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娟
(肇慶學院 學報編輯部, 廣東 肇慶 526061)
如果要從報刊編輯出版的視角為中國現(xiàn)代學者開列一個榜單,那么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1893—1980)定能名列前茅。顧先生一生創(chuàng)辦編輯的報刊在50份以上(不完全統(tǒng)計),與報刊以及整個出版媒介有著深厚的淵源。顧頡剛學術版圖涵蓋古史辨?zhèn)?、民俗學、歷史地理學、民眾教育等方面,他在這些領域的拓展離不開報刊媒介的推動作用,同時他又以自己的編輯出版實踐豐富了近現(xiàn)代報刊市場。他是近現(xiàn)代報刊發(fā)展的受益者,又是近現(xiàn)代報刊發(fā)展歷程的重要參與者。其報刊實踐活動與學術發(fā)展軌跡頗相吻合,可以說顧頡剛的報刊實踐活動既是其學術思想發(fā)展的結果,也是其學術思想發(fā)展的體現(xiàn)。
甲午戰(zhàn)爭后,國內掀起一股辦報熱潮,各類報刊相繼涌現(xiàn)。正是在這一風氣之下,少年時的顧頡剛接觸了《新民叢報》《東方雜志》《繡像小說》《時報》《復報》《國粹學報》以及“豎三民”(《民呼日報》《民吁日報》《民立報》)。經由閱報激發(fā)起辦報的渴望,中學時期的顧頡剛與葉圣陶、王伯祥等一起編輯年級級報,為校運動會出版新聞紙,并曾被邀請為《大聲報》編輯,但終因與該報意見相左而辭出。少年時的辦報實踐,雖積累了經驗,但影響范圍有限。顧頡剛真正介入出版領域,以自己的編輯實踐影響社會人心,是在北大《新潮》時期。
1913年,顧頡剛入讀北大,與同學傅斯年、羅家倫、徐彥之等志趣相投,相處甚洽,常有對北京大學未來的暢想與規(guī)劃,其中包括創(chuàng)辦學生雜志[1]。1918年,顧頡剛休學在家,傅、羅、徐等人發(fā)起成立新潮社,同時創(chuàng)刊《新潮》雜志,顧頡剛成為新潮社首批社員。1919年9月返京復學后,任新潮社干事,負責雜志的推廣發(fā)行等事務。后傅斯年、羅家倫等相繼出國,羅將《新潮》編輯事托付于顧頡剛。1920年10月,新潮社選舉第三屆職員,周作人任主任編輯,顧頡剛與毛子水、陳達材、孫伏園等任編輯[2],編輯《新潮》1920年二卷五期至1922年三卷二期,之后《新潮》停刊。
雖然最初顧頡剛并未擔任《新潮》編輯,后期由于多人編輯亦未能體現(xiàn)突出的個人風格,但他在一些通信及文章中表達了其個人的一些辦刊主張。與當時一些報刊激烈的風格相對,顧頡剛希望《新潮》能取“溫愉”的態(tài)度,用“真摯濃密的感情,去感動社會”[3]178。顧頡剛將這種“溫愉”的態(tài)度和真摯的感情落實在學問上。在向傅斯年建議“通信”欄目的辦法時,他說:“總須隨時隨處表明我們是研究學問的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人;是與大家同居一社會,幫助著他們進步的人,不是聰明獨出看著一班人只配給我蹴罵的人”,“通信一欄,就是我們與他們知識上連絡的地方,取長補短最便利的所在”[3]180。顧頡剛試圖以平和的學術探討代替凌厲的攻擊對立,使編者、作者、讀者三方都在學問的軌道上說話。幾個月之后,顧頡剛與葉圣陶談論辦報時再次提到報刊的學問定位:“我們報紙只要避去激烈的字眼,不妨提倡激烈的意思。對于意思只要正當?shù)膹膶W問態(tài)度上說話,不涉謾罵態(tài)度,便不會引人驚駭。而在根本上灌輸其功,尤無形而偉,于自己良心,又無對不住之處。”[3]67在顧頡剛看來,學問才是啟蒙民眾、改造社會的根本武器,而且深沉的學術話語才是消弭火藥味的良方,其之于改造社會具有春風化雨的作用,“無形而偉”。
由于當時身為學生,深覺學問未充,見解不深,不能從根本上立論,因此顧頡剛主張一面辦報,一面勤學,并勉勵同道,期之以未來。“我希望我們社(新潮社)里的人,或是與本社道同志合的人,都認定了一項的學問,勉力去讀書,去體察。雖則現(xiàn)在不過說:社會現(xiàn)象,可便能一步一步的引到學問上去了。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的雜志,專是用學問來解決社會問題,不由得使人不信服。再我們學問漸漸的好起來,我們拿所得的學問時時由雜志發(fā)表出去,大家看了,或是有意的去研究,或是無意的受了濡染,或是間接又間接的受了同化,那便是社會的學問知識也一天一天的上去了。要說真實的新潮,真實的改革進步,都可得到用到?!盵3]52可見,學生時代的顧頡剛即樹立了以穩(wěn)健持重的學理探討為取向的報刊觀念,反對空談社會現(xiàn)象,主張以學問的充實來為報刊注入底氣。
五四以后,新潮社的主將逐漸將注意力從社會政治轉向讀書與學問。傅斯年、羅家倫先后出國留學,希望借助西方系統(tǒng)的學術思想來解答自己和社會的困惑;顧頡剛則留在北大埋頭整理古書,進而探索自己的學術方向。轟轟烈烈的啟蒙最終落實到覆簣而進的學術耕耘。
《新潮》1919年1卷5號刊登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一文,批判剛剛創(chuàng)刊不久的《國故》月刊。毛子水關于“國故”的觀點引起傅斯年、胡適的回應。1919年12月胡適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正式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并系統(tǒng)指出了“整理”的方針與計劃,得到北京大學眾多學者的響應,從而掀起整理國故運動。為實踐“整理國故”的理念,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于1922年1月成立[4]。國學門成立以后,發(fā)行《國學季刊》《歌謠周刊》《國學門周刊》作為展示“整理”成果的平臺。1920年6月,顧頡剛留校任助教,初職圖書館,國學門成立后復任于國學門。顧頡剛參與了國學門的籌建,先后成為上述三個刊物的編輯。
1.《國學季刊》
1923年1月,《國學季刊》創(chuàng)刊,由胡適任主編。顧頡剛為該刊前兩期提供了《鄭樵著述考》和《鄭樵傳》兩篇文章,同時該刊第2號刊登了胡適的《科學的古史家崔述》一文。這幾篇文章致力于介紹古代的辨?zhèn)螌W者,頌揚他們的批評精神和科學精神,成為古史辨運動的前奏。后來,顧頡剛有意再作兩篇辨論古史的文字——《禹貢作于戰(zhàn)國考》和《堯典、皋陶謨辨?zhèn)巍穂3]394-397。此二文接續(xù)《讀書雜志》所載《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提出的問題,試圖將古史辨?zhèn)喂ぷ鲗蛏钊?,但終因無暇而未能完成。
1923年12月,顧頡剛開始擔任《國學季刊》校對,1924年改任編輯。進入編輯隊伍之后,顧頡剛表現(xiàn)出負責進取的精神,一方面試圖改善《國學季刊》脫期狀況,使其按期出版,另一方面呼應胡適《科學的古史家崔述》一文,擬出“崔東壁專號”,開展更為精細化的批評,持續(xù)推動古籍整理與古史辨?zhèn)喂ぷ髡归_[3]413。然而,由于時局與經費問題,《國學季刊》在出至1925年第二卷第一號之后暫時???,“崔東壁專號”亦無從所出?!秶鴮W季刊》包容了整理國故的多個路向,對顧頡剛而言,它是論辨古史的一個重要平臺。
2.《歌謠周刊》
《歌謠周刊》創(chuàng)刊于1922年12月17日,初名《歌謠》周刊,于1924年第49號更名為《歌謠周刊》。該刊由國學門歌謠研究會主編,初由?;葚撠煂嶋H編輯工作,1924年4月?;菀约财蚣?,顧頡剛代其編輯。顧頡剛接手編輯時正值《歌謠周刊》轉型,由前期的搜集為主轉向兼顧整理與研究[5],并且搜集的范圍擴展到諺語、歇后語、故事、傳說、童話以及風俗、方言等[6]。
為支持刊物轉向,顧頡剛撰寫了一系列文章。顧頡剛接編《歌謠周刊》后即以《東岳廟的七十二司》《兩個出殯的導子賬》《一個“全金六禮”的總禮單》《一個光緒十五年的“奩目”》《東岳廟游記》等幾篇民俗研究文章刊載于“研究”“記載”欄,體現(xiàn)出《歌謠周刊》的民俗學轉向。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顧頡剛展開了奠定現(xiàn)代民俗學和故事學研究范式的孟姜女研究。為了兌現(xiàn)“系統(tǒng)的整理和具體的研究”之承諾,《歌謠周刊》自第55期開始出版專號,發(fā)布征題。顧頡剛主持“孟姜女專號”,發(fā)表《孟姜女故事的轉變》一文,成為“二千五百年來一篇有價值的文章”[7]。之后又充分利用刊物的通信、按語、附記等,與讀者交流,征集材料,表達觀點,構筑討論空間,保持話題的熱度與生長性,使孟姜女研究刊登9期而未完結,進而延續(xù)到《國學門周刊》時期。孟姜女研究漸漸成長為現(xiàn)代民俗學的重要課題。孟姜女研究的成功,充分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報刊對學術發(fā)展的引導和推動,亦體現(xiàn)出報刊“通信”對于拓展和深化學術研究的作用。
1925年6月28日《歌謠周刊》出完第97期后并入《國學門周刊》,顧頡剛順承為《國學門周刊》編輯。
3.《國學門周刊》
《國學門周刊》創(chuàng)刊于1925年10月。作為《歌謠周刊》的擴充版,包含了原《歌謠》中的民俗學研究內容;同樣,隨著《國學季刊》的不斷脫期以至停刊,《國學門周刊》又成為《國學季刊》的補充與替代刊物,容納了原《國學季刊》的研究內容。由此,《國學門周刊》涵蓋了民俗學、歷史學、語言文字學、考古學、金石學、目錄學等研究方向,從高文典冊、帝王圣訓到俚俗歌謠、民間傳說,從古史辨?zhèn)蔚焦盼锇l(fā)掘,皆為研究對象,體現(xiàn)出具有現(xiàn)代特質的學術平等觀念。顧頡剛為《國學門周刊》所作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鮮明地表舉出這一學術平等的觀念:“我們要屏棄勢力的成見,用平等的眼光去觀察所研究的對象。我們對于政治、道德以及一切的人事不作一些主張,但我們卻要把它們作為研究的對象?!盵8]229這一學術平等觀念正是整理國故運動的中心議題之一。胡適在《國學季刊》宣言中提出了“現(xiàn)在和將來研究國學的方針”,其中第一條即“擴大研究的范圍”,用歷史的眼光看待過去的一切歷史文化[9]。因此顧頡剛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正是對整理國故運動精神的闡揚。
《一九二六年始刊詞》中還提到,“國學是中國的歷史,是科學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研究的主旨在于用了科學方法去駕馭中國歷史的材料,不是要做成國粹論者”,研究的目的在于求取真理[8]217-229。這種科學求知與學術平等的觀念成為顧頡剛學術思想的主線,不僅成為《國學門周刊》的辦刊宗旨,而且也貫穿其他刊物的編輯出版活動。
《國學門周刊》亦由于時局、經費等問題而脫期,至1926年8月停刊。1926年10月,《國學門周刊》更名為《國學門月刊》,以月刊形式出版。1926年8月,顧頡剛南下,《國學門月刊》事交由馮沅君代。
1.廈門大學時期
1926年8月顧頡剛南下任教廈門大學,與林語堂、沈兼士等籌辦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仿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之體制,以整理國故、培養(yǎng)國學專門人才為宗旨[10],組織創(chuàng)辦《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季刊》《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類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國學季刊》《國學門周刊》。其中《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季刊》創(chuàng)刊號雖已編好,但未能出刊[11],顧頡剛所作的發(fā)刊詞也佚失。不過我們從顧頡剛為《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所作的《緣起》中可以窺見其學術主張與辦刊理念。其一,順應現(xiàn)代學術潮流,用現(xiàn)代學術方法整理國學材料。其二,實地考察與書本研究相結合,“要掘地看古人的生活,要旅行看現(xiàn)代一般人的生活”,因此《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中刊載了不少民俗調查類的文章,延續(xù)了北大時期開創(chuàng)的民俗學路向。其三,研究的目的在于求真,“在我們的學問范圍之內求知識”[8]238-239。
這篇《緣起》的論點和基調與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一脈相承,展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學術觀念。但這種觀念在當時并未被社會廣泛接受,因此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與《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的《緣起》兩篇文章都意在向社會辨明自己的立場,其說話對象都是“一般人”,都是在向“一般人”來闡明“我們”的態(tài)度和見解。也正為此,顧頡剛才積極創(chuàng)辦各種報刊,以造成風氣,向社會灌輸新的觀念,為開創(chuàng)學術新道路掃清思想障礙。
《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由顧頡剛、容肇祖編輯,1927年1月創(chuàng)刊,出版3期(1927年1月5日—1月19日),第4期僅有目錄,未能出版[12]。1927年2月廈大國學研究院停辦,《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亦隨之???。
2.中山大學時期
1927年4月,顧頡剛離開廈大,抵達廣州,就職中山大學。1927年8月,傅斯年任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籌備主任,顧頡剛亦參與中大語史所籌備工作,議定出版《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國立中山大學圖書館周刊》《歌謠周刊》。
《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以下簡稱《中大語史所周刊》)創(chuàng)刊于1927年11月1日,由顧頡剛與余永梁、羅常培、商承祚等負責編輯。正如刊物名稱所標示的,其刊載范圍以語言學、歷史學為中心,并由此輻射民俗學、人類學、考古學、金石學、文藝等學科,甚至有個別文章涉及地質、數(shù)學等。如此一方面擴大了史學研究的領域與視野,另一方面又促進了民俗、考古等學科的獨立發(fā)展。顧頡剛為《中大語史所周刊》所作的發(fā)刊詞以“范圍”“材料”“方法”“新道路”為關鍵詞,體現(xiàn)出與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詞》以及《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的《緣起》一致的旨趣,因此張蔭麟評價曰:“廣東中山大學近創(chuàng)辦語言歷史研究所,其規(guī)模略仿舊日北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并印行周刊,其體例亦仿舊日北大研究所周刊?!盵13]1930年11月,隨著中大語史所的停辦,《中大語史所周刊》??欘R剛則于??暗?929年2月離開廣州返回北京,也由此結束了其在《中大語史所周刊》的編輯工作。
除了《中大語史所周刊》,中大語史所所辦的另一份刊物《民間文藝》也明顯體現(xiàn)出與北大國學門的親緣關系。《民間文藝》初名《歌謠周刊》,顯示出對北大《歌謠周刊》的承繼,出版時更名為《民間文藝》[14]161,刊載歌謠、傳說、謎語、神話、諺語、故事等,具有明顯的文藝取向。該刊初由鐘敬文、董作賓負責編輯,后董作賓請假離開中大,由鐘敬文一人負責[15]45-46。《民間文藝》由于專取文藝,范圍太窄,研究和發(fā)展都受到限制,因此決定“放寬范圍,收及宗教風俗材料”,《民間文藝》之名不復相稱,故更名《民俗》[16]。《民間文藝》創(chuàng)刊于1927年11月,停刊于1928年1月。
1928年3月,《民俗》創(chuàng)刊。顧頡剛任主編,實際編輯工作由鐘敬文負責,顧頡剛親自編輯過第25、26合期,1928年9月后由容肇祖負責編輯,后劉萬章、夏廷棫亦參與《民俗》編輯事務[15]47-48。雖然顧頡剛并未太多介入具體的編輯事務,但他是《民俗》重要的指導者和支持者,是《民俗》學術質量和經費來源的重要保障。隨著顧頡剛北上,《民俗》逐漸偃旗息鼓,至1930年??痆15]48-58。由顧頡剛等人組織創(chuàng)辦的中大民俗學會與《民俗》刊物,是發(fā)端于北大的民俗研究在南方的深化發(fā)展,也是整理國故運動在民俗領域所取得的實際成果。
在上述刊物之外,顧頡剛在中大時期還主編《國立中山大學圖書館周刊》。該刊于1928年3月創(chuàng)刊,由楊振聲、顧頡剛、杜定友編輯。顧頡剛于1927年5月至9月前往滬杭一帶為中大購書約12萬冊[14]161,為中大學術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圖書基礎。整理后的各類書目漸次在《圖書館周刊》登出。這些書目在經史子集等傳統(tǒng)書籍之外,更有雜志、日報、家譜、賬簿、日記、公文、職員錄等通常不入藏書范圍的資料[14]161,亦是整理國故運動所倡導的“擴大研究范圍”的體現(xiàn)。
顧頡剛在整理國故的氛圍中獲得新的學術觀念與科學的研究方法,在北大國學門的實踐中鍛煉了推動學術活動和領導學術事業(yè)的能力,從而促進了自身學術發(fā)展。當其南下時又承擔起推廣國學門經驗的使命,而這種經驗推廣,實則為個人學術觀念的彰顯與表達。
1929年2月顧頡剛離開廣州后,于9月任職燕京大學,成為《燕京學報》編輯委員會委員?!堆嗑W報》創(chuàng)刊于1927年6月,得到美國霍爾基金的支持,致力于研究中國文化[17]21。1928年1月,哈佛燕京學社成立,其基本宗旨便是推動漢學以及東方學研究,并按照規(guī)定資助出版活動[17]20。因此,《燕京學報》自創(chuàng)刊就帶有濃厚的西方漢學背景。這一背景與當時國內開展的整理國故運動有著研究對象的一致性。于是《燕京學報》的編輯與作者便在西方漢學背景下進行整理國故的實踐?!堆嗑W報》編輯委員會主任初由容庚擔任,1930年改由顧頡剛擔任。中間顧頡剛經歷暫時卸任、復任編委會主任過程,不過始終擔任編委會委員,直到1937年離京西行。顧頡剛任職編委期間,編輯了第6—10期,第12—16期,同時編輯專號之三至六。其中第7—8期、12—15期為主編,第6、9、10、16期與容庚同編。顧頡剛擔任主編后所作的重要改革就是自第8期起增設“學術界消息”和“新著評論”兩個欄目,加強了與外界的信息交流,而且版面有所增加,擴大了學報的學術容量。《燕京學報》的刊載內容以歷史學以及語言文字為主,兼及金石、文學、風俗、哲學、考古、宗教、數(shù)學、邊疆、地理等,其中邊疆地理類文章的少量出現(xiàn),預示了顧頡剛下一階段的學術轉向。
為了更好地研究上古史,1932年9月顧頡剛在燕京大學和北京大學開設“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課程,當時其弟子譚其驤在輔仁大學也開設此課程,二人有意為師生提供討論發(fā)表的園地。適時,“九一八”之后,日本加緊侵略步伐,并造出“本部”一詞離析邊地,試圖從地理上為其侵略尋找借口,因此顧、譚二君認為必須從學理上推翻日本的侵略理論,完善國人的地理認知和民族意識,激發(fā)愛國熱情,由此,研究歷史地理成為抗戰(zhàn)的現(xiàn)實需要。在學術與抗戰(zhàn)的雙重契機下,《禹貢》半月刊誕生了。該刊創(chuàng)刊于1934年3月,顧頡剛、譚其驤負責編輯,顧廷龍、錢穆亦與其事?!队碡暋吠ㄟ^構筑學術平臺,引導深化研究,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地理學學科的構建,可謂報刊媒介促進學科形成發(fā)展的典范。
《禹貢》的研究、刊載范圍包括歷史、地理、民族、邊疆等幾個有機不可分割的方面。1937年七七事變后,顧頡剛離京西行,《禹貢》???。在西部期間,顧頡剛又創(chuàng)辦、編輯了《益世報·邊疆周刊》、《中國邊疆》、成都《邊疆周刊》等,以繼續(xù)《禹貢》時期的事業(yè),使更多的人參與歷史地理以及民族邊疆問題的研究,并意識到民族邊疆問題的重要性,進而為抗戰(zhàn)提供學術支持。
除了上述歷史地理與邊疆民族研究方面的刊物外,顧頡剛為支持抗戰(zhàn)而發(fā)起成立的機構還有通俗讀物編刊社。該機構的前身是燕京大學抗日會所組織的三戶書社,顧頡剛在抗日會中任宣傳干事[14]230-235。1933年10月,三戶書社易名為通俗讀物編刊社,由顧頡剛所獨辦,并擴充工作目標,在激發(fā)民族意識、鼓勵抗戰(zhàn)之外,還致力于培養(yǎng)國民道德、普及工農業(yè)及醫(yī)藥衛(wèi)生知識,激發(fā)民眾向上的意志和生活的希望,真正做一個“新民”[14]237-238。也就是說,顧頡剛為通俗讀物編刊社規(guī)劃的目標在于啟蒙與救亡并重。為了達成這一目標,編刊社出版了不少小冊子和通俗讀物,并創(chuàng)辦了雜志。
1936年3月,顧頡剛在《申報》開辦《通俗講座》副刊。1936年10月,《民眾周報》《大眾知識》先后創(chuàng)刊。這些刊物,一方面以通俗淺顯的語言講述歷史上的英雄事跡、愛國故事,一方面報道評論抗戰(zhàn)時事、國內外大事,同時兼及民俗、文藝、教育、經濟、化學、生物等各方面現(xiàn)代常識。這些刊物極受歡迎。1937年曾有《申報》讀者評論:“《申報》每星期的副刊,……以每逢星期四出版的‘通俗講座’最為精彩。……我極希望諸位有正在求學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的,可以多多獎勵他們去看。這不僅使他們對于我國從前的名人,多得到一些認識;而且還可以啟發(fā)他們愛國的思想,真是一舉數(shù)得的事。”[18]《大眾知識》第一期的銷量“竟超過上海最時髦的幽默雜志一倍”[19]。而《民眾周報》“在開始發(fā)行的頭幾個月內,就在華北賣了近四五千份”[20]109。以上可以管窺上述通俗刊物受歡迎的程度,而且能夠說明當時大眾對這類通俗讀物需求很旺。由于時局、經費、查封等問題,這幾份刊物于1937年先后???/p>
這幾份報刊??螅ㄋ鬃x物編刊社依然進行民眾教育工作,出版抗戰(zhàn)小冊子和通俗書刊,在戰(zhàn)爭中輾轉西北西南,一直堅持啟蒙與救亡的工作,直至1940年因當局壓迫而解散[20]113。不過,這并未降低顧頡剛的啟蒙熱情??箲?zhàn)勝利后,他于1946年再次組織民眾讀物社[14]379,1947年籌辦《民眾周報》(第二期更名《民眾周刊》)[14]382。這些可謂通俗讀物編刊社的繼續(xù),是顧頡剛學術思想在普及向度的展開。
以上是根據顧頡剛學術思想發(fā)展而進行的舉隅性勾勒,意在呈現(xiàn)顧頡剛與學術共生的編輯活動,內容主要涉及整理國故(含古史考辨、民俗學)、歷史地理、通俗教育等領域,顧頡剛一生的報刊編輯出版活動基本圍繞這幾個領域展開。限于篇幅,還有眾多刊物未能一一描述。
顧頡剛的報刊編輯活動是其學術活動的延伸,他對出版業(yè)的熱情是其學術熱情的映射。顧頡剛曾說:“我的創(chuàng)造的沖動不知何故竟這樣的濃烈,心中的問題也不知何自來,竟這樣的繁多,非取得一個言論機關竟無法滿足我的發(fā)展”,“我自己也不懂……發(fā)展自己的心為什么會得這樣的迫切”[3]87-88。為了充分發(fā)展自己,使心中的疑惑和觀點得到充分表達,顧頡剛選擇了報刊作為言說的空間和平臺,“我在北大中肯編《歌謠周刊》及《國學門周刊》,到了廈大肯編《季刊》及《周刊》,實在要攫得言論機關來造新空氣”[3]87。當然,顧頡剛編輯出版報刊,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他推己及人,認為他人亦需要平臺來發(fā)展個人才性,于是他特別重視出版工作。在其工作過的每一個地方,他都積極推動創(chuàng)辦報刊、出版圖書,使人盡其才、學有所用,為機構整體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術氛圍;同時,他又與多個社團交往密切,亦大力推動社團刊物的編輯出版。因此,顧頡剛編輯創(chuàng)辦的報刊就越來越多,培養(yǎng)的人才也越來越多,成為現(xiàn)代學術史和期刊史上的重要景象。
顧頡剛的編輯出版活動貫穿其學術生涯之始終,占據了其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研究其編輯出版活動,是接近顧頡剛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