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佳
摘?要:物/物質文化是人類學研究的對象之一。物研究提供了一種認識他者與洞悉社會文化世界的路徑。中國人類學的物研究從民物收集整理開始,到當前以物的社會生命史研究為主流,大致經歷了4段時期。每段時期中的研究內容、目的與理論方法亦有相應特點及變化。對之進行歷史性的梳理與呈現有助于認識自身的長處與不足,展望未來的發(fā)展及對學科的貢獻。
關鍵詞:物質文化;人類學;物研究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6-0041-10
人類學對物/物質文化的研究由來已久。從哈登(Alfred Cort Haddon)在托雷斯海峽關注的藝術品,到馬林諾夫斯基(B. K.Malinowski)在特羅布里恩群島關注的項鏈臂鐲,再到當代米勒(Daniel Miller)關注的手機[1],物(質)是一個涵蓋面較廣的概念,從哲學的層面上來理解,它指“存在”(較為抽象與泛化),從日常生活層面來理解,它指與人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一切實體存在,如居所、飲食、服飾、生產工具、生活用品等等。對人類學而言,物(質)通常指具象實體層面上的物?!拔铮ㄙ|)”之后的“文化”一詞表達及透露出人類學看待與研究“物”的一種具有歷史淵源且延續(xù)至今的視角——這些“物”都是被人類文化所引導的行為所制——制作及使用這些“物”表達或者說展演出人之觀念與行為,即“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對物進行研究“必然是對他者性(文化)的一種研究”[2]。對物的研究是理解人類自身社會文化的一種路徑,因為正如人類學家米勒所言:“物質文化正是我們所研究的人群賴以創(chuàng)建他們自身真實世界的具體方式?!盵3]人類學對物質文化的認識逐漸往深度發(fā)展著,而同時,物質文化研究也拓展著人類學的研究視角與方法論。從受獵奇心理驅使熱衷于古物異物收集,將物作為文化階段排序的標志,到將物視為意義的載體,再到關注物的能動性,物質文化在人類學各理論流派中扮演著不同的功能角色,也以此反觀著人類學研究內容、目的及理論變化[4]。
20世紀初人類學傳入中國后,隨著該學科的生根、發(fā)芽、成長,對物質文化的研究亦被國內學者依據自身的情況,吸納、借鑒、進行著。20世紀70-80年代興起于西方的物質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ies)是在人類學、博物館學、藝術學、歷史學等學科基礎上形成的一個跨學科領域,身處其中的不同學者依據各自的學術背景貢獻各自的力量。西方物質文化研究(含人類學的物質文化研究)之來龍去脈與現狀,已由西方學者做了詳細呈現與論述,其研究理論與方法趨于系統(tǒng)性。①①此類研究可參見Arjun Appadurai, eds.,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Daniel Miller, 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 London: Blackwell Publishing Limitied, 1987; Daniel Miller, eds., Why Some Things Matter, London: UCL Press, 1998; Han Woodward, Understanding Material Culture,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7; Dan Hicks and Mary C. Beaudry,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Daniel Miller, Stuff,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0. 受西方物質文化研究熱的影響,近幾年來中國學者對物質文化的關注度增強,發(fā)表與出版了一些論文與會議論文集,但偏重引介西方物質文化研究的概念、內容及部分方法論,尚未成自己的體系。②②可參見韓啟群:《物質文化研究——當代西方文化研究的“物質轉向”》,《江蘇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尹慶紅:《英國物質文化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6年第4期;[美]托馬斯·施萊雷恩:《美國的物質文化研究》,宋向光譯,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編:《考古學研究4》,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王垚:《物質文化研究方法論》,蘭州大學2017年博士論文;白文碩:《“物的傳記”研究》,蘭州大學2017年博士論文;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孟悅,羅鋼主編:《物質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復旦大學歷史系,復旦大學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編:《近代中國的物質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徐敏,汪明安主編:《物質文化與當代日常生活變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引介固然重要,但探究本國的學術傳統(tǒng)也尤為重要。中國人類學應對物質文化研究做出貢獻,前提是認識到自身研究的特長與不足。目前,尚無人對中國人類學的物質文化研究,含內容、目的、方法論做歷史性地梳理與總結。本文欲做這方面的嘗試。限于能力與知識儲備量,只能試圖對歷史及當前中國(大陸)人類學的物研究進行宏觀層面的梳理、呈現與分析,并進行相關思考與展望,期翼能引起學界對此一研究的關注與重視。
一、20世紀前半期的物質文化研究
人類學是20世紀初從西方漸進引介入中國的。書籍的翻譯、學術機構的陸續(xù)成立與相關學術研究的開展標志著中國人類學學科之誕生[5], 1926年蔡元培先生在《一般》雜志上發(fā)表《說民族學》一文,較為正式地界定了中國人類學研究的對象——考察各民族的文化而從事記錄或比較的學問[6]。與西方人類學研究的對象,異地的,如非洲、美洲、大洋洲等地的土著們不同,中國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一開始就是內部的“他者”。他們是由被稱為蠻、夷、狄、戎等演變而來構成中華民族的各少數民族,以及生活于農村的農民。尤其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隨著中、東部學校及研究機構的西遷,人類學以處于西南、西北邊疆地區(qū)的少數民族及他們的文化為研究對象。其重要的主旨之一是通過對族源、族性的考察研究,論證中華民族的形成,維護疆域與國家之統(tǒng)一。作為民族文化之一的物質文化亦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并展開了一些調查研究。這些調查研究常分散于邊疆民族調查、民物(民族文物、民俗文物)的搜集、人類學博物館籌建等工作中。如顏復禮、商承祖、楊成志、江應樑等人類學前輩從1928年7月始,先后對廣西與廣東兩地的瑤族進行調查研究,其中一部分調研涉及到瑤族的住處、衣飾、房屋材料、屋內陳設、日用器具、工具、道路橋梁等物質(物質生活)[7]。師承美國人類學家拜耶的人類學前輩林惠祥先生于1929年-1935年到臺灣,對高山族進行調查研究,順帶收集民物標本,其中涉及高山族之生活器物、勞作工具、住所、衣服、食物、工藝品等物質文化,在《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一文中有詳細的記錄描述[8]。林先生認為,所謂物質文化泛指人類基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能力制造的一切物品及制造技能,如取火使用的工具、食物的種類及如何烹飪與保存、衣服、住所、狩獵工具及方法、畜牧,馴化的牲畜品種、種植業(yè)、種植的作物、石器及制作方式、金屬物、陶器、武器、交通工具及使用方法等[9]。楊成志先生(1902-1991)在調查報告中指出“物質生活或物質文化”是指“人類為‘生存需求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物質需要而言,包含(1)生活上的需求,如衣、食、住、行及器具;(2)工作方法或生存方法,如漁、獵、牧、農、工、商各業(yè);(3)獲得財富如工資、贏利、田地、房屋、財產及其他”[10]。依照這些界定與歸納,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人類學前輩們已將民族物質文化/生活,諸如住處、設備、飲食、衣飾、日用器具、工具、手工業(yè)、技術等文化事項設計成問題格的形式,并運用實踐于相關調查中[11]。但是,此期物質文化研究之目的多還僅是對民族物質文化事項的收集、記錄、羅列與描述,以突出其特殊性,將其作為標本與材料,“以做文野的比較”[12],并未與整體文化相聯系,幾乎無理論關照。
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及40年代為中國人類學從創(chuàng)立到發(fā)展的輝煌時期,直接師承當時西方著名人類學家的中國學者歸國后,結合國情與學術傳統(tǒng),創(chuàng)生了自己的研究方法。比如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廈門大學及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為基地,以凌純聲、徐益棠、林惠祥、楊成志、戴裔煊、江應樑等為領軍人物的“南派”,就將歷史研究傳統(tǒng)與人類學相結合,使用歷史文獻、民族學(田野調查)及考古學材料對邊疆民族族源進行研究。此派受德奧傳播論、美國歷史特殊論及法國民族學派影響,對民族起源歷史與民族文化事項較為關注,注重歷史考據,同時也擅長文化細節(jié)的調查與描述。文化史、民族史和人文地理是該派的主要研究內容[13]。物質文化研究亦是這一學派的特長領域。研究者一般以物質文化在時空上的起源、形成,及傳播、變遷來復原與探討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據此展開對具有某類文化特質的文化圈及文化區(qū)域的劃分與思考。如戴裔煊(1908-1988)采用史地學的方法對存于中國西南的 “干蘭”這一住宅形式之名稱、類別特征、分布與傳播地進行歷史考證與論述,且認為“干蘭”可以用來確定一個有著共同文化特征的東南亞的文化圈之存在[14]。與之相似的是凌純聲對中國古代樹皮布文化的研究[15]。這一由某文化特質(物質文化)引申出來的區(qū)域視野與文化史研究方式,在功能學派鼎盛之時,及中國人類學進入到20世紀50年代后,便黯然消色了,對中國人類學的理論建樹不失為一種損失。與“南派”相并行的中國功能學派,即“北派”的人類學前輩們,吳文藻、費孝通、林耀華等人多以漢族農村(農民)為研究對象,更關心中國的現實問題,試圖通過微觀的社區(qū)調查研究,深度分析中國的社會制度與社會結構。盡管這些人秉持著物質文化作為某社區(qū)文化整體一分子的觀念,他們認為物質的意義依它在人類活動體系中所處的地位,它所關聯的思想,及所有的價值而定[16],如社會人類學家、功能論的引介者吳文藻先生(1901-1985)已洞察到了蒙古包與蒙古族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礙于調查時間短暫,未能深入分析[17]。但是,該派對諸如飲食、居住、交通、服飾等物質文化的調查與書寫,更多價值在于制作出一個體現功能論思想的完整民族志文本[18-20]。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受了解邊民歷史與社會現狀的研究目的影響,中國人類學的物質文化研究多是收集、羅列與描述那些稀有的、未曾見過的、所謂的土著/邊疆民族之物。這些物被作為遺物、證物與標本來收集與敘述。1930年代中期后,歷史學派發(fā)端出了物質文化史的研究范式,功能學派意識到了物質文化與社會文化整體及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
二、1950-1980年代初期的物質文化研究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1950年代直至1980年代初期,受意識形態(tài)與蘇聯民族學派的影響,中國人類學逐漸被狹義的研究民族歷史與發(fā)展規(guī)律的民族學取代,研究對象由早期的“文化”變?yōu)椤吧贁得褡濉?,研究內容(任務)圍繞著少數民族族別問題、少數民族社會性質、少數民族文化和生活、少數民族宗教信仰4項進行[21]。其中,有關物質文化調查研究并不像20世紀前半期那樣事無巨細地動情描述,更不需用來論證文化的功能及文化的整體性,它帶有強烈的目的性與應用性。
從1950至1964年,為摸清國內少數民族現狀、進行民主改革、及社會主義建設,中國政府先后進行了民族識別與民族社會歷史大調查工作。在以政府、政治服務為核心的調查工作和研究工作中,民族學家們本著“務實”的態(tài)度,對邊疆民族的歷史、民族社會、民族經濟進行了調查與記錄,物質文化包含其中,內容涉及到各兄弟民族(當時的稱呼)的生產工具、生計方式、交通工具、服飾、住所、手工藝等?!拔镔|文化”被放置于“物質生活與習俗”“文化與生活習俗”“生產方式”“經濟”“服飾”“手工業(yè)”的撰寫目錄下進行呈現與分析,其中尤以生產工具和生活器具的記錄、描述與分析為重點,①①參見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一的各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報告,《鄂倫春族社會歷史調查》《珞巴族社會歷史調查(一)》《藏族社會歷史調查》《赫哲族社會歷史調查》《廣西瑤族社會歷史調查》《黎族社會歷史調查》、《佤族社會歷史調查》等。 并以此作為此判斷與劃分各民族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材料與依據。其原因是,按照馬克思歷史唯物論的觀點,認為人類社會的進步(發(fā)展)不因精神、心理因素、英雄主義等,而是由生產力推動。生產工具的改進可以促進生產力發(fā)展,從而促進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工具與技術是衡量社會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的重要指示器。據此,國家要求民族學者“應該記錄下落后的生產工具及使用情況,幫助國家來改進落后的生產工具、生產技術及改造不利于生產的種種條件”[22]189。“要通過直接的觀察、調查、訪問去研究各個民族及各民族在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所進行的物質資料的生產活動,并把這些生產活動看作是各個民族中的各種社會現象、各種制度、觀念的物質基礎。同時用這個基礎去解釋各民族社會發(fā)展變化的原因”[23]。可以說,受馬克思主義“物質存在決定意識”的唯物論,尤其是蘇維埃民族學派的巨大影響,歸屬到物質生產資料中的物質文化受到相比20世紀前半期時的更多關注。民族學者還將它作為了構成/劃分經濟文化類型具體要素中的重要一項,②②經濟文化類型是由蘇聯民族學者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的一個概念,是指居住在相似的自然地理條件之下,并有著近似社會發(fā)展水平的各民族在歷史上形成的經濟和文化特點的綜合體。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中國學界將其借用,并有所發(fā)展,使其成為了一種學說或方法論。 如將生活于東北大小興安嶺及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的交匯處,有相同的生計方式——漁獵兼采集,有相似的生產工具——弓箭、魚叉等,相同的生活器具——樺樹皮制品,冬季使用相同的交通工具——雪橇的赫哲族、鄂倫春族與部分鄂溫克族劃為采集漁獵經濟文化類型組。經濟文化類型理論肯定了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生產力水平對于物質文化發(fā)展所帶來的影響,從而為民族學對于人類社會物質文化的起源和特征的研究提供了一條科學的認識途徑[24]81。20世紀90年代興盛于國內的生態(tài)人類學在這一認識途徑的基礎上深度思考了人(文化)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的互動關系。
20世紀年代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末是中國人類學受創(chuàng)曲折發(fā)展時期。中國高校學科建制改動,社會學系、人類學系被取消,民族學研究內容被部分移入歷史學(民族史)中。這段時期專項物質文化研究的任務交給純粹的考古學家和在民族社會歷史調查中成長起來的民族考古學家,如宋兆麟、汪寧生、李仰松等前輩調查了苗、瑤、侗、壯、傣、佤、鄂倫春等少數民族的生產工具、生活器具、交通工具、住所、冶鐵技術、造紙術、制陶術等物質文化[25]250-254。李先生認為佤族原始制陶術為民族學提供的制陶材料對研究和復原古代社會情景提供了不少材料[25]250-254。汪先生以傣族制陶術為據,談論我國遠古制陶的幾個問題,認為“傣族原始制陶術,對研究人類制陶技術的演化、對復原各地出土陶器的制法和用途均有一定的參考價值”[26]。民族考古學學者多把少數民族物質文化視為人類歷史演化過程中的“活化石”,用他們的技藝實踐過程及結果印證考古發(fā)掘的物質事項。這些民族考古學家都有一個相似的學術經歷——學歷史學(考古學)出生,在后期的民族史研究與田野調查中漸漸走近狹義民族學。即,他們的學術積淀發(fā)軔于歷史系下的考古學。可以說,是民族史研究范式的獨斷與民族社會歷史大調查的機遇觸發(fā)了民族考古學在中國的興起與發(fā)展,從而成就與延續(xù)了中國民族學界物質文化研究的一種與史學、考古學密切聯系的研究徑路。
20世紀70年代末,受到重創(chuàng)的中國人類學學科開始得到恢復。盡管此期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中國人類學界依然以1950年代以來的研究內容,如少數民族社會形態(tài)、民族史為研究重點及熱點[27]。物質文化研究的路數依然為就少數民族物質文化自身的記錄與描述,強調物質基礎、物質生活對民族社會形態(tài)、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但是,此期,民族學者已開始反思之前的研究,如呂光天指出“過去我們比較重視少數民族社會形態(tài)的研究。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我們很不重視少數民族社會的上層建筑、特別是民族心理狀態(tài)的研究,我們的材料中比較薄弱的是關于家庭、婚姻、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精神文化和衣、食、住等物質文化的材料。這是不全面的。今后還要填補:(1)婚姻和家庭制度史的研究;(2)還應對服飾、建筑、哲學思想、文學藝術、風格、節(jié)日等進行研究”[22]202-203。嚴如嫻、宋兆麟在所寫的《永寧納西族的母系制》一書中對摩梭人住屋的研究已開始結合住俗、家庭形態(tài)與家庭生活方式進行呈現與分析[28]。總體而言,因政治原因,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初的中國人類學,唯物論與進化論成為其主要理論范式,在原始社會史研究、經濟文化類型研究、民族史3大研究領域中,物質文化舉足輕重,被視為是民族社會經濟基礎,決定著上層建筑(文化),也真就只有了“物質”,沒有了“文化”。物質與文化的分離為中國人類學物質文化研究欠缺它該有的文化深度與廣度埋下了伏筆。因為,猶如我們后期意識到的,民族社會文化進程(歷史)亦不單是物質性的歷史。文化不是經濟基礎(物質)“決定”的反映物,它是人的觀念及行為實踐。
三、1980年代中后期至21世紀初的物質文化研究
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至今,中國人類學得以恢復、重建與發(fā)展??傮w趨勢是研究視野逐漸開拓,成為其研究對象及內容中的文化事項越來越多,突破以往較狹隘的民族研究視野,除了深化專門研究領域,如親屬制度、宗教儀式、經濟,政治外,還產生了交叉領域,如歷史人類學、藝術人類學、文學人類學、應用人類學等。跨學科的綜合趨勢越來越明顯[29]。物質文化的人類學研究在這種態(tài)勢中得以某種程度上的發(fā)展。此期物質資料的生產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決定作用不再是研究與討論的重點,研究者更加關注物質所承載與反映的文化意義,專門討論物質文化研究價值與介紹理論方法的文章及書籍出現于學界。
1982年,宋兆麟先生(1936-)在《論物質文化在民族學中的地位》一文中,專門介紹了民族學與物質文化研究,盡管用“民族文物”代替了“物質文化”,但卻指出與肯定了物質文化反映民族歷史、社會制度和宗教方面的學術價值[30]。這是國內民族學界較早系統(tǒng)論述物質文化學術研究價值的論文。之后,《世界民族》(民族譯叢)1986年第1期上登出了一篇由蘇聯民族學家C·A托卡列夫寫的《民族學研究物質文化的方法》(原載于《蘇聯當代民族學和人類學》1974年,第Ⅰ集)。該文介紹了民族學者如何研究物質文化中的飲食、服飾和建筑3大塊的內容。C·A托卡列夫認為,因為民族學是研究“人”而不是研究“物”的學科,所以,在面對一個物質文化現象時,民族學家感興趣的往往不是物質本身,而是物與人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民族學家看來,人們圍繞某物而產生的關系,即人們之間受物質資料調節(jié)的社會關系,往往更為重要[31]。20世紀90年代初,由林耀華先生(1910-2000)主編的《民族學通論》,將文化一章分為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兩類介紹與論述,并指出,人類生活必需的衣、食、住、行都屬于物質文化的組成因素,深入研究這些文化因素是民族學的主要任務之一,這是1990年代初國內民族學界較系統(tǒng)介紹物質文化的書籍[24]406-430。此后,中央民族大學的潘守永撰文《物質文化研究:基本概念與研究方法》,刊于2000年的《中國博物館館刊》。該文介紹了物質文化的概念、研究內容及基本理論框架[32]。之后,潘守永在此文基礎上撰寫了由國內人類學者莊孔韶主編的《人類學通論》一書中的第六章“物質文化研究”,總括了物質文化的概念、基本理論框架、主要研究對象。該章節(jié)內容引介了國外學者的一些重要觀點,如認為事實上物質文化的研究主要是關于物質客體的文化表述的研究,所以它不僅研究物質客體本身,還要研究物質文化背后人的行為,更重要的是人的認知問題[33]152。物質文化研究一般包括物品性質(歷史、質地、制作與功能等)、物品的識別和描述、物品的比較分析、物品的文化分析和解釋等內容。這些步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可分割的,前4步是具體方法,最后一步是目的[33]155。潘守永還在該章節(jié)末尾總結了國內物質文化研究涉及的主要對象,包括生計方式與生計類型、生產工具與技術文化、飲食文化、交換與商業(yè)文化、服飾文化、交通與行為文化、建筑文化與居住類型,并對這些研究的基本路徑做了說明和介紹[33]164-169。此書是當時國內對人類學物質文化研究對象、方法及理論介紹得較為完整的導論性質書籍。
觸發(fā)國內物質文化研究從“物質”轉到“文化”層面的原因與西方人類學理論范式的轉變密切相關。20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人文社會科學掀起“語言學轉向”與 “文化轉向”,符號、儀式、神話成為文化分析的核心。在文化人類學界,結構主義、文化生態(tài)學、象征人類學成為主流理論學派。研究文化的目的不再是探尋社會文化維系整合的功能,而是探究其后的文化語法、意義體系。如格爾茨所言:“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guī)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盵34]受此轉向的影響,從20世紀80年代末起,國內的民俗學、人類學學者開始運用象征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對中國民族文化中的某些象征符號或某些單一民族的文化象征現象進行研究[35],其中便包括了被視為承載著民族文化意義的物質文化。進入21世紀初,中國人類學界涌現出諸多以飲食文化、宗教祭品、宗教器物、建筑、服飾、藝術品等“物”為內容,用象征作為理論工具進行分析與論述的著作。如《苗族服飾:象征與符號》(李鹖國,1997)《中國象征文化》(居閱時、瞿明安,2001)《隱藏民族靈魂的符號——中國飲食象征文化論》(瞿明安,2001)《溝通人神——中國祭祀文化象征》(瞿明安,2004)《弦外之音——中國建筑園林文化象征》(居閱時,2004)《云裝秘語——中國民族服飾文化象征》(鄧啟耀,2004)《鐘鈴象征文化論》(庾華,2004)《漢畫像的象征世界》(朱存明,2005)等??梢哉f,象征理論為中國人類學物質文化研究的一個經久不衰的理論范式。
還需提到的是,此期與象征理論運用相對的是拋開理論,通過田野調查,采用“細描”與“白描”手法呈現與論述民族物質文化的另一種研究方法,見于尹紹亭先生(1947—)主編的《云南物質文化》叢書,包括《農耕卷(上、下)》(尹紹亭,1996)《采集漁獵卷》(羅鈺,1996)《紡織卷》(羅鈺、鐘秋,2000)《生活技術卷》(唐立,2000)《少數民族服飾工藝卷》(劉琦,2004)。作者運用歷史文獻研究法、田野調查法、圖像法等對云南少數民族生產、生活中使用的勞作工具、生活器具的外觀、內部結構、功能、分類、制作和使用源流等方面做了細致入微地描述和呈現。對紡織、制陶、造紙、制糖、榨油等動態(tài)的生產過程及生產技藝亦做了圖文并茂的詳細描述。叢書作者持生態(tài)人類學的立場,認為物質文化乃是人類在物質上和社會上適應環(huán)境的產物,是人與環(huán)境互動的參照物[36]。不再忙于下決定論式的結論,擺脫驗證理論正確性的束縛,回歸到一種扎實的物質文化調查、紀錄、整理與書寫方式,其透露學者面對又一次涌入中國的諸多西方理論的迷惑與對囫圇吞棗狀態(tài)的反思。更深的原因在于,在中國現代化建設與經濟、文化全球化的過程中,生發(fā)于民族物質文化日漸消失的速度與程度中的焦慮使民族學家意識到 “搶救性紀錄整理”依然迫在眉睫。
四、近年來的物研究
搶救性紀錄整理依然進行著,而同時,物質文化研究的必要性與重要性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是本世紀物質文化研究的兩條道路,后者讓人類學家看到了物研究對人文社會科學的獨特貢獻。如果以臺灣人類學者黃應貴主編的《物與物質文化》(2004年)傳入并影響大陸人類學界;2006年7月,由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論中心、西南民族大學、北大蒙養(yǎng)山學社共同召開的以“人類學與物質文化”為主體的學術夏令營活動,或是孟悅、羅鋼主編的《物質文化讀本》(2008年)為標志,那么約從21世紀頭十年中后期起,中國人類學物質文化研究的內容、目的、理論方法在西方物質文化轉向——一種反思物(客體)與人(主體)決然對立、隔絕關系,回歸物自身、肯定物人互為主客體關系的人文社會科學思潮的影響下發(fā)生著變化。
傳統(tǒng)意義上,物質文化僅指有形實體,與人工制品同義,但隨著人類學科和其它人文社會科學的發(fā)展,物質文化的范疇已經涵蓋了具象與抽象的物質客體,“由文化決定的行為所改變的那些自然環(huán)境”也一樣被理解為物質文化[37],甚至包括了人類自身(身體)。物質文化研究(MCS)的方法逐漸呈現出2個重要的特點:首先是提倡物的“過程”觀,強調關注物的運動“軌跡”和“重新語境化”;其次,有著強烈的跨學科性,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相關學科形成一定程度的交叉[38]。對人類學而言,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作為人類文化類別的物質文化,對其進行研究在于更深入地理解人類的起源、發(fā)展歷史以及人類的社會文化。1980年代之后,尤其是21世紀近幾年,物質文化研究價值更突顯在對方法論與理論的增益上,它使人類學者重新審視人類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重新審視人與物的關系,重新認識社會文化構成。最大的貢獻在于,使得人重尋“謙卑”,反思“人類中心主義”,進而反思人類學的本體論與認識論。
受之前的結構主義、解釋人類學及1980年代興起的實踐理論之影響(實踐理論試圖統(tǒng)合結構和闡釋,即力圖消解長期以來的主客體對立、個人與結構的對立關系。)20世紀80年代國外物質文化研究在以伊恩·霍德(Ian Hodde)為代表的一批后過程考古學者、英國物質文化研究代表人丹尼爾·米勒(Daniel Miller)、克里斯·蒂利(Chris Tilley)及美國人類學者阿爾君·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等人的努力下發(fā)展出了各自的理論及研究徑路,如物的能動性、作為分類的物質文化、物的社會生命等[39]。物與人共同構成了社會,共同參與了文化或文明的進程,人通過周遭之物認識、建構自己的身份,表達自己的感情等觀點被提出。其中,阿爾君·阿帕杜萊在他主編的《物的社會生命:文化視野中的商品》一書中,提出“商品,一如人,擁有社會生命”[40]的命題。阿帕杜萊將商品視為是其社會生命中的某一階段,所有的物都有成為商品的潛質,這與所處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規(guī)定有關,一個經歷豐富的物會經歷著“商品化”與“去商品化”的生命歷程(軌跡),研究者所要做的是考察這些物的“生命轉折點”,以此關注到商品化,去商品化的路徑、方式及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動因。這本出版于1986年的論文集的突出貢獻在于,使人類學對物的研究回歸到了物自身,①①物質文化研究的路徑轉變,經歷了物作為客體,以此來研究社會進化,社會功能、社會結構、文化符號系統(tǒng),物只是用來證明社會結構和社會存在的附屬物,沒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對物的重新認識,從莫斯的“物人不分”社會象征理論起源論中找到引申之路,肯定物自成一格的研究價值。由此,開啟了由物為切入點,研究社會文化及人的心性的路徑。除了阿帕杜萊外,英國人類學家丹尼爾·米勒,提出了“人物互動促成社會文化進程”的文化理論。參見黃應貴主編:《物與物質文化》,臺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中華民國九十三年五月(2004年),第2頁、第3頁。 并進行了視野及方法論上的新嘗試。阿帕杜萊在“面向物的人類學”(Toward an anthropology of things)中提出:“我們不得不跟隨著物本身,因為它們的意義就蘊涵于它們的形式、用途以及軌跡之中。只有通過對這些軌跡的分析,我們才能解釋人用于激活物的存在的人的活動及其計劃。由此,甚至在理論上說,是人的行為給予物以意義,但從方法論的視域下,卻是運動中的物,說明了人以及社會內涵。”[41]這一視野與研究徑路被引介運用于中國②②孟悅、羅鋼等主編的《物質文化讀本》和《消費文化讀本》兩本書較早集中介紹了國外近年來物質文化研究代表人物論著的部分章節(jié)及一些經典論文。阿帕杜萊的《引言:商品與價值政治》及科普托夫寫的《物的文化傳記:商品化過程》被全文翻譯登出,此為該書對中國物質文化研究的貢獻。參見孟悅、羅鋼主編:《物質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8頁;羅鋼、王中忱主編:《消費文化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94-427頁。 ,近年來中國人類學界出現了一些以“物的社會生命”為研究徑路與分析脈絡的論文及專著,如《山參之“野”:關于意義與價格之生成的人類學研究》(孫曉舒,2012)《延伸的平行線:滇越鐵路與邊民社會》[42],《葡萄的實踐一個滇南壩子的葡萄酒文化緣起與結構再生產》(鄭向春,2012)、《茶葉的流動:閩北山區(qū)的、物質、空間與歷史敘事(1644-1949)》(肖坤冰,2013)等分別對滇越鐵路、滇南葡萄酒、閩北茶葉進行研究,并以這些物為切入點,研究鐵路與少數民族的互動;研究葡萄酒在經濟、政治、社會脈絡中文化意義的生成;研究茶葉對當地歷史的建構作用等。舒瑜以物的社會生命為研究理論,梳理了諾鄧鹽業(yè)的興衰史,同時將鹽置于帝國文明與邊疆文明互動中來討論,由“鹽”史探究了邊疆納入帝國的區(qū)域政治史[43]??梢哉f,“物的社會生命”研究路徑影響到該書出版之后,直至今天有關物的人類學研究以及人類學對社會文化歷史進程的研究。當前中國物的人類學研究特點突出為將物的社會生命與地方建制史、區(qū)域社會文化發(fā)展史、區(qū)域貿易史、國家與地方的互動史等相勾連討論。且不僅如此,這一研究徑路與理論也影響到了國內的藝術學、文化史學、經濟史學、社會史學等研究領域。物的社會生命(史)在當前中國人類學界引起這么大的反映,值得思考。其原因之一,恐怕與中國人類學與史學密切結合的傳統(tǒng)有關。
由前三部分的呈現與分析可以看到,從人類學傳入成長于中國的那天起,無論是以文化為研究對象,還是以少數民族為研究對象,擁有長時段歷史事實及豐富歷史文獻資料的特點及優(yōu)勢均促發(fā)中國人類學與歷史學密切聯系在一起,物的文化史書寫早在民國學者的筆下已呈現出來。播化論、歷史特殊論、法國民族學派的共力作用促生了中國人類學的歷史學派,作為文化特質、文化標志的物質文化已被運用來論證中國南北間、東西間,乃至中國與東南亞、南亞、太平洋島嶼的歷史及空間上的聯系。20世紀50年代之后,在歷史學保護下曲折發(fā)展的民族學,盡管被限于用歷史唯物主義來論述少數民族的歷史(社會形態(tài)的演變史),但是,作為經濟基礎、生產方式重要內容的物質文化依然有一定的時空維度。由此,可以說,物的文化史研究乃是中國人類學的一種傳統(tǒng),故當物的社會生命理論進入中國后,它很容易“嫁接成活”。只是,有一點值得思考,究竟物的社會生命理論能否完整地呈現與詮釋出類似中國這樣古老國家中的某些物的全部生命歷程?對古代中國而言,它存在著內外、前后、左右、上下的關系,這些關系使它成為一個文明的復合體,而文明的本質是超越社會體系的[44]。如此,對古代中國而言,僅在社會(內部)是無法全面理解物的生命歷程,還需要在外部,在內外、上下等關系叢中才能完整理解物的生命史。在中國做物研究,不僅要將其放置在歷史長河與廣博地域空間中,更為核心的是,要看到它身處其中的一系列結構性關系,或者說是圍繞因物的流動而產生的一系列結構性關系,這是理論與方法論的一個突破口??傮w而言,盡管當前中國人類學物研究有發(fā)展的態(tài)勢,但是與西方將近約三四十年的積淀與發(fā)展不同,中國物的人類學專題研究尚還方興未艾,理論與方法依然是其硬傷。
五、思考與展望
由以上的呈現及論述可知,中國物/物質文化的人類學研究經歷了將物作為民族文化標本,作為社會發(fā)展標志而進行歷史考古式樣的具體描述階段,而后是探究符號物意義的階段,近來受西方物質文化理論與方法論的影響,漸漸出現了“回歸物自身”(Return to the thing)的本體論思考,物的能動性、物的文化史受到關注??梢哉f,從進化論、歷史唯物論、到象征理論,再到當前物的社會生命,每個階段每種物質文化/物的研究理論,乃至于物的概念,我們都從他處引介而來,在本土使用著,期翼能更好地理解中國社會文化問題,如中國近現代化進程,明清消費文化的興起,民族認同,傳統(tǒng)文化的續(xù)存,傳統(tǒng)手工藝的保護與發(fā)展等等,誠然“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早在前輩學人論述“人類學/社會學本土化”議題時,理論與方法論引介及使用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已被肯定,但引介中及之后,還需要“本土化”的過程也得以討論直至今天。那么我們的物研究理論與方法是什么?這一領域的研究是否應該對學術界做出獨特的貢獻?
尹紹亭先生摸索與總結出一套研究少數民族農具的方法論。他曾說研究農具這一物質文化,我國學界過去存在漢族中心論,另外就是套用進化論解釋模式,文化多樣性被進化論代替,農具自身的文化,它們的多樣性并沒有很好地得以呈現與研究。為破除進化論的禁錮,首先,研究方法就要改變,不僅僅參閱現有的那些漢人精英書寫的文獻,更重要的是到選定的村落做田野調查,先做普查,再重點調查,然后再與其他地域進行橫向比較研究。調查過程中,應參與觀察制作與使用的過程,認真測繪記錄。①①尹紹亭先生就他本人的農具研究之緣起和過程,有過以上內容的敘說。筆者依據2014年3月18日的錄音整理。 他認為在未能夠提出理論,未能與西方進行理論對話的時候,我們應該從解決自己的問題出發(fā),做扎實的田野調查,至少在方法上要有所建樹。
考古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通過研究青銅器及其上的紋飾,呈現與分析中國上古時代的社會、政治、經濟、貿易、宗教,且對中國青銅時代與社會的若干主要特征做整體性的討論。他認為研究青銅時代的每一方面,小自一件器物或它上面的紋飾,大到整個的中國政制,都得從兩方面著手:一是它本身的性質;二是它與其他方面的關系[45]1982年版前言2。據此,他發(fā)現那些作為巫術法器的中國古代藝術品在造成或促進政權集中上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從而提出了中國文明區(qū)別于西方文明的世界學術性觀點[45]二集前言5。我們如何來理解物與其它方面(物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以探究中國文化/文明的本質及變化,或者說通過研究中國文化/文明的深層結構(內部之間、內部與外部之間的關系)給予“物轉向”“物回歸”一些立足于本土的,有別于西方的詮釋?王銘銘教授認為“回歸于物的世界之努力,(應)落實到人的觀念、歷史的敘事及思考的方式上”[46]17。從物切入(以物質文化作為研究徑路),可達中西文化/文明的深層結構,更為重要的是,中國物研究的獨特貢獻,可能在于物人不分,互為主體,見物見人,見人見物的認識論與方法論上[46]150-191。在“觀物見人”中,學者能夠深刻地洞察到社會生活的微妙層次,能發(fā)現所謂的“無意義之物”的“隱藏意義”[46]133。
我們并不是物質文化匱乏的國家,相反,五千年文明積淀,使我們擁有巨大的物質文化寶庫,只是說,誠如趙園先生所言:“大陸學界關于古代中國的‘物質文化,從來不乏堅實的研究成果,如《東京夢華錄箋注》就涉及大量與北宋物質文化有關的內容,只是沒有相應的理論視野與所謂的‘問題意識,這一方向上的研究,其意義未被闡發(fā)而已?!盵47]的確,先人前輩們留給我們的書籍記錄,如《天工開物》《格古要論》《金石錄》《陶雅》《考工記》《瓶史》《長物志》《飲流齋說瓷》等足以證明。我們現在恐怕需要做的是,其一,激發(fā)問題意識,即通過物的研究,究竟要試圖解決一個什么樣的問題,而非就物論物;其二,立足于田野調查,與西方理論進行對話;其三,對前輩學人的研究內容與方法進行梳理與總結;其四,就是對中國的傳統(tǒng)物觀、物觀演變過程及當前的物觀進行回溯、呈現與分析。
物的世界,毫無遮攔地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是只被動地接受著它的功能呢?還只是一眼瞥之,任其在腦中留下印跡即可?我們如何去觀看它?如何通過它去解密文化密碼?如何發(fā)現它與人之間的積極互動?如何將它與更久遠的歷史、更寬廣的社會相聯系,而以此帶出更大的意義,值得每一位人類學研究者去思考、實踐與探詢,中國人類學的物研究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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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健]
吳?平?梁明光?龍澤江?王?健
劉興祿?麻勇恒?羅康智?吳才茂?毛家貴
Material Culture Study of Chinese Anthropology:
History, Current Situation and Thinking
MA Jia
(Yunnan Minzu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504, China)
Abstract: Material/Material culture is one of the objects of Anthropological study. Research on material culture can provide a way to know the others and to understan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world. Start with the collection of folk objects, and nowadays mainstream with the social life of material studies, material culture study of Chinese Anthropology has experienced four periods. The research content, purpose, theories and methods in each period also have corresponding characteristics and changes. It helps ours to know the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 and to look forward to the future development and contribution to the discipline by historically combing and presenting material culture.
Key words: material culture; Anthropology;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