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嶠
(吉林建筑大學 東北建筑文化研究中心,長春 130118)
遼朝時期,契丹統(tǒng)治者對于佛教極為推崇。在歷位皇帝及宗室、大臣等的共同推動下,佛教建筑可謂遍布遼境。金朝建立后,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熱情不及遼朝,佛教建筑的規(guī)模和數(shù)量較遼朝均有下降趨勢。金世宗時期,甚至出現(xiàn)了廢毀佛寺的官方行為。本文通過梳理相關史料,力圖還原世宗毀撤佛寺的來龍去脈,并在此基礎上,論述金代佛教政策對于佛教建筑的影響(關于金代佛教政策,前輩學者多注重其社會影響,認為金代佛教政策壓制了佛教的發(fā)展,降低了僧侶的社會地位,并且間接導致了僧侶階層的武裝反抗[1]。對于金代佛教政策對于佛教建筑的影響,則未見專文論述)。
一
關于金世宗廢毀寺觀的記載,我們可以從大定二十年(1180)所頒布的一道圣旨以及金人雷淵所作《嵩州福昌縣竹閣禪院記》中窺見端倪。這道圣旨見于現(xiàn)存山西新絳縣張上村太陰寺的一塊碑上,內(nèi)容如下:
絳州公據(jù)重字號第三,會驗于大定二十年五月二十九日。準奉尚書禮部符,奉奏圣旨:據(jù)新制以后創(chuàng)造到無名額寺觀者,然是盡合斷罪,仍令除去。緣其間有已繪塑咒神佛容像者,不忍除毀,特許存留。其創(chuàng)造罪犯亦與免放。若今后有犯,本人違科制。司縣官知而不科,依制斷罪,仍并解見。任余準奏,行札付禮部,恭依遍詣應有觀、神祠、寺處,躬親點檢。如系自來已有塑繪訖神佛者,從所委官員保結,申覆所屬州府,令司縣并僧道司及州府各分郎附歷,仍從各州府排立字號,出給圓簽印署合同,公據(jù)責任主持人收執(zhí)照,用使衙尋施行,卻據(jù)管下隨司縣申到數(shù)目于內(nèi)?!丝谶h照,使無致頹毀,別有違錯。大定二十年十一月 日,給王行者(《太陰寺尚書禮部符》)[2]下,4008。
《嵩州福昌縣竹閣禪院記》曾載于光緒七年(1881)本《宜陽縣志》中,關于世宗毀棄寺觀有如下記載:
大定間……時朝命頒四方,若寺若觀,凡無古可考者,皆撤之[2]下,2762。
上述兩條史料,雷淵的描述較為籠統(tǒng),能夠確定的是金世宗大定年間,對于“無古可考”的寺觀作出了“皆撤之”的決定。而在大定二十年所頒發(fā)的圣旨中,關于這次毀撤佛寺的記載則較為詳細[這道圣旨還見于現(xiàn)存陜西的《三官宮存留公據(jù)碑》中(碑中文字見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五七。盡管較前碑文字脫落甚多,但是內(nèi)容完全一致,故可認為二者所載圣旨為同一道)。同一道圣旨出現(xiàn)在不同的兩塊碑中,故其內(nèi)容較為可信]。圣旨聲明,對于金朝境內(nèi)無名額的寺觀,盡數(shù)毀撤。但是有學者根據(jù)上述圣旨認為,新制頒布于大定二十年,對于新制頒布之后創(chuàng)建的無名額寺觀,科創(chuàng)建人違制之罪,并隨時毀拆;對于新制頒布之前創(chuàng)建的無名額寺觀,則免其相關人罪罰,允許存留[3]。按照這種解讀,金世宗頒布這道圣旨僅為預防性措施,所針對的是圣旨頒布之后可能出現(xiàn)的個人私建、無名額的寺觀,對于圣旨頒布之前的無名額寺觀,則予以承認。這種看法還有商榷的余地。
首先來看圣旨中的內(nèi)容,細細品讀“然是盡合斷罪,仍令除去”“若今后有犯,本人違科制”這兩句話,可知其針對的應為當前已經(jīng)存在的寺觀,并非是預防日后不法現(xiàn)象的措施。而且,“特許存留”的并非是所有無名額的寺觀,而是其中擁有繪塑神像者;保留它們的原因是“不忍除毀”神像,并非它們創(chuàng)建于新制頒布之前。
其次,從大定年間佛寺壽陽院的遭遇中,亦可找到這道圣旨針對的是大定二十年之前即已創(chuàng)建的寺院的證據(jù)。從石刻文字中可知,壽陽院興建始末如下:
大定初,道人白沖元來住此院……(大)定十五年,本州忠翊校尉郭希純游山至院,念其瀟灑,重建正殿三間,后堂亦三間……次有張校尉彥周并妻王氏……因即其處建后土祠,一位圣容,壁像繪塑,□工鮮麗……(大)定二十年,有司??彼掠^名額,此院例得系籍存留[4]465。
從中可以看出,壽陽院在大定二十年之前曾經(jīng)過不止一次增建,先后建成正殿、后堂以及后土祠等,并且繪塑了精美的壁像。大定二十年“??彼掠^名額”之際,壽陽院亦在“??薄敝校袄孟导媪簟?。雖然文中“例”的具體內(nèi)容無從考證,但是可以推斷出大定二十年以前興建的寺觀在此道圣旨勘驗范圍之內(nèi)。所以,前文所述圣旨的指向?qū)ο笫谴蠖ǘ昵八d建的寺觀。
綜合上述兩條分析可知,大定二十年,金世宗發(fā)布圣旨,要求對于此前興建的無名額寺觀,亦即“無古可考者”進行拆除、毀棄,但擁有繪塑佛像的寺觀除外。那么,是什么原因?qū)е铝私鹗雷诘倪@次毀棄佛寺的行動呢?
一是民間財產(chǎn)大量投入佛寺。大定十四年,金世宗下詔:“聞愚民祈福,多建佛寺,雖已條禁,尚多犯者,宜申約束,無令徒費財用?!?《金史》卷七《世宗紀中》)[5]161世宗認為,民間興建佛寺是“徒費財用”之舉,雖然之前有法條禁止,但收效甚微,應該多加約束。于是大定十八年,又頒布詔令:“禁民間無得創(chuàng)興寺觀。”(《金史》卷七《世宗紀中》)[5]170或許一紙禁令依然無法阻止民間的興建行為,金世宗才于大定二十年頒布圣旨,采取極端行為來遏制民間興建佛寺的浪潮。且大定十七年、十八年,金朝主要糧食產(chǎn)區(qū)連續(xù)遭遇嚴重的水旱災害,財用緊張(見《金史》卷七《世宗紀中》中關于減免山東、河南、中都、河東、陜西等地租稅的記載[5])。這也是一個直接誘因。
二是僧侶私度弟子,宗教組織越來越龐大,引起了金世宗的疑慮。章宗時任隨使押衙、充陜州鎮(zhèn)遏使的關昭素在其撰寫的《重修陜州故硤石縣大通寺碑記》中評價世宗下旨毀棄無名額佛寺說:
屬世宗皇帝萬機余暇,三教俱崇。慮佛宇以濫營,臧否易混;恐僧流而私度,隱惡難知。乃敕下諸道、州、府、縣、鎮(zhèn)、村、坊應有敕額者,一切仍舊。無則便抑停廢,當明真?zhèn)?。墮農(nóng)者因茲而歸業(yè),為非者自此而潛蹤,遂使玉石有分、蘭蒿不雜者也[4]473。
取締基層人民私建的寺院,能夠起到抑制宗教團體發(fā)展的作用。而且從上述史料可以推測,宗教組織的發(fā)展,并且憑借其特權與世俗政權爭奪勞動力,毀棄寺觀也可以起到防止農(nóng)民逃避賦役的作用。有學者認為,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國家里,僧侶人數(shù)如果超過總人口數(shù)的1%,就會引起嚴重的社會問題[6]。金世宗的擔憂不是沒有原因的。
三是金世宗晚年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大定十九年,“上謂宰臣曰:‘人多奉釋老,意欲徼福。朕早年亦頗惑之,旋悟其非。’”(《金史》卷七《世宗紀中》)[5]173國人尊崇宗教,大多出于祈福的目的。而在這時的金世宗看來,尊奉佛教并不能帶來福報。既然佛教無法為世俗社會帶來福祉,其存在也就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在權力高度集中的古代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對于佛教持抵觸態(tài)度,則很容易導致壓制僧侶政策的出臺。
另外,女真人對薩滿教的信仰、國家政治文化的高度儒家化以及鑒于尊崇佛教對遼朝社會造成的損害等因素推動了金朝政府壓制佛教政策的產(chǎn)生(前揭宋立恒文)[1],也是引發(fā)世宗頒布毀棄佛寺政策的重要原因。
圣旨頒發(fā)后,對金國境內(nèi)無名額的佛寺產(chǎn)生了強烈沖擊。盡管其對有繪塑神像的佛寺網(wǎng)開一面,但是需要進行嚴格的申報登記。如前文所引圣旨中所記,由縣級政府以及僧道司等相關部門派出官員,統(tǒng)計此類佛寺的數(shù)目,并排列次序,再由州府發(fā)放合同、公據(jù),作為其合法存在的依據(jù);其他無名額的佛寺則悉數(shù)拆毀。這道圣旨所針對的對象除了佛寺外,道觀、神祠也在其列。盡管被毀撤的宗教建筑至今已無精確的數(shù)字可考,但是從絳州一地的情況來估計,數(shù)量應不低:
大定庚子歲,州闕節(jié)度使同知石公攝領郡事,以謂興滯舉廢君子之能事,蒞政之始已有意于增葺。時朝廷口旨禁絕淫祠,州之境內(nèi)毀徹者不啻數(shù)百屋(《山右石刻叢編》卷二一《斛律光墓記》)[7]486。
金代絳州下轄7個縣、5個鎮(zhèn),人口131510戶(《金史》卷二六《地理志下》)[5]636,規(guī)模在金代州府中屬于中等。大定時期,金境內(nèi)州府數(shù)量達到180余(《金史》卷二四《地理志上》記載州府數(shù)量為179[5],施國祁《金史詳校》考證為183),如果按照每州100間“淫祠”被毀來計算,全國境內(nèi)則約有1.8萬間宗教建筑遭到毀棄。由于此次針對宗教建筑的整頓行為,首當其沖的是佛教,故在被毀棄的宗教建筑中,佛教建筑應當占有較大比例。
毀棄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佛寺、道觀的行為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可以從毀棄標準——寺觀有無名額的角度來分析。金代寺觀名額來源有二:一是金朝政府賜予。金人趙攄于大定十二年為薊州玉田縣(今河北唐山玉田縣)大天宮寺所作紀事碑云:
國朝故事,凡寺名皆請于有司,給授敕額。其異恩者,特加“大”字以冠之,所以別余寺也(《金文最》卷七一《薊州玉田縣永濟務大天宮寺碑》)[8]1041。
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金朝早期,寺觀名額來自皇帝賜予。其中,為了表彰個別寺院的特殊貢獻,會在寺觀名額前加一個“大”字,以區(qū)別于普通寺院。比如這座大天宮寺:
及本朝,命元臣諸帥經(jīng)略宋人受進方物,行府寓置此寺者數(shù)年。由此天會五年八月,敕加“大天宮寺”以酬之,且示其旌表也(《金文最》卷七一《薊州玉田縣永濟務大天宮寺碑》)[8]1041。
二是由寺觀自籌資金向金朝政府購買。金朝鬻賣寺觀名額,始于金世宗大定二年[對于金朝鬻賣寺觀名額的初始時間,學界有不同看法。胡聘之認為始于海陵王正隆年間(《山右石刻叢編》卷二一《新修大云院記》按語)[7];白文固則持相同觀點[9]。馮大北則認為胡聘之對于史料的解讀有誤,金朝官賣寺觀名額應始于金世宗大定二年[3]。其說可從]。下面這段史料完整地記錄了金世宗初年鬻賣寺觀名額的原因及辦法:
至大定二載,以邊戍未靖,□勤戒□,而兆民方承正隆之弊,天子不忍復取于民,乃詔有司:凡天下之都邑山川若寺若院,而名籍未正、額非舊賜者,悉許佐助縣官,皆得賜以新命。乃四眾之人,愿祝發(fā)求度者,亦如之(《金文最》卷六九《齊東鎮(zhèn)行香院碑》)[8]1011。
可知此次鬻賣寺觀名額的起因是由于海陵王錯誤的戰(zhàn)爭策略,使得金朝在正隆末、大定初年之際,需要同時面對來自南宋和契丹人的雙重軍事壓力,從而導致金朝政府軍需缺乏、府庫空虛,不得不通過鬻賣寺觀名額來籌集軍費。
鬻賣寺觀名額為金朝政府帶來了豐厚的收入,這使金朝統(tǒng)治者認識到,此項財源意義不小。而隨著金世宗大定二十年毀棄無名額寺觀政策的出臺,使得金政府對于民間創(chuàng)設寺觀的態(tài)度更加明確了——寺觀設立要取得合法性,必須向金政府購買名額。有學者認為,此舉“對金代后期官賣活動的開展無疑又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3]。這種認識無疑是正確的。此后,金朝歷代皇帝在位期間,尤其是遭遇財政困難之際,佛寺名額、僧道度牒遂均成為金政府鬻賣的對象。
二
在我國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對于宗教盛衰有著重要影響。有學者撰文指出,崇佛是金朝歷位皇帝對于佛教的基本態(tài)度,抑佛舉措是個別的、暫時的,呈現(xiàn)出局部性、非連續(xù)性的特征[10]。這種論點似可商榷。該文列舉的金代諸帝崇佛的依據(jù)如:金太宗見空中現(xiàn)佛像而“歡喜贊嘆”、洪皓在《松漠紀聞》中關于“胡俗奉佛尤謹”的議論,以及海陵、世宗、章宗參與佛事的記載等。利用傳說中金太宗偶遇佛陀的表現(xiàn)來推理其崇信佛教,并不合適。而洪皓“胡俗奉佛尤謹”的議論,更符合遼代的情況。洪氏是這樣說的:“胡俗奉佛尤謹,帝后見像皆梵拜……僧職有正副判錄,或呼司空。”[11]對僧人“或呼司空”是遼代獨有之事,史載遼興宗時期“尤重浮屠法,僧有正拜三公、三師兼政事令者凡二十人。”[12]所以,以洪皓談論遼代佛教的記載來說明金熙宗對佛教的態(tài)度,是錯誤的(劉浦江先生曾用洪皓的這段記載來形容遼代僧侶的地位堪比帝王[1],可見劉氏也認為這段記載是描述遼代佛教狀況的)。而海陵、世宗、章宗等人參與佛事,只能說明他們對于利用佛教來祈福迎祥是比較感興趣的,說他們崇佛,則有過分解讀之嫌。
而且,從海陵和金世宗對于佛教的看法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們對佛教的態(tài)度。海陵王認為:“佛者本一小國王子,能輕舍富貴,自苦修行,由是成佛,今人崇敬。以希福利,皆妄也?!?《金史》卷八三《張通古傳》)[5]1861金世宗的一段話,更是表達出了對崇信佛法的皇帝的不屑:“至于佛法,尤所未信。梁武帝為同泰寺奴,遼道宗以民戶賜寺僧,復加以三公之官,其惑深矣?!?《金史》卷六《世宗紀上》)[5]141因此,在金朝皇帝眼中,佛教并不是信仰所在,但是作為一股擁有眾多信徒的社會力量,又不得不加以重視。故有金一代,其佛教政策本質(zhì)上是對其進行利用,并將其的發(fā)展限制在可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當佛教的發(fā)展超過了政府容忍的底線時,則不惜動用行政力量強行削減其勢力——大定二十年毀棄佛寺事件,即為明證。這種佛教政策不僅削弱了僧侶的社會地位,而且對當時的佛教建筑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一是遼末金初遭到破壞的寺廟建筑恢復較慢。女真發(fā)動的對遼、北宋的戰(zhàn)爭,使佛教建筑遭到大規(guī)模的破壞,“兵火之余,佛廟丘墟,十所而九。”(《金文最》卷七一《薊州玉田縣永濟務大天宮寺碑》)[8]1042戰(zhàn)后,由于得不到政府的財政支持,金國境內(nèi)佛教建筑的恢復十分緩慢。金人賀允迪有言:
延至大金年天會,龍飛鳳舉,地辟天開,戈戟縱橫,因而旋廢。然有存者,傾毀之余,致使菲蕪叢薄,狼藉生焉,十有余年矣(《金文最》卷六七《重修天龍寺碑》)[8]983。
從賀允迪這段話可以看出金太宗年間,對于損毀的佛教建筑,根本無暇修復。金熙宗即位后,南北議和,社會局面安定下來,僧徒、信眾開始籌集資本,修復寺院,但是由于民間力量分散,導致修建工作進展緩慢。以牟平縣梵云院為例,僧徒靠化緣募集資金,并且在社會各界人士的支持下,“興舊起廢,窮壯極麗,迄三十余年,乃即成功。”(《梵云院碑》)[2]中,1334從中可以看出,僅靠民間力量修復佛教建筑,難度還是很大的,所需時間也較為漫長。不僅如此,遇到政府征發(fā),佛教建筑還將被迫延后修建。比如海陵王為了營建南京,搜刮天下優(yōu)良木材,導致重修平原縣淳熙寺佛殿時,木材短缺:“被籍之后,中規(guī)繩者無余焉。”(《金文最》卷七四《平原縣淳熙寺重修千佛大殿碑》)[8]1085
二是佛教建筑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受到限制。由前文對大定二十年金世宗毀棄佛寺的考述可知,在金朝統(tǒng)治者對于佛教執(zhí)行嚴格的限制政策下,佛教建筑的數(shù)量必然要受到嚴格管控;而由于修復所需資金來自募集,所以佛教建筑的規(guī)模也受限于有限的財力。例如開元寺:
自天會庚戌師旅之后,盡為丘墟。僧徒以廊廡諸院,因其故基,度材締構,仿佛如故,惟是無垢凈光佛塔,所費巨萬,非口缽可辦(《金文最》卷八五《觀音院碑》)[8]1243。
因為得不到政府的財政支持,耗資巨大的佛塔修建只好告一段落。另外,修建寺院建筑需要向官府申請地址也限制了佛教建筑的規(guī)模。如曾擔任翰林學士承旨的黨懷英寫道:
天眷二年四月間,詣官言寺之舊地,東至于黑山分水嶺,南至于恩谷嶺,西至于張遠寨,稍北至于返倒山嶺。有司可其請(《金文最》卷七〇《谷山寺碑》)[8]1035。
文學家元好問曾深有感觸地說:“予行天下多矣。自承平時,通都大州若民居、若官寺,初未有宏麗偉絕之觀。”(《元好問全集》卷三五《竹林禪院記》)[13]3元氏生于山西忻州,少年時代即隨養(yǎng)父赴濟南,成年后多次游歷山西、河北、北京、河南各地[14],他對于金國境內(nèi)佛教建筑情況的描述,當為可信。
三是金政府對于佛寺名額的要求所產(chǎn)生的種種影響。首先,取得名額后,才有合法修建佛寺的機會;而如前文所述,擁有官方承認的寺觀名額才能避免被拆除的噩運。其次,獲得名額后,有些寺院開始擴大規(guī)模。如河南登封的興福禪院,“正大中,以恩例得今名,自是土木有加焉?!?《元好問全集》卷三五《興福禪院功德記》)[13]7再次,出于對寺院名額永久保留的考慮,將敕賜名額刻石的做法在金朝比較普遍。如法云寺:
寺之名額尚矣,堂殿、佛像、廊廡次焉,若不刻于石,永懷廢毀之憂,命莘夫以紀歲月,垂諸不朽(《金文最》卷七一《重修法云寺碑》)[8]。
將名額刻石保存,此舉在大定二十年之后愈發(fā)普遍。最后,南渡之后,金朝國土日蹙,財政收入劇減,而南北兩方面同時與蒙古、南宋開戰(zhàn),軍費激增。巨大的財政壓力使得金政府不得不大量鬻賣寺觀名額,導致金朝末年佛教建筑數(shù)量反而增長較快。
四是一些佛教建筑被改作他用。金朝初年,戰(zhàn)爭不斷,佛教建筑飽經(jīng)摧殘,幸存的建筑也多被占用。如西京大普恩寺:
遼末屢遭烽燼,樓閣飛為埃坋,堂殿聚為瓦礫,前日棟宇所僅存者,十不三四。驕兵悍卒,指為列屯,而喧寂頓殊矣(《金文最》卷六五《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碑》)[8]。
而和平時期,由于金政府缺乏對佛教的重視,也導致有地方官將寺院改作他用的事件發(fā)生。金熙宗年間,張邦彥任臨汾縣令,曾有意將僧舍改作縣學:
權輿之人,因陋就簡,迄今無所謂縣學者,春秋釋奠,寄之廨驛而已??h有廢僧舍,毀之則重勞而可惜。余欲因其故治之,以為夫子廟堂,而稍增其齋廡。然縣所不得專,嘗以是請于郡,而不獲命(《增修金堆院碑》)[2]中,1320。
盡管由于郡一級行政長官的阻撓,張邦彥的目的并未達到,但是他的提議反映出,當時將佛教建筑改作他用似乎并不是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
五是某些寺院建筑呈現(xiàn)出世俗化特征。如史載開國元勛宗雄,“葬于歸化州,仍于死所建佛寺?!?《金史》卷七三《宗雄傳》)[5]1680在宗雄“死所”營建的佛寺,很可能承擔起了祭祀的功能。再如金世宗為紀念其故去的母親特建“奉慈殿”,史載:“初,后自建浮圖于遼陽,是為垂慶寺,臨終謂世宗曰:‘鄉(xiāng)土之念,人情所同,吾已用浮屠法置塔于此,不必合葬也。我死,毋忘此言?!雷谏钅钸z命,乃即東京清安寺建神御殿,詔有司增大舊塔,起奉慈殿于塔前?!?《金史》卷六四《后妃傳下》)[5]1518佛寺本為僧徒修行之地,其建筑命名亦當與佛教有關,如慈相寺普光殿:“于塔后建大堂曰‘普光’,取佛嘗說法于普光明殿之遺意也?!?《汾州平遙縣慈相寺修造記》)[2]中,1990金世宗以“奉慈”為大殿命名,顯然是取紀念母親之意,與佛教無關。又如熙宗太子濟安死后,“命工塑其像于儲慶寺,上與皇后幸寺安置之?!?《金史》卷八〇《熙宗二子傳》)[5]1798佛寺中的塑像一般均為佛教傳說中的諸神,金熙宗為其子塑像于佛寺,顯然是不符合正統(tǒng)佛教要求的。
金朝諸帝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也影響到了基層官員和普通民眾。如忻州地區(qū)佛寺的修建似乎考慮到了風水的因素:“《水經(jīng)》說滹沱經(jīng)九原城北流,此其地也。岡勢突起,下瞰井邑,民居官府,率無以稱,故作州者以廟學、道院、佛寺以鎮(zhèn)之。”(《元好問全集》卷三五《忻州天慶觀重建功德記》)[13]10又如河南魯山縣一普通民眾被卜者預言還有三年陽壽,于是對妻子說,“我欲修寺,用延壽命”(《金文最》卷七九《重修潤國禪院碑》)[8]1156,妻子同意,二人遂著手修復破損的佛寺。可見,金朝普通民眾對于佛教也是持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
佛教,自兩漢時期傳入我國之后,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展,至隋唐之際,已經(jīng)成為第一大宗教。如何處理世俗政權與佛教組織的關系,是擺在每一個統(tǒng)治者面前的問題。對于金政權而言,女真民族所崇奉的薩滿教才是其真正的信仰所在,佛教不過是其籠絡民心的一個重要工具,所以其對待佛教持利用與限制的態(tài)度。在這種政策的引導下,較之遼朝,金朝佛教建筑的規(guī)模、數(shù)量均受到了限制,而建筑風格也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新特點。由此可以看出,女真族建立政權后,在虛心接受先進文化的同時,原有的民族傳統(tǒng)并未全部放棄,而是盡可能地使其與先進文化相結合,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符合地域特點、民族特點的佛教建筑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