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華

《孔雀東南飛》是漢樂府?dāng)⑹略姲l(fā)展的高峰，也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現(xiàn)實主義詩歌發(fā)展中的重要標(biāo)志，后人盛稱它與北朝民歌《木蘭詩》（也稱“木蘭辭”）為“樂府雙璧”。它的藝術(shù)成就是成功塑造了劉蘭芝、焦仲卿、焦母、劉兄這幾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除了采用個性化的對話、抒情性的穿插、渲染襯托等方法外，還運用了細節(jié)描寫的手法。那么，在本詩中細節(jié)描寫有哪些作用呢？

一、刻畫人物的性格

在人物活動中，特別是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人物在不經(jīng)意間，或情緒失控的狀態(tài)下表現(xiàn)出來的細節(jié)，常常能暴露出人物性格中最深層的東西。因此，通過細節(jié)描寫去解讀人物、分析人物，得出的結(jié)論往往更接近人物最本真的一面。

在仲卿求情的過程中，焦母在威逼利誘無果、兒子又弱弱地宣稱“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取”的情形下，情緒頓時失控，于是她怒不可遏，“搥床便大怒”?！皳€床”這個細節(jié)，將焦母蠻橫無理、獨斷專行、自私狹隘的性格暴露無遺。

在辭姥別姑這一情節(jié)中，劉蘭芝精心穿戴，刻意梳妝，前去與焦母拜別，又出現(xiàn)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場景：“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奔幢闶敲鎸磳⒈磺菜突啬锛业膬合眿D，焦母也依然“怒不止”，這個怒氣沖天的細節(jié)，刻畫出了她一貫蠻橫無理、不近人情的性格，這也與劉蘭芝有教養(yǎng)、講禮數(shù)的得體表現(xiàn)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愛情幻想破滅后，劉蘭芝決定用死來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表明自己的忠貞。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也許是長裙影響快步行走，于是她“攬裙”;也許是步履急促，因而連絲鞋都脫落了;但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舉身”一跳。伴隨著一個美麗生命逝去的這些細節(jié)，表現(xiàn)了劉蘭芝堅決果斷、忠貞剛烈的性格。

二、反映人物的處境

在漫長的封建時代，等級特別森嚴：尊卑有序，長幼有別。在人與人溝通交流的過程中，都會或多或少地受到禮法的約束。權(quán)勢差異、尊卑貴賤、身份地位、際遇處境、人際關(guān)系等都可能影響一個人的行為方式。因此，人物在復(fù)雜關(guān)系中的行為細節(jié)，可以反映人物在特定時刻的處境。

焦仲卿在得知劉蘭芝要自遣回家后，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緩和婆媳關(guān)系，化解家庭矛盾，守護自己的愛情，于是他向母親求情。在央求過程中是“府吏長跪告”，在請求無果后是“府吏默無聲”。不管是“長跪告”，還是“默無聲”，這兩個細節(jié)雖然也能表現(xiàn)焦仲卿的孝順、忠厚，但毫無疑問，也反映出他在家中沒有任何地位，凡事都得聽從封建家長焦母的安排，連自己的婚事也作不了主，更不要說保護自己的妻子了。

劉蘭芝在辭別小姑時，“淚落連珠子”，姑嫂共同生活，共同嬉戲，今日離別，涕淚漣漣，表明兩人關(guān)系和諧融洽，親密友善?？稍谔m芝與封建家長焦母話別時卻不是這樣，滴淚未灑，她表現(xiàn)得異常的堅強。得體的話語，似乎在表明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不卑不亢中略帶不滿。同為話別，可面對不同的對象，劉蘭芝的表現(xiàn)迥異，這差異恰好反映了人物關(guān)系的遠近，人物感情的親疏。

劉蘭芝回到娘家后，在再婚的事情上，因為母親能夠體察女兒的心意，同意女兒的選擇，所以在母親面前是“阿女含淚答”。在親近的人面前，蘭芝無限的傷心，難言的痛苦，都真實的表露了出來。劉蘭芝對兄長的粗暴專制、冷酷無情早有清醒的認識，對他絕不心存幻想，因此，在劉兄面前是“蘭芝仰頭答”。既然無法改變兄長的主意，爭辯反抗也是徒勞，只有假意隨從。其實，我們可以推想，此時的劉蘭芝，也許已經(jīng)作好了以死殉情的打算。這兩個細節(jié)：在母親面前“含淚答”，在哥哥面前“仰頭答”。這樣的變化，對比十分鮮明。雖然同為親人，可劉蘭芝與母親，劉蘭芝與哥哥的關(guān)系有別，她在兩人面前的處境也不相同，因而情感表達的方式也就不同了。因為蘭芝明白，在見利忘義、冷酷無情的人面前流淚，非但不能換來同情與撫慰，反而會顯出自己的脆弱與可憐。

三、暗示人物的心理

對人物心理的描寫，能夠深入人物心靈，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人物豐富而復(fù)雜的思想感情。而人物心理的展示，可以通過內(nèi)心獨白來直接披露，可以通過景物描寫來襯托，還可以通過細節(jié)描寫來暗示……在《孔雀東南飛》中，就有許多通過細節(jié)描寫來暗示人物心理的例子。

在劉蘭芝準(zhǔn)備與焦母和小姑辭別之前，性格堅強的她，決定要精心梳妝打扮一番。一方面要給焦家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另一方面自己要體面地離開焦家?？稍诖┮屡屣棔r，還是“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每穿戴一件衣飾，都要更換四五次，這一細節(jié)暗示她心煩意亂，難舍難分。其實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是有違心愿的遣歸，并且要離開自己深愛的丈夫，婚姻又前途未卜，誰又能輕松愉悅、從容淡定呢？

劉蘭芝被遣回家，自然是極不光彩的事情，“進退無顏儀”寫出了她初回娘家時的尷尬情形。她上堂拜見母親時，“阿母大拊掌”，“大拊掌”的細節(jié)，表現(xiàn)了劉母的震驚詫異、傷心失望。昔日悉心調(diào)教女兒，培養(yǎng)了一個勤勞賢惠、知書達禮、多才多藝的女兒，可女兒卻不迎自歸，想到女兒渺茫的未來，此時的劉母自然是心灰意冷、痛心不已。

焦仲卿在與劉蘭芝訣別時，已經(jīng)決定以死殉情：“卿當(dāng)日勝貴，吾獨向黃泉。”他在聽聞劉蘭芝的死訊后，也最終“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焦仲卿“徘徊庭樹下”，不是因為他性格軟弱，更不是因為他戀生懼死;而是因為他上有老母無人養(yǎng)老送終，下有小妹尚未長大成人;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是一個有責(zé)任心的兄長。“徘徊庭樹下”這一細節(jié)，折射出了焦仲卿復(fù)雜的心理：對母親的牽掛，對妹妹的擔(dān)憂，對劉蘭芝的愛戀，還有愛情破滅后的痛心絕望……

四、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

沒有細節(jié)描寫，就沒有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物形象，而鮮活的人物形象，必然具有細微復(fù)雜的思想感情。在《孔雀東南飛》中，許多細節(jié)都比較真切地表現(xiàn)了人物的思想感情。

劉蘭芝心知哥哥的主意已經(jīng)無法改變，母親也愛莫能助，太守家在催婚，母親也在催促她做嫁衣，她與焦仲卿愛情的最后一絲幻想破滅了，于是“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無奈無助的劉蘭芝“默無聲”“掩口啼”“淚如瀉”的細節(jié)，把她肝腸寸斷的悲痛、心灰意冷的絕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焦仲卿得知事情突變，匆匆趕回，“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盡管劉蘭芝對她和焦仲卿的婚姻已經(jīng)徹底絕望，可得知仲卿歸來，似乎又抓住了一根情感的稻草。她“躡履”“悵然”，在哀怨、痛苦中的她心懷期待，充滿惆悵，她需要馬上見到焦仲卿，她需要做最后的傾訴，她甚至需要最后的撫慰。兩人見面后，劉蘭芝“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她一邊“拍馬鞍”，一邊不住地“嗟嘆”，盡管表情達意矜持而含蓄，可“嗟嘆”之中，又是何等的傷心、痛苦和絕望啊！

既然生不能恩愛相伴，長相廝守，那就只能“黃泉下相見”了，雙方約定之后，“執(zhí)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短暫的相會，隨即便是永遠的別離。一對有情人，卻“生人作死別”，這“執(zhí)手”的細節(jié)，遠不是柳永筆下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可比的，這是依依不舍，這還是纏纏綿綿，這更是最后的訣別。幾多愛，幾多痛，幾多怨，幾多恨，全在這無言的“執(zhí)手”之中。

前面為了表述的方便，將細節(jié)描寫的作用分成了四個角度，實際上，有些細節(jié)描寫的作用是多元的，如“下馬入車來，低頭共耳語”，焦仲卿在他母親面前是“長跪”“再拜”，可在自己心愛的妻子面前就不同了，“低頭共耳語”，顯得親密殷切、溫情備至，也透露出了濃濃的依戀之情。另外，在《孔雀東南飛》中，還有許多經(jīng)典的細節(jié)描寫，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

著名作家李準(zhǔn)曾說：“沒有細節(jié)就不可能有藝術(shù)作品。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是塑造人物，達到典型化的重要手段?！比宋镄蜗蟮乃茉?，離不開真實的細節(jié);傳神的細節(jié)，往往具有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鑒賞文學(xué)作品，就得品味細節(jié)，于細微處見真章。

[作者通聯(lián)：貴州桐梓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