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元,白 靜,李 莉
(1.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2.北京服裝學院 語言文化學院,北京 100102; 3.北京服裝學院 時尚傳播學院,北京 100102)
《長恨歌》是王安憶海派小說的代表作品,作品處處體現(xiàn)她對上海文化的深刻見解,成就了其獨特的“海派”書寫。小說英譯本由哥倫比亞大學中國文化教授白睿文(Michael Berry)和學者陳毓賢(Susan Chan Egan)合譯,曾獲得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最佳翻譯獎,為王安憶獲得布克獎等國際文學獎提名做出了重要貢獻,對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也產(chǎn)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長恨歌》英譯本的兩位譯者采取了以英語讀者為導向的隱性翻譯策略,在譯本的語場、 語旨和語式三方面都成功地塑造了形色各異的男性角色。[1]56這些角色構(gòu)成了故事女主人公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向讀者再現(xiàn)上海城市中男性的支配性、 從屬性以及共謀性的多元氣質(zhì)。[2]76這對展現(xiàn)時代變幻中的上海多元氣質(zhì)更是具有不可磨滅的價值,對中國城市文化形象的海外傳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目前在英譯本《長恨歌》的性別研究中男性研究較少,大多是零星出現(xiàn)于綜合性研究中; 深入探究相對缺乏,忽視了男性氣質(zhì)的多元性和獨立性,僅將其看作服務(wù)于海派文化的從屬,對男性氣質(zhì)地位重視不夠。[3]因此,本研究通過分析原文男性氣質(zhì)在譯文中的隱性再現(xiàn),對譯本翻譯效果進行評估,希望對文學翻譯中的策略問題提供參考。
支配性(hegemony)男性氣質(zhì)代表某一社會特定時間內(nèi)廣泛推崇的理想男性氣質(zhì),文化環(huán)境以該氣質(zhì)作為領(lǐng)導地位的男性標志。[2]76《長恨歌》中,“李主任”身居高位,老謀深算,辦事雷厲風行,是典型支配性氣質(zhì)的代表。本節(jié)選取“李主任”一章,從語場角度分析譯文詞匯、 句法、 篇章層面的翻譯技法,以窺見譯文對支配性氣質(zhì)的隱性再現(xiàn)。
詞匯層面,譯者對李主任支配性氣質(zhì)的呈現(xiàn)并未與原文直接對應,而是適當替換、 增譯和減譯,在目標語語境中再現(xiàn)其形象,這一傾向呈現(xiàn)隱性翻譯特征,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譯例中。
例1:李主任是軍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這間百貨樓的股東。[4]80
譯文:Director Li was a towering figure in military and political circles, and a major stockholder in the department store.[5]99
原文對李主任地位進行描述,稱其為軍政界“大人物”,譯文使用“towering figure”再現(xiàn),化抽象為具體。一方面以生動的比喻,將李主任比作挺拔的高塔,傳神再現(xiàn)其頂天立地的氣勢,避免簡單字面對應“big”的干癟生硬; 另一方面,tower動詞化處理,使人物形象更具動態(tài),其高高在上的壓倒性氣勢躍然紙上,使英語讀者對其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有直觀認識。此處替換處理使目標語讀者產(chǎn)生同源語讀者同等感受,體現(xiàn)出譯者隱性翻譯的傾向。
在詞匯層面,譯者還進行了適當減譯,以再現(xiàn)李主任支配性氣質(zhì),例如:
例2:李主任這樣的風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卻不知高處不勝寒。[4]80
譯文:On the outside people only saw his power and importance, but few realized how lonely it can be at the top.[5]99
原文“高處不勝寒”這一中國化的用典,形容李主任身邊風云變幻、 處境兇險。譯文采取減譯,直接指出“how lonely it can be at the top”,將“高處不勝寒”的意象省略,將其在當下語境中的內(nèi)涵進行解釋。一方面保證上下文流暢性,避免讀者對“寒”誤解,對人物理解出現(xiàn)偏差; 另一方面呈現(xiàn)出人物周遭處境艱難,李主任在此環(huán)境中步步為營走向權(quán)力中心,將其勢力范圍滲透至軍、 政、 商三界,成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可見其在險象環(huán)生的政治斗爭中始終占據(jù)上風的支配性氣概。這一處理,從目標語讀者閱讀體驗出發(fā),重視小說內(nèi)容傳達,而非詞匯意象的直接呈現(xiàn),對原文易造成閱讀障礙的元素隱形,帶有明顯隱性翻譯痕跡。
除對原文進行必要減譯外,譯者為增強表現(xiàn)力進行的增譯也不可忽視。
例3:雖是客套的謙詞,因是李主任說的,便是有權(quán)力的謙詞。[4]82
譯文:The invitation was couched in humble words, but, issuing from Director Li’s mouth, the words carried a subtle power.[5]102
譯文在“權(quán)力”前增加“subtle”限定,將“humble”的“柔”與“power”的“剛”統(tǒng)一,隱去可能的前后矛盾,避免讀者因人物呈現(xiàn)兩種相反特質(zhì)產(chǎn)生困惑。另外,“subtle”解釋了所謂“謙詞”的微妙性,將李主任因手掌重權(quán)而言行中滲透的說一不二的氣勢展現(xiàn)在英語讀者面前,這有助于讀者深刻感受其典型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
句法層面,譯文對較為自由松散的句式進行拆解重組,以實現(xiàn)譯文的流暢性與邏輯性,便于英語讀者閱讀。
例4:李主任是權(quán)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惟有服從和聽命。[4]82
譯文:He was the symbol of power: all one could do around him was to submit and obey.[5]101
譯者對原文分句內(nèi)在關(guān)系進行解析,將“權(quán)力的象征”提取出來,作為譯文中李主任的核心特征; 隨后將眾人對待該人物的態(tài)度作為解釋性內(nèi)容,同時省略“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對原文重復成分進行刪減,譯文由此呈現(xiàn)出清晰的邏輯。另外,兩個分句雖成分簡單,但表述有力,向讀者展現(xiàn)李主任手握重權(quán)的支配性氣質(zhì)以及對周圍人的影響。這是由于原文優(yōu)美自由的散文風格加之中文的意合特征,致使分句較多,若完全對應原文結(jié)構(gòu),易造成用詞贅余,給讀者閱讀帶來障礙。因此,譯者從目標語讀者習慣與思維方式出發(fā),將原文舒緩自由的風格淡化,順應英語的形合特征,以簡潔清晰的句式將李主任的形象再現(xiàn)在讀者面前,符合隱性翻譯原則。
篇章層面,譯文為突出李主任,通過篇章結(jié)構(gòu)改寫在形式上對人物重要地位進行強調(diào)。
例5:……畢竟是眾人矚目,由她唱主角的一瞬,可也是倏忽之間。接下來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數(shù),其中有一位李主任,落座時就在她身邊……[4]79
譯文:...It was only during that split-second when she was snipping the bow that her heart fluttered for a moment. After all, she was the center of attention; it was her turn in the spotlight, but it only lasted a fleeting moment.
Before the banquet that followed, most of the dignitaries left to attend to other business, leaving only a small group behind, among whom was a man called Director Li.[5]98
原文李主任的最初登場糅合于女主人公經(jīng)歷中,首先將王琦瑤帶入二人相遇環(huán)境,后文李主任作為這一環(huán)境中的人物,與其相遇。情節(jié)集中于長段落,為讀者營造自然而然的順承感。譯文則打破原文篇章結(jié)構(gòu),將李主任部分單獨成段,置于段落開頭,給予本章中心人物充分重視,以形式上的強調(diào),對目標語讀者進行心理暗示,使讀者在后文閱讀中將注意力偏向李主任,為人物支配性形象塑造打下基礎(chǔ)。
譯文通過段落拆解對李主任進行強調(diào)不僅限于這一處。與原文共六處以“李主任”開啟段落數(shù)量相比,譯文有意識地通過拆解段落,增加至十三處,為原文兩倍多??梢娮g文借由“Director Li”領(lǐng)起段落的形式手段,試圖從側(cè)面反映書中人物在性格特質(zhì)上同樣具有領(lǐng)導性氣質(zhì)。這一篇章手法與詞匯、 句法層面翻譯技巧相輔相成,使李主任的支配性從形式到內(nèi)涵得以充分展示,立體化呈現(xiàn)與源語讀者接近的閱讀效果,為隱性翻譯策略的典型表現(xiàn)。
由此可見,譯者對李主任的形象進行再現(xiàn)時,在詞匯、 句法以及篇章三個層面都始終面向英語讀者,為減輕其閱讀障礙對原文進行相應修改或加強,從而符合讀者預期,同時將人物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在譯文中以隱性方式再現(xiàn)。
從屬性(subordination)男性氣質(zhì)與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對應,與一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公認的正統(tǒng)氣質(zhì)相反。[2]78體現(xiàn)在《長恨歌》中,以“程先生”形象為代表,他個性軟弱,缺乏主見,遇事猶豫不決,甚至呈現(xiàn)出女性化的性格傾向,展示了上海男性的從屬性氣質(zhì)。本節(jié)以“程先生”一章為研究樣本,從作者立場及社會角色關(guān)系兩方面,將原文與譯文的語旨進行比較,從而探知譯者以英語讀者為導向的隱性翻譯趨向。
在作者立場方面,原作通過溫和柔美的敘述口吻將作者對人物的同理心隱含其中,譯文則會根據(jù)人物形象表達需要對情感態(tài)度進行強化和弱化。
例6:他從來沒有過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銀燈下的鏡頭里,都是倒置的。他的意中人還在暗房的顯影液中,罩著紅光,出水芙蓉樣地浮上來,是紙做的。[4]63
譯文:He had never been in love. His love lay under the lens beneath the mercury-vapor lights, always upside down. His love was in the darkroom being developed, bathed in crimson light, floating to the top of the water like a lotus made of paper.[5]78
原文描寫程先生起初沉迷攝影忘卻情愛的狀態(tài),使用“意中人”一詞而非“愛人”,使敘述口吻帶有浪漫色彩。作者將“意中人”描述為“出水芙蓉”,而這樣美好的愛人只是“紙做的”,可見作者對程先生沉溺虛幻忘卻現(xiàn)實的惋惜,人物從屬性氣質(zhì)也通過作者態(tài)度展現(xiàn)出來。譯文將“意中人”對應為普通用詞“l(fā)ove”,后文雖將“芙蓉”與“紙”的意象進行還原,但并未在形式上對應,將原文作者情感態(tài)度弱化,側(cè)重于敘事,使譯文敘事口吻更傾向中立。譯文將原作情感色彩隱形化的做法,使其風格上同人物沉浸于攝影對現(xiàn)實不聞不問的冷漠相呼應,敘述內(nèi)容與語言風格二者共同增強程先生易對某一事物產(chǎn)生依賴性并難以戒除的從屬性氣質(zhì)。
在表現(xiàn)人物易受外界影響、 缺乏主見且常隨波逐流的特點時,除弱化原作者情感立場,為增強表現(xiàn)力,譯文亦采取強化情感色彩的做法。
例7:在他更年輕的時候,確實是喜歡摩登玩意,滬上流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試一下。他迷過留聲機,迷過打網(wǎng)球,也迷過好萊塢,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樣,他也是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4]63
譯文:When he was a bit younger he had indeed been fascinated by all the modern playthings. Whatever was fashionable in Shanghai, he was sure to give it a whirl. He had been enraptured in turn by the gramophone, tennis, and Hollywood movies, and just like all modern youths, he was fickle in his interests, always tiring of the old and moving on to the new.[5]79
原文講述人物喜好易變,采用中性的“喜歡”,雖以“見異思遷”“喜新厭舊”一類帶有負面色彩的評價形容程先生,但他“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樣”,其負面性格因法不責眾心理而無可厚非。可見作者對待人物缺乏主見的從屬性氣質(zhì)態(tài)度寬容。譯文使用“been fascinated”,一方面被動語態(tài)的使用暗示其缺乏選擇性、 易不由自主受新鮮事物吸引; 另一方面,“fascinate”相較于“喜歡”其沉迷程度被加深,可見其不僅易受影響,更易沉溺其中,難以自控。后文對其“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性格進行總結(jié),使用“fickle”,帶有明顯貶損性,突出其反復無常,同時增加“always”與-ing分詞,加重語氣負面色彩,突出對其隨波逐流的從屬性個性的否定態(tài)度。相比原文作者借由文字發(fā)出感慨,譯文作者則強化其中隱含的感情色彩,為讀者展現(xiàn)出凸顯在語言之上的從屬性人物,有助于讀者對人物氣質(zhì)的感知,是隱性翻譯策略下的產(chǎn)物。
譯文再現(xiàn)小說中社會角色關(guān)系時,采取了強化的翻譯手段,用于展現(xiàn)其女性化的情態(tài)表現(xiàn)。
例8:這一天,程先生帶著羞怯和緊張,向王琦瑤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間去照一次相。[4]74
譯文:Then one day a shy and anxious Mr. Cheng suggested that she pay another visit to his photo studio.[5]92
原文“羞怯”“緊張”常形容女性神態(tài)與心理,此處用于形容程先生向王琦瑤發(fā)出邀請時的忸怩之態(tài),令讀者對其落于女主人公下風的從屬性氣質(zhì)印象深刻。譯文將 “shy and anxious”變?yōu)椤癕r. Cheng”前置定語,表明其“羞怯”與“緊張”在當前語境下成為程先生的屬性,既符合原文通過讀者心理預期與文字實際呈現(xiàn)之間的反差、 使人物的形象深入人心的目的,又通過定語位置轉(zhuǎn)移強化目標語對原文效果的表現(xiàn),為目標語讀者生動再現(xiàn)程先生從屬性氣質(zhì)的小女兒情態(tài)。
原文中程先生除在情態(tài)表現(xiàn)上具有從屬性氣質(zhì),性格上亦具有情感豐富的女性特征。譯文同樣進行了強化。
例9:王琦瑤走過來時,是最美的圖畫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氣里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程先生不由激動起來,有點鼻酸了。[4]70
譯文:She was so stunning, as if she had walked straight out of a painting, that he feared she was about to melt into thin air. Mr. Cheng had the sudden urge to run over and save her, no matter what it might cost him. He was so agitated that his eyes grew teary.[5]86
原文講述程先生對女主人公望眼欲穿,長久等待終于見到心愛之人的激動心情,用“鼻酸”這一哭泣前兆,表現(xiàn)人物多愁善感,含蓄地呈現(xiàn)其偏于女性化的從屬性氣質(zhì)。譯文則相對清晰地指出“his eyes grew teary”點明程先生的眼睛已經(jīng)濕潤,甚至可能流下眼淚,使得人物富于情感且悲喜雜糅的從屬性氣質(zhì)更加突顯。譯文不僅隱去原文的“鼻酸”,更將人物感受從一種感官轉(zhuǎn)移至另一感官,旨在服務(wù)英語讀者,助其切身體會人物個性,符合隱性翻譯策略原則。
總之,為使程先生從屬性男性氣質(zhì)在語旨中的再現(xiàn)更鮮明、 讀者感受更直觀形象,譯文對作者立場和社會角色關(guān)系進行改寫,將原文某些意象與表達隱形,替換為更利于英語讀者閱讀的描寫,呈現(xiàn)鮮明的隱性翻譯策略。
由于男性氣質(zhì)并非一成不變,且徹頭徹尾支配性或從屬性氣質(zhì)的男性極少,因此多數(shù)男性氣質(zhì)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一方面認同支配性氣質(zhì),并從中獲利,一方面并不表現(xiàn)出絕對支配性趨勢,此類氣質(zhì)被歸為共謀性(complicity)氣質(zhì)。[2]79“長恨歌”中“康明遜”既深諳適者生存、 強者為王的“叢林法則”,又有著八面玲瓏、 溫柔圓滑的性格,在支配性與從屬性之間徘徊,是上海男性共謀性氣質(zhì)的代表。本節(jié)選取“康明遜”一章,對該部分原文與譯文媒介和參與兩要素的簡單/復雜屬性比較,展現(xiàn)英譯本在語式層面對共謀性男性氣質(zhì)的隱性再現(xiàn)。
媒介層面,原文為簡單書面文字形式,其敘事與對話語言皆具散文的優(yōu)美文雅風格,二者書面與口語體的語言風格對比并不強烈。而譯文雖同樣以書面形式呈現(xiàn),但將敘事與對話兩部分語體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區(qū)分,呈現(xiàn)為復雜媒介的樣式,以期為讀者呈現(xiàn)更加立體鮮明的人物特質(zhì)。
例10: 再有一次,也是只他們倆在,康明遜問了同樣的問題:王小姐佳期何時呢?……王琦瑤搖頭不語,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遍:有誰能娶我這樣的呢?康明遜就說:你這樣的又怎樣呢?王琦瑤反問:你說怎樣呢?康明遜說:錦上添花。她說:你又嘲笑我。康明遜說:分明是你嘲笑我。[4]175
譯文:The next time they were alone, it was Kang Mingxun who reopened the subject.
“When can we expect to hear ofyourwedding?”
Unable to speak, Wang Qiyao shook her head. It was a while before she repeated, “Who would marry someone like me?”
“Well, whatever could be wrong with someone like you?” he ventured.
“What do you think?” She threw the question back at him.
“You are so perfect a lady that anything I say would be like adding flowers to a piece of brocade.”
“You’re teasing me again.”
“Clearly, my dear, you are the one doing the teasing this time.”[5]201
原文兩人的交談存在于敘事中,并未使用標點符號表示引用,在形式上減輕對話感,使口語成為書面語的一部分,二者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一致。在用詞方面,原文對話進行了書面化處理,尤其從康明遜語言風格中可窺見。人物既有常規(guī)口語表達又多使用“佳期何時”“錦上添花”等四字俗語或成語,產(chǎn)生半文半白效果,暗示其家庭和教育背景,與人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逃避問題的口語內(nèi)容相呼應,表現(xiàn)其出身舊式家庭,接受禮教規(guī)范教育,又隨當下思想解放渴望個人婚姻自由的試探心態(tài)??梢娍得鬟d對王琦瑤有意又不愿承擔責任的復雜心理,這樣矛盾的性格使人物在支配性與從屬性間徘徊,成為共謀性氣質(zhì)。
譯文再現(xiàn)人物語言內(nèi)涵時,將口語部分從原文書面語中分離,單獨成段,一方面避免原文長段落出現(xiàn),調(diào)節(jié)讀者閱讀節(jié)奏,降低閱讀疲勞的可能性,同時既還原原文書面語化風格,又增加部分口語化元素,使之更傾向于日常用語。如“佳期何時”的解釋性翻譯中,“When can we expect to hear of”的使用可見書面用語端正潤飾的痕跡,甚至使人物語言有繁復冗余之嫌,此類表達極少見于口語,為譯者呼應原文人物語言風格的結(jié)果。后文“錦上添花”同樣使用類似解釋性翻譯,語句偏長,且使用“so...that...”“anything”對人物語氣加重化處理,使語言風格更加浮夸。
譯文不僅再現(xiàn)藻飾造作的書面語體風格,也適當增加口語化要素。如譯者在“分明是你嘲笑我”中增加常用口語插入語“my dear”,增強對話感,并揭示了原文克制隱含于字里行間、 人物希望與女主人公拉近關(guān)系的心理,直接將康明遜的企圖展現(xiàn)于讀者面前。
可見,原文較為簡單的書面媒介風格在譯文中再現(xiàn)為書面口語兼?zhèn)涞膹碗s媒介。譯文對原文表達隱形,并改用英語中可達相似甚至強化效果的表達,由此使讀者感受康明遜虛偽做作、 希望沖破情感桎梏又畏懼承擔風險的情態(tài)。這一復雜矛盾心理的再現(xiàn)為譯文讀者展示了共謀性男性氣質(zhì),同時達到隱性翻譯策略預期效果。
參與成分方面,相比于原文單一敘事成分,譯文分離提取敘述、 對話、 心理活動,呈現(xiàn)三者皆備的復雜敘事參與成分,用于人物形象矛盾復雜的共謀性男性氣質(zhì)再現(xiàn)。
例11:康明遜說:我知道誰也比不上你,可我還是沒辦法!這個“沒辦法”要比前一個更添了凄涼。做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可他沒想到他的坎設(shè)在了這里,真是沒辦法。[4]185
譯文:“I know no one could possibly compare with you,” Kang Mingxun said. “But there is nothing I can do.”
These words “nothing I can do” took on a new desolation this time. Everyone has an abyss that he cannot get across: he had never dreamt his was going to be like this. He truly had no idea what to do.[5]213
原文將對話與敘述緊密結(jié)合,“沒辦法”在上下文中反復出現(xiàn),前后呼應,以形式上的重復強調(diào)人物心情的萬般無奈。而譯文則將康明遜的“沒辦法”一句與后文其心理上的困境敘述拆分,各自作為一個獨立的段落,使得讀者注意力可以較為平均地分配于兩部分。對話部分前一句人物對女主人公表露愛意,表示自己對兩人愛情修成正果的渴望,后一句又轉(zhuǎn)折表示自己無能為力,這一鮮明對比單獨成段,突顯于英語讀者的眼前,強調(diào)了康明遜空有斗爭愿望卻在行動上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矛盾心理。后文對其心態(tài)描述,原文使用了“坎”,該詞在漢語中并非難以逾越的天塹,但康明遜仍無法克服,更突顯其行動上的無能。譯文再現(xiàn)時,為防止英語讀者無法在簡單閱讀的情況下理解作者用意,將“坎”的程度最大化為“abyss”,可見人物將自己與心愛之人間的所謂阻隔夸大為無底深淵的程度。由此將其精神上的勇敢叛逆與真正面對困難時的退縮軟弱間的對比擴大為天壤之別,可見其支配性從屬性皆備的共謀氣質(zhì),對目標語讀者更易產(chǎn)生深刻的感觸與震撼,順應了隱性翻譯策略的要求。
原文中除敘述與對話,人物內(nèi)心獨白也穿插其中。譯文對此再現(xiàn)時,采取折中法,既不糅合敘述,又不獨立成段,而是將心理活動部分斜體,突出其與敘述的區(qū)別,但不至于過度拆解使故事結(jié)構(gòu)零散。
例12:他懷了一股失而復得般的激動和歡喜。他想,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燈光還在,卻只是個殼子,里頭是換了心的……他覺著他,人跟了年頭走,心卻留在了上個時代,成了個空心人。[4]178
譯文:He could barely recognize her, yet somehow seemed to know her only too well. He felt the joy and excitement of having something restored to him.Thisisnowanentirelydifferentcity,hethoughttohimself,thestreetnameshavechanged,thebuildingsandstreetlightsarebuttheshelloftheirformerselves,theircoremeltedawayandreplaced.... He had tried to keep up with the times, but his heart was still trapped in the past, leaving him hollowed out and empty.[5]208
原文的重點在康明遜以上海這座城市類比自己,二者同樣是軀殼活在當代,靈魂留在了上個時代。心理活動與敘述并未進行明確區(qū)分,體現(xiàn)人物意識流動性,與小說整體語言風格一致,同時也與人物心境相協(xié)調(diào),在松散語言結(jié)構(gòu)中蘊含婉轉(zhuǎn)復古的情感,令讀者不知不覺感受人物生于當下又追憶往昔的雙重心理。譯文則將重心由語言風格的一致性轉(zhuǎn)變?yōu)閮?nèi)涵表達的呼應。前文利用講述城市外在與內(nèi)在差異的部分斜體,使讀者對其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后文描寫人物狀態(tài),一方面在前半句增加“tried to”表明康明遜隨勢而動的積極心態(tài),另一方面,后半句“trapped”又加重原文“留”的程度,從原文的主動性較強的表達變?yōu)闊o能為力的被動語態(tài),更加突出其性格中積極與被動兩種元素造成的雙重性。這一處理使康明遜對上海城市的思考與人物對自身境遇的感受相輔相成,使讀者意識到人物對自身矛盾特質(zhì)的認定已體現(xiàn)在前文對城市復雜性的思考中。二者相類比,有助于目標語讀者更深刻地感受人物共謀性男性氣質(zhì)的雙重性。
由此可見,譯文在翻譯中將原文簡單的書面語體媒介擴大為書面與口語兼具的復雜媒介,將簡單的敘述成分豐富為敘述、 對話與心理活動三者結(jié)合的復雜參與成分,并在形式上加以區(qū)分。這一方面有利于為讀者呈現(xiàn)出清晰的故事脈絡(luò)與節(jié)奏,又從側(cè)面烘托人物性格的復雜性與多重性,另一方面又有助于讀者理解康明遜支配性從屬性交融的共謀性男性氣質(zhì),體現(xiàn)了譯者對隱性翻譯策略的運用。
白睿文和陳毓賢兩位譯者在《長恨歌》英譯本中通過目標語導向的隱性翻譯策略向讀者再現(xiàn)了具有支配性、 從屬性和共謀性多元氣質(zhì)的上海男性形象,對于幫助英語讀者了解中國的城市文化形象發(fā)揮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長恨歌》在英語世界的接受效果可以證明,其中的隱性翻譯策略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使用。但原文獨特的散文式語言風格和輕描淡寫中蘊含深情的含蓄婉轉(zhuǎn)在譯文中受到了隱形化的處理。此舉固然有助于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卻也在很大程度上過濾掉了中國文化的獨特意象,使讀者錯失了一部分了解中國獨特傳統(tǒng)文化的機會。
當然,中國文化“走出去”、 走進讀者心中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前期階段可先以隱性策略的譯作打開市場,吸引外語讀者閱讀興趣之后,可針對不同閱讀需求的人群增加或減少中國文化意象的再現(xiàn),推出或顯性或隱性的譯本,使中國元素在世界讀者觀念中更加立體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