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軼 李枝榮
(1. 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 師范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2. 新疆藝術學院 書法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
隸書萌生于戰(zhàn)國,發(fā)展于秦代,大盛于兩漢,基本確定了中國文字的筆畫特征和基礎形態(tài)。創(chuàng)制于東漢末年的《張遷碑》全稱為《漢故谷城長蕩陰令張君表頌》,是兩漢隸書之集大成者和漢隸碑刻藝術的巔峰之作,其方整書體和古雅風格彰顯著獨具一格的藝術風范,具有出類拔萃的藝術品調(diào),備受文人雅士喜愛。隨著清代金石之學的復興和發(fā)展,《張遷碑》愈發(fā)受到學者的關注和重視。近代大儒劉咸炘曾把漢代碑刻劃為妙、逸、能三類品級,而《張遷碑》就被列入第一類妙品之中。在中國書法史上,《張遷碑》具有跨越時空的深遠影響和歷久彌新的藝術價值。
自明代《張遷碑》出土以來,文人騷客不斷研析其書體風格,挖掘其審美意蘊,逐漸形成了多元化的評價鑒定意見,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審美標準和藝術情趣的演進與變化。
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任何藝術創(chuàng)作都必然體現(xiàn)具體時代的藝術規(guī)范和審美意境。在東漢末年成形的《張遷碑》可謂漢代隸書藝術的收官之作,反映著兩漢400 年來的藝術追求和當時人們的審美體驗,其間凝聚著雄偉大氣、古樸厚重的大漢氣象和歷史風情。不過,在明一代,《張遷碑》的評價并不太高。隨著元代金石碑刻之學的衰落,明代文人的審美情趣隨之發(fā)生變化,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強調(diào)復古和習帖,將純正和典雅作為評價書法作品的根本標準。在明人王世貞看來,《張遷碑》的隸書寫體不夠工整,不符合當世推崇的純正標準,但其之典雅雋秀則有古風古意,遠遠超越了東晉以后的碑刻作品[1]400。王世貞的評價頗具代表性,反映了明代書家對于《張遷碑》的整體認識以及當時的審美取向。
至清初金石復興、碑學發(fā)展,士人們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一改前朝的古、雅標準,變?yōu)樽?、勁追求,《張遷碑》的藝術魅力才得以重新綻放,其藝術意蘊開始得到書家的深入挖掘。例如,《庚子消夏記》就稱贊《張遷碑》方整爾雅,在兩漢碑刻中極其罕見?!洞笃芭脊P》更稱《張遷碑》書體古勁質(zhì)樸,為后世書家力所不能及。到了乾嘉以后,書家不但追求古樸勁力,還把拙實樸茂作為優(yōu)秀作品的衡量標準,這就使得《張遷碑》具有了更加深邃的藝術內(nèi)涵。嘉道時期的大儒梁章鉅對《張遷碑》極為欣賞,稱其樸茂雄渾、世間所奇,不能以尋常標準品評[2]1006。顯然,隨著入清以來書壇審美標準的變化,《張遷碑》開始大放異彩,被當時書家一致認為 “雄渾樸拙,方勁古雅”,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瑰寶。
《張遷碑》成書于東漢末繼隸書成熟之際,上承前秦篆體,下啟魏晉書風,蘊含著不少獨特的風格特征和書體技巧,在中國書法藝術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
漢字的多種書體都有內(nèi)在相通性,由篆書演變而來的隸書必然自帶篆意,具有篆書的一些特點?!稄堖w碑》的行文書寫之中,既有篆體的滑潤圓轉(zhuǎn),又有隸書的方折體征,堪稱篆、隸書體的完美融合。具體從文字的線條結(jié)構(gòu)來看,《張遷碑》大量運用粗平短直的隸書線條,但又在某些環(huán)節(jié)巧妙地融入篆書的圓潤筆調(diào),使得字體方整為本、圓潤為補,整體看來方圓俱備、古勁渾厚。劉咸炘認為,《張遷碑》不但體現(xiàn)著東漢書壇隸書的方整標準,還保留了西漢時期篆書的圓潤特征,從而避免了東漢碑文的刻板之感,成為承繼古風、超越時代的絕佳之作。
《張遷碑》的用筆不但具有明顯的隸書方折特征,而且富有刀刻斬截的特點,其中的一些文字體貌已然隱含著楷書意蘊。從這一角度來看,《張遷碑》不但承繼前代篆書精義,彰顯當代隸書特征,還開啟了后世楷書的風尚。晚清書法名家康有為在《廣藝舟雙輯》中指出:“《張遷表頌》亦可取其筆畫,置于真書?!保?]915北宋以后,真書和楷書所指等同,康氏所謂真書即為楷書。由此觀之,《張遷碑》的書體方勁凝重、樸實雄強,其筆勢兼具篆書、隸書、楷書等三種書體的特點,可謂集當世之長、開后世之風,對于魏碑風格的形成和魏晉楷書的興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例如,曹魏時期的《孔羨碑》和東晉年間的《爨寶子碑》,都明顯受到《張遷碑》書體風格的影響。清代碑家伊秉綬也是從《張遷碑》中汲取營養(yǎng),融會貫通,最終形成了自己簡約方勁的書體風格。
一般而言,章法、字法和筆法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基本元素。書家的任何一件傳世精品,都必然在這三方面具有過人之處和獨特魅力。《張遷碑》之所以名垂千秋,正是在于其在章法、字法、筆法方面的藝術感染力和影響力。
《張遷碑》正文部分計有15 行文字,每行計42 字。從行間布局來看,橫看為行,縱觀為列,規(guī)整嚴謹,秩序明確;從字體間隔來看,字距超過行距,二者都不甚大,文字明晰可辨,擺列齊整嚴實。正文部分整體上明了莊重,營造出一種靜態(tài)美感和肅穆氛圍,同碑刻主題和表達內(nèi)容相一致。不過,在這種規(guī)整布局之下,又有許多靈動機巧之處,賦予碑刻文字別樣的生機和活力。盡管碑文縱列極為齊整,但在橫行上卻有一些錯落起伏之勢,主要是在字形字態(tài)上呈現(xiàn)出疏密有致、正側(cè)相和、大小相應的對比與呼應,從而在規(guī)整中見參差、在統(tǒng)一中見變化,使得整篇章法寓動于靜、寓變于整,嚴謹而不刻板,輕靈而不輕浮,將雄渾古勁和靈動生機融為一體,進一步襯托出書體的古雅渾厚。
《張遷碑》作為東漢末年的書法作品,必然具有漢隸書方整平穩(wěn)的結(jié)體特點,而其間蘊含的篆書和楷書筆勢又使其呈現(xiàn)出靈動稚拙、活潑機變、疏密交互、錯落有致的結(jié)體妙趣。
一是橫向結(jié)體、方整謹嚴。方整平展是隸書的結(jié)體特點,《張遷碑》的書體寫作都是橫向展開,文字個個方整,字型無不嚴密,大都呈現(xiàn)出方形和扁方形的結(jié)構(gòu)。在碑文書寫過程中,為保持隸書字體的扁平結(jié)構(gòu),采取了收縮豎向線條、擴展橫向筆畫的方式,實現(xiàn)了碑面文字的方整謹嚴。
二是疏密有致、映襯自如。一張一弛,方是文武之道?!稄堖w碑》在保持整體方整的前提下,對文字內(nèi)部的點畫結(jié)構(gòu)進行了一些微妙處理,呈現(xiàn)出外緊內(nèi)松、外收內(nèi)動的結(jié)構(gòu)特點,增添了碑刻的生氣和活力。在文字內(nèi)部點畫的收放處理上,似是一氣而成、順意而行,疏處能行馬,密處不漏風,上密下疏卻不顯得重心偏離,往往以雄強筆鋒和靈動筆勢別開生面、化險為夷,使文字排列非但沒有高低失衡、左右突兀之感,反而帶來錯落有序、放斂自如的審美享受。在文字筆畫線條的處理上,并不遵循常規(guī)的大小長短要求,而是按照 “頭重腳輕” 的方式構(gòu)型,呈現(xiàn)出上放下收、上松下緊的結(jié)體造型,使得文字順暢通達、張弛相合,如同稚嫩孩童站立眼前,平添一些稚拙巧靈的意趣與生機。
三是錯位穿插、靈動天成?!稄堖w碑》的結(jié)體造型沒有遵行常規(guī)的漢字筆畫標準,在具體的文字寫作中筆畫常有穿插、線條頻繁錯位,表現(xiàn)出一種正斜交互的錯落之感,使文字穩(wěn)中生變、方中有圓、正中出奇,全篇靜中有動、整中有錯,達到了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藝術效果。例如,碑中“懿” 字就將本在右側(cè)的 “心” 字一點穿入左側(cè)部位,雖改變了文字的既有結(jié)構(gòu),但不影響文字的辨識,并以此保持了文字的方正和平衡。
《張遷碑》沒有固守單一的隸書筆法走勢,而是以開放的胸襟吸取篆書之長,突破書體界限,形成了沉穆古拙的筆法特點。
一是用筆斬截、剛勁雄強?!稄堖w碑》基本是以方筆寫作,點畫有序,起止規(guī)整,用筆常以鋪毫,入筆強調(diào)方正,過筆多用方折,走勢注重橫向,配以絞轉(zhuǎn)手法,總體上形方神靈、方圓兼得。尤其在過筆之處,筆勢遒勁和緩,收筆干脆利落,力注筆端,斷槍折戟,剛猛穩(wěn)壯,氣可拔山,撇捺之間同樣豐圓平潤、力道自生。
二是寓巧于拙、變化萬端?!稄堖w碑》筆勢沉穩(wěn)厚重,注意外收內(nèi)放、重心向下,文字線條多般變化,常有神來之筆。例如,碑文在大橫筆畫的收筆部位上采取了上翹的處理方式,使本來單調(diào)的線條呈現(xiàn)出輕靈舞動的生命旋律,可謂藏巧于拙的生動表現(xiàn)。而且,碑文還交替使用筆畫之中的遲速、藏露等書寫技法,賦予文字線條千般變化和無窮生趣。
三是自然樸真、渾厚敦實。作為隸書作品的《張遷碑》具有鮮明的厚重之感和豐滿之美,但又有別于同一時代的隸書石刻《西狹頌》那樣的圓融體態(tài),其在用筆的鋪毫、切鋒、提按等方面有著許多變化。隸書作品通常要求豎粗而橫細、捺重而撇輕,但《張遷碑》里的橫豎撇捺等線條都沒有明顯的粗細變化,似乎是率性而為、隨意而成。在一些主筆部位上,切鋒寬厚卻又粗而不拙,顯得樸實可愛、雄厚樸茂。
汲取古人之妙法,可開今人之生面。我們要認真了解《張遷碑》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底蘊,深入學習其間精妙絕倫的書體風格和審美意蘊,以之滋養(yǎng)自己的書法理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創(chuàng)作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書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