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海
(華南農業(yè)大學 人文與法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五四”百年,無論回望與展望,都是人們基于當下語境和心境,以“五四”為起點的一種情境化的自我思考。這個意義上的“五四”名與實,短而言之是百年前那一天的歷史故實,綜而觀之則是以那一天為中心的前后漫溯及其相關體認與總結。無論是“短而言之”,還是“綜而觀之”,“如何說”和“說什么”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卻是“由此觀之”的當下情境與試圖從此而“再出發(fā)”的未來之思。
瞿秋白是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事業(yè)的早期領導人,是變革時代潮流中成長起來的“五四”一代,也是“五四”與“五四時期”的親歷者,更是有生之年不絕如縷地自覺對“五四”不斷進行回望與反思的先驅者?!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碧骄况那锇讓Α拔逅摹钡摹坝^看之道”(1)約翰·伯格認為:“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注視的結果是,將我們看見的事物納入我們能及——雖然未必伸手可及——的范圍內。觸摸事物,就是把自己置于與它的關系之中?!?參見[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頁。)在這種意義上,我認為瞿秋白的“五四”之思,恰恰體現出了一種“觀看”。,即他的“五四”言說與歷次“五四”回望之心路歷程,而不僅僅局限為柄谷行人所說的“裝置”性質的“風景”(2)[日]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第14頁。,也不妨是百年“五四”思索的一種題中之意。所謂“看風景的人”及其眼中的風景,本身也是一種風景。
瞿秋白于1909年秋天開始接受新式中等教育,他回憶自己“受歐化的中學教育時候,正值江南文學思想破產的機會”(3)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23頁。。瞿秋白對這段新式中學教育的印象很糟,認為所謂的“歐化”是“死的科學教育”,而且“敵不過現實的政治惡象的激刺,流動的文學思潮的墮落”(4)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3頁。。于是,他“處同樣的環(huán)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始而研究詩古文詞,繼而討究經籍;大家還以‘性靈’相尚”,“和社會隔離”。(5)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4頁。
瞿秋白1917年暮春到北京闖生活,曾旁聽過北大中文系陳獨秀、胡適等先生的課程(6)參見《黨史資料》叢刊總第4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5頁。,本想“能夠考進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教員度過這一世”(7)瞿秋白:《多余的話》,《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5頁。。然而迫于生計,他首選了參加北京文官考試,未果。然后他又于1917年9月考進北洋政府外交部設立的俄文專修館習俄文,以期在短平快的學習模式中迅速取得獨自謀生的資格。
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爆發(fā)。然而,這一儼然劃分時代的大事件,對當時沉浸于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人而言,不過是“陡然”爆發(fā)的。即便如瞿秋白這種對代際感覺較為敏銳的新學生,他也只說自己是“卷入漩渦”,“抱著不可思議的‘熱烈’參與學生運動”(8)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5頁。。這一說法顯然與許多同代人的后世記憶大異其趣,其間的被動感超過了主動參與意識。對于后世仰之彌高的“五四”,瞿秋白的回憶與描述簡直算得上過于樸素,真切呈現窮學生在大時代中更為常態(tài)的被動和激情。而真實情況也是如此。畢竟“五四”時期的思潮紛亂混雜,不定一尊,沒有哪種思潮主義能夠獨大或獨霸一方:
從孔教問題,婦女問題一直到勞動問題,社會改造問題;從文字上的文學問題一直到人生觀的哲學問題;都在這一時期興起,縈繞著新時代的中國社會思想。(9)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5頁。
正如久壅的水閘,一旦開放,旁流雜出,雖是噴沫鳴濺,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其時一般的社會思想大半都是如此。(10)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6頁。
卷入漩渦的瞿秋白,自然成了歷史潮流中的一員,甚至是干將。此后,瞿秋白與鄭振鐸、瞿世英、耿濟之、許地山等人組織創(chuàng)辦《新社會》旬刊。后來《新社會》被封,他們繼而創(chuàng)辦《人道》月刊,直到1920年10月,瞿秋白赴俄考察成行。至此,因“五四”而提前入社會的瞿秋白,彎道超車般地沖到了“五四”時代的最前面。
從“死的科學教育”的“歐化”,到“正如久壅的水閘,一旦開放,旁流雜出”的“歐化”,截至赴俄考察之前,瞿秋白對“五四”前后的“五四”認知,都是“歐化”的定位,不過前期是教育知識模式和教育訓練思維上的向西方看齊,后期則是思想啟蒙和主義選擇上的向西方取經、取西方思潮為宗。變化當然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此前是西化“科學教育”的“死”反感與拒絕,后期則是“在這一時期興起,縈繞著新時代的中國社會思想”的“旁流雜出,雖是噴沫鳴濺,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的活力四射的現代傾慕與向往。
在歷史拐點的旁流雜出的諸多選擇里,瞿秋白“沒有辦法”且“不得不”地被“陰影”領入了彼時世人所恐怖的“黑甜鄉(xiāng)”——蘇維埃俄國——去了。迄今仍令人訝異的是,他居然曾經是那么頓挫抑揚地表述自己當初選擇“俄化”的一番心態(tài):
我既掙扎著起來,跟著我的“陰影”,舍棄了黑甜鄉(xiāng)里的美食甘寢,想必大家都以為我是瘋子了。那還有什么話可說!我知道,烏沉沉甘食美衣的所在——是黑甜鄉(xiāng);紅艷艷光明鮮麗的所在——是你們罰瘋子住的地方,這就當然是冰天雪窖饑寒交迫的去處(卻還不十分酷虐),我且叫他“餓鄉(xiāng)”。我沒有法想了?!瓣幱啊鳖I我去,我不得不去。你們罰我這個瘋子,我不得不受罰,我決不忘記你們,我總想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我愿去,我不得不去。我現在掙扎起來了,我往餓鄉(xiāng)去了!(11)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緒言》,《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5頁。
選擇以俄為師的現代,這既是瞿秋白“后五四”時代的生長,當然也是瞿秋白式的現代中國與當代中國的“五四”式的第一次鏈接。這也是一種摩登,另一種現代,所謂革命的現代。
就文學向度而言的觀察,瞿秋白的“后五四”生長的邏輯轉向也是很清晰的。兩年的旅俄考察期(1921—1922),瞿秋白系統(tǒng)梳理了俄國十月革命之前的文學史,并根據自己對俄國革命的現實經驗和理解寫成了《俄國文學史》。這是瞿秋白第一次以現代意味的“文學史”名目來表述其對俄國文學史的系統(tǒng)觀照。在這部《俄國文學史》中,瞿秋白根據社會歷史進程,梳理了俄國十月革命之前的文學潮流更替、思想變遷與歷史進程轉換的關系,初步體現了瞿秋白對一些現代文藝思想基本觀念的理解和運用。盡管全書采用的是專題式隨感,另加讀書心得式記述,不像是一部有著自己獨立文學史思想的通觀性著作,更像是俄國文學史自學筆記綜述。在一定意義上,這種習得模式,事實上與當代高等教育自學如出一轍,更與中國當代高教發(fā)展的工農階段里的現學現教、教中學、學中教的方式高度一致。自力更生的成長固然見出勤苦與勇敢,但夾生與交纏、誤解與正解的辯證交錯帶來的后遺癥也是相伴相生的應有之義。
經李大釗推薦,1923年7月20日,在考察與被考察中成長的瞿秋白出任上海大學教務長兼社會學系系主任,講授《社會學概論》和《社會哲學》。這些課程中,有內容論及關于藝術的社會學理解和哲學把握。本來,對知識進行現代體系的梳理和建構,是現代社會科學的一大特征。但瞿秋白通過俄文專修館里的學習和在俄考察期間的翻譯式、編校式自學,接受了現代社會科學的思想方法和梳理體系的同時,思想上也帶上了強烈的俄化色彩。1923年10月,瞿秋白從俄國文學史的十月革命化理解的學習體會中現學現用俄蘇式現代革命的文學史觀,寫下了《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以下簡稱《荒漠里》)。
《荒漠里》分為兩部分。正文前面綴有一篇“小敘”(12)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312頁。?!靶ⅰ钡拈_篇表明瞿秋白對1923年中國文學狀況的感覺——“好個荒涼的沙漠,無邊無際的”(13)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1頁。,新文學仍然是“霞影里的屋樓,是我孤獨凄涼的旅客之唯一的安慰。然而他解不得渴”(14)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1頁。。彼時瞿秋白對“五四”文學革命有一比喻,“文學革命的勝利,好一似武昌的革命軍旗;革命勝利了,軍旗便隱藏在軍營里去了,——反而是圣皇神武的朝衣黼黻和著元妙真人的五方定向之青黃赤白黑的旗幟,招展在市儈的門庭”(15)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2頁?!,F在“‘文學的自話,白話的文學’都還沒有著落”(16)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2頁。,中國的拉丁文“廢了,中國的現代文還沒有成就”(17)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2頁。。瞿秋白繼而嚴厲指出“五四”文學革命后的翻譯文學沒有“絲毫現實性和民族性”(18)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2頁。,是一種“外古典主義”(19)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3頁。,進而呼喚“中國新文學”這個“好妹妹”“從云端里下落,腳踏實地”,因為“許多奮發(fā)熱烈的群眾,正等著普通的文字工具和情感的導師”,如此文學世界才能真正有“勞工的詩人”的“勞作之聲”(20)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4頁。。
此文思維邏輯簡單。但瞿秋白這種以“革命”起點切割文學史的思路卻從此蔚為壯觀,成為后世現代文學史重新敘述的固有思路模式。正如在1927年2月17日的《〈瞿秋白論文集〉自序》里強調的:“革命的理論永不能和革命的實踐相離。”(21)瞿秋白:《〈瞿秋白論文集〉自序》,瞿勃,杜魏華整理:《瞿秋白論文集》:重慶:重慶出版社,1995年,第 1頁。事實上,在“五四”之后,“五四”就不再是、也不可能再是一個人的“五四”,它已經成為了一個起點,一面旗幟,是應該有、也必須有一種理論與之相隨的一段實踐。
兩年的俄國實地考察走訪與調研,瞿秋白從“黑甜鄉(xiāng)”里確認了當初領著他去俄國的“陰影”,并在此紅光照耀下返回到“五四”文學現場。彼時那個曾經把他卷入的“漩渦”地、他曾經“抱著不可思議的‘熱烈’參與學生運動”(22)瞿秋白:《餓鄉(xiāng)紀程·四》,《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25頁。的“五四”文學現場,而今卻是“好個荒涼的沙漠,無邊無際的”(23)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311頁。。革命需要野蠻生長,文學現場既然如此,革命當然就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倘若說“五四”時代是主義的火星四濺,那“后五四”時代則是開荒播火的準備期。無獨有偶,瞿秋白“荒漠里”的心碎感與激憤情緒,恰好與另外一位戰(zhàn)士詩人聞一多1925年的“一場空喜”“噩夢”的“發(fā)現”(24)聞一多:《死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29頁。異曲同工。發(fā)現也好,荒漠也罷,總而言之,時間開始了,只不過不是“五四”時間,而是“五卅”開啟的另一種關于五月的時間理解——“紅五月”(25)“紅五月”的強調是中國共產黨對“五四”記憶的改造與革命放大敘述,類似的文章在中央蘇區(qū)時期的宣傳品尤其突出。相關討論可參見楊會清:《“紅五月運動”的興起及其運作模式(1921—1935) 》,《中共黨史研究》2008年第6期;梁化奎:《“紅色的五月”與瞿秋白的“革命”敘事》,《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2期。。
“紅五月”的蘇區(qū)塑造不僅是革命宣傳,更是實際政治與革命斗爭的一部分。因此,在真刀真槍的語境里,思想比重為主、文學文化底色為輔的“五四”元素在“紅五月”里當然并不是主要的?!凹t五四”的文學言說與文藝思想史嵌入,仍舊是從瞿秋白開始的。
1931年4月,因被排除出政治中心而回返文學園地的瞿秋白,開始以一名有著豐富實踐斗爭經驗的戰(zhàn)士心態(tài)來領導文藝戰(zhàn)線。此時,瞿秋白的現代文學史觀不僅更加成熟,也更加清楚意識到在“話語霸權”鍛造意味上的革命工作的重要性。這既是瞿秋白為自己量身定做的、退而求其次的革命工作自覺,更是他作為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先驅者在思想上的遠見卓識之處。(26)參見傅修海:《時代覓渡的豐富與痛苦——瞿秋白文藝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51頁。
“紅五四”的鍛造、整理與敘述,在瞿秋白以及“左聯”等主持和參與的一系列文藝論戰(zhàn)中開始了。自然,這也正是瞿秋白所說的——為“五四”文學實踐尋找理論伴侶的工作。瞿秋白“紅”化“五四”的第一響,便是力作《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名稱就透露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反擊”力度和“戰(zhàn)爭”志趣,時為1931年5月30日。文中,瞿秋白提出要進行“第三次文學革命”——“文腔革命”來開辟新的文藝戰(zhàn)線和提出新的革命任務,把“五四”文學革命定為第二次文學革命,認為“五四”文學革命是“真正的文學革命”“的確形成了一種新的言語”,其歷史意義首先在于“明白的樹起建設‘國語的文學’的旗幟,以及推翻禮教主義的共同傾向”。而要實行“文腔革命”,必須建立“現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27)瞿秋白:《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64頁。。
在隨后的《學閥萬歲!》里,瞿秋白再次詳細討論了“五四”運動的“光榮”所在。瞿秋白說:“‘五四’的‘光榮’多得很?,F在我們只講‘五四’的文學革命的成績。固然,‘五四’的文學革命和當時的一切種種運動:愛國運動,社會運動,婦女運動,反對禮教運動等等,都是密切相關的,仿佛留聲機和唱片的關系一樣?!?28)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74頁。瞿秋白也以反語方式指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白費,認為“這次文學革命,和國民革命‘大不相同’,差不多等于白革”,同時強調說“所說的是‘差不多’,并不是說完全白革。中國的文學革命,產生了一個怪胎——象馬和驢子交堵,生出一匹騾子一樣,命里注定是要絕種的了”(29)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76頁。。這就是瞿秋白著名的“五四”乃“騾子文學”說。瞿秋白認為“五四”文學革命不徹底的原因,“除出中國社會實際生活里面的許多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次要的’原因,就是‘文學革命黨’自己的機會主義”(30)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76頁。。瞿秋白說:
文學革命本來首先是要用文學上的新主義推翻舊主義,用新的藝術推翻舊的藝術。但是,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要實行這種“文藝革命”,就不能夠不實行所謂“文腔革命”——就是用現代人說話的腔調,來推翻古代鬼說話的腔調,專用白話寫文章,不用文言寫文章。而且,要徹底的用“人腔”白話來代替“鬼腔”文言,還必須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就是實行“文字革命”。這在所謂“五千年持續(xù)不斷的”古文化國,是多么嚴重艱苦的革命斗爭。而“文學革命黨”,卻用那么妥協(xié)的機會主義策略來對付!自然,文學革命弄到現在,還是非驢非馬的騾子文學了!(31)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78-179頁。
除了從革命徹底性的高度來評價“五四”文學革命外,瞿秋白還分別對“五四”文學革命的“三大主義”分別進行檢討和批判,認為由于“五四”文學革命的不徹底性,革命文學的“三大主義”的光榮都變質了。(32)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98頁。
在《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的研究》中,瞿秋白第一次從兩個方面徹底否定“五四”文學成就的兩方面:一是“五四式的半文言”(33)瞿秋白:《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45頁?!斑@種假白話文是五四式的白話文的正統(tǒng)”(34)瞿秋白:《新中國的文字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88-289頁。,“五四式的新文言,是中國文言文法,歐洲文法,日本文法和現代白話以及古代白話雜湊起來的一種文字,根本是口頭上讀不出來的文字”(35)瞿秋白:《大眾文藝的問題》,《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6頁。;二是“五四”的文學革命“等于政治上的國民革命,就是變成了最殘酷的白色恐怖的反革命”(36)瞿秋白:《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45頁。。此文甚至第一次出現瞿秋白對漢字的激烈的完全否定,把漢字說成“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的毛坑! ”(37)瞿秋白:《普通中國話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47頁。
然而,當重點從“五四”文學革命轉移到“五四”白話的時候,瞿秋白已不僅是在討論“五四”的文學意義,而是討論“‘五四’文學”的“語言”意義了。瞿秋白轉向從語言變革的貢獻反過來評價“五四”文學革命的功績。他說:“‘五四’的白話運動當然有它的功績。它打倒了文言的威權。但是,它的使命已經完結,再順著它的路線發(fā)展下去,就是——用改良主義的假面具,掩護事實上的反動,扛著‘白話文’的招牌,偷賣新文言的私貨,維持漢字和文言的威權,鞏固它們的統(tǒng)治地位。”(38)瞿秋白:《新中國的文字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92頁。
至此,瞿秋白的“五四”敘述史清理,走過了從文學革命到文學語言革命,再到文學革命的回路。其中,無產階級革命徹底性是總評價標準。在1931年春的《致新兄》中,瞿秋白甚至把“‘五四’的文學革命是半路上失敗了,現在需要第二次的文學革命”(39)瞿秋白:《致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339頁。的總體判斷認為是個“原則上的問題”。(40)瞿秋白:《致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339頁。
徹底性的探求正是瞿秋白“紅五四”鍛造工程的基因轉化酶。此后,瞿秋白的“紅五四”敘述,都是根據實現文學革命和語言革命徹底性的具體化目標——文藝大眾化和現代普通話展開的。1931年10月25日,瞿秋白作《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正式提出“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41)瞿秋白:《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465頁。。其實,這也就是在瞿秋白代擬的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文件——《蘇維埃的文化革命》里提到的:“革命的文化運動的大眾化,就是目前最重要的中心問題”(42)瞿秋白:《蘇維埃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31頁。,“蘇維埃的文化革命,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徹底完成民權革命的任務,為著社會主義而斗爭”(43)瞿秋白:《蘇維埃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第232頁。。
從《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為發(fā)動“第三次文學革命”而提倡“文腔革命”,到《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呼吁“中國需要再來一次文字革命”(44)瞿秋白:《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第465頁。,再到《“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的大聲疾呼;從“無產階級革命”到“文學革命”“文腔革命”,從“文字革命”到“文化革命”,從“文藝大眾化”到“漢字拉丁化”“現代普通話”。圍繞著“紅五四”的完形,瞿秋白的論述邏輯趨于極端:一則偏于語言文字問題,一則偏于民族文化問題。“偏”的好處固然有深刻,但弊病則是有所廢棄,不得圓通。1932年5月18日,瞿秋白寫《“自由人”的文化運動——答覆胡秋源和〈文化評論〉》,涉及“五四”文學革命精神繼承人的資格,“問題的中心”是階級立場。瞿秋白明確指出:“而‘自由人’的立場,‘智識階級的特殊使命論’的立場,正是‘五四’的衣衫,‘五四’的皮,‘五四’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遺毒?!逅摹拿駲喔锩娜蝿帐菓敵旱淄瓿傻模逅摹淖杂芍髁x的遺毒卻應當肅清!”(45)瞿秋白:《“自由人”的文化運動——答覆胡秋源和〈文化評論〉》,《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501-502頁。瞿秋白牢牢地把握住了“五四”革命立場與革命領導權的“話語權”。
在革命政治斗爭異常激烈的大時代,革命立場是所有問題最后和唯一的標桿。既然“五四”成了歷史合理性敘述的重要資源,那就不是論爭和局部重構的問題,而須系統(tǒng)化建構。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堪稱個中力作。該文同時被收入《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和政治理論編第7卷(46)收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時題目稍有出入,“五四”沒有引號,題為《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其它內容完全一致。,也說明其意義非同尋常。文中,瞿秋白主要闡述“只有無產階級,才是真正能夠繼續(xù)偉大的‘五四’精神的社會力量!”(47)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3頁。的核心觀點,從革命領導權的轉移系統(tǒng)論述了從“五四”到“紅五四”的必然之路:
“五四”是中國的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運動?!碌奈幕锩呀浽跓o產階級領導之下發(fā)動起來,這是幾萬萬勞動民眾自己的文化革命,它的前途是轉變到社會主義革命的前途。(48)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2頁。
“紅五四”當然是“五四”的歷史和邏輯的必然。瞿秋白因此強調“無產階級決不放棄‘五四’的寶貴的遺產”(49)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3頁。,并對“‘五四’的遺產是什么”(50)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3頁。的問題進行界定,倡導“來一個無產階級的‘五四’”(51)瞿秋白:《大眾文藝的問題》,《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3頁。。至此,瞿秋白的“紅五四”觀基本定型。
1932年3月5日,瞿秋白重寫《大眾文藝的問題》。6月10日該文在《文學月報》第一期發(fā)表,也就在這天,瞿秋白給魯迅寫了一封名為《關于整理中國文學史的問題》(52)這是瞿秋白1932年6月10日寫給魯迅的信,1950年上海魯迅紀念館整理魯迅藏書時發(fā)現手稿,題目為1953年輯入八卷本《瞿秋白文集》第3卷時編者所加。的信。這是自《荒漠里》之后,瞿秋白再一次觀照中國文學史。顯然,這一次的梳理,不僅對象闊大——它不再是對某一年的文壇現場的瞭望,而是涉及到對中國文學史的整體放觀與設計。然而最根本的變化是,在這一封信里,“紅五四”正式凝聚為瞿秋白“革命”化整理中國文學史的一盞“閃閃紅燈”。
岳飛的《滿江紅·寫懷》詞云:“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痹撛~句中家國情懷的豪邁,其實與閨閣情調中“頭未梳成不許看”的顧慮,頗有相通之處,那就是歷史現場中的人事,事前、事中與事后的心態(tài)和情態(tài)都在變動。歷史事件與歷史書寫的關系,哪怕是恢弘如“五四”者,大凡亦如此,都存在著整理和敘述的諸多微妙之處。而歷史與現場的張力,形形色色的回望、敘述與辯護,也就往往融化在這諸多角度、高度、深度各異的觀看之道中。瞿秋白曾有云:“‘五四’的娘家是洋場”。(53)瞿秋白:《學閥萬歲!》,《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90頁。比喻總是跛腳的。瞿秋白此一精警比喻的言下之意,不僅傳達了他從“歐化”到“俄化”,再從“俄化”到“紅化”(即本土化、大眾化)的“五四”觀看之道的變遷,也永遠回蕩著對“‘五四’的遺產是什么”(54)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3頁。的追問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