維度,清楚地呈現(xiàn)出楊昌濟倫理思想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相互聯(lián)系:一方面,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價值取向深刻地影響了楊昌濟倫理思想的形成,故其倫理思想與《新青年》雜志同人的思想有著共鳴之處。例如,都主張科學的實驗方法;都注重國民政治智識與道德;都倡導合理的個人主義;等等。另一方面,楊昌濟倫理思想又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以自己的理論創(chuàng)新積極參與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比如,將“科學”分為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兩類,以糾正當時流行的科學主義傾向;以自由權利或者說法律權利倡導“民主”,并對政府的“保育政策”保持高度警惕;用“個性”概念同時指涉?zhèn)€人利益與個人人格,以批判和抵制極端的個人主義思潮。所有這些,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展及其新價值觀的凸顯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探討楊昌濟倫理思想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間的關系,對于深化楊昌濟研究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研究都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