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現(xiàn)磊◇
美國小說家約翰·威廉斯在1965年出版了《斯通納》,適逢“二戰(zhàn)”結束,各種文化思潮風起云涌,《在路上》《麥田里的守望者》被年輕人奉為圣經(jīng)?!?0年代,文學大師??思{、海明威相繼逝世,文壇涌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文學潮流,緊跟時事政治,先鋒實驗、反傳統(tǒng)小說敘事,成為大家的圭臬。黑色幽默、荒誕派、存在主義等文學流派盛行,《第五屠場》《第22條軍規(guī)》等小說興起,青年崇尚叛逆、嬉皮士運動、搖滾樂。”①周南焱:《斯通納,一個美國中西部的堂吉訶德》,《北京日報:文化周刊·藝譚》2016年4月7日。這樣的時代,沒有幽默、沒有浪漫、沒有甜蜜幸福、古板固執(zhí)而又略顯老套,《斯通納》的出版明顯不合時宜,銷售寥寥。然而它近十年在歐美各國重新出版,卻引起了極大的回響。
小說開頭,作者就交代了主人公平淡無奇的一生:
威廉·斯通納是1910年進的密蘇里大學,那年他十九歲。求學八個春秋后,正當?shù)谝淮问澜绱髴?zhàn)拼殺猶酣的時候,他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職位,此后就在這所大學教書,直到1956年死去。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頁。
威廉·斯通納于十九世紀末出生在美國密蘇里州的一個貧苦務農(nóng)家庭。他父親送他到密蘇里大學學習農(nóng)學經(jīng)營,但他卻愛上了與貧瘠農(nóng)地相差甚遠的英語文學,后來甚至成為一位學者。不過,年復一年,斯通納的生活遭遇一件又一件的挫折:與“上流社會”女子的婚姻使他與家庭疏遠、教學與研究陷入困境、妻子和女兒逐漸淡漠自己,以及一段被丑聞脅迫而終止的婚外戀情。斯通納在他不斷向自己內(nèi)心追求的過程中,重新探索了純樸祖先們傳承下來的理智德性與靜默隱忍等力量,這些力量伴隨他面對一生無法逃避的孤寂,這孤寂最終成就他完成自我的塑造。
新歷史主義的領袖人物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基于對文藝復興“自我造型”的研究,力求在“反歷史”的形式化潮流(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中重標歷史的維度,要在“泛文化化”的文學批評中重申文學話語范式對歷史話語的制約,要在后現(xiàn)代“語言游戲風景”中,張揚歷史現(xiàn)實和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話語關系。他認為“自我”是能夠塑造成型的意識,“自我”通常指自我意識,強調(diào)人能進行自我對象化和自我區(qū)分,在認識活動和道德活動中具有主體的作用?!白晕摇眴栴}實質上就是“人的主體性”問題。人的主體性是在生命活動中力圖塑造自我而實現(xiàn)真正的善,自我意識將自身和一定欲望相統(tǒng)一,就產(chǎn)生了行為的動機,而動機就是“行為中的意志”。人之所以有意志,就是因為人不滿足現(xiàn)狀,力圖通過自我塑造而趨向善②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2版,增補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9頁,第400頁,第400頁。。
在格林布拉特看來,自我塑造是在自我和社會文化的“合力”中形成的。主要表現(xiàn)為:(1)自我約束,即個人意志權力;(2)他人力量,即社會規(guī)約、精英思想、矯正心理、家庭國家權力;(3)自我意識塑造過程,即自我形成“內(nèi)在造型力”。而造型本身就是一種本質塑形、改變和變革。這不僅是自我意識的塑造,也是人性的重塑和意欲在語言行為中的表征③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2版,增補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9頁,第400頁,第400頁。。格林布拉特打破了傳統(tǒng)歷史—文學的二元對立,將文學看作是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一種在歷史語境中塑造人性最精妙部分的文化力量,一種重新塑造每個自我以致整個人類思想的符號系統(tǒng),而歷史是文學參與其間,并使文學與政治、個人與群體、社會權威與它異權力相激相蕩的“作用力場”,是新與舊、傳統(tǒng)勢力與新生思想最先交鋒的場所。他講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劃分為兩個層面:文學與社會的關系、文學人物與現(xiàn)實權力之間的關系。格林布拉特認為文學史是人性重塑的心靈史,“人性和人性的改塑都處在風俗、習慣、傳統(tǒng)的話語系統(tǒng)中,即由特定意義的文化系統(tǒng)所支配”④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2版,增補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9頁,第400頁,第400頁。,因此,文學作品中的個體也是處在這種復雜的權力運作中,具有特定的時代性和局限性。但真正偉大的作品,同時也向主流意識形態(tài)發(fā)起進攻,“它們置身于特定地點特定時代能夠被言說的內(nèi)容的最邊緣,沖擊著自己文化的疆界”⑤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679頁。,特別是一流的言說者,對于主流權力話語存在著能動性。
回觀《斯通納》,從一定程度來講,這是一本毫不諱言地坦誠自己的失敗、孤獨、有限性的小說,斯通納出生于窮苦的土地,以教書度過一生,始終追求著文學的價值、語言的魅力、歷史的智慧。他秉持著正直、純潔,夢想著一切崇高的事物,但卻和時代異常疏離,當他的命運、道德、倫理、情欲、人格、學問面臨來自歷史、現(xiàn)實、戰(zhàn)爭等組成的龐大的權力關系網(wǎng)絡的壓制的時候,他毅然選擇不與戰(zhàn)爭的“正義”、社會的“規(guī)范”、世界的“秩序”為象征的蠅營狗茍同流。然而,換個角度來說,他的一生又是平庸的,平庸至極,20世紀前期的一切巨變,在他身上都只不過是用來標記時間的日期而已。小說在一開始就指明了,斯通納所留在世界上的一切,僅僅是一本無人翻閱的關于中世紀的學術文獻手稿,他的一生看來都是那么單調(diào)而無趣,甚至用幾個詞就足夠概括:出身農(nóng)家、讀書學習、獲得教職、教學研究、結婚生女、工作糾紛、因病逝世,外加一段故事中唯一有些色彩卻轉瞬即逝的婚外戀情。
生活總給人兩難的抉擇,也許很多人面對自己無力改變的平庸、面對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美國夢”的破滅,面對戰(zhàn)爭過后滿目瘡痍喪失感知能力的灰暗生活,都會認為生命不值得再繼續(xù)下去,如同斯通納的銀行家岳父,如同斯通納一生紀念的好友戴夫;同樣還有一些人,荒唐地為了那些所謂充滿意義的理想和幻想而死,比如小說中為了戰(zhàn)爭的正義、國家的榮譽而輕易地走上戰(zhàn)場客死他鄉(xiāng)的年輕人們。一些人在失去自視為珍貴事物的同時,也隨之主動放棄了對生命的占有,而另一些在精神性反思上過于偏執(zhí)的人,則是在純粹的反抗中進行了思想的自殺。然而斯通納卻一直默默地對一切保持著疏離,面對龐大的權力機制,他既顛覆疏離著榮譽的“正義”戰(zhàn)爭,也同樣顛覆性疏離著生活的平庸本身。約翰·威廉斯以一種文本的“能動性”,極力讓斯通納在他不斷向自己內(nèi)心追求的過程中,保守住純樸祖先們傳承下來的理智德性與靜默隱忍等力量,這些力量伴隨他面對一生無法逃避的孤寂。新歷史主義人為自我是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是一個處于歷史、社會、文化、倫理等諸多面向影響作用下的過程。借助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的啟示,深入考掘,在對《斯通納》展開文本分析的基礎上,針對斯通納一生中四次重大事件,我們可以揭橥出斯通納自我塑造構成了一個“本來自我、道德自我、倫理自我、社會自我”的四元結構,正是這四元結構,對應著斯通納的四重人格——文學人格、歷史人格、情欲人格和社會人格,由此形塑了斯通納的真實“自我”。
威廉·斯通納出生在密蘇里中部布恩維爾村附近的一家小農(nóng)場里,“這是一個孤單的家庭,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全家被逃不掉的辛勞緊緊地束縛在一塊兒”。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頁,第4頁。原本高中畢業(yè)后回農(nóng)場務農(nóng)便是他必然的命運,然而,縣里來了一個陌生人,他的一番話從此改變了斯通納的命運。那人“上個星期”說在哥倫比亞的大學里新設了一個農(nóng)學院,做父親的應該送兒子到那里去學習?!吧蟼€星期”,說明斯通納的父母就此已經(jīng)做了全面的思考,其中定涉及一定的犧牲和顧慮。從這一刻,我們開始看到斯通納面前的光:
斯通納的雙手平攤在桌布上,在燈盞亮光的照耀下,桌布閃爍著暗淡的光。他去最遠的地方?jīng)]有超過布恩維爾……他盡量抑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②〔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頁,第4頁。
可見,斯通納的內(nèi)心是非常向往的。于是,一個嶄新的人生開始了。那年秋天,斯通納去了哥倫比亞,正式報道,成為農(nóng)學院的一名新生。
在農(nóng)學院,斯通納修的是理學士學位,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他需要修兩門課程——土壤化學和英國文學概論。土壤化學他很感興趣,可是,必修的英國文學概論“卻空前的讓他有些煩惱和不安生”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頁,第14頁,第17-18頁,第23頁。。這種不安和煩惱促成了斯通納新生命的萌芽。老師阿切爾·斯隆通過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發(fā)現(xiàn)了斯通納。“這首十四行詩講的是什么意思?”斯隆持續(xù)追問,“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再跟你講話,斯通納先生,你聽到了嗎?”老師通過經(jīng)典文學去喚醒學生的主體意識,斯通納被這首詩點亮了:
有那么幾個時刻,威廉·斯通納意識到自己使勁屏住呼吸……他把目光從斯隆身上移開,打量著教室。陽光從窗戶里斜照進來,落在同學們的臉上,所以感覺光明好像是從他們自身散發(fā)出來。迎著一片黑暗釋放出去……②〔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頁,第14頁,第17-18頁,第23頁。
那一年的第二學期,斯通納中斷了農(nóng)學院的課程,選修了幾門哲學和古代史導論課,以及兩門英國文學課。等夏季回到父母身邊,他對自己在大學的學習只字不提?!八雇{的自我意思開始蘇醒,他從未以這種方式感知過自己”,他開始有了孤獨感:
有時,晚上在自己的閣樓房間,他正看書時會抬起頭來,盯著房間那些黑乎乎的角落,在暗影的襯托下,燈光閃爍不定。如果盯的時間很長又太專注了,那片黑暗就會凝聚成一團亮光,它帶著自己閱讀的東西的那種無形的樣式。他又會覺得自己走出時間之外,就像那天阿切爾·斯隆在課上跟他講話的感覺。過去從它停留的那片黑暗中出來聚集在一起,死者自動站起來在他眼前復活了;過去和死者流進當下,走進活人中間。③〔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頁,第14頁,第17-18頁,第23頁。
鑒于斯通納在文學課程上的優(yōu)異成績,斯隆在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建議斯通納繼續(xù)攻讀文學碩士,然后邊做助教邊攻讀博士學位,進而正式成為一名教師。這個建議讓斯通納倍感驚喜,當問及斯隆自己為什么確定“想當個老師”時,斯隆給出了一個自己興奮的回答:
“是因為愛,斯通納先生”,斯隆興奮地說,“你置身于愛中,事情就這么簡單。”④〔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頁,第14頁,第17-18頁,第23頁。
是的,因為愛。約翰·麥格翰在《斯通納》臺灣譯本引言中提道:“如果這部小說有一個中心思想,那么必然是關于愛,各種不同形式的愛及各種摧毀它的力量,‘那并不是一種靈,或者是肉的激情;相反的,它是一種包含了靈與肉的力量;更具體地說,它仿佛是一種愛’?!雹荨裁馈臣s翰·威廉斯:《史托納》,馬耀民譯,臺北:啟明出版社,2014年,第18頁,第27頁?!八麑ξ磥磉€沒有什么規(guī)劃,而且對誰都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這種不確定”,斯通納的愛,是源于對文學世界古老的愛,“從農(nóng)到文”是斯通納自我意識覺醒的本我選擇。這種愛甚至不顧前來參加學士學位畢業(yè)典禮的父母的麻木、痛苦和扭曲。面對持續(xù)的沉默,斯通納完成了文學性格的最終洗禮:
斯通納想給父親解釋他打算干什么來,試圖在他心中喚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標感。他聽著自己的語詞落下來,好像都發(fā)自別人之嘴。他望著父親的臉,這張臉接受者這些語詞,就像一塊石頭接受著一只拳頭的反復擊打。他講完后,坐在那里雙手緊扣在膝蓋之間,低垂著腦袋。他聽著屋子里的沉默。⑥〔美〕約翰·威廉斯:《史托納》,馬耀民譯,臺北:啟明出版社,2014年,第18頁,第27頁。
1915年春天,斯通納修完了文學碩士課程,完成了論文,一方面著手攻讀博士學位,同時,開始在斯隆的安排下正式成為一名大學講師?!八麆x那間就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他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某種東西在不斷變化……他知道了,他讀過的彌爾頓的詩歌或者培根的隨筆,乃至本·瓊森”的戲劇改變著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就是文學的主題,能夠改變世界是因為文學依賴它”。
也正是這個階段,斯通納有了自己的朋友,他們是自己的碩士研究生留校工作的同學:馬斯特思和戈登·費奇,這類似于一種人生階段的重大儀式,他有了能夠進行精神溝通的朋友,馬斯特思和戈登·費奇正是這種具有典范意義的朋友?!半m然大家相處的不錯,可并沒有成為親密朋友;他們并不吐露心聲,也很少在每周聚會之外見到對方。”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關于大學本質關于每個人本質的談話。在談到斯通納的本質時,馬斯特思面帶微笑,帶著惡毒的冷嘲熱諷的表情,轉向斯通納:
你是什么樣的人?一個單純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對自己假裝的那樣?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個夢想家,一個更瘋狂世界的瘋子,我們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訶德,但沒有自己的桑喬。在藍天下歡跳……但是你有這個瑕疵,那個頑疾。你覺得有某種東西,有某種東西值得去尋找。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你很快就會明白。你同樣因為失敗而與世隔絕;你不會跟這個世界拼搏。你會任由這個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來,你還躺在那里納悶,到底做錯了什么。因為你總是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沒有那個東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蟲,豆莢里的蠕蟲,玉米里的穿孔蟲。你無法面對它們,你又不會與它們搏斗;因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執(zhí)了。你在這個世界沒有安身之地。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5頁,第42頁。
這一部分可以看成一場被奧古斯丁思想洗禮過的斯多葛式占卜。一個人的命運可以被預言,但他并沒有因此喪失偶然性和創(chuàng)造力,他依然擁有自由意志, 因為正是這樣屬于他的自由意志引領他走向屬于他自己的命定。②張定浩:《愛的秩序》(上),《書城》2016年第8期。接下來,這種“自我塑造”立刻遭遇到了考驗——戰(zhàn)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三年,美國宣布參戰(zhàn)。宣戰(zhàn)后不久的那幾天,斯通納“忍受著某種迷茫的折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有一片巨大、冷漠的保留地?!八骱迲?zhàn)爭對大學強行制造的撕裂;可是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并沒有特別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而且也無法促使自己去恨德國人”。當費奇笑著跟他說馬斯特思打算跟自己一起去報名應征參軍后,斯通納懷揣困惑與迷茫來向老師斯隆詢問,斯隆提起了另一場戰(zhàn)爭——美國南北戰(zhàn)爭:
當然,我記不得那場戰(zhàn)爭,我還很小。我也記不得父親了,他在戰(zhàn)爭的第一年就被殺死了。但是我看到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一場戰(zhàn)爭不僅僅屠殺掉幾千或者幾萬年輕人,它還屠戮掉一個民族心中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如果一個民族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爭,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殘暴者了,動物,那些我們——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種污穢中培養(yǎng)出的動物。③〔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5頁,第42頁。
面對歷史的宏大敘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的能動性,這種能動性具有顛覆現(xiàn)實道德、倫理等諸多權力關系的隱形力量,關鍵在于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是什么樣的人。面對斯隆沒有答案的答案,斯通納沉默了好長時間。實際上,作為生命個體,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自由意志。雖然有征兵制,但是斯通納也有申請免征的權利。參軍與否的選擇權完全在于他自己,“這又是一個精巧的設置,我們由此可以有機會看到某種古典思想的回聲,它強調(diào)人身處十字路口時掌控自己命運的義務,迥異于日后我們熟悉的種種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處境下的人的無助、妥協(xié)乃至絕望悲涼?!雹購埗ê疲骸稅鄣闹刃颉罚ㄉ希?,《書城》2016年8月。斯隆對斯通納說:
你必須記著自己是什么人,你選擇要成為什么人,記住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意義。②〔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3頁,第44頁,第60頁。
斯通納回去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兩天沒去上課,他必須做出選擇,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大事件,第二次重大選擇。唯有第二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選擇。最終他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他找到馬斯特思和費奇,告訴他們,他不跟他們一起去打德國人了。馬斯特思告誡道:“你注定要遭受滅頂之災”③〔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3頁,第44頁,第60頁。。這種來自周遭的道德譴責,正是斯隆看透戰(zhàn)爭本質之后所預料的:“一場戰(zhàn)爭不僅僅屠殺掉幾千或者幾萬年輕人,它還屠戮掉一個民族心中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如果一個民族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爭,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殘暴者了,動物,那些我們——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種污穢中培養(yǎng)出的動物?!比诵缘墓猸h(huán)往往被這種道德暴力綁架所擠壓。這是來自社會、歷史語境中的權力含納,稍有不慎,個體的自由意志、生命力即可走向衰敗。斯通納突然意識到,斯隆在美國參戰(zhàn)的這一年驟然老了很多,已經(jīng)了無生命力,斯通納心想“他快要死了”,這種必然性正源于道德倫理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一定程度來講,道德自我(motal self)是指自我意識的道德方面,或道德的自我意識。包括自我道德評價、自我道德形象、自尊心、自信心、理想自我和自我道德調(diào)節(jié)等。毫無疑問,斯通納身上存在著堂吉訶德式的頑疾,他一直默默地對一切保持著疏離,疏離著榮譽的“正義”戰(zhàn)爭,疏離來自周遭的道德怨恨。很明顯,他對自己的決定毫無內(nèi)疚感,“沒有任何特別的悔恨感”。差不多入伍一年后,馬斯特思戰(zhàn)死在蒂耶里堡。1918年那個夏天,他的大量心思都用在琢磨死亡上?!榜R斯特思的死對他的震撼比自己想象的要強烈得多”,但他又由于與文學的緊密關聯(lián)而培養(yǎng)出另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他不斷地退回到經(jīng)典之中,從文學語言的修辭和詞匯中,從詩性語體的韻律和節(jié)奏中,一次又一次地驚異于羅馬抒情詩人接受死亡時坦然、優(yōu)雅的態(tài)度,好像他們面對的那個虛無不過是自己曾經(jīng)享受過的絢麗歲月的一種應有屬性;一次又一次地驚奇于拉丁傳統(tǒng)的后期基督徒詩人看待死亡時表現(xiàn)出的痛苦、恐懼以及勉強掩飾的憎惡,好像死亡承諾會有一種華麗、愉悅的永恒人生,好像死亡和承諾不過是一種嘲弄,讓他們活著的光陰腐爛變質。他的歷史人格在此次道德自我建立的過程中得以升華,參與到剩余人生的自我塑造中去。
斯通納在復員老職工的招待會上,見到了后來的妻子伊迪絲,他被伊迪絲的美貌和氣質所吸引。特別是那雙最淡的藍眼睛,“吸引著他,抓著他”,讓他“似乎從自己的軀體脫身而出,進入一種無法理解的神秘狀態(tài)”④〔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3頁,第44頁,第60頁。。隨后的交往看似很自然,雙方各自對對方有了更深的了解。直到上了帶他們?nèi)ナヂ芬姿苟纫粋€星期蜜月的火車時,斯通納才意識到他有了一個妻子。
他們開始步入婚姻的純真狀態(tài),不過是方式完全不同的純真。兩人都是處子,都意識到誰也沒有經(jīng)驗,但是,一直在農(nóng)場長大的斯通納把生活的自然過程視為沒什么大驚小怪的,而這些過程對伊迪絲來說卻完全神秘和出乎意料。她對這些一無所知,內(nèi)心有種東西不希望知道這些。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9頁,第80頁。
所以,像許多其他人那樣,他們的蜜月很失敗,但他們心里并不承認這點,直到很久以后才認識到這種失敗的滋味。不到一個月,斯通納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敗了。不到一年,他已經(jīng)不抱改善的希望。
他學會了沉默,不再固執(zhí)地去愛。如果他要跟伊迪絲說話,或者在溫柔的沖動下想撫摸,她就躲開,沉溺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變得沉默寡言,強忍著,然后會連續(xù)好幾天強迫自己達到新的疲憊極限……有時,他的決心和學問在自己的愛面前粉碎了,就爬到她的身上。如果她從睡眠中被徹底弄醒了,就會很緊張,很僵硬,以某種熟悉的姿態(tài)朝兩側轉著腦袋,把頭埋進枕頭里,強忍著侵犯。在這種時候,斯通納就盡可能迅速地表演著自己的愛,痛恨自己的輕率,后悔自己的激情。②〔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9頁,第80頁。
他們兩人性事的失敗成為婚姻失敗的一個原因,由此成為一種象征。伊迪絲不愿意接受斯通納的身體,換言之,她不愿意在他面前打開自己的身體,并擁抱一種無法忍受的差異。這種來自身體的誠實,是任何情感教育都無法阻止的。伊迪絲的身體告訴她,她根本不愛斯通納,她之所以嫁給斯通納只不過因為她像任何一個家教森嚴的小女孩那樣渴望來自外部的愛,他恰好是第一個和她約會并向她求婚的男人。然而這種來自身體的提醒又是無法啟齒的事情,這是她親手鑄就的婚姻,她不可能打碎它。③張定浩:《愛的秩序》(上),《書城》2016年第8期。先有生活,而后有倫理,面對情感與婚姻的兩難,斯通納將倫理和情欲幻化為一種能動性,以某種令系里新來的老師敬畏的強度和堅韌不拔的態(tài)度投入到自己的教學工作,進而實現(xiàn)個體的“倫理自我”塑造。斯通納身上堂吉訶德式的頑疾,使他一直默默地對一切保持著疏離,先前疏離著榮譽的“正義”戰(zhàn)爭,也同樣疏離著生活的平庸本身。
結婚將近三年,伊迪絲提出想要個孩子。她并非性冷淡,逐漸釋放出性的訊號,為了懷孕,兩個月的瘋狂交合的激情讓斯通納對伊迪絲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斑@種情欲就像饑餓感,如此強烈”。但他們兩個的關系并沒有改變,斯通納很快意識到,把他們的肉體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愛沒有多大關系。激情過后,一旦確認懷孕,伊迪絲就再也無法忍受斯通納的撫摸。
1923年3月,女兒格蕾斯出生了。斯通納立刻喜歡上她,他那無法向伊迪絲流露的感情可以向女兒流露,“他從對孩子的關愛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樂趣”。對自己的女兒,斯通納更像是一個母親。出生的第一年,格蕾斯只認父親的觸摸,以及他的聲音和疼愛。在格蕾斯六歲那年,斯通納意識到兩件事:“開始知道格蕾斯在他生活中具有多么核心的重要地位;開始明白自己是有可能成為一名好老師的”。之后,長期無愛的婚姻讓伊迪絲對斯通納暗生恨意,這恨意又因斯通納跟女兒關系親密的美好轉變成一種嫉妒。于是,伊迪絲施展出各種聰明和技巧展開對格蕾斯愛的競爭,她開始介入到父女關系之中,有計劃的拆散他們,以一個母親的名義,以一個顧惜丈夫工作的妻子的名義,將格蕾斯一點點納入自己的領地。斯通納很快發(fā)現(xiàn)了伊迪絲的這種行為,“他的心頭漸漸升起某種憎惡感”,但他不足以起身抵抗,相反,他眼睜睜地把女兒交給一個看似精神漸漸出現(xiàn)問題的不太正常的母親管教,看著女兒一天天變得面目全非。而他卻假裝無事,極度堅毅隱忍,只想在閱讀和寫作中找到一個避難所。
除開與妻子伊迪絲、女兒格蕾斯的倫理困境,斯通納還遭遇了一段短暫的婚外情。在研究文學中,斯通納和凱瑟琳萌生了愛情。
斯通納還非常年輕的時候,認為愛情就是一種絕對的存在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如果一個人挺幸運的話,可能會找到入口的路徑。成熟后,他又認為愛情是一種虛幻宗教的天堂,人們應該懷著有趣的懷疑態(tài)度凝視它,帶著一種溫柔、熟悉的輕蔑,一種難為情的懷舊感。如今,到了中年,他開始知道,愛情既不是一種優(yōu)美狀態(tài),也非虛幻。他把愛情視為轉化的人類行為,一種一個瞬間接著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靈發(fā)現(xiàn)、修改的狀態(tài)。①〔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4頁,第237頁,第201頁。
四十三歲那年,斯通納學會了別人——比他年輕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學會的東西:你最初愛的那個人并不是你最終愛的那個人,愛不是最終目標而是一個過程,借助這個過程,一個人想去了解另一個人。像所有的情人那樣,他們談了許多自己的事情,好像可以借此理解造就了他們的這個世界。凱瑟琳的適時出現(xiàn),讓處在棄女痛苦的文化虛無主義的斯通納找到了情愛的自由。他們在一起過的生活,以前誰都沒有真正想象過。他們從激情中萌發(fā),再到情欲,再到深情,這種深情在時時刻刻不斷自我翻新著。他們做愛、看書、研究,好像愛情和學問是一個過程:
“情欲和學問,”凱瑟琳曾經(jīng)說,“真的全都有了,不是嗎?”②〔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4頁,第237頁,第201頁。
斯通納試著拒絕了一場歷史造成的戰(zhàn)爭,隨后真真正正經(jīng)歷了兩場戰(zhàn)事:一者,來自家庭的倫理戰(zhàn)事;再者就是來自學院的學術戰(zhàn)事。在家庭倫理戰(zhàn)事中,斯通納以極度的堅毅隱忍,保護著那來之不易的婚姻和愛情,他淡漠疏離,步步退縮,完成了倫理自我、情欲人格的自我建構。而在學院這一場戰(zhàn)事中,他變得異常勇敢,不屈不撓,獲得最終勝利。
為了阻止一個浮夸懶惰、無知、不誠實、品行低劣的學生沃爾克獲得學位,乃至進入學院體系,斯通納不惜與即將成為頂頭上司的系主任勞曼克思公開決裂,勞曼克斯想盡一切方法幫助他的學生通過答辯,但是斯通納依舊無法對一名連最基本的文學常識都不知道的學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至于被后來成為系主任的勞曼克斯折磨了半輩子,斷送了職業(yè)晉升的道路,備受冷落與排擠。面對如此境遇,斯通納依舊沒有后悔當年的決定,并甘愿承受隨后種種報復性的課程安排和升職無望。他對打算來勸解他的朋友費奇,提及已經(jīng)死去的另一個朋友戴夫·馬斯特思,并說了一番無比動容的話:
我們?nèi)齻€在一起的時候,他說——對那些貧困、殘缺的人來說,大學就像一座避難所,一個遠離世界的庇護所,但他不是指沃爾克。戴夫會認為沃爾克就是——就是外面那個世界。我們不能讓他進來。因為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就變得像這個世界了,就像不真實的,就像……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③〔美〕約翰·威廉斯:《斯通納》,楊向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4頁,第237頁,第201頁。
我們或許會記起斯通納的朋友戴夫·馬斯特思對他的預言,一個來自中西部本土的沒有桑喬做伴的堂吉訶德。他是瘋狂和勇敢的,又是無比怯懦的;他太固執(zhí),又太軟弱。有些瞬間我們會覺得無話可說,仿佛身陷其中。作為自我概念(self-concept)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自我是個體對自己在社會生活中所擔任的各種社會角色的知覺,包括對各種角色關系、角色地位、角色技能和角色體驗的認知和評價。斯通納所堅持的,維護大學的純潔性,不為自己的職稱利益而通融,是任何一個理想主義者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焦慮。一個人的堅持唯一的結果,也許就是要直面自己的詰問與世界的沉默之間,那難以逃脫的絕望。更何況這種情況下,往往是沒有同路人的,一個也沒有。
在一次罕有的訪談中,作者約翰·威廉斯這樣看待斯通納:
我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很多人讀了小說之后認為斯通納竟有如此悲哀與糟糕的一生。我認為他的一生極為美好。他的一生比別人都好,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且對所做的事情懷有感情,他認為他所做的事情有其重要性。他是重要價值的見證人……對我來說,小說的重點在于斯通納對工作的觀念。教書對他來說是一個工作——這是就美好而且可敬的層面而言。他的工作賦予他特殊的身份認同,并成就了他……他對工作的愛才是重點所在。如果你愛一樣東西,你會去了解它;如果你了解它,你會學得很多。缺乏愛就是壞老師的定義……你不會知道你的所作所為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我想這總結了我在《斯通納》中想要掌握的。你必須要保有信仰。重點是要讓傳統(tǒng)繼續(xù)運作,因為傳統(tǒng)就是文明。①〔美〕約翰·威廉斯:《史托納》,馬耀民譯,臺北:啟明出版社,2014年,第16頁。
本書中譯本的封面設計格外別致,從《解放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貝奧武甫》(Beowulf)《李爾王》(King Lear)《十四行詩》(Sonnets)《文藝復興英語詩集》(English Renaissance Poetry)六本書中各取出一個字母,組成了主人公斯通納的名字,Stoner——一位教授英語文學的大學教師。
Stoner,也許這名字本身就暗示著一種與石頭有關的生存——西西弗斯式的英雄主義。他全身心地投入沒有意義留存的事業(yè)之中,他搬動巨石,將它推上山頂,精疲力竭達成目標之后,看著石頭滾動而下,再一次走下山重復這無限循環(huán)的工作。我們認為這是一部悲劇,是因為設定了西西弗斯是痛苦的。然而這個神話故事的起因是西西弗斯藐視作為異己力量的神祇,并且綁架了死神,盡管他受到了在大地上永久重復無意義勞作的懲罰,他卻確確實實地獲得了永生,并且在每一次工作中都得以向眾神報以輕蔑的微笑——那石頭和大地都可以切實被自己的手所掌控。西西弗斯也許確實是幸福的,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樂,因為向著高處掙扎本身就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