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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種西來說與近代楚辭學新變*

      2020-01-10 14:23:19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4期
      關鍵詞:劉師培純文學國粹

      狄 霞 晨

      伴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構建,中國人種、文化的起源問題成為了晚清學術界討論的熱點。西來說本是眾多中國人種起源說中的一種假說,卻在晚清為世人所追捧,并推動了晚清的《楚辭》研究熱。劉師培、梁啟超、王國維等學人都在同一時期關注《楚辭》,《楚辭》研究領域也率先出現(xiàn)了文學人類學等研究法。五四時期,盡管“選學”業(yè)已成為新文化人所欲橫掃的“妖孽”,卻并不妨礙他們同樣將“選學”所推重的《楚辭》置于中國文學源頭的地位。這些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均值得深思。學界現(xiàn)有研究主要集中在西來說本身,罕見在文學領域內(nèi)的耕耘。從文學視角梳理中國人種西來說與晚清楚辭學新變之間的關系,或可還原近代文論史上一段重要的語境。

      一、國粹主義思潮下的晚清西來說熱

      中國人種西來說(又稱“中國文明/文化西來說”“漢人西來說”等,后文簡稱“西來說”)本出自于傳教士,經(jīng)法國人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演繹,被日本人白河次郎、國府種德吸納進了《支那文明論》,又被蔣智由演繹為《中國人種考》,從而進入了國人的視野。當時康有為等人以公羊學來宣傳民族融合說,而被重新解讀為漢人西來說的中國人種西來說則可證明漢族與滿族并非同出一源,有利于排滿思想的推行,因而受到革命派的歡迎?!秶鈱W報》是章太炎、劉師培等排滿革命者的思想陣地,他們熱情地吸納了西來說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作出了解釋。

      國粹派所接受的西來說,主要來源于倫敦大學的法籍漢學教授拉克伯里。他在《上古中國文明的西方起源論》(1894)一書中提出了中國文明起源于巴比倫說(1)Terrien De Lacouperie, 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sation-from 2300 B.C to 200A.D,London:Asher&Co.,1894,pp.1-27,p.293.,盡管這本書從未被譯為中文,卻輾轉成為了晚清西來說最重要的理論來源。拉克伯里雖自稱其觀點為原創(chuàng),但其實與明清來華傳教士的西來說頗有相關性?!妒ソ?jīng)》認為人類的始祖是亞當、夏娃,晚明傳教士認為耶穌的十二門徒中有一位來到了中國,給中國帶來了西方文明。早在16世紀,利瑪竇等晚明傳教士就提出西來說,認為儒學是基督教的一支。18世紀法國的耶穌會士白晉、馬若瑟等人曾在《詩經(jīng)》《尚書》《周易》等中國經(jīng)籍中尋找基督教的痕跡,認為這些都是基督教之書。19世紀,湛約翰、艾約瑟、金斯密、李?;舴业韧砬鍌鹘淌恳苍噲D證明中國文明并非產(chǎn)生于本土,而是來自于更古老的歐亞文明。拉克伯里之說雖與傳教士多有相似之處,但并不依賴于基督教的權威,還引用了《山海經(jīng)》《尚書》《易經(jīng)》《穆天子傳》等中國典籍,因此看上去更有學術說服力。

      不過,拉克伯里“石破天驚”的學說在其生前、身后都沒有得到西方學界主流的認可。在其生前,著名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從語言學的角度證明漢語早于巴比倫語言,從而否定了西來說的可能性(2)Terrien De Lacouperie, 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sation-from 2300 B.C to 200A.D,London:Asher&Co.,1894,pp.1-27,p.293.。其后,歷史學家馬丁·貝爾納(Martin Bernal)及韓子奇亦分別指出其所描述的漢族遷徙過程援用了以色列的流浪模型(3)[英]Martin Bernal著,劉靜貞譯:《劉師培與國粹運動》,傅樂詩等:《近代中國思想人物論:保守主義》,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第79—108頁。,將明末耶穌會傳教士的“圣經(jīng)西來說”包裝為“科學西來說”(4)韓子奇:《西來說與辨華夷——論“晚清國粹派”的國族思想》,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11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第65頁。。拉克伯里的西來說的確有種種漏洞,但在當時卻被視作最先進的學說而被中國學人所熱捧,這種吊詭局面的形成與其傳播途徑有關。

      晚清的中國人最初接觸到的拉克伯里學說并非來自英譯,而是從日語轉譯。從1894年開始,德富蘇峰、桑原騭藏、三宅米吉、白鳥庫吉等日本學者先后介紹了西來說,并引起了日本學界的關注。盡管西來說在日本要比歐洲顯得更為熱鬧,但也不乏反對和質(zhì)疑的聲音。作為一部公眾性讀物,白河次郎、國府種德的《支那文明史》(1900)全面接受了這一學說?!吨俏拿魇贰分械挠^點幾乎完全來自拉克伯里,在他們看來,拉克伯里的“支那民族自西亞細亞來之說”是當時最新的一種關于中國民族來源的西方學說,他們雖然并不能完全肯定這一學說千真萬確,但依然相信上古時期中國文明與西亞文明是有關聯(lián)的(5)[日]白河鯉洋、國府犀東:《支那文明史》,東京:博文館,1900年,第28—29頁。。由于白河氏等人并未指出西方對這一學說的批評,讀者難免會認為拉克伯里的學說是在歐洲被普遍接受的(6)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p.147.。

      白河氏等人這般包裝不是沒有原因的。世紀之交的日本也處于民族認同的混亂與焦慮之中。明治時期,伴隨著日本歐化主義的浪潮,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成為了主流學說,把歐化作為至高的標準。在這一背景下,當時日本流行的民族學說認為日本人與歐洲人同種,與中國人異種。日本國粹主義在這一背景下誕生,他們對明治政府的歐化主義政策感到不滿,認為西歐文明存在威脅,提出“興亞”論。志賀重昂、福本日南等日本國粹派都主張黃種人與白種人相競爭,而中國人與日本人就是屬于“同文同種”的黃種人。1898年,日本貴族院(上議院)議長近衛(wèi)篤磨也發(fā)表了全球范圍爆發(fā)種族戰(zhàn)爭的預想,催促日本與同種的中國結成聯(lián)盟,為黃白人種大對決做準備(7)孫隆基:《清季民族主義與黃帝崇拜之發(fā)明》,《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74頁。。日本國粹派另外一位代表人物三宅雪嶺提出:日本人是蒙古人種,與西方人的起源是相同的。他還強調(diào)日本人是蒙古人種中最有才能的民族(8)[美]ケネス.B.パイル 著, 松本三之介、五十嵐暁郎譯:《新世代の國家像―明治における歐化と國粋》,東京:社會思想社,1986年,第212頁。。無論是日本的歐化派還是國粹派,他們的人種觀都是要拔高日本民族的地位,證明其優(yōu)越性。而拉克伯里的西來說則提供了另外一種思路:中國人種來自于西方。如果說日本人與中國人同種,那么日本人與西方人也屬于同種。這樣一來,也就無損于日本民族自尊心了。

      經(jīng)過“改裝”的西來說于20世紀初進入中國。僅1903年就集中出現(xiàn)了《支那文明史》的3個中譯本,蔣智由也因其《中國人種考》而被視作中國“西來說”的首倡者。然而蔣智由對于西來說并不是信而不疑的。西來說之所以能夠在晚清風靡中國,得力于國粹派的大力宣傳。國粹派多主張排滿民族主義,而西來說正好能夠為此提供理論依據(jù),因此得到眾多國粹派學人的追捧。劉師培、章太炎、黃節(jié)、鄧實、田北湖等國粹派學人紛紛表達了對西來說的支持,在《國粹學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以西來說為理論基礎的文章,蔚為大觀。

      《國粹學報》的創(chuàng)始人鄧實、黃節(jié)是西來說的信奉者。鄧實指出中國有兩種民族:一種是“黎民”(本族,尚鬼神);一種是“百姓”(客族,尚術數(shù)),“客族”便脫胎于西來說(9)鄧實:《國學原論》,《國粹學報》1905年第1期。。黃節(jié)稱中國民族為“巴克之族”(10)黃節(jié):《〈國粹學報〉敘》,《國粹學報》1905年第1期。,他的代表作《黃史》更是一部建立在西來說基礎上的種族之書,認為漢人來自于西方(11)黃節(jié):《黃史》,《國粹學報》1905年第1期。。除此以外,《國粹學報》中活躍的文字學家田北湖還把這一學說引申到了文字學研究之中,他認為:“世界文字總分三類,無論下行左行右行,其發(fā)生之地,肇端于第一高原,當帕米爾西藏間。”(12)田北湖:《國定文字私議》,《國粹學報》1909年第49期。明顯受到西來說的巴比倫中心主義影響。李元唐的詩中有“文明巴克族,浩蕩大河流。孰闡先民學,而為祖國謀”(13)棣臣:《題〈國粹學報〉上劉光漢兼示同志諸子》,《國粹學報》1906年第16期。四句,也是對西來說的發(fā)揮。正是因為如此,說西來說是《國粹學報》七年間的基調(diào)(14)朱維錚:《導言》,劉師培著,李妙根編:《劉師培辛亥前文選》,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4頁。也不為過。

      國粹派的學術領袖章太炎、劉師培也對西來說進行了有力的宣傳。章太炎在其《訄書》重訂本中加入了《序種姓》一篇。文中集中引述了白河次郎等人在《支那文明史》中的觀點,還引用《穆天子傳》來印證了西來說的一些細節(jié)。劉師培可謂國粹派中最熱衷于西來說的學者,他所接受的西來說來源較為駁雜。比起其他的國粹派學者,他對西來說的發(fā)揮更具有整體性,也更具有政治性。他將西來說、黃帝紀年說與排滿民族主義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整套民族主義學說。他借由西來說提出了黃帝紀年論,與康有為、梁啟超所倡導的孔子紀年論針鋒相對。西來說還進入到他的政治體制建構之中,成為其在中國建設民主政體的理由。對劉師培來說,西來說不僅是一種歷史視角,還是觀察20世紀中國的政治視角。他是國粹派中最注重在政治層面使用西來說的,把西來說作為建設民主政體的理論依據(jù),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分享權力(15)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p.154-157.。

      西來說在20世紀初的中國頗為流行。著名考古學家安特生(J.G.Anderson)、袁復禮也主張仰韶文化西來說。然而隨著清末民初中國政治局勢的變化,西來說的受歡迎程度也在逐漸下降。1928年開始的安陽殷墟發(fā)掘更是有力地反駁了西來說。30年代以后,西來說逐漸被人所遺忘。正如韓子奇所言:當中國人認為世界是一系列有高下之分的民族國家所構成的時候,西來說受到熱烈的歡迎;當中國人看到帝國主義在不斷地進行領土擴張,世界在空間上被劃成等級國家時,西來說遭到了強烈的抵制(16)Tze-ki Hon, From a Hierarchy in Time to a Hierarchy in Space:The Meanings of Sino-Babylonianis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Modern China,2010,36(2),p.139.。

      盡管西來說存在種種疑點,但其之所以會在20世紀初受到國粹派等中國學人的熱捧,其背后的原因是值得深思的。西來說對于中國國粹派來說是中國道路走向現(xiàn)代性的關鍵(17)Tze-ki Hon,Revolution as Restoration:Guocui xuebao and China’s Path to Modernity,1905-1911,Leiden:Brill,2013,p.13.。西來說之所以能夠受到國粹派的歡迎,是因為其順應了他們以保存國粹來推動中國文明復興的愿望:一方面要加入世界,一方面又要強調(diào)中國的獨特性。國粹派不僅接受了西來說,還把人種與文明、文化、政治相結合,使得這一觀念更為深入地滲透到了晚清學術的方方面面。西來說盛于國粹派,但其“信徒”卻遠遠超出了國粹派的范疇。蔣智由的中國人種考證,丁謙、顧實及衛(wèi)挺生的《穆天子傳》地理考證,郭沫若的甲骨文及《楚辭》研究,都與西來說熱有關。梁啟超、王國維等人的思想學說、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西來說痕跡。為了尋找昆侖山、西王母等西來說的關鍵證據(jù),晚清民國間也出現(xiàn)了《楚辭》《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淮南子》等文獻的研究熱潮。相關研究者中不但有西來說的支持者,也不乏懷疑甚至反對者。至此,西來說本身的真?zhèn)我呀?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其在晚清學術及文學變革“蝴蝶效應”中所起的推力。

      二、西來說與《楚辭》的文學人類學研究

      西來說本是一種人類學學說,但在晚清民國間卻推動了《楚辭》研究熱并促使楚辭學發(fā)生新變,參與了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這種新變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訓詁、音韻、考據(jù)及義理研究,出現(xiàn)了文學人類學的研究方法;二是《楚辭》在現(xiàn)代純文學的語境中被視為中國文學的源頭,擁有了極高的文學史地位。兩者之間互有關聯(lián)。

      先看楚辭學在研究方法上的新變。文學人類學伴隨著文化人類學的文學轉向及文學研究的人類學轉向而誕生,在中國的發(fā)展勢頭尤為良好(18)葉舒憲:《文學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第96頁。。文學人類學學科誕生于20世紀后期,但其實在20世紀初的《楚辭》研究中已出現(xiàn)了文學人類學的方法。該方法之所以率先出現(xiàn)在晚清《楚辭》研究中,與其研究動因密切相關。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與域外文化有接觸,也在不斷吸納外來文明的精華。恰如蘇雪林所言:“文學言昆侖者,首推屈原作品。”(19)蘇雪林:《屈賦論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87頁。《楚辭》接受了外來文化影響,因此每當外來文化再度入華的時候,“昆侖熱”和“楚辭熱”(又稱“屈賦熱”)就會隨之出現(xiàn)(20)蘇雪林:《天問正簡》,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70—371頁。。西來說是20世紀初中國最為流行的人類學說之一,《楚辭》又是能夠印證西來說的文學作品,西來說與楚辭學在晚清的相遇,不僅為西來說提供了依據(jù),也促使楚辭學發(fā)生了新變。用文學人類學的方法來研究《楚辭》,是出于用文學作品來解釋西來說的需要,也不失為合適的跨學科研究方法。

      《楚辭》的確能夠為西來說提供豐富的文獻依據(jù)。例如,《楚辭》中能夠找到思索中國人乃至人類起源的詩句:“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天問》);《楚辭》中的“昆侖”意象也很密集,直接歌頌“昆侖”的就有九處?!冻o》中的昆侖是一座產(chǎn)玉之山,而且總是與西方聯(lián)系在一起;屈原雖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漢族文人,卻總是憧憬西北的昆侖,想象自己“駕飛龍”,“夕余至乎西極”“詔西皇使涉予”“指西海以為期”(《離騷》),為后人提供了豐富的詮釋空間。早在1903年,已經(jīng)有國人在《楚辭》中尋找西來說的證據(jù),以詩證史。蔣智由也提示了《楚辭》與西來說之間的關系:“屈原作賦,亦若不勝馳慕之情,此明示中國古來于昆侖若有特別之關系”(21)觀云:《中國人種考(二)》,《新民叢報》1903年第37期,第16頁。。

      晚清國粹派是以文學人類學方法來研究《楚辭》的先驅,其中又以劉師培的成就最為突出。以劉師培為代表的國粹派文人在文論上推崇“沉思翰藻”,屬于選學派,而《楚辭》正是他們最為看重的文本之一;他們在政治上主張排滿革命,在學術上注重吸納西學,西來說恰好可以作為他們建構“想象的共同體”的理論武器。

      在西來說的影響下,劉師培發(fā)揮其小學特長,用文字學、訓詁學的方法加以考證,從拉克伯里、白河次郎、蔣智由等人都未曾重視的《楚辭》中尋找到了漢人思慕昆侖的根據(jù),用《楚辭》來證明中國對西方的渴慕由來已久。在他看來,《離騷》中的“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是描述屈原在昆侖山上如何彷徨于迷途。《離騷》除了直接寫昆侖山之外,還有寫昆侖之邱及昆侖山附近的內(nèi)容。他依據(jù)《淮南子》中的“昆侖之邱,或上倍之,是為懸圃”考證《離騷》中“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兩句以下,“大抵皆寄興昆侖之詞”(22)劉師培:《思祖國篇》,劉師培著,萬仕國編校:《劉申叔遺書補遺》(上),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第292頁。。他又依次考證《離騷》中的流沙、西海、白水、閬風等地名就在昆侖附近;豐隆、巫咸等人都是昆侖(或是昆侖附近)之人。因此《離騷》的宗旨并非思念楚國,而是在懷念昆侖故都、西方故國。劉師培用人類學方法來解讀《楚辭》,使得《楚辭》成為了證明中國人種起源的重要文獻。他在《楚辭》中追尋著周代在中亞和西亞的領土,也在其中尋覓著中國人對西方故土的崇拜和懷戀。在《甲辰自述詩》(1904)中,他更是把楚辭意象與對西來說的信仰融為一體:“瑤臺玄圃渺難望,欲上昆侖睨舊鄉(xiāng)。試向赤鳥尋舊跡,猶聞彼美艷西方?!?余作《思祖國篇》)(23)劉師培:《甲辰自述詩》,劉師培著,萬仕國編校:《劉申叔遺書補遺(上)》,第383頁。在時人所大力建構的西來說中,昆侖不僅是華夏神山,更是華夏故都所在之處。在主張排滿革命、恢復漢族政權的時期,這一意義非同尋常。

      可以看到,劉師培將《楚辭》與西來說相連接的方式主要是化時間為空間,在《楚辭》中尋找“昆侖”。這一思路和方法對后世《楚辭》的文化人類學研究影響深遠,蘇雪林、蕭兵、葉舒憲等學者都曾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啟發(fā)。蘇雪林的《楚辭》研究結合域外古代的宗教神話,以比較文學研究方法開啟了楚辭比較學的先河。她主張《楚辭》深受域外文化影響;她以《楚辭》研究作為其畢生的事業(yè),從西來說出發(fā),走向了“世界文化同源說”。蕭兵致力于從人類學視角闡釋《楚辭》,在當代《楚辭》研究界獨樹一幟,成就頗豐。他的《楚辭》研究也多以昆侖山為研究對象,以《楚辭》中的昆侖神話證明楚文化與西北的夏人、狄人文化存在關聯(lián),指出“昆侖的余暉是遠遠地照射著《楚辭》的”(24)蕭兵:《楚辭新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44頁。。

      盡管西來說在20世紀30年代以后逐漸被淡忘,它卻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于《楚辭》研究之中。小川琢治、凌純聲、周谷城、蘇雪林、蕭兵等人均傾向于相信《楚辭》里的“懸圃”即巴比倫的空中花園(25)蕭兵:《楚辭新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44頁。,西來說影響的痕跡強烈。也有一些學者由昆侖研究延伸至西王母,如蘇雪林、丁山、凌純聲等考證西王母為西亞文明中的月神,也帶有明顯的西來說意味。近年來,葉舒憲通過四重證據(jù)法考證出久居昆侖的西王母其實是“本土白玉崇拜催生出的死亡再生女神形象”(26)葉舒憲:《文學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第101頁。,才消解了西王母與西來說、外來文化的關系。

      西來說不僅觸發(fā)了晚清學人對《楚辭》的文學人類學研究,也推動了神話學的研究,而人類學方法正是中國古代神話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伴隨著中國現(xiàn)代神話學研究的興起,西來說所關注的昆侖、西王母、《山海經(jīng)》《楚辭》《穆天子傳》等成為了現(xiàn)代神話學研究的重點關注對象,富含神話的《楚辭》成為了從神話視角思考中國文學緣起的核心文本。西來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也不僅限于《楚辭》,與其共生的昆侖、西王母研究熱引發(fā)中國學人從神話學的角度去思考中國文學的緣起。頗為看重《山海經(jīng)》和《穆天子傳》的魯迅就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出神話是“文章之淵源”的觀點。

      由此可見,在西來說的影響下,《楚辭》成為了印證西來說的素材,《楚辭》研究的方法中也出現(xiàn)了文學人類學等新興的研究方法。

      三、西來說下《楚辭》的純文學化

      《楚辭》之所以在現(xiàn)代被視為中國文學之祖,與東西方文學觀念交匯下現(xiàn)代純文學觀念的確立有關,應當將其放在現(xiàn)代純文學觀念的形成史中來理解。

      東西方文學觀念的差異,突出表現(xiàn)在對文學本質(zhì)屬性的認識上。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席卷歐洲,浪漫派在批判啟蒙思想所帶來的極端理性精神的基礎上,試圖以審美現(xiàn)代性(又稱現(xiàn)代主義)來對抗理性,為感性正名,他們模仿細膩感性的中國情調(diào),強調(diào)情感的作用(27)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25頁。。20世紀初眾多中國學人赴日,恰逢日本浪漫主義思潮盛行。日本文學觀念本受中國影響頗深,然而明治時期在西方文學觀念的影響下也明顯呈現(xiàn)出“脫亞入歐”之態(tài)。他們把“belles-letters” 譯為“美術”/“美文”/“純文學”,“純文學”一詞也隨之進入中國語境。明治日本學界對如何區(qū)分純文學與雜文學亦有不同的看法,主要可以分為形式派和感情派,后者聲勢更大。感情派以太田善男、久保天隨為代表,他們深受西方浪漫派情理二元對立模式的影響,強調(diào)純文學的感情要素,以感動、感人為標準。晚清中國的文學觀念則相對復雜,既有桐城派的“文以載道”觀,也有文選派的“沉思翰藻”觀;既有引“歐西文思”入“俗語文體”的文界革命論,也有主張以文字為文的雜文學觀。強調(diào)情感的文學觀念在中國雖有傳統(tǒng),在晚清卻并非主流。

      《楚辭》在近代的純文學化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xiàn)的。屈原在《九章》中自言“發(fā)憤以抒情”,《楚辭》中涌動著強烈的個人情感,與以“中和”之美為特征的《詩經(jīng)》相比更有情緒感染力。結合《楚辭》研究史來看,中國古代對《楚辭》的研究或注重文字訓詁等經(jīng)學研究,或專注于對屈原的考證,或注重于闡發(fā)其中的義理,對其進行文學分析的并非主流。應該看到,《楚辭》的“純文學”價值在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史中已經(jīng)在不斷地得到體認。不過,六朝對《楚辭》的文學性研究是主張文采(形式)與感情并重的,與注重感情的西方純文學觀念之間還是有差距的。晚明諸君對《楚辭》中“情”的看重也并未形成聲勢,很快就被湮沒在了清代對《楚辭》的考據(jù)學研究之中。真正從現(xiàn)代純文學層面來集中闡揚《楚辭》,則要到20世紀初了。

      在中國文學觀念的古今演變中,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均有不俗的貢獻;在《楚辭》的“純文學化”進程中也有功于焉,值得注意。他們的文學觀念雖存在不小的差異,卻在《楚辭》研究中達成了一種共識,不約而同地將《楚辭》納入了純文學的研究范疇之中,尤其重視感情在其中的作用。試分論之。

      梁啟超明確把《楚辭》納入了西方現(xiàn)代的純文學范疇之中。他在《屈原研究》(1922)中從純文學的角度來評價屈原作品,將屈原視作中國文學的鼻祖,稱《楚辭》為“富于想象力之純文學”(28)梁啟超:《楚辭注釋書及其讀法》,《清華周刊·書報介紹副刊》1924年第8期。,視《楚辭》及屈原為純文學及文學之祖。當時,梁啟超在文學研究上形成了“感情中心說”,提出“藝術是情感的表現(xiàn)”(29)梁啟超:《情圣杜甫》,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67頁。“天下最神圣的莫過于情感”(30)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281頁。的觀點,在其《屈原研究》中指出屈原“感情極銳敏,別人感不著的苦痛,到他腦筋里,便同電擊一般”(31)梁啟超:《屈原研究》,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468頁。,有很強的中西文論對話意識。

      梁啟超對《楚辭》、屈原的興趣,與西來說密切相關。梁氏接觸西來說的時間相當早,自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之后流亡日本,他就在大量吸收日本最新的思想學說,盛行一時的西來說也在其列。他在第一時間吸收了西來說,將昆侖與黃帝建立漢族政權結合起來。1899年,梁啟超與主張排滿革命的章太炎過從甚密,思想也一度接近。在1900年梁氏所作的詩歌中,就有“昆侖傳種泣黃羲”(32)梁啟超:《次韻酬星洲寓公見懷二首并示遯庵》,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第594頁。之句,認為黃帝、伏羲來自昆侖,華夏兒女由此而綿延不絕;在其1901年對中國史的論述中,有更為明確的表述:漢人是黃帝子孫:“黃帝起于昆侖之墟,即自帕米爾高原東行而入于中國,棲于黃河沿岸,次第蕃殖于四方,數(shù)千年來赫赫有聲于世界?!?33)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第314頁。這一時期,西來說的思路、邏輯,在梁氏的文字中不斷循環(huán):1904年,他指出“龜甲文字,可為我民族與巴比倫同祖之一證”(34)梁啟超:《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民叢報》1904 年第3卷第10期,第12頁。,認為甲骨文可以證明中華與巴比倫民族同出一源;1905年,更是明確表示:“我中國主族,即所謂炎帝遺胄者,其果為中國原始之住民,抑由他方移植而來……吾則頗袒西來之說?!?35)中國之新民:《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新民叢報》1905年第3卷第17期,第44頁。他對西來說的推崇,不光停留在學說之中,也蔓延到他的詩文乃至戲曲創(chuàng)作之中,將昆侖與黃帝以及華夏建國緊密相連。

      梁啟超當時之所以如此看重西來說,不僅有章太炎的影響因素,也有其現(xiàn)實原因。他有感于西方、日本人說“中國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36)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自識》,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4集,第628,628頁。,而西來說則強調(diào)黃帝為西來人種,用武力征伐、驅趕原本在中原的族裔,符合進化論中優(yōu)勝劣汰的定理。為此,梁啟超特意作了《中國之武士道自識》,對西來說大加宣傳:“我神祖黃帝,降自昆侖,四征八討,削平異族,以武德貽我子孫……我族遂為大陸主人?!?37)梁啟超:《中國之武士道自識》,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4集,第628,628頁。由此可見,當時梁啟超對西來說的態(tài)度近于“狂熱”。

      梁啟超本是愛好文學之人,自幼熟讀《楚辭》;《楚辭》又是證明西來說的最佳文獻之一,梁氏自然不會輕輕放過。《楚辭》與昆侖的關系,梁啟超曾有明白的闡述:“我們文學含有浪漫性的自《楚辭》始……試看,《楚辭》里頭講昆侖的最多——大約不下十數(shù)處,像是對于昆侖有一種渴仰,構成他們心中極樂國土……《楚辭》的最大價值在此。”(38)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324頁。在梁啟超看來,《楚辭》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開山鼻祖,其中最有浪漫精神的篇章是《遠游》;《楚辭》的這種浪漫性,來自于一種遠古的神秘意識,這種意識可能來自于對昆侖、中亞細亞的仰慕——這是典型的西來說思路。此外,梁啟超的屈原研究也明顯受到西來說的啟發(fā)。例如,其《屈原研究》中有這樣的表述:“昆侖、縣圃、咸池、扶桑、蒼梧、崦嵫、閶闔、閬風、窮石、洧盤、天津、赤水、不周……種種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指屈原——引者注)腦海里頭的國土?!?39)梁啟超:《屈原研究》,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5集,第477頁。由于上述地名在史籍中多與昆侖相關,推而論之,屈原所追尋的國土也就是以昆侖為核心的國土了。即便是在對西來說有所懷疑的1918年,梁啟超依然堅信《楚辭》中對昆侖的描述可以與《穆天子傳》相互印證,證明自古以來就有西域通道(40)梁啟超:《太古及三代載記》,梁啟超著,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9集,第624頁。。

      綜合梁啟超對《楚辭》與西來說的研究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有明顯的聯(lián)系:西來說促使梁啟超密切關注《楚辭》,西來說中的地理學、人類學方法也被梁啟超所吸收,在其《楚辭》研究、屈原研究中演變?yōu)槲膶W地理學、文學人類學的方法;原本就筆端常含感情的梁啟超在西方純文學觀念的洗禮下,更是對《楚辭》的感情性、浪漫性大為看重,促使其從純文學的角度評價《楚辭》。

      劉師培對《楚辭》的文學性研究,與西來說之間亦有關聯(lián)。他在文學觀念上屬文選派,本更看重偶文韻語的形式美,卻在西方純文學觀念的洗禮下吸納了感情美的標準,在其《楚辭》研究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1905年,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指出屈原是南方抒情文學傳統(tǒng)的代表,在《文說》(1905—1906)中亦肯定《楚辭》中的情感,將其視為“情文相生”的代表(41)劉師培:《文說·宗騷篇》,劉師培著,萬仕國編:《儀征劉申叔遺書》第五冊,揚州:廣陵書社,2014年,第2077頁。。1907年赴日后,他更是多次強調(diào)文章屬于“美術”,以“美”“飾觀”“性靈”(近于感情)為主(42)劉師培:《論美術與征實之學不同》,劉師培著,萬仕國編:《儀征劉申叔遺書》第十一冊,第4890頁。,《楚辭》其實成為了劉氏中西交融的文學觀念形成中重要一環(huán)。他之所以會在1905—1907年間推崇《楚辭》的情感美,西來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覷。1904—1906年間,正是他熱情推廣西來說的時期,也是集中讀《楚辭》的時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楚詞》一書,思慕昆侖尤切”(43)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劉師培著,萬仕國編:《儀征劉申叔遺書》第十二冊,第6331頁。。言下之意,“沉思翰藻”、偶文韻語的《楚辭》既是他理想的文體,又能從中尋找到西來說的豐富依據(jù)。如此一舉兩得,他對《楚辭》的研究熱情也就不難理解了。他使用文學人類學的方法在《楚辭》中尋找昆侖,尋找“西方故國”而得到的種種西來說的證據(jù),更是化作其文學研究及創(chuàng)作的動力。由此可見,西來說引發(fā)了劉師培對《楚辭》的強烈關注,而其《楚辭》研究既有文選派注重“沉思翰藻”之美的傳統(tǒng),又吸納了西方純文學觀念注重感情的因素。在這一意義下,可以說西來說促進了劉師培《楚辭》研究的“純文學”化。

      作為國粹派的文論領袖,劉師培把他對《楚辭》的推崇也擴展到了《國粹學報》之中,使其呈現(xiàn)出濃厚的《楚辭》氛圍。不僅出現(xiàn)了用楚辭體寫成的抒情文章(如劉師培的《招蝙蝠文》),還出現(xiàn)了多篇以“讀楚詞”“楚詞”等為題的詩歌;楚辭體不僅出現(xiàn)在帶有實用性的序言之中(如鄧實的《國學保存會第二年小集敘》全文用楚辭體寫成),還出現(xiàn)在了說理的論文之中(如錢基博的文論《說文》用楚辭體寫成)。在這股“楚辭風”的影響下,極少寫作楚辭體的章太炎也以楚辭體寫了《丹橘》,頗有深意。心折于桐城古文的林紓也跟風寫了幾首楚辭體,如《感秋賦》《告嚴幾道》等。由此可見,楚辭體在晚清頗為流行,已經(jīng)從文學創(chuàng)作蔓延到了實用文體及文學理論領域。

      王國維的《屈子文學之精神》(1907)與劉師培觀點有相通之處,指出屈原作品融合了北方人的感情和南方人的想象,強調(diào)想象力和感情是屈原作品的核心價值——這些都是現(xiàn)代純文學觀念所看重的,因此王國維對晚清《楚辭》的純文學化亦頗有貢獻。王氏對《楚辭》的偏愛已不是秘密,但鮮有人注意到他對西來說的關切。

      王國維對純文學觀念的理解與接受,與其《楚辭》研究是同步的。他在1903年提出“美者,感情之理想”“美育即情育”(44)王國維:《論教育之宗旨》,《王國維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第10頁。的觀點,1906年指出“感情之最高之滿足,必求之文學、美術”(45)王國維:《奏定經(jīng)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后》,《王國維全集》第14卷,第34頁。。在他看來,哲學與“美術”(包括文學)給人類以“純粹之知識與微妙之感情”(46)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王國維全集》第14卷,第131頁。,而這正是人類區(qū)別于禽獸的關鍵。這些觀念也表現(xiàn)在其同一時期的《楚辭》研究中。彭玉平教授研究發(fā)現(xiàn),王國維從1903年開始關注《楚辭》,在其詩詞創(chuàng)作和學術著述中出現(xiàn)屈原形象、楚辭話語及相關意蘊。在《文學小言》(1906)、《屈子文學之精神》(1907)和《人間詞話》(1908)中,屈原和《楚辭》更是成為了王國維文學觀念的底蘊(47)彭玉平:《晚清楚辭學新變與王國維文學觀念》,《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第198—209頁。。這段時間,正是西來說在中國學界盛行之時。梁啟超、劉師培、章太炎、蔣智由等人均是西來說的宣傳者,王國維發(fā)表《人間詞話》的《國粹學報》更是不遺余力地宣傳西來說。王國維開始接觸西來說的確切時間雖有待確定,但從其經(jīng)史考據(jù)之作來看,他對西來說也有持久而深入的關注(48)他所校錄的劉郁《西使記》是元人記述的蒙古旭烈兀西征見聞錄,其中有“地多產(chǎn)玉,疑為昆侖”等句,表現(xiàn)出對昆侖的追尋;在《今本竹書紀年疏證》中也表現(xiàn)出了對昆侖的關注;在1908年所作的《中國名畫集序》中,他用“冀夫筆精墨妙,隨江漢而長流;玉躞金題,與昆侖而永固”,借昆侖意象來表達對朋友藝術佳作流芳百世的美好祝愿。這些都顯示出他對昆侖的興趣并非蜻蜓點水。,對“昆侖”更是情有獨鐘,在其金文考釋中尤為明顯。他把昆侖與大禹治水的歷史相連,指出:“禹乃以息土填鴻水,以為名山,掘昆侖墟以為下地?!?49)王國維:《水經(jīng)注校上》卷1,《王國維全集》第12卷,第23,2頁。這樣一來,西來說中昆侖與漢族建國之間的神話聯(lián)系,也就在其考證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王國維不僅對“昆侖”關注有加,對《楚辭》《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水經(jīng)注》《淮南子》《西使記》等能夠印證西來說的核心文獻都相當熟悉,尤其是涉及昆侖、玉、西王母、周穆王(穆天子)等內(nèi)容的部分,在引證中信手拈來,用功匪淺。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引證這些文獻時常將其與《楚辭》相連。例如,在解釋昆侖山上的地名樊桐、板松、玄圃、閬風、增城、天庭時,他引《楚辭》中的“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加以印證(50)王國維:《水經(jīng)注校上》卷1,《王國維全集》第12卷,第23,2頁。。在解釋《水經(jīng)注》中的“若水”時,他引《山海經(jīng)》說明“若水”出于“若木”,而若木“生昆侖山西,附西極也”,又引《淮南子》:“若水在建木西,木有十華,其光照下地。故屈原《離騷·天問》曰‘羲和未陽,若華何光’是也?!?51)王國維:《水經(jīng)注校下》卷36,《王國維全集》第13卷,第455頁。在王國維筆下,《楚辭》不僅是闡釋西來說(以昆侖為核心意象)的重要文獻,西來說也成為了他以文學地理學方法闡釋《楚辭》的推動力。王國維推動了《楚辭》的純文學化,西來說也的確在他的《楚辭》研究中留下了痕跡。將他視為西來說下《楚辭》純文學化的進程中的重要推手,也是有據(jù)可循的。

      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三者之所以能夠達成一定的共識并非偶然,他們在20世紀初不約而同表現(xiàn)出的對《楚辭》的興趣與西來說之間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lián)。西來說與西方純文學觀念在中國的傳播之間看似無關,卻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共性。

      首先,兩者傳入中國的時間段相近,都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正是中西文學及思想學術觀念碰撞、對話的集中階段,也是當時渴望“開眼看世界”的中國學人的共同資源。最先意識到中西文學思想差異的,往往是那些最早踏上異國國土的中國學人,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就是代表。盡管他們各有專長,也非同一學派,但身處衰世,總是會感時憂國。他們不僅心系中國文學,也同樣關心中國文明的未來。西來說是晚清最為流行的人類學、社會學說之一,西方純文學觀念是晚清最為強勢的外來文學觀念。上述學人,幾乎都在第一時間接觸到了這些思想,并敏銳地作出了反應。西來說作為20世紀初中國流行的人類學說,與進化論一起,給中國文學觀念帶來了新的沖擊。如果說進化論給中國文學帶來的最大改變在于顛覆了古勝于今的觀念的話,西來說則在種族歧視甚烈的時代讓國人對于本民族的文化生出自信。

      其次,西來說為西方純文學觀念的傳播消解了“夷夏之辨”的障礙。儒家文明向來看重“夷夏之辨”,但有趣的是,晚清不少學人對于過去被視為“夷”的西方不但不排斥,還在一定程度上將西方也認作了“華夏”:或將其視為漢人之始祖,或認同其文化邏輯;被他們視為“夷”的只是當時意圖推翻的滿人政權而已。從這一層面來說,西來說其實為中國學人接受西方文化、文學觀念排除了極大的障礙。進言之,如果接受了西來說,相當于承認了中國人與西方人同源同種,那么接受西方純文學觀念也就不難了。

      再次,二者在近代中國有共同的倡揚者:近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他們在提倡西來說的同時也往往倡導以思想感情為主導的西方文學觀念。對于傳教士而言,西來說與西方文學觀念都能拉近中西人心之間的距離,有利于基督教的傳播,從而受到他們的歡迎,在他們的傳教及文化傳播中多少也有所表現(xiàn)。

      在現(xiàn)代的中國文學史主流敘述體系中,《楚辭》與《詩經(jīng)》被確立為中國文學的兩大源頭。《楚辭》的文學地位在晚清出現(xiàn)了明顯的提高,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除了西方純文學觀念的強勢進入之外,本土的接受和迎合也是極為重要的。在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等學人的大力闡揚下,在《國粹學報》作者群的響應和推廣下,《楚辭》的文學地位不僅得到了學理上的承認,也得到了實際的肯定。新文化運動中,傅斯年對《楚辭》的評價頗具代表性:“中夏文學之殷盛,肇自六詩,踵于楚辭(此就屈宋景言,不包漢世楚辭)……要皆‘因情生文’,而情不為文制也。”(52)傅斯年:《文學革新申義》,《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期。在傅斯年的眼中,《楚辭》是中國文學的高峰,主要因為它是“因情生文”的典范,抒發(fā)的都是最真摯的情感。傅斯年因強調(diào)情感的價值而肯定《楚辭》為“中夏文學之殷盛”,正是在劉師培與王國維思路上的延伸。魯迅也頗為喜愛《楚辭》,他不僅在小說《彷徨》中引用《離騷》作為卷首語,其一生創(chuàng)作的79首詩歌中直接及間接使用《楚辭》意象的就有29個(53)馬芳:《魯迅詩歌中的楚辭意象》,《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8期,第23頁。。更當值得注意的是,他高度評價《楚辭》:“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54)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6頁。在魯迅的心目中,《楚辭》對后世的影響甚至超過了《詩經(jīng)》,頗見其對《楚辭》的重視。

      盡管在新文化運動中選學派被視為“妖孽”遭到了批判,但作為選學派文論核心資源的《楚辭》不僅能夠“獨善其身”,還能在新文化運動后的文學史敘述中得以成為中國文學之祖,其中原因值得深思。正如史偉所指出的那樣:人類學介入文學研究,最初解決的是文學起源問題。王國維、劉師培、朱希祖、魯迅、周作人等人都曾借重于西方傳入的人類學觀念方法來從巫覡祭祀、民謠及神話傳說中推求文學之起源(55)史偉:《西學東漸中的觀念、方法與民國時期中國文學研究——以人類學的輸入為中心》,胡曉明主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頁。?!冻o》作為西來說熱潮下人類學與文學最為直接的交叉資源,也因此受到格外青睞。富于情感魅力的《楚辭》成為了新文化人眼中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進而成為了中國文學的源頭、純文學的代表。

      西來說從理論到實證都有問題,現(xiàn)代的基因研究卻證明了全世界人類都來自于20萬年前的非洲(56)李輝、金力:《Y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43—44頁。。對于晚清中國學人而言,西來說能夠幫助他們把古代中國納入文化的世界版圖之中,提供一種中國思考現(xiàn)代秩序的基準。西來說的傳播使得歐洲的東方主義者、日本的漢學家及中國的國粹派構成了一種合作關系。西來說熱促使國人關注古籍中的黃帝、昆侖、懸圃(縣圃)、西王母、周穆王(穆天子)、玉等意象,而《楚辭》《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淮南子》等能夠印證西來說的核心文獻中,《楚辭》是唯一一部文學作品?!冻o》以沉思翰藻而出名,向來就是文選派的核心文論。晚清國粹派大多在文論上支持文選派,在政治上又主張排滿革命,《楚辭》既可以佐證西來說,成為他們排滿革命的理論依據(jù);又是文選派文論的核心文獻,有助于他們建構國粹派文學理論。在西來說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晚清的《楚辭》研究熱潮,也促使《楚辭》學的研究方法發(fā)生了質(zhì)變。劉師培、梁啟超、王國維等一流學者均在西來說的影響下關注《楚辭》,并且在《楚辭》的跨學科研究及《楚辭》的純文學化進程中作出了重要貢獻。文學人類學及神話學的方法已經(jīng)在晚清的《楚辭》研究中得到了應用,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楚辭》是一部“發(fā)憤抒情”之作:一方面它飽含著被中原視為“蠻夷”的楚文化的獨特氣息,在晚清恰好能夠與西來說中的異域想象相呼應,新興的人類學、神話學研究方法更是強化了這一點;另一方面,它強烈的情感、豐富的想象力,又能夠與西方純文學觀念相契合。因此,西來說的傳播客觀上促進了《楚辭》的純文學化進程。晚清學人對《楚辭》的文學建構也被新文化人所吸收,《楚辭》的抒情特征得到了倡揚,《楚辭》的文學地位得到了確立?!冻o》的文學面貌也從而由“舊”而 “新”,成為了新文學語境下中國文學的源頭。在這一語境下,西來說成為了溝通中西思想學術及文學的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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