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1959年,英國技術部副部長、物理學家兼作家查·帕·斯諾(Charles Percy Snow)在劍橋大學演講時拋出“兩種文化”(Two Cultures)的概念,提出所謂“斯諾命題”,即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分裂和對立問題。其觀點激起劍橋的利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等人文學者的激烈回應,在英國乃至歐美學界形成廣泛持久的爭論。英國的“兩種文化”之爭歷史久遠,斯諾與利維斯之爭是工業(yè)革命以來浪漫主義與功利主義、托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與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霍爾丹(John.B.S.Haldane)與羅素(Bertrand Russell)等諸次論爭的延續(xù)與深化。對此,福爾斯(John Fowles)在日記中認為斯諾的言論有嘩眾取寵之嫌,并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利維斯”(Fowles,2003:500)。而他本人在寫作之余也研究鳥類、植物和化石,自稱“業(yè)余科學家”。這種跨界身份促使其持續(xù)關注、思考這一論戰(zhàn),并將自己的作品置于“兩種文化”之爭的歷史語境和社會背景中。其首部小說《收藏家》(TheCollector)就通過男女主人公的思想言行沖突對“兩種文化”之爭做出了自己的反思和回應。代表作《法國中尉的女人》(TheFrenchLieutenant’sWoman,后文簡稱《法》)延續(xù)了他對這一論爭的思考。福爾斯在小說各章開頭的引文中既引述達爾文的著作,也引用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和馬修·阿諾德的詩。這些引文看似點綴,實有深意。丁尼生曾在詩歌中批判進化論對傳統(tǒng)道德體系的沖擊,自稱“達爾文斗狗”的托馬斯·赫胥黎則與阿諾德就科技與人文的功用和價值展開論爭。因此,這樣的摘引暗含了作者對上述論爭的持續(xù)思考與批判。細讀小說,讀者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始終潛藏著“兩種文化”之爭的語調。
小說男主人公查爾斯·史密斯出身貴族,喜好研究海洋生物化石。他是達爾文的信徒,自稱“業(yè)余科學家”。這“貴族/科學家”的兩重身份不禁讓人想到19世紀與達爾文相關的另一重要人物——威伯福士(Samuel Wilberforce)。部分科普讀物將其描述為固守宗教的頑固保守分子,并在1860年就進化論觀點與赫胥黎展開辯論時顏面盡失。事實上,作為牛津主教的他在劍橋大學以數(shù)學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是英國科學促進協(xié)會的副主席,業(yè)余時間從事生物學和地質學相關研究。這些身份和經(jīng)歷看似相悖,實則體現(xiàn)了英國獨特的文化風貌。19世紀中期以前,英國許多科學家并非專業(yè)出身,而是教會人員或出身貴族的業(yè)余愛好者。他們有錢有閑,受到良好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被稱為“貴族/業(yè)余科學家”。這些人極具個人才華,卻喜歡“孤寂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折射出英國科學界特有的“個人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結合”(Merz,1907: 287)。當時的貴族青年科學家卡文迪許、高爾頓莫不如此,而最著名的典型則是達爾文。及至19世紀后期,學科分化的傾向日漸明顯。所謂“純科學”研究越來越少,科研人員日益轉變?yōu)閷I(yè)性極強的技術人員,而非阿諾德筆下那種集科學、人文、宗教于一身的“完整之人”。有論者就認為威伯福士與赫胥黎之辯是“舊有的業(yè)余科學家與新生的職業(yè)科學家”之爭(唐科,2015:6)。在《法》中,查爾斯也以業(yè)余科學家自我標榜(作者福爾斯亦是),并喜歡孤身一人到僻靜之處敲打巖石。第八章在描述其于海邊找化石時,敘事者突然筆鋒一轉,插入一段議論:
你也可能嘲笑他研究面太寬,不夠專門化??墒钦埐灰?,自然史的研究當時并沒有像今天這樣含有貶義,被認為是逃避現(xiàn)實和不健康的情調。查爾斯還是一位頗有造詣的鳥類學家和植物學家。要是我們從今天關于科學的見解來看,假如他專門研究海刺猬而拋棄其他,或者終生研究海藻分布,可能會更好些。但是請想想達爾文,想想他的《貝格爾旅行記》吧?!段锓N起源》是普遍研究的勝利,而不是專門研究的勝利?!尶茖W界那些試圖將人們禁錮于一個狹小天地的發(fā)號施令者見鬼去吧。(福爾斯,1986:56)(1)后文出自該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注,不另作注。
這段插筆與小說情節(jié)無關,似是敘事者為這位“業(yè)余科學家”鳴不平。文中兩次出現(xiàn)“今天”一詞,暗示敘事者與主人公生活年代相隔百年;而“普遍研究”與“專門研究”的對比則揭示了研究觀念和方法發(fā)生的變化。因此,若將文本置于更廣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語境中考察,會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更像是作者對 “兩種文化”論爭的發(fā)聲。
如前文所述,斯諾在劍橋演講中尖銳地指出自然科學家和文學知識分子缺乏交流,他們中間“橫貫了一條互不理解的鴻溝”(Snow,2012:4)。他認為廣義上的“文學知識分子”過于自我和懷舊,卻不正視公眾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他們喜好將目光轉向過去,固守傳統(tǒng)文化,像搗毀機器的“盧德分子”(Luddite)(2)據(jù)傳,英國一名叫盧德的工人最早通過搗毀機器抗議工廠主的壓迫。后來,人們將此類破壞機器的工人稱為“盧德分子”。斯諾借此諷刺人文學者。一樣,懷疑甚至批判工業(yè)革命和科技進步對人類社會的改變,羅斯金(John Ruskin)、阿諾德、莫里斯(William Morris)等文人莫不如此;許多作家政治立場反動,因其影響才使得奧斯維辛集中營離我們如此之近。與之相反,科學家是一群“新人”。他們共同努力,關心民眾,樂觀地向未來邁進,在知識分子中“是道德生活最可靠的人”(Snow,2012:13)。較之文學,科學知識更具廣適性,容易打破宗教、民族、種族、國籍等諸多限制,成為有效的溝通協(xié)作橋梁。由此,他還延續(xù)了赫胥黎的主張,即英國的中高等教育尤其是精英教育應改變人文學科占優(yōu)的局面,轉而強化自然科學的學科設置。此外,身為小說家的他還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的理念。1954年,先于論文和演講的小說《新人》(TheNewMen)已涉及對“文學知識分子”的批判等主題。斯諾的言論招致利維斯博士撰文反駁。他強調科技發(fā)展會帶來前所未有的考驗和挑戰(zhàn),事關重大的各種決策既要依靠科學理性,也需要涉及道德情感維度,故而需要“更全面的才智去把握全部的人性”(Leavis,2013:73)。有鑒于此,他認為大學并不只是專家部門的配置,而應成為涵納“洞察力、知識、判斷力和責任心”的“人性意識的中心”(Leavis,2013:75)。對此,福爾斯立場鮮明地站在利維斯一方。
首先,如前述“插筆”所言,福爾斯審慎地質疑自然科學的“專門化”趨勢。在哲學文集《智者》(TheAristio)中,其承認在當下社會掌握科學常識和科學方法的必要性,但更擔憂當代科學的“專業(yè)化”讓不同領域的學者拘于自己的研究范式和術語體系,彼此難以交流(Fowles,1970:150)。他特意強調《貝格爾旅行記》和《物種起源》是“普遍研究”的勝利。有論者也認為達爾文的這些著作是文學性與科學性相結合的典范,是“用想象性的語言進行科學發(fā)現(xiàn)”(Meyer,2018:63)。寫作于他十分重要,因為他的科學是“描述性大于實驗性的” (Meyer,2018:64)。在《法》第19章中,敘事者還以贊賞的語調描寫查爾斯和醫(yī)生格羅根仍生活在“一個不同領域的學者可以享受知識相通的世界里”(175)。那里“尚未被專門化這個暴君統(tǒng)治”(175),人們“有共同的語言,有一套通用的規(guī)則和固定的含義”(175)。值得注意的是,斯諾也在小說中描述了專門化的溝通問題。其小說《新人》中的科技人員都認為偵探史密斯是個蠢家伙。但是,敘事者卻認為他比許多科學家智力都高,問題在于“他說的不是科學家的語言”(斯諾,1984:134)。然而,斯諾認為這種專業(yè)術語的分化不僅是一種必然,還是科學家智力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在演講中,他提出一個頗為自負的問題:有多少文人知識分子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Snow,2012:15)似乎知識話語的鴻溝也暗示著智識水平的差距。對此,福爾斯在小說中巧妙地予以反擊——在查爾斯與醫(yī)生格羅根談話時,敘事者突然問道:“今天的醫(yī)生,誰懂得古典文學?”(175)在福爾斯看來,人文藝術更具整體性、綜合性。如其所言:“十行《麥克白》的詩句,幾節(jié)巴赫的樂章,倫勃朗畫布的一角就能夠濃縮出一個思想的星系?!?Fowles,1970:150-151)
其后,在《自然的本質》一文中,福爾斯把“兩種文化”論爭轉化為認知與情感的問題。他認為斯諾的嚴重錯誤在于片面抬高前者而貶抑后者。在他看來,這二者是糾纏混雜的共生體。單從認知角度既不能真正掌握科學,也不能更好認識生活。只用科學詞匯去描述生活中的諸種感覺就像用黑白兩色去表現(xiàn)五彩斑斕的生活(Fowles,1998:343-346)。在《法》中,女主人公莎拉學習數(shù)學很吃力,卻由于豐富的情感在知人論世上有著“神奇洞察力”。敘事者特意強調莎拉的聰明不是“分析型的”,她是用“心”而不是“大腦”進行“價值計算”(61)。而在其另一部小說《收藏家》(TheCollector)中,男主人公只愛好制作蝴蝶標本,秉持工具理性的思維方式。他搜腸刮肚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形容詞表達暗戀之人的美貌,只能用“一只黃斑玉蝶”一類名詞代替“難以言傳”“美不勝收”等形容詞, 從而“形成一種工具化、技術化而非審美和情感化的表達方式” (劉亞,2017:81)。因此,與斯諾觀點相反,福爾斯認為科學的專門化使其成為專業(yè)性很強的活動,并非打破限制的有效溝通手段。而人文藝術則是“人與人之間最豐富、最復雜、最易于被理解因而也是最理想的交流媒介”(Fowles,1970:184)。
與福爾斯一樣,美國學者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在“兩種文化”論爭中也傾向于利維斯。他注意到斯諾用部分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代表整個“文學知識分子”群體,并由此滑向對文學乃至“傳統(tǒng)文化”的抨擊。在其眼中,“傳統(tǒng)的”(traditional)與“文學的”(literary)兩個字眼可以互換(Trilling,1962:17)因此,他強調19世紀以來英國社會生活的諸多改觀,恰恰源自當時的老派文人對工業(yè)革命和資本主義的持續(xù)關注與批判,以至于“馬克思都在《資本論》里稱贊他們”(Trilling,1962:19)。在其看來,“兩種文化”之爭不僅是學科紛爭,也是兩種價值觀念的交鋒。無獨有偶,福爾斯的小說中也時時回響著此種思想論戰(zhàn)的聲音。
小說第19章,敘事者借格羅根醫(yī)生之口,希望讀者們不要“將進步與幸?;鞛橐徽劇?175)。如其所言:“我并不反對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問題是我們怎樣得到幸福。我們沒有‘鐵的文明’時不是照樣過得挺快活?”(176)格羅根醫(yī)生在此,他的質疑代表了維多利亞時代老派人對工業(yè)時代和機械文明的疑慮。在當時的傳統(tǒng)文人看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工業(yè)時代和機械文明破壞了“綠色英格蘭”(Green England)的自然景象,腐蝕了民眾的靈魂和道德觀。而反對者則認為文人們矯飾懷舊,故步自封。因此,在故事發(fā)生的19世紀后半葉,英國的“兩種文化”之爭還體現(xiàn)在對工業(yè)文明及“進步”觀念的反思,其背后潛藏著“綠色文明”與“機械文明”的價值選擇。
早在《物種起源》發(fā)表八年之前,英國倫敦舉辦了首次世界博覽會。在用鐵架和玻璃搭建的水晶宮展廳里,陳列了織布機、收割機等生產(chǎn)機械。它們是英國魯濱遜精神和工業(yè)技術的勝利。然而,水晶宮及其所代表的工業(yè)進步也招致許多質疑與批評。曾參與設計英國新國會大廈的皮金就以質疑的口吻評價水晶宮這個“玻璃的龐然大物”是“最杰出的工程”,但“不是建筑藝術”,而是“一個無靈魂時代的產(chǎn)物”(Wiener,2004:79)。小說中,當查爾斯發(fā)現(xiàn)未婚妻妄圖按照其世俗眼光改造莊園時,也諷刺地另建一座“水晶宮”(222)。此種對物質文明進步的反思批判在卡萊爾、阿諾德和羅斯金等人文學者那里持續(xù)展開。在他們眼中,較之人文藝術,以工程技術為基礎的機械文明總是次一級的存在物??ㄈR爾質疑物質進步,倡導英雄情懷與責任意識。羅斯金曾在演講中批判工業(yè)擴張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在小溪和古老的山脈之間,城里的大高爐一直不停地向外噴出大量含有硫黃的有害黑煙?!?羅斯金,2009:271)而赫胥黎與阿諾德的論辯則將此“兩種文化”之爭推向高潮。前者在《科學與文化》一文中倡導科學教育在當時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反對現(xiàn)代人文主義者“對文化的壟斷”(Huxley,1900:152)。他不否認文學教育的重要性,但認為讓有志于科學的青年學子接受古典文學教育“是一個錯誤”(Huxley,1900:153)。阿諾德亦不否認科學的重要,但認為它多是一種工具知識。而教育不僅是工具知識的傳授,還需要培養(yǎng)完整的人性。文學恰可以把現(xiàn)代科學成果與人注重品性的本能、追求美的本能貫通起來(阿諾德,2010:81)。1867年(《法》中的故事即發(fā)生于這一年),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中批判現(xiàn)代文明是“機器文明”和“外部文明”(Arnold,2006:37),痛感“機械崇拜是我們時代的一大危機” (Arnold,2006:37)。被其諷刺為“非利士人”(Philistines)的中產(chǎn)階級把幸福與財富畫等號。他認為此種“把有用當作目的”的功利思想十分危險,并強調文化的用途是“幫我們認識到財富只是一種工具”(Arnold,2006:39)。在倫敦的馬克思也發(fā)現(xiàn)19世紀英國產(chǎn)生偉大的“工業(yè)和科學的力量”的同時,卻顯出衰頹征象。機器“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而“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 (馬克思,1962:3-4)。類似的論調也閃現(xiàn)于福爾斯的小說之中。
在《法》中,查爾斯也厭惡自己所處的時代“對運輸和制造業(yè)中機器的崇拜”(177),并認為這個時代本身“是一架機器,沒有人性”(407)。而“人性”的塑造與完善一直是文人看重并反思工業(yè)文明的重要邏輯起點。阿諾德就強調人類教育的一個重大方面即在于“人性的構造”(阿諾德,2010:81)。而利維斯也曾諷刺斯諾的樂觀憧憬也會帶來“生命枯竭——人性的空洞” (Leavis,2013:73)。在查爾斯眼里,鄉(xiāng)村的綠色田園風光使其“更接近了人類的本性” (79)。相反,都市生活像機器一樣冰冷。如其所言,倫敦更適合“心眼兒不好的人到那兒去混混” (126)。小說第十章,康芒嶺的自然風光讓他意識到自己被都市文明嬌寵壞了,沉醉于自然中的他甚至一度對自己研究的科學“反感起來”(78)(3)小說原文是“anti-science”。參見John Fowles.1970. 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 [M].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59.。而他對莎拉的迷戀也源自后者融于自然的“純潔的野性”(286)。查爾斯既用“野性”泛指萊姆鎮(zhèn)郊的荒野,也喻指莎拉這位女子。在其眼中,步伐矯健、棕色皮膚、穿著樸素的莎拉就像山嶺的野花,打扮入時卻蒼白虛弱的未婚妻則像花房里的溫室花朵,凸顯一種城市病。因此,有人認為敘事者有意識地將二者對比,意在“將莎拉看作未被馴化的自然” (Ross,1999:187)。在此隱喻中,綠色荒野與自然的人性產(chǎn)生了某種關聯(lián)。它不僅是一處地理空間或自然景觀,還成為綠色英格蘭的精神象征和文化想象。相反,灰白的都市和工廠則成為異化人性的病態(tài)存在物。馬丁·威納(Martin.J.Wiener)指出:英國對“進步”具有一種奇怪的模糊情感。這個最先進行工業(yè)革命的國家,卻在用“去工業(yè)主義的英國性(Englishness)觀念來否定工業(yè)革命”(Wiener,2004:5)。小說第三章,當查爾斯在住所里痛苦于“有閑階級的無聊”時,敘事者突然插話道:
使他目瞪口呆的,可能是當代人跟他那個時代的人對時間本身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們這個世紀里,最糟糕的大概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們要將社會的聰明才智與萬貫財富用在提高效率的方法上——似乎人類的最終目標不是向完美的人性邁進,而是為了得到完美的、閃電般的時效。對于查爾斯、對于幾乎他所有的同代人和社會顯貴來說,人世間的時間是無限緩慢的。……當今為了謀取財富而產(chǎn)生的常見病之一是精神分裂癥,而在查爾斯那個時代,通病之一卻是百無聊賴。(13)
這段話透露出阿諾德或羅斯金那種英國上層文人的語調,帶有對財富、速度、效率的審視和質疑,同時也對食利貴族階層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進行批判和反思。執(zhí)著于數(shù)字和規(guī)模會混淆生活途徑和目標,但貴族式的緩慢節(jié)奏也會令國家和社會喪失發(fā)展活力,進而影響普通民眾生活。而這些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大英帝國貴族們所體會不到的。正如小說中的查爾斯,一方面他認同 “對金錢的追求并非生活的主要目的”,并因出身貴族而恥于經(jīng)商(333);另一方面,他又只能靠租稅生活,并對“自己的碌碌無為有某種奇怪的自尊”(333)。由此,在維多利亞中后期,圍繞工業(yè)進步思想產(chǎn)生了不安和不滿兩種情緒的對抗:老派文人要踩剎車,以懷舊的眼光贊美“綠色英格蘭”;反對者則認為應該學習美國、德國等后發(fā)國家,繼續(xù)推進工業(yè)文明進程,維護英國“世界工場”的霸主地位。這種對抗以“兩種文化”之爭為引線,并最終外化為“綠色文明”和“機械文明”的價值選擇沖突。值得注意的是,英國獨特的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使得這場論爭既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碰撞,又暗含著新興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身份認同焦慮。
近代英國的政治變革和工業(yè)變革都以漸進保守為鮮明特點。在英國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并未發(fā)生法國那種斬腰斷根式的激進革命。因而,傳統(tǒng)的封建貴族也參與到資本主義化的進程中。18世紀的土地貴族和鄉(xiāng)紳逐步演變?yōu)榭客恋劓芟⒒蜚y行利息生活的人。與此同時,盡管工商資產(chǎn)階級迅速積累了財富,但其并未形成對國家政治和文化的實際掌控。新的社會階層并未破壞社會結構,傳統(tǒng)價值觀和言行方式在深刻變化的新社會中被繼承下來。工商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逐步屈從于紳士文化和土地貴族的價值觀。
在《法》中,針對未來岳父對達爾文的攻擊,查爾斯并沒有通過科學論證回擊,而是話鋒一轉,對未婚妻歐內斯蒂娜說道:“我的‘猴子’可是有爵位的。”(7)此話戳中了她的軟肋。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是個富裕布商,在倫敦富人區(qū)置業(yè)定居。然而,她卻始終對自己“布商女兒”的頭銜很敏感,認為未婚夫的伯父看不起她,莊園周圍的貴族小姐也輕視她。“布商女兒”成為套在其頭上的緊箍咒。每當受到委屈,她就揣測別人小瞧的原因在于“她是個布商的女兒”;一旦做錯事,她也責備自己“表現(xiàn)得真像個布商的女兒”(293);就連其未婚夫也忍不住感嘆:“總覺得她身上有著布商女兒的痕跡?!?232)與之相似,其父弗里曼先生也存在身份認同的焦慮。他從內心深處對貴族有一種隱約的鄙視,私下認為“貴族”是“無用的虛飾”(292)的同義詞。從其父輩開始,弗里曼家就依靠勤懇勞動發(fā)家致富,逐步建成一個商業(yè)帝國。諷刺的是,他作為社會競爭中的勝出者卻鮮明地反對達爾文的進化論。這種強烈的身份錯位與焦慮折射出18世紀以來英國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科技進步促成的工業(yè)革命和工商業(yè)發(fā)展成就了大英帝國,也把資產(chǎn)階級推上歷史前臺;與此同時,財力雄厚的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卻以貴族文化和紳士身份為追求目標。因此,小說中的弗里曼不但繼續(xù)與貴族做生意、聯(lián)姻,還努力裝出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在外表上,他覺得自己是標準的紳士,但內心深處也像女兒一樣自我懷疑。這種實業(yè)家的紳士化是英國19世紀社會文化的特色。下層人效仿中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和自立自強(正如仆人薩姆),而中產(chǎn)階級效仿貴族(正如弗里曼),這已成為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共識”。這種共識在經(jīng)濟奇跡的基礎上產(chǎn)生某種階級調和的社會奇跡。紳士具有了社會階層和文化身份兩重意義,形成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正如小說所言:“那些爬上資產(chǎn)階級上層的商界人物……在悄悄改變顏色,以適應環(huán)境的需要?!?318)
這種模仿是多方面的,其重要體現(xiàn)就是接受貴族式的上等教育。英國教育尤其是公學教育和著名高校也受紳士文化的影響。維多利亞時代對紳士的界定較為模糊,涉及階級、財產(chǎn)、品行、行業(yè)等各方面。但在伊頓、哈羅等知名公學接受傳統(tǒng)文科教育的學生多被視為紳士。因此,致富的工商業(yè)人士都努力把自己的子女送入這些名校就讀,以此為進入紳士階層的跳板。在《法》中,富商弗里曼就一邊鄙視貴族,一邊又把女兒送去接受最好的貴族化教育。查爾斯也發(fā)現(xiàn)推動英國前進的不再是工商業(yè)的“獻身精神,而是一種把自己變成尊貴人物的日趨強烈的欲望”(19)。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學校的課程設置重視古希臘羅馬經(jīng)典文學對人品性和德行的塑造,卻較忽視自然科學尤其是工程技術等實用知識的教學。而技工類學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主要由平民子弟就讀。英國的社會體制、教育機制一直堅持此種人文傳統(tǒng),對應用科學家(工程師、技術員)有某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歧視。人們普遍接受的觀念是“為實際應用而做科研更適合勞工階層”(Wiener,2004:132)。這種教育體系和社會階層中的學科偏見成為英國“兩種文化”之爭的導火索和重要議題。斯諾-利維斯之爭發(fā)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二人都在公開場合或私下里努力將自己的理念在現(xiàn)實的大學教育體制里付諸實踐(Ortolano,2011:100)。正如科里尼(Collini)在為《兩種文化》撰寫導言時指出的:英國關于科學和人文學術的爭論不僅是思想學術問題和教育體系問題。它與體制身份和社會階級分層問題有著糾纏不清的關系(Snow,2012: xvi)。人文教育與紳士身份和上流社會產(chǎn)生了聯(lián)動,而科學教育(尤其是工程技術教育)與勞工階層和中下層社會產(chǎn)生捆綁。更有論者強調,像英國“把科學分裂為‘純科學’和‘應用科學’”,認為一個“純凈”,一個“骯臟”的現(xiàn)象,在歐洲大陸國家中是找不到的(Wiener,2004:135)。因此,出身平民的斯諾對這種學科背景帶來的文化偏見和身份歧視頗為不滿。然而,在他的時代,科學家的收入和地位已經(jīng)開始上升。所以,其在演講中才特意強調 “這對他這樣一個寒門子弟而言是一件幸事” (Snow,2012:1),并諷刺英語、歷史等文科畢業(yè)生的收入遠低于青年科學家。斯諾的朋友普拉姆(Plumb)有感于英國的文化身份偏見造成了其“工業(yè)精神”的衰落,并在《人文學術的危機》中強調人文學術傳統(tǒng)“旨在培養(yǎng)紳士和統(tǒng)治階級”這一觀念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過時了。人文學術必須“使自己適應由科學和技術所統(tǒng)治的新社會……以適應20世紀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世界” (Snow,2012: xlii)。對此,福爾斯也敏感地認識到這一趨勢。短篇小說《謎》(TheEnigma)中的菲爾丁生活在倫敦,家境富裕,是市中心幾家大公司的董事。與此同時,其在鄉(xiāng)郊購置了一所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宅邸。小說認為他是 “一個成功的城里人,同時又是一個鄉(xiāng)下地主和鄉(xiāng)紳”(Fowles,1974:191)。而在其另一部小說《巫術師》(TheMagus)中,他則描寫了英國以外的另一面:主人公抱怨希臘學生對英語文學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憤懣于他們對美國科學教材比對文學更感興趣。當其講拜倫的詩時,他們就打哈欠;若教汽車部件的英文名,下課都趕不走他們(Fowles,1977:51)。然而,作為接受系統(tǒng)人文教育的牛津畢業(yè)生,他仍然繼承了阿諾德、利維斯等學者的傳統(tǒng),秉持文以載道的老派觀念。在《法》中,查爾斯固執(zhí)地不參與未來岳父的商業(yè)運作,而莎拉來到倫敦后亦是選擇了畫室模特這一與藝術相關的工作。福爾斯用小說人物的選擇影射了英國“兩種文化”之爭與身份認同焦慮的獨特關系。
在英國“兩種文化”論爭中,科學家并未一味否定文學,他們更多的是抨擊文學家的文化優(yōu)越感和文化話語霸權。而文人知識分子也并非簡單地反對科學。與之相反,阿諾德和利維斯等人都認為科學是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率先進行工業(yè)革命的國度,文人知識分子們更多是對快速發(fā)展的技術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進行審視和批判。正如有論者所言,這些論爭的意義正在于“對科技力量構成了一種文化上的制約,防止了科學話語霸權的出現(xiàn)”“兩種文化之爭的核心并不在于科學是否也是一種文化或是與文化相對立,而是在于科學技術在社會中到底應該起什么樣的作用,它是否可以取文化而代之”(陸建德,2015:292-293)。
身兼博物學家和作家雙重身份的福爾斯一直關注這場論爭,并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植入自己的思考。其作品借助于“貴族科學家”和“布商女兒”等諸多人物形象,既參與了學科分化的討論,又凸顯了科技與人文之爭背后的文化價值沖突,更揭示了隱藏在“兩種文化”之爭背后的社會身份認同問題。由此,福爾斯既在作品中反映了英國的這場曠日持久的論戰(zhàn),又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參與和推動了對該論題的深入思考。
時至今日,“兩種文化”之爭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與赫胥黎和斯諾當年大聲疾呼重視科學教育不同,如今在世界范圍內人文學科日漸式微。曾為《兩種文化》寫導論的科里尼在2009年《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撰寫《人文學科的沖擊》一文,對用營銷學、統(tǒng)計學方法評判人文學科價值的傾向表示擔憂(陸建德,2010:239-240)。2018年7月1日,美國《高教紀事報》(TheChronicleofHigherEducation)也刊登了《兩種文化的謬論:停止科學與人文的對立》(“The ‘Two Cultures’ Fallacy :Stop Pitting Science and the Humanities Against Each Other”)一文。該文作者舊金山州立大學副校長詹妮弗·蘇密特(Jennifer Summit)和斯坦福大學教授布萊克伊·韋爾默朗(Blakey Vermeule)分析了科學與人文學科的沖突現(xiàn)狀,并提出打破學科界限,走向學科融合(曉舟,2018)。與此同時,國內新世紀以來研究兩種文化融合的文獻也日益增多(4)參見吳國盛.科學與人文[J].中國社會科學.2001(4):4-15;顧海良.斯諾命題與人文社會科學的跨學科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10(6):10-15;蔡仲、劉鵬.科學和人文的沖突與融合[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趙靜榮.科學與人文的融合[N].中華讀書報,2017-05-03(8).。有學者強調要主動采用跨學科的“界面研究”(Interface Studies)立場和態(tài)度開展文學與科學的“跨界研究”(董洪川,2012:3)。面對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的大趨勢,人文學科和人文學者既面臨挑戰(zhàn),也存有機遇:既要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技術理性話語權擴張趨勢進行反思,對日益顯現(xiàn)的功利化、工具化弊端進行批判,也要關注科技發(fā)展與人文研究的密切互動關系,尤其是前沿科技發(fā)展(以人工智能和生物技術為代表)對豐富人文精神內涵和拓展人文學科研究范疇、方法(比如數(shù)字人文)的推動作用。最終,在兩種文化融合的過程中尋求新的突破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