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韓靜
摘要:王安憶的長篇新作《考工記》講述了一個人和一座宅子的故事,聚焦“物”與“人”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和深刻羈絆,勾勒出半個世紀風云變幻的歷史畫卷,這是王安憶一以貫之的敘事角度與風格。因此這部作品首先的重要意義在于:它體現(xiàn)出王安憶的作品總是在當下的敘述中融入歷史的渾厚,總是堅持著平靜從容的日常書寫。但是在進一步延續(xù)王安憶日常敘事風格的同時,這部作品也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出一種敘事風格由日常敘寫向詩意表達的重要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尤其表現(xiàn)在古典情懷的詩意轉(zhuǎn)向、日常故事中詩意的撲面而來、語言本身的詩意生成。這三個方面的變化顯然是王安憶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的格局,一個新的開始,而且,是在她未來的創(chuàng)作路程中將會起到重要作用的一個因素。
關(guān)鍵詞:王安憶 《考工記》 敘事風格
王安憶是一位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作家。自1976年發(fā)表第一篇散文《向前進》開始,至今已創(chuàng)作出版《雨,沙沙沙》《叔叔的故事》《長恨歌》《匿名》《考工記>等500多萬字的作品。王安憶也是一位備受研究者關(guān)注的作家??偟膩砜?,學界對于王安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圍繞王安憶某一代表作品進行思想意蘊、藝術(shù)特色、敘述技巧、結(jié)構(gòu)特征的解讀;第二,以專題性研究的方式,考察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點,例如:女性主義視角、上海文化視角、城市書寫視角等;第三,研究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歷程及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發(fā)展演變,從小說語言、敘事風格、美學特征等方面來分析她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第四,將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與其他女性作家,如張愛玲、遲子建、嚴歌苓、鐵凝、池莉等進行比較研究,以彰顯王安憶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最后,是從王安憶自己談創(chuàng)作理論與體驗的角度來反觀其創(chuàng)作的得失,探討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創(chuàng)作觀念的互融共生??傊?,對王安憶的研究已經(jīng)很多了,對王安憶作品的研究角度也很多了,而我們依然從敘事風格這個角度來關(guān)注王安憶的作品,是因為我們在這么多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敘事風格是王安憶最重要的東西,是牽動王安憶創(chuàng)作全局的東西,甚至是關(guān)乎王安憶創(chuàng)作發(fā)展態(tài)勢的東西。每個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敘事風格,每個作家都踐行著文學就是入學的信念,但對王安憶來講,敘事風格則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了她的作品與人格的高度統(tǒng)一。
敘事風格的不斷延續(xù)
1980年代末,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在開設(sh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精講課程的時候,就把王安憶的《小鮑莊》作為重點作品列入教材,并在課堂上著重分析過。此后,王安憶及其創(chuàng)作也一直是我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犊脊び洝肥峭醢矐浀男伦鳎硭斎粦撚行┬碌男问交蚣±?,我們也是帶著一種新鮮感和好奇心來閱讀的。但是當我們深入閱讀并把她之前的作品拿出來做對比分析之后,產(chǎn)生的卻是一種非常熟悉的感受??梢哉f,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王安憶以往敘事風格的一種延續(xù),也是她一貫風格的再次確立。
一方面,歷史與當下再次在作品中渾然一體。王安憶擅長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歷史和當下的聯(lián)系,總是能夠在當下的敘述中融入歷史的渾厚?!堕L恨歌》本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一首長篇敘事詩,聚焦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講述了一個回旋婉轉(zhuǎn)的動人故事。到了王安憶的筆下,《長恨歌》的愛情主題依然被保留,但故事中的主人公變成了“滬上名媛”王琦瑤。中學生王琦瑤本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弄堂女,但她又是不普通的,因為她美麗無比,幾乎達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境界。自從被選上“上海小姐”后,她的命運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她先是做了某大員的情人,上海解放后,大員遇難,王琦瑤又成了普通弄堂女孩,但是表面的平靜掩飾不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她依然與幾個男人糾纏在一起,關(guān)系復雜。后來天命之年的王琦瑤與一位年紀與自己女兒相仿的男人發(fā)生畸形戀,最終因為金錢被人殺害。其實,《長恨歌》故事的原型是王安憶無意中看到的一則新聞,新聞講述的是“美麗”牌香煙封面上的女郎被男青年騷擾,男青年做賊心虛殺害了封面女郎的事件。有感于一則新聞,化用白居易《長恨歌》的愛情主題,以一個女人長達40年的感情經(jīng)歷映射時代發(fā)展的風云詭譎,王安憶巧妙地通過《長恨歌》與歷史發(fā)生了對話,又與當下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通過一個新聞、一個傳說或是一次偶遇,來敘寫自己的故事,是王安憶寫作的一貫手法,這是王安憶特有的一種敏感、一種敏銳、一種勾連、一種聯(lián)想。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品格和財富。
《考工記》也是如此,通過古典資源與當下見聞的融合,描繪出半個世紀風云變幻的歷史畫卷?!犊脊び洝吩浅蓵趹?zhàn)國時期的一部手工業(yè)技術(shù)文獻,記載了各種工藝的規(guī)范及體系。王安憶寫《考工記》,卻是帶著歷史的長焦,圍繞陳書玉和他的幾位摯友,寫他們數(shù)十年閶的聚散浮沉,他們是千萬上海工商業(yè)者的縮影,是上海這座繁華都市的滄桑注腳。此外,《考工記》也重點關(guān)注著一座宅子的命運,考察“物”與“人”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和深刻羈絆,展現(xiàn)“人”和“物”的命運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王安億表示,她寫《考工記》的重要靈感來源于生活中的真實見聞。“《考工記》一書的主人公,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多年前她在上海南市區(qū)的一座老宅里遇見一個守宅的老頭,反復向她講述自己是如何向上級部門反映要求修葺這座房子的。初遇他時,老宅尚有一個花廳,之后隨著時代的變遷,他所能居住的區(qū)域變得越來越小。待王安憶到當?shù)匚奈锞謷炻殨r,也曾試著幫其爭取置換和修葺,卻最終因為宅子主人家族成員等問題未能成功?!雹僖虼耍覀兡軓娏业馗惺艿?,《考工記》講述的既是一個當下的故事,又像一個歷史的傳說,故事中的人物仿佛從歷史中走來,身上帶著時代的烙印;又像是我們?nèi)粘I钪袝龅降囊晃秽従?是如此的真實可感。小說主人公陳書玉的故事并沒有在書的末章終結(jié),命運的齒輪依然在運轉(zhuǎn),我們甚至可以想象,今時今日陳書玉垂垂老矣的面貌和他固守在自己宅子當中的情景。而且,在中國甚至在世界的大地上,有多少個陳書玉和他的宅子的故事!歷史就是這樣走向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也是這樣喚起人們對歷史的記憶的。
另一方面,平靜從容的日常敘事再次貫穿始終。王安憶一直堅持著以“小”見“大”的日常敘事,以一個人物的命運映射一個時代的發(fā)展軌跡。從《長恨歌》到《考工記》,從滬上名媛王琦瑤到世家子弟陳書玉,他們都是被歷史席卷著向前奔去的凡人,他們雖然不是時代舞臺中心的人物,但都以自己的視角見證著歷史的滄桑巨變,并將一切宏大的命題都融進了日常生活的點滴之中。
日常離不開人們身處其中的生活空間?!堕L恨歌》一開篇,王安憶便用將近2萬字的篇幅寫了主人公王琦瑤的生活空間——弄堂,并由此延伸開去,講述了上海三種不同住房空間的各自特征。到了《考工記》,王安憶選擇將鏡頭對準老宅,對它的里里外外、歷史淵源進行了精細的考量。宅子的第一次亮相,便有著肅穆的靜美:“映著幽微的光,面前呈現(xiàn)一片白,這一片白仿佛無限地擴大和升高,仰極頸項,方夠著頂上一線夜天,恍然悟到,原來是宅院的一壁防火墻,竟然還在——從前不曾留意,此時看見,忽發(fā)覺它的肅穆的靜美……還有一種崩裂的銳叫,來自木頭的縮脹,由氣候的干濕度引起……這是靜夜的聲音,老房子的低語?!雹诖A⒃谠鹿庀碌睦险?,滲漏過戰(zhàn)時的歲月,卻不移不變、完好如故,張開雙臂迎候歸人,寬厚而堅挺。宅子的第二次亮相,是因陳書玉祖父辦壽辰之故,在日光里正面出場,這也是大虞第一次看到這宅子:“偌大的敞廳,無柱無梁,僅憑四角的斗拱承托起一座樓……磚雕一層一層套進去,按西洋技法稱,應作‘深浮雕,活脫脫一臺戲……天井里青磚鋪設(shè),望得見月洞門外一片地坪,用的是花磚,赭紅和松綠……頂上一列脊獸,形態(tài)各異,琉璃的材質(zhì);檐口的瓦當,瓦當上的釘帽,前端的滴水,全是釉陶?!雹蹮o梁無柱的敞廳,一層層套進去的磚雕,褚紅松綠的地磚,還有釉陶的瓦當,無不給人驚艷之感。總之,對老宅的精細描摹貫穿在整部小說中,時時刻刻營造著一種厚重歷史與輕盈生活交錯的美感。王安憶就有這樣的功夫,不只是一條棉毛褲能夠?qū)懮?000字,所有的生活細節(jié)都能深深地吸引她,讓她靜靜地觀察、品味,把它們有滋有味地寫下來。與其說這是王安憶的一種獨到的寫作功夫,不如說這是王安憶獨特的人格魅力。凡見過王安憶或與她接觸過的人,都會感受到她的那份專注、從容,親切有致,不卑不亢,在忙亂的場合尤其有條不紊,甚至從不弄亂應該先給誰后給誰簽名的順序。
日常是人們的吃穿用度,休閑自娛。在《長恨歌》里,王琦瑤流連于愛麗絲公寓、鄔橋、平安里之間,通過王琦瑤的生活軌跡,我們窺見了平常百姓的一餐一飯和名流顯貴的下午茶、舞會。而到了《考工記》里,王安憶也通過看電影、會友人等再日常不過的片段勾勒出了主人公陳書玉一生的生活圖景,并且更加細致入微,更加貼近生活本身。比如,王安憶是如此不惜筆墨地描寫了陳書玉在饑餓年代為自己燉一鍋“葡國雞”的情景:“下班回來,在火油爐上自制‘葡國雞,雞是從黑市買來。入夜時分,村婦模樣的女人,挎著竹籃,藍口蓋著布,踅摸在后弄里,看見燈亮,輕扣幾下窗玻璃,里面人推門出來,一對眼,心知肚明,遇到盤問,只說是走親戚。殺雞放血,除毛洗凈,肢解成小塊,鋼精鍋里放少許油,翻炒一遍,噴黃酒、撒蔥蒜、兌清水,加蓋悶燉……鍋蓋和鍋沿磕響了,吐著水蒸氣,差不多到火候了,于是,澆醬油,辣醬油、芹菜葉子剁碎,代替羅勒,多少是得小龍坎野芹菜的啟發(fā),最后加糖,再一輪翻炒,收干湯汁。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最盛不住氣味,頓時,滿樓生香,流淌到天井,漫出墻頭?!雹茉诶щy時期偷偷買來食材燉一鍋自己喜歡的雞肉,這是陳書玉的“小開情結(jié)”,更是一種認真的、精致的生活態(tài)度。
大家都普遍注意到王安憶作品的日常敘事,她本人也非常看重這一點。其實這既是一種發(fā)現(xiàn),也是一種回歸。王安憶的描寫日常,關(guān)鍵不是她寫的多么日常,而是她怎么寫得日常,這的確關(guān)系到她的整個風格。我們喜歡王安憶的那種舒展通脫、徐徐道來的寫作風格,那種零零碎碎,那種嘮嘮叨叨,那種有一搭沒一搭,那種不緊不慢,溫火燉牛肉,或者燉排骨,或者煨中藥等都可以的方式。我們?nèi)ミ^許多老先生家,他們家里往往常年都有一個罐子在不停地燉著什么東西,香飄四溢,這很有講究。整個《考工記》包括王安憶的其他許多作品就是這樣寫的,你也這樣讀,這樣品味就好。如果硬要把故事概括出來,把主題提煉出來,把人物命運揭示出來,反倒覺得沒什么意思了。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們甚至感覺《考工記》看似并沒有什么全新的東西,然而進一步用研究的眼光去深入考察這部作品,用慢火燉肉的耐心去品味這部作品,我們也能感受到它其實是有變化的,而且這種變化是明顯的、突出的,是不能忽視的。
日常書寫的詩意轉(zhuǎn)變
我們看慣了王安憶的日常敘事,聽慣了她娓娓道來關(guān)于普通人的普通故事,但是從《考工記》當中,我們感受到她的日常敘事有了一種詩意的升騰,她的審美意識有了進一步強化,甚至有一種來自她的語言本身的詩意生成。王安憶在《考工記》里的詩意轉(zhuǎn)變明顯體現(xiàn)在三方面:
一是古典情懷的詩意轉(zhuǎn)向。王安憶擅長將歷史與當下融為一體,將古典情懷融入日常敘事之中,這是《長恨歌》和《考工記》相通的地方。但不同的是,在《考工記》中,這種古典情懷有了更加詩意的轉(zhuǎn)向,變得更為現(xiàn)實、更為明確。如果說在《長恨歌》那里,這種古典情懷還是王琦瑤和眾多男性周旋的一種暖昧情愫,是一種氣氛的營造,那么到了《考工記》中,這種情懷褪去了浮華、虛幻,已經(jīng)坐實為現(xiàn)實時空,鴿子、弄堂、流言、閨閣都坐實為一座老宅。從意象到物象,從縹緲的情緒到具體的現(xiàn)實,王安憶的這份古典情懷看似變得更為務(wù)實,更“不詩意”了,但回歸生活、回歸真實.在書寫平凡人和平凡日子的過程中依然不放棄深沉思索,依然堅持與歷史對話,這才是最大的詩意!
二是日常故事中詩意的撲面而來?!犊脊び洝返墓适录仁侨粘5摹⑵胀ǖ?,但又有一種要超越日常、超越普通的格局,這體現(xiàn)在故事本身的高度凝練。首先,書中六個章節(jié)基本對應了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人民公社運動、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干禧年這些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主人公陳書玉在每一次歷史浪潮席卷而來時,都選擇固守在上海的老宅里,即使短暫出逃又最終折返,仿佛是一件巋然不動的器物在默默經(jīng)歷著時間的考驗,宏大的歷史敘事被高度凝練成一個人和一座宅子的命運,使文本產(chǎn)生了更大的張力。此外,書中的幾位重要人物也被塑造得個性鮮明,代表大時代下不同群體的命運軌跡。出身律師世家的奚子為革命工作,最終在組織內(nèi)一步步升遷,盡管“文革”中也經(jīng)歷波折,但最終挺了過來,在組織里站穩(wěn)了腳;花花公子朱朱年少時招惹女子喜愛,而后在意料之外娶得干練果決的冉氏,冉氏幫他生兒育女,在他鋃鐺入獄時四處奔走求人,最終一家人破鏡重圓,定居香港,安居樂業(yè);開木器行的大虞學了家傳的木工,可謂是“一技傍身,吃穿不愁”,本想在上海市的社會夾縫中生存,卻因不留神的贓物而被抄家,快要訂婚的譚小姐也不知所蹤,最終他去到江的另一邊,尋覓遠離硝煙的遠郊處,另行娶妻生子,安詳?shù)貕劢K正寢;而主人公陳書玉選擇留在上海做一名數(shù)學老師,一直守著自家的老宅,與它共同經(jīng)受一次又一次的修繕和改造,終致人屋一體,互為寫照?!八男¢_”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交錯在一起,代表著不同群體、不同人生選擇背后的生活情態(tài),形成了一種更為廣闊的格局和面貌。故事本身的高度凝練,讓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更多的思考和體悟,讓不同人生閱歷、不同性格的讀者都能在某個人物身上找到共鳴,從而感受到故事本身的詩意撲面襲來。
三是語言本身的詩意生成。雖然這部作品講述的是日常生活的家長里短,人生碎片,一地雞毛,但這是我讀到的王安憶小說里面語言最好的一部。王安憶曾在采訪中表示:“《長恨歌》寫于1994年,距《考工記》寫成的2018年整整相隔24年時間,無論敘事還是語言,都有很大的變化。倘若24年前寫《考工記》,篇幅一定不會在15萬字結(jié)束,《長恨歌》在今天寫,也不會寫到27萬字。然而,換一換的話,當年不會寫《考工記》,現(xiàn)在也不會寫《長恨歌》,這就叫機緣吧。寫《長恨歌》的時候,文字追求旖麗繁復,所以才能寫‘弄堂‘流言等等那么多字,還不進入故事,之后文字不斷精簡,精簡到《考工記》,恨不能一個字當一句話用,棄‘文歸‘樸,對漢語言的認識在加深……”⑤這種“棄文歸樸”的過程也是語言詩意生成的過程。小說里面充滿了詩的語言,而且這些詩的語言就附著在那些日常的敘述之中。相對古體詩詞而言,現(xiàn)代新詩沒有韻律,沒有格式,好在哪里?好就好在它的隨心所欲,它的漫不經(jīng)心,它無意中甩出的那一朵云彩?!犊脊び洝防镉性S多非常普通、非常日常、非常簡單的話語,但是一旦擱在那里,就充滿了韻味,讓人提神,回味不已。小說的扉頁上寫著:“他這一生,總是遇到純良的人,不讓他變壞?!雹捱@是讀者和小說劈面相逢的第一句話,僅僅是這一句話,就讓讀者產(chǎn)生了“他是誰?他遇到了誰?”的疑問,何謂純良?何謂變壞?本身又指向了一個善惡之辨的終極命題。一句話引發(fā)的聯(lián)想空間如此之大,蘊含的思考如此深刻,不正是詩意的體現(xiàn)嗎?這種引入深思的、飽含哲理的語言,在小說中俯拾皆是。1944年末,陳書玉輾轉(zhuǎn)回到上海南市的老宅,整座宅子只剩他一人,夜晚“更聲敲響,不知夢里還是醒里,過去還是將來,他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再有,那打更的人,是原先的一個,或者另一個?”⑦這是關(guān)于時間的神秘力量的思索;20世紀50年代,陳書玉再次審視這座老宅,認為“這宅子實在太老了,里面的人,一出生,就是個故舊”⑧,這是關(guān)于空間與人的關(guān)系的感慨;接到冉太太寄來的包裹時,陳書玉不禁在心里默念著“人啊,不動念頭還好,動了念頭再要消除,就不那么容易了”⑧,這是關(guān)于“起心動念”的人性的反思……總之,《考工記》的語言本身就體現(xiàn)著思想,體現(xiàn)著人生社會與時代歷史的積淀,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作品中找不到整段的具有高度理性或浪漫抒情的地方,一切都溶解在質(zhì)樸的字里行間。這讓我想起當年唐瞍先生寫了一篇著名的文章——《論魯迅小說思想意義》,隨后他又一直想再寫一篇關(guān)于魯迅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文章,但終究沒能寫出來。后來唐弢先生突然大悟,原來關(guān)于魯迅小說的藝術(shù)特色,都已經(jīng)包含在魯迅小說的思想意義里面了。這恰恰說明,真正優(yōu)秀的、偉大的作家,從不故意炫耀所謂的寫作技巧,盲目堆砌辭藻章句,而是能夠自然地將深沉的人生思索融入創(chuàng)作的語言當中,使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特色渾然一體。魯迅如此,王安憶亦然。
最近王安憶在浙江大學開展系列講課中講到英國推理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說到她很喜歡克里斯蒂對日常生活的描寫。推理小說本來充滿了驚險和新奇,但在克里斯蒂那里,這些東西都處理在日常生活里面了,所以既充滿了懸念,又合情合理。不過我們想強調(diào),克里斯蒂在日常描寫的筆下卻充滿了詩意的語言,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小說也好,改編的電影也好,結(jié)尾都充滿了詩意。電影的結(jié)尾,大偵探波洛借用莫里哀的話作為結(jié)尾:“這個世界上,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人愛她!”小說中克里斯蒂面對無情廝殺后留下的一具具尸體說道:“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⑩多么耐人尋味的話語!這種語言的詩意或許也是王安憶和克里斯蒂一種遙遠的呼應。
《考工記》與王安憶新的寫作姿態(tài)
從《考工記》這部作品的氣質(zhì)和風格中,我們也能感受到王安憶寫作姿態(tài)的調(diào)整和轉(zhuǎn)向。我們認為,這種姿態(tài)是支撐她不斷超越自己的重要因素。那就是,作家要為讀者寫作,但是不僅是為讀者寫作,更重要的首先是為自己而寫作,為自己如何能寫得更好而寫作!這是作家對寫作方式的堅持,更是對生存方式的堅守。
首先,獨立意識更加強化。最近在浙江杭州舉辦的“與王安憶談《考工記》”研討會上,王安憶解答了評論家、讀者集中關(guān)注的一個話題:就是書中描寫了主人公陳書玉從青年到老年的一生,卻沒有寫到他的愛情、婚姻、家庭,甚至都沒有寫到性,這是為什么?這怎么可以?陳書玉是與世隔絕的真空的人嗎?王安憶如此回答:“我無法為陳書玉找到一個配偶,從那樣一段歷史中走來的人,找不到可以安置自己愛情的地方?!蓖醢矐浾f,在時代夾縫中生存的人,不少都是不婚的,她接觸過的一些朋友便是如此。(11)因為當時時代變革帶來的不安大大超過了人的欲望。其實,這代表的正是王安憶的一種寫作姿態(tài)和觀念,那就是讀者往往從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思考問題,作家往往從看到的具體現(xiàn)象創(chuàng)作小說,從王安憶的回答里,我們看到她創(chuàng)作的獨立意識更加強化。當然,從不迎合讀者是王安憶一貫的寫作態(tài)度,但《考工記》似乎是一個宣言,更加明確地昭示了作者與讀者的不同,以及作者、作品、讀者三者各自的獨立價值和意義。
另外,創(chuàng)作心態(tài)更加從容。我們覺得一個作家或者說一個好作家,就應該完全沉浸在自己個人的話語世界,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旁若無人,別無二心。自己說的故事與別人無關(guān),不要總是想著讀者會有什么感受,也不要顧及社會有什么反應,更不必要總是惦記著時代的召喚。你自己的故事講順了、講好了、講巧了,讀者、社會、時代都會喜歡的。我們認為想著讀者寫作一定是寫不出好的作品的,當然想著獲獎的寫作就更不用說了。在這一點上,王安憶的作品,特別像我們喜歡的另外一位女作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的愛麗絲·門羅的風格。與其說愛麗絲·門羅是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不如說她是沉浸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面。門羅獲獎的那一天,人們好不容易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找到她,把她獲得“諾獎”的消息告訴她,她正在睡覺,她的反應是,獲獎了,那好,我再睡一會兒!這樣的人才能寫出真正的日常生活,才能把日常生活變成最好的藝術(shù)。這樣的人才能獲獎,這是經(jīng)典作家應有的心態(tài),是經(jīng)典作品必備的素質(zhì)。在王安憶作品里,我們感受到了這樣一份從容,所以我們很欣賞她不止一次講過的一句話:“我不是上海文化的代言人?!惫P者之一在北師大做過將近15年的北京文化研究院的院長,一直研究北京文化、上海文化(也算半個上海人),以及京海文化比較、中日文化、中俄文化、中美文化的比較等,深知地域文化的復雜。一個作家寫哪兒就是哪兒的代言人嗎?托爾斯泰代言哪里?魯迅代言哪里?王安憶不做上海文化代言人,從而獲得一種更加寬容與從容的心態(tài),這也更加促使她形成了自己不緊不慢、隨機而動的風格。
最后,更加顯現(xiàn)出一種穩(wěn)健氣質(zhì)。王安憶的作品,包括《考工記》,雖然寫的是日常生活,人間煙火很重,情感很真切,風格很平易,雖然我非常喜歡,但真正有多少讀者喜歡,又有多少讀者讀過,都不太好說。不過這真的不重要,我們不同意讀者是上帝的說法。據(jù)準確統(tǒng)計,全世界70%的人都不知道愛麗絲·門羅的名字,也沒有讀過她的作品,她照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九葉詩人辛笛講過,他的詩,寧愿一個讀者讀1000遍,也不愿意1000個讀者只讀一遍。筆者之一前兩年與曹文軒老師在一次世界讀書日時同臺講座,所講的題目叫《不讀而還是經(jīng)典的》(這也是發(fā)表在《文藝報》上的一篇通欄標題的文章),就是說作品特別是經(jīng)典作品跟讀者無關(guān)(或者講不是由讀者決定的)!這些年許多讀者被慣壞了,你喜歡的、你讀過的就是經(jīng)典,你不喜歡、你沒讀過的就不是經(jīng)典,你是誰呀?!你不讀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就不是經(jīng)典了嗎?你不讀魯迅,魯迅就不是經(jīng)典了嗎?同樣,你不讀王安憶,王安憶就不是經(jīng)典了嗎?從《長恨歌》到《考工記>,從古典到現(xiàn)代,從傳統(tǒng)到時尚,從北京到上海,歷史的延續(xù),時空的跨越,構(gòu)成了王安憶超越文本的巨大張力。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始終保持著一種穩(wěn)健的姿態(tài),在穩(wěn)健中又顯現(xiàn)出自我的探索與轉(zhuǎn)變。我們認為,一個作家不斷地突破自己、超越自己是很寶貴的,但一個作家能始終保持自己的風格,保持一種穩(wěn)健的氣質(zhì)或許是更寶貴也更困難的!《考工記》對于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生涯來講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不斷在奠定、確立和延續(xù)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風格,盡管這種風格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某種重要的變化,甚至已經(jīng)在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京津冀文脈譜系與‘大京派文學建構(gòu)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號:18ZDA281);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世紀中國左翼文學的譜系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號:14BZW135)
①(11)《“一條棉毛褲就能寫2000字”的王安憶講述<考工記>說了什么》,《浙江新聞》2019年10月17日。
②③④⑥⑦⑧⑨王安憶:《考工記》,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第41-42頁,第135-136頁,第1頁,第9頁,第124頁,第143頁。
⑤行超、王安憶:《王安憶棄“文”歸“樸”:<考工記>恨不能一個字當一句話用》,《文藝報》2019年1月19日。
⑩[英]阿加莎·克里斯蒂,宮英海譯:《尼羅河上的慘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5頁。
作者:劉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京津冀文脈譜系與‘大京派文學建構(gòu)研究”首席專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馬工程”教材《20世紀中國文學史》首席專家。韓靜,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