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文民
(山東莒縣劉勰文心雕龍研究所,山東 莒縣 276599)
黃侃說:“文者,集字而成,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盵1]191“練字之功,在文家為首要,非若鍛句練字之徒,茍以矜奇炫博為能也?!盵1]195字之不妄是綴字聯(lián)篇最基本的要求。凡是從事漢語言文字工作者,必須首先闖過文字關(guān)。劉勰《文心雕龍》專列《練字》篇,正是出于這一目的。所以,羅章龍說:“衡量一個人的國學根柢的深淺,首先看他對文字學的造詣?!盵2]
我國漢字,由形音義三個質(zhì)素構(gòu)成,民國以前把有關(guān)這三個質(zhì)素的學問統(tǒng)稱為小學,后來一分為三:研究字形的稱為文字學,研究字音的稱為音韻學,研究字義的稱為訓詁學。但是,三者又不可能絕然分開。但是,文字學之謂,民國以來始有此稱。劉勰《文心雕龍》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字學雖然涉及全書,但是卻比較集中地反映在《練字》《聲律》和《章句》篇。我們這里說的劉勰《文心雕龍》之文字學,是字形意義上的文字學。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設(shè)立《練字》篇,不是專門講述文字學,設(shè)立的目的是服務于全書的宗旨,即文章寫作過程中的文字選用問題。劉勰的《文心雕龍》有兩大脈絡(luò):一是“經(jīng)學思想”,二是“史學識見”?!毒氉帧菲娑弥F涫穼W識見表現(xiàn)在選字綴文,從漢語言文字的產(chǎn)生說起。
漢字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怎樣產(chǎn)生的呢?劉勰的《文心雕龍》中有多篇涉及文字學:一是《原道》篇,二是《練字》篇,三是《章句》篇,《镕裁》《章表》《聲律》等篇也有明顯的涉獵。關(guān)于字的起源主要在前兩篇,劉勰是從《易經(jīng)》中找到源頭的。
劉勰在《原道》篇說:“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庖犧”就是伏羲。劉勰認為,庖犧畫的“《易》象”是最早的文字。
劉勰在《練字》篇說:“夫爻象列而結(jié)繩移”。這話出自《周易》?!柏场笔恰吨芤住分薪M成卦的符號:“—”為陽爻,“--”為陰爻。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兩卦(六爻)相重則得六十四卦,又稱為別卦;“爻”含有交錯和變化之意?!柏诚蟆笔侵浮吨芤住分辛诚嘟怀韶运硎镜氖挛镄蜗?、形跡。《易·繫辭下》:“爻象動乎內(nèi),吉兇見乎外?!笨追f達疏:“言爻者,效此物之變動也;象也者……言象此物之形狀也?!眲③哪莻€時代,尚未發(fā)現(xiàn)陶文、甲骨文,但是,金文已經(jīng)有所發(fā)現(xiàn)。如西漢晚期宣帝的時候,在美陽發(fā)現(xiàn)的銅鼎上的銘文,經(jīng)過好古文的京兆尹張敞識讀,是周朝一個叫作尸臣的大臣受到王的賞賜,“大臣子孫刻銘其先功,藏之于宮廟”[3]39。但這只能證明張敞是最早能識讀金文的一位學者,其后的文字學家對其意義缺乏充分認識,也就未有把金文納入文字研究資料范圍中。劉勰所用的資料是歷史文獻和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口碑資料。我在其他文章中提到劉勰是齊梁時期易學大家,所以劉勰的文字學資料首先來自《周易》是可以理解的?!吨芤住は缔o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瞎沤Y(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痹S慎《說文解字序》:“黃帝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眲③恼f的“倉頡造之,黃帝用之,官治民察”(《練字》),與許慎觀點一致,皆為文獻系統(tǒng)說。
錢穆先生說:“《易》之為書,本于八卦。八卦之用,蓋為古代之文字?!辈⑴e例說明八卦分別是古文:天、地、風、山、水、火、雷、澤。將八卦“因而重之,猶如文字之有會意?!熘?,猶如文字之有假借”[4]?!皶酢敝^,目前學界意見尚不一致。我們認為“書”和“契”是兩回事,“書”是文字,“契”是憑證,初期表現(xiàn)為刻畫符號。從劉勰的“書契作”接下來的語境看,已經(jīng)是統(tǒng)指文字了。
文字是記錄言語的符號,因為文字的創(chuàng)造是由言語而來;但是正式的文字形成以前,我們的祖先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至少兩種記錄言語的符號,這就是結(jié)繩和畫卦?!柏诚罅卸Y(jié)繩移”這句話反映了漢字的產(chǎn)生是多元的。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是結(jié)繩和畫卦,即“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劉勰認為卦象形式的推廣,使得結(jié)繩記事的形式慢慢地退出,人類進入“書契”時期。我們現(xiàn)在能夠知道的如金文中幾個十的倍數(shù)的字可能就是結(jié)繩記事的遺跡。
關(guān)于結(jié)繩記事的說法,不僅《周易》有記載,在《莊子·胠篋》篇也有記載,都說是在伏羲神農(nóng)時期。關(guān)于倉頡造字的說法,在先秦諸子中如《荀子》《呂氏春秋》《韓非子》和漢代的《淮南子》《論衡》等書,也都提到“倉頡造書”的傳說。后來的考古界李伯謙等人認為黃帝時期距今約4930年[5]?,F(xiàn)代文字學家唐蘭認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文字的發(fā)生,總遠在夏以前。至少在四五千年前,我們的文字已經(jīng)很發(fā)展了?!盵6]66這說明劉勰對于文字產(chǎn)生時代的推論已被后來的考古學界所證明。盡管劉勰取用的是前人的資料,劉勰采之為我所用,說明已經(jīng)是劉勰認可的觀點了。
劉勰認為“鳥跡明而書契作”(《練字》),“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原道》)。這是文字發(fā)生的文獻系統(tǒng)說。而后來的文字學家則結(jié)合考古證明,認為文字開始于圖像,即圖畫文字,這也就是為什么六書把“象形”列為第一的緣故。許慎《說文解字序》:“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比绻毦?,“鳥跡”也是圖畫,二者并不矛盾。后來孔安國作的《尚書序》中說:“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卑素缘漠a(chǎn)生和廣泛應用,代替了結(jié)繩記事的形式。這與劉勰八卦、鳥跡為文字之始的觀點一致。
孔子在《論語·子路》里說:“必也正名乎?”鄭玄注:“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碧啤り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名謂文字也?!编嶉浴读鶗浴氛J為:“獨體為文,合體為字?!庇终f:“象形、指事,文也;會意,字也。文合而成字。文有子母,母主義,子主聲。一子一母為諧聲,諧聲而成字也。”文與字合稱為文字,始見于秦始皇《瑯琊刻石》?!墩f文解字序》:“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也;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边@“依類象形,故謂之文”,是說人們根據(jù)客觀事物的形象和特征,描摹出它們的形狀,所以叫作“文”;“文”是單個物體的形狀,人們又把幾個物體的形狀組合在一起表示一個意思,就形成了一個合體的“字”,這合體者,不再叫作“文”,而是叫作“字”,這字是由多個單體的“文”繁衍而成的,這種繁衍在文字學上叫做“孳乳”。許慎說是“形聲相益,即謂之字”。這里只是說了形聲字,還應該包括會意字。“文者,物象之本也”,這個“本”說明單體的物象“文”是形聲字和會意字的“原”,或者“母”。前面鄭樵的話,大概是本于許慎之言。正是鑒于這種理解,許慎認為單體的“文”不能拆解,只能“說”,合體產(chǎn)生的“字”可以拆解,所以他的大著取名為《說文解字》。劉勰《練字》的“字”當是廣義的文字。
唐蘭先生認為,早在紀元前中國人就開始研究文字,《史籀》《倉頡》和《爾雅》是最早的文字書。劉勰說:“《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薄毒氉帧贰妒肤Α贰秱}頡》篇講字形,當然《說文解字》主要也是講字形,《爾雅》講字義,是訓詁學的祖宗。三國時期李登的《聲類》,晉代呂靜《韻集》等,應該說是最早的韻書,至此文字學的典籍都具備了。這種形、音、義相互佐證的文字書,便于“該舊知新”組織文章。按理說,研究文字的構(gòu)造和運用的學問,就叫作文字學。這說明劉勰那個時期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在意義上的文字學條件。但是容庚先生認為,文字學之謂,始于清末民初的劉師培之《中國文學教科書》。他認為:“文字學必包括形音義三者而言。”[7]容庚的這個界定讓人一時費解。唐蘭認為:“文字學的萌芽,大概在春秋時?!稜栄拧窊?jù)說是周初所作,《史籀》據(jù)說是宣王時作,但解說文字的風氣,實起于《左傳》。”[8]57例如:《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說:“夫文,止戈為武。”《左傳·宣公十五年》晉國大夫伯宗說:“故文,反正為乏?!闭压辏貒t(yī)生和(人名)說:“于文,皿蟲為盅?!眲③脑凇毒氉帧菲f:“《周禮》保氏掌講六書?!痹S慎《說文解字序》有:“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聲,……四曰會意,……五曰轉(zhuǎn)注,……六曰假借?!辈椤吨芏Y·地官·保氏》有:“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五曰六書?!边@六書之說,已經(jīng)是總結(jié)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了,象形、指事、形聲、會意,是講造字法,轉(zhuǎn)注、假借是用字法,這種研究六書的學問,應該稱之為文字學。但是在漢代被稱之為小學,六朝時期叫作“倉雅學”[6]5。
劉勰所謂“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練字》),這句話也是有歷史文獻作為根據(jù)的?!抖Y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边@當是指周王朝統(tǒng)治全國之后開始的一次文化上的大一統(tǒng)行動,即統(tǒng)一文字,統(tǒng)一語言,統(tǒng)一風教。這是任何一個大一統(tǒng)的社會都必須采取的措施??鬃邮谴呵飼r期的人物,周王權(quán)衰微,政出多門,文字也亂了,孔子發(fā)出“必也正名乎”的呼聲,說如果讓他主政,他首先要統(tǒng)一文字。因為“文不正,則言不順”,政令無法傳達至民間。其后至戰(zhàn)國,許慎《說文解字序》說:“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边@說明戰(zhàn)國時期文字應用比春秋時期更亂。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也是采取了與周朝相同的措施:“一字體,總異音,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這就是改大篆為小篆,后又改用秦隸,并統(tǒng)一了字音,實現(xiàn)了孔子“必也正名乎”的愿望。劉勰說的“秦隸興,古文廢”,與許慎觀點相同。許慎《說文解字序》說:“秦滅書籍,滌除舊典?!侏z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而絕矣?!碧铺m《古文字學導論》說:“‘古文字’這個名稱,初見于《漢書·郊祀志》所說的‘張敞好古文字’,漢時通常的稱謂卻只是‘古文’。因為漢時通行的文字是隸書和小篆,這都是秦并天下以后才興起來的,所以把秦以前的文字,統(tǒng)叫作古文?!盵8]32我們認為古文之謂,是一個相對的稱呼?,F(xiàn)在通常把文言文稱之為古文,而現(xiàn)代文字學上的古文之謂,大都是指大篆之前的文字。有唐虞之古文、夏商之古文、西周之古文和六國之古文。劉勰說的這個“古文”當指大篆和小篆。小篆是秦代文字,隸書簡便于篆體,故人們習慣使用隸書,故有劉勰“程邈造隸而古文廢”之說,特別是后出的漢隸。但是,劉勰“程邈造隸而古文廢”的說法,當取材于許慎《說文解字序》,許慎說:秦“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而絕矣”。這個“隸興而古文廢”的說法可能不嚴密,其資料相沿脈絡(luò)是班固《漢書》、許慎《說文》、劉勰《練字》?,F(xiàn)代文字學家胡樸安在引用許慎《說文解字序》和《漢書·藝文志》的有關(guān)這方面意見之后緊接著說:“隸書之興,專為獄史隸人之用。秦時雖滅文重質(zhì),然從未以隸書施之高文典冊,觀始皇各處刻石,皆書以篆,詔版亦然。惟權(quán)用隸,可知篆隸之用,在秦固各有所宜也。自漢人以隸寫經(jīng),隸書之用日廣,變更篆體,俗書疊出,千里草為董,白水為泉。篆文之廢,不廢于秦之造隸書,而廢于漢之用隸書也。雖然隸即變更篆體,究竟由篆而出,其間變遷之跡,茍明字例之條,皆可知其意?!盵9]
后漢時期,漢隸再變,歷經(jīng)章草、楷化,演變成今天通行的正書。這種始于東漢,盛行于魏晉南北朝的正書,中間經(jīng)歷了晉宋以來的別字、俗字的文字混亂期。這種現(xiàn)象,顏之推《顏氏家訓·雜藝》記載甚詳。
劉勰認為:“秦滅舊章,…… 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六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練字》)《說文解字序》說是八種字體:大篆、小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隸書。這是秦代規(guī)定的文字八體。劉勰說的“六體”之謂,是指: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這是王莽時期改秦八體為六種字體[3]57。據(jù)《漢書·藝文志》載,“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這當是劉勰之所本。秦王朝雖然規(guī)定書同文,但是因為統(tǒng)治時間太短,未能形成風習,漢初蕭何再次用法律的形式統(tǒng)一字體,吏民上書,字或不正,必然治罪??梢姶笠唤y(tǒng)王朝對于規(guī)范文字工作的重視,所以文字學在漢代得到大發(fā)展。劉勰指出孝武之世,司馬相如撰寫了《凡將篇》等文字書。宣平二帝兩朝時期,召集通曉古文的人整理字書,張敞以訓正讀音傳業(yè),揚雄以不常見的奇字編成《訓纂篇》等。他們都能熟練貫通《爾雅》《倉頡》兩書,這些學問,在漢代初期,因為六國遺老尚在,在當時的大學者那里,無不通曉音義。“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練字》)
后漢時期,文字學轉(zhuǎn)趣疏略,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作品,他們用字深奧,后漢人讀不懂,認為他們是賣弄學問,故意選擇一些深奧的文字用于文章,這種認識是不了解西漢文字學昌盛的緣故。劉師培就說:“西漢文人,若揚、馬之流,咸能洞明字學(故相如作《凡將篇》,而子云亦作《方言》。)故選詞遣字,亦能古訓是式(所用古文奇字甚多,非明六書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詞也。)非淺學所能窺(故必待后儒之訓釋也)?!盵10]曹魏時期,作文用字,還是有些法度,而《練字》篇:“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劉勰這些話反映的現(xiàn)象在《顏氏家訓·雜藝》篇也有相同的著錄,南朝如“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背瘑蕘y之余,書籍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jīng)傳?!焙笫牢淖謱W家唐蘭說:“六朝是文字學衰頹,也是文字混亂的時期?!盵6]18文家作文用字不講究,隨手撿來用上,別字、俗字、自造字滿篇多有,事后連自己也不識得了,以至于成了劉勰說的“字妖”。
從中國文字發(fā)展史來看,大的混亂期有三個:一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三是晚唐至五代時期。這三個時期都因國家混亂,王權(quán)衰微,政出多門,導致文字形體和讀音不能統(tǒng)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造成的文字混亂,經(jīng)過秦漢兩代基本統(tǒng)一;魏晉南北朝時期造成的混亂,盡管有劉宋時期揚州都護吳恭撰《字林音義》和顧野王撰《字林》等字書訂正,也不能改變局面。至大唐王朝時期的顏師古奉命撰《字樣》、郎知本撰《正名要錄》、杜延業(yè)撰《群書新定字樣》(今佚)、顏元孫撰《干祿字書》、唐玄宗撰《開元文字音義》等數(shù)次正字正音等措施,雖然使得俗字現(xiàn)象有所收斂,但仍然不能禁絕,民間書手多不遵之。晚唐及其五代,由于國力漸衰,藩鎮(zhèn)割據(jù),世風下頹,俗字、別體遂又泛濫起來,從而形成了俗字、別字流行的又一個高潮。敦煌遺書中大量的俗字就是物證,直到宋元雕版印刷盛行才基本克服,但是在民間文學和坊間刻書中仍沒有絕跡。誠如任半塘所言:“唐人之俗寫,沿漢魏六朝舊習,而集其成。……當時俗寫甚為普遍,并不擇事而施?!盵11]
劉勰《文心雕龍》講文章學,設(shè)置《練字》篇,是有其文字混亂期作為背景的。這說明劉勰《練字》篇的設(shè)置,其針對性是為了糾正和防止“字妖”現(xiàn)象,意義不同尋常。
總之,從《練字》篇可以看到,劉勰認為,漢語言文字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經(jīng)歷了爻象、鳥跡、書契、籀文、秦篆、秦隸、漢隸、正書等字體。文字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說:“《河圖》孕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原道》)這“神理”就是自然而然的道理,這是從字形上說的。而字義和字音也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毒氉帧罚骸胺颉稜栄拧氛?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而史籀之遺體也?!堆拧芬詼Y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眲③闹赋鼋柚稜栄拧费芯孔至x,與研究字形的《倉頡篇》相互勘用,猶如左右肩股相互配合?!毒氉帧菲f:“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敝挥辛私馕淖职l(fā)展的新趨勢,才能準確掌握字義,解釋古今有所不同,字義的取舍也隨著時代的不同而有別。
據(jù)《顏氏家訓·文章》篇記載,劉勰的知音沈約認為:“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边@里的“易識字”與劉勰《練字》篇的要求是一致的;“易讀誦”與《聲律》篇相聯(lián)系,是指文章寫作,不僅要選用讀者常見的字,而且還得要考慮能夠朗朗上口?,F(xiàn)代學人劉師培說:“作文之道,解字為基,……豈有小學不明而能出言有章者哉!……小學不講,則形聲莫辨,訓詁無據(jù),施之于文,必多乖舛?!盵12]文章是寫給人看的,作者是通過文字表達來傳播自己的思想。如果選用的文字,多人不識得,也就失去了文章寫作的意義。
劉勰說:“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奔矗骸靶募韧新曈谘?,言亦寄形于字?!毖哉Z是人類交際的聲音,聲音通過文字符號記錄下來,就由聲像變成了物象,物象就有了“體貌”。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因此文章就寓居在文字之中,成了文章之宅宇,可謂劉勰之自鑄偉辭。《文心雕龍·章句》篇說:
夫設(shè)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lián)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qū)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可見,文字對于文章的重要性。因而劉勰主張作文貴在“練字”,“練字”的“練”,李善注《文選·月賦篇》時說:“練,與揀音義同?!睊?,《爾雅》:“柬,擇也?!狈段臑懴壬ⅰ段男牡颀垺ぞ氉帧菲摹熬殹弊衷?“練訓簡,訓選,訓擇,用字而出于簡擇精切,則句自清英矣?!眲③谋疽馐亲魑囊x擇恰當?shù)奈淖纸M成“端直”的語句,使得文含風骨感召讀者,以達到傳達作者本意的目的。正是出于這一要求,劉勰才在《風骨》篇主張:“捶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薄按纷帧笔蔷氉?,“捶”是錘煉。若選字不精,用詞不準,“空結(jié)奇字”造成巧言麗辭一大串,詞義瘠薄,無法達到風骨之力,對讀者起不到化感作用,就失去了文章寫作的意義。對于詩文作者綴文練字的故事很多,宋代洪邁《容齋隨筆》卷八就有一則《詩詞改字》,著錄了王安石絕句《泊船瓜洲》一詩的修改過程,僅“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就曾經(jīng)用過“到”“過”“入”“滿”字,“凡如是十余字,始定為綠”,最后形成“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千古名句。黃魯直詩《登南禪寺懷裴仲謀》中的兩句:“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據(jù)說這個“用”字是最后選定的?!坝谩弊殖跤谩氨А保指挠谩罢肌?,三改“在”,四改“帶”,五改“要”,最后改“用”字始定;詩人賈島寫詩“推敲”的故事更是家喻戶曉。至此,《練字》篇的意義明矣!
練字的目的、意義明確了,劉勰《練字》篇提出了練字的四條方法或者說四條規(guī)則: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曹攄詩稱:“豈不愿斯游,褊心惡哅呶?!眱勺衷幃?,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lián)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对姟贰厄}》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以上是劉勰提出的“練字”的四條規(guī)則。劉勰說得很清楚,避詭異問題如同沈約說的,是為了讀者易識字,更好地把作者的思想意圖通過常見的文字組成的篇章傳達給讀者。因為魏晉以降,文雖崇尚簡約,但是,詭異之弊病仍然不絕。劉勰自己解釋:“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边@種現(xiàn)象,直到唐代亦然。例如唐·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瓌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弊煮w“瓌怪”的原因是文人“獵奇”所致?!奥?lián)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劉勰所批“字林”之謂,左思《三都賦》即是一例,如《吳都賦》:
真是“狀貌山川”,就用山字旁的字構(gòu)句;形容江河,就使水字旁的字連篇。郭璞《江賦》更甚于左思《吳都賦》,我在閱讀時,如果不借用《中華字?!?有很多字一般字典是查不到的)和注釋家的注釋,直接不能閱讀,如同劉勰說的進入“字林”一樣。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相同偏旁的文字充盈其內(nèi),或為了求得雙聲疊韻,爭得“半字同文”,不惜搜腸刮肚,費時十年寫成《三都賦》。這當就是黃侃說的“茍以矜奇炫博為能也”。
隋唐之前,文章傳播皆由書手抄錄,如果書手不慎,選字隨便,或只注意讀音,不講究文字本意,或者只憑己意,省略偏旁,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錯誤。劉勰所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正是此意。“音訛”者,劉勰舉例如“子思弟子,‘于穆不巳’者”,這是指“祀”字之謂,在文獻上有用“于穆不巳”者、“于穆不似”者、“于穆不祀”者之別,“巳”“似”“祀”,“音訛之異也”,都是因為書手抄寫中音訛而致?!皶x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所謂“文變之謬”,是指文字形變所致。如“三豕渡河”,晉之《史記》本是“己亥渡河”,由于“己”與“三”形似,“亥”與“豕”形似,因而訛變成了“三豕渡河”。劉勰又舉例曰:“《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別’‘ 列’‘ 淮’‘ 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薄皠e風”原本是“列風”,列,通“烈”?!墩撜Z·鄉(xiāng)黨》:“迅雷風烈必變?!薄把咐罪L烈”,即迅雷烈風,烈風就是大風。“列”與“別”形似,“淫”與“淮”形似?!啊?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正是這種獵奇心理的支配而舍“義當而不奇”而取“理乖而新異”。正如劉勰所言“三寫易字”?!侗阕印ゅ谟[》篇也說“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p>
“聯(lián)邊”和“單復”是一個文章表面觀感的美學問題。“聯(lián)邊者,半字同文者也”,是指偏旁相同的文字累積在一句話或者一篇文章中,前面已經(jīng)舉例言明?!笆÷?lián)邊”要求盡量減少用偏旁相同的文字組成句子,否則,會給人以“字林”之感。正是這種“字林”式的文字構(gòu)句,影響了作品的文學藝術(shù)價值。臺靜農(nóng)的《中國文學史》說《三都賦》:“等于類書的性質(zhì),并沒有文學價值?!薄皺?quán)重出”,“權(quán)”是斟酌之意,是指要斟酌用字,避免重復,給人以語言貧乏之感。“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這是劉勰說的行話。雖然“相避為難”,作者應該盡量避免。但是,凡事也不能絕對,有時重復也是必要的。如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十四個字,用了四個“死”字,不但不給人以重出的反感,反而加重了起義的正當性、必然性,顯示了司馬遷的語言駕馭能力和修辭技巧之高超。這說明高明的作者對于重出,避與不避,見機而作,不必教條。“調(diào)單復”,就是調(diào)配單復。劉勰講得明白:“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币话銇碚f,獨體字相對筆畫少,顯得消瘦,合體字筆畫多,顯得肥大。如果“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這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要求,所以劉勰接下來說:“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參伍單復”就是調(diào)配“單復”。《易·系辭上》:“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眲③脑凇段男牡颀垺分兴拇问褂谩皡⑽椤币辉~,用意皆與《易·系辭上》相同,取“錯綜”之意,指把肥瘠文字調(diào)配的錯落有致,即“磊落如珠”。
劉勰在齊梁時期不僅是著名的文章家,也是頗有聲望的書法家。我曾在《草書大字典》中,集出六個劉勰寫的草字放在拙著《劉勰志》彩頁中。《草書大字典》對梁代只選錄了梁武帝、蕭確、沈約、陶弘景、蕭子云、劉勰、王彬、朱異等八人的字,可證劉勰在齊梁時期是著名的書法家?!读簳繁緜髡f:“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痹撚泴嵵?,說明劉勰對于書品肥瘠文字的搭配和排列,頗有講究。這不僅是從文義美學意義上的要求,更多的是從視覺美學意義上提出“磊落如珠”的要求。清代戈守智《漢溪書法通解》說:
排者,排之以疏其勢。疊者,疊之以密其間也。大凡字之筆畫多者,欲其有排特之勢。不言促者,欲其字里茂密,如重花疊葉,筆筆生動,而不見拘苦繁雜之態(tài)。則排疊之所以善也。故曰:“分間布白”,謂點畫各有位置,則密處不犯而疏處不離。又曰:“調(diào)勻點畫”,謂隨其字之形體,以調(diào)勻其點畫之大小與長短疏密也。
戈守智說的是書品的排疊布白問題,劉勰的“調(diào)單復”是選字問題,雖有不同,但是從美學意義上看,是相同的要求。劉勰提出一個標準,是本著圣人“寧缺毋濫”的原則綴字成文?!耙懒x棄奇”,不僅選字達意曉人即可,并指出“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芭c正文字”相聯(lián)系,其意義就更大了,可見還有糾正晉宋以來文字混亂現(xiàn)象的意義。
劉勰在《練字》篇的末尾總結(jié)性地說:
篆隸相熔,蒼雅品訓。古今殊跡,妍媸異分。字靡易流,文阻難運。聲畫昭精,墨采騰奮。
“篆隸相熔”一語,是說我國文字,自倉頡初造之鳥篆、史籀之大篆、李斯之小篆、程邈之隸書的演進,后者皆由前者之熔化,而成后者之鑄造,彼此相因,不斷演變,而始有今日之楷書。劉勰說:“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薄墩f文解字·序》言:“或頗省改,以趣約易?!闭f明文字的每一種形體的演變,都是對前一種形體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文家可以根據(jù)文字的形、義從事選擇?!吧n雅品訓”是對前文“《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一語的回應?!奥暜嬚丫?,墨采騰奮”,是對“并貫練《雅》《頡》,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和“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而言?!白置乙琢?,文阻難運”是對“自晉以來,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一語的承接和概括[13]。
綜上,《練字》篇與許慎《說文解字序》是中國最早的兩篇文字學發(fā)展史?!墩f文解字序》只談到東漢,《練字》篇延伸到南北朝,雖然僅有千余字,意義足矣!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劉勰對于漢字產(chǎn)生、發(fā)展的流變性和音、義變化性十分了解,且承認文字的形、音、義是流變的,與社會政治有密切的關(guān)系。這比起那些在漢字改革過程中的頑固派,不知“古今殊跡,妍媸異分”者來說,劉勰識見實在高明得多?,F(xiàn)代文字學家唐蘭先生說“一般人不知道文字是時常流動的,他們往往只根據(jù)所見到的文字,以為古來文字就是如此,……他們的理由,是:‘父子相傳,何得改易’,是‘俗儒啚夫’之見?!盵6]114要說談文字產(chǎn)生的資料是劉勰取自前人成說的話,“練字”的四條規(guī)則卻是劉勰獨創(chuàng),而對漢字形音義流變性規(guī)律的認識,也不是凡夫俗儒所能掌握的。面對漢字文化圈內(nèi)的“俗儒啚夫”,說明劉勰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文章家和杰出的思想家[14],還是一位造詣頗深的文字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