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玫
(太原旅游職業(yè)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2)
悼亡詞——為悼念已經(jīng)離世故人所作的詞作。在眾多悼亡詞中,尤為感人的作品是悼念亡妻的詞作。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將對愛妻肝腸寸斷的追思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他被后人公認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用詞寫悼亡的作家。到了唐代,元稹成為首屈一指大膽描寫自己悼亡之情和戀愛生活的詩人。其中,七言絕句——《離思》五首之四,情真意切,取譬極高,瑰麗但不浮艷,言情但不庸俗,悲壯但不低沉,成為唐代悼亡詩中的不朽名作,與蘇軾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交相輝映。本文將兩篇佳作略作比較,探究體味千古佳作的精妙之處。細讀兩篇佳作,諸多相似之處躍然紙上。
王氏早年嫁給蘇軾,尊敬長輩、關(guān)懷丈夫,而且知書達理、天資出眾。宋神宗熙寧八年,蘇軾完成了傳世佳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正值愛妻離開十年。曾對蘇軾的為人處世之道和經(jīng)世之學進行過多次有見識的囑咐、告誡,可謂是蘇軾生活的伴侶,文學的知音,功業(yè)的賢內(nèi)助。愛妻的早逝,連蘇軾的父親都為之心痛不已,囑咐詞人——他日,必葬諸其姑之側(cè)??梢姁燮拊谠~人心中沉甸甸的份量。
被歷代文人所推崇的悼亡詩中,元稹的詩作當屬經(jīng)典。他為亡妻韋叢所做的悼亡詩《離思·其四》更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他們結(jié)婚時,元稹才二十歲,當時沒有任何的功名,婚后多年更是忙于應(yīng)舉,無暇顧及家庭,考中舉人之后,又去趕考進士,幾乎沒有分文收入。韋叢飽受艱難困苦,但她毫無怨言,始終與元稹同甘共苦,感情甚篤。七年之后,韋叢溘然長逝。兩年以后,元稹生活狀況才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觀,仕途飛黃騰達。但妻子悄然逝去,成為詩人心中難以磨滅的劇痛。不需千言萬語,不必長歌當哭,元稹信手拈來的人生感觸、點滴記憶,便足以引發(fā)心靈強烈的共鳴,扣動讀者脆弱的心弦。
詞多用典,“明月夜、短松岡”——這經(jīng)典的語句是蘇軾從“欲知斷腸處,明月照松岡”中汲取精華而演變出來的?;玫涔适惆l(fā)自己的哀思,貼切自然,毫無雕琢之痕跡。作者獨棲于月夜荒墳時常黯然傷懷:日復(fù)一日, 年復(fù)一年長眠于地下的愛妻空守孤墳,陰陽兩界不能相見。這難道不是一種肝腸寸斷的折磨么?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無處不自然,無處不真實,生離死別之痛,淋漓盡致!
《離思·其四》首聯(lián)、頷聯(lián)中,元稹將典故用到極致?!坝^于海者難為水”是孟子的大手筆,意境非常雄渾深遠,“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正是以此為據(jù)脫化出來的。詩人采用大海與河水進行比較。表面看,那些曾經(jīng)感受過茫茫大海的人,對涓涓細流是不會放在眼里的。其實并非如此,還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接下來,詩人化用宋玉《高唐賦》中“巫山云雨”之典故,表達自己的獨特觀點——“除卻巫山不是云”,他堅定地認為所有云彩都不足為觀,只有巫山上的云彩才能堪比。后人評價說,此詩是元稹為悼念愛妻韋叢所作。韋叢賢慧美麗,出身名門,27歲不幸離逝,詩人曾發(fā)誓不再續(xù)弦。詩人認定,只有愛妻韋叢,才是世間唯一真愛。其他女子,縱有傾城容顏,縱是絕代佳人,也不能博得他的愛慕和歡心。元稹把愛情的至深至愛用巫山之云和滄海之水來作比喻,這云、這水是其它之處的云水所無法企及的。詩人心中對妻子的愛、對妻子的念是唯一的存在,其它感情無法占據(jù)。讀來那么樸實自然,又感情真摯。
雖然兩篇佳作有諸多相同之處,但是兩位作家在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構(gòu)思上又有明顯不同,細加咀嚼,初見端倪。
蘇軾首開以悼亡為主題作詞的先河,留下了“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動人之作——《江城子》。詞人采用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表現(xiàn)了一種超越生死的愛情,讀之令人泣下。全篇的詞心——“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表達了銘心刻骨的至情。在《江城子》中,抒情相互的,不僅僅是表達詞人對愛妻的無法忘懷,也述說了愛妻對自己的刻骨思念。抒情始終圍繞著妻子,依托聯(lián)想和夢境還原妻子細膩的情感和鮮活的生命,盡管天人永隔,愛妻對他的思念依舊是那么深入人心,斷腸人在天涯。人雖死,情未了,這在世人眼中也許匪夷所思,但細細品味,卻發(fā)現(xiàn)這是難忘愛妻的丈夫多年來隱藏的深意,也是深愛丈夫的妻子所獨有的情義。
元詩《離思》則重在憶美。將自然界中的云、水、花來比喻人,寫得唯美含蓄,神幽意境,意味深長,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自己對亡妻深深的眷戀。抒情形象明晰,躍然紙上。后人把佳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鑲嵌在書信中,貫穿在文學作品里,傳遞彼此海枯石爛的癡情。詩人巧妙運用一種絕對否定和肯定的生動暗喻,抒發(fā)了對愛情的專一和至誠。表達方式的與眾不同,喚起了世人強烈的共鳴,詩人抒情形象的不同凡響具有多么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啊!
蘇軾以“小軒窗,正梳妝”的閨閣之樂,寫盡了夫妻和美恩愛。無論歲月如何飛逝,憑窗打扮的美好場景揮之不去,昔日一幕幕歡樂時光都深深定格在詞人的記憶中,蘇軾幽夢返鄉(xiāng)之時,見到的仍舊是愛妻在軒中“對鏡貼花黃”的生活場景,相思之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在元稹的回憶中,恐怕更多的是夫妻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真情。妻子的悉心照顧,辛苦勤勞,使他不至有凍餒之苦。“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痹谒簧?愛妻韋叢是最關(guān)心愛護他的人,也是他最難舍的人。即使花庭信步,元稹毫無心思看那姹紫嫣紅。一半緣于修道篤佛,一半緣于難忘愛妻。
蘇詞三、五、七言間用,句式參差,音韻和協(xié)而又起伏不平。大開大合的感情,抒發(fā)了蘇軾對愛妻的一往情深,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夫妻間的深情厚誼。詞人從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之中來馳騁想象,緊密圍繞“難忘”“思量”四字鋪開,試圖將現(xiàn)實、曾經(jīng)、未來與夢境緊緊地融合在一起,節(jié)奏起伏跌宕,卻又至始至終,統(tǒng)成一體。作者通過夢境,以虛馭實,以夢托情逼真地勾勒了一幅夫妻久別重逢的動人場景,構(gòu)思奇巧,想象豐富。
元詩使用多種比喻手法,委婉地表達對亡妻的至情。首聯(lián)、頷聯(lián)圍繞主題,句句用典,頸聯(lián)、尾聯(lián)畫龍點睛,突破主題。這種寫法意脈貫通,構(gòu)思集中,清晰可見,感情跳躍?!叭〈位▍矐谢仡櫋?詩人穿行 “花叢”,卻無心顧視,這般心境不是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粘身”的故作灑脫和浮華,而是心如死灰、情濃意深的癡戀啊!“半緣修道半緣君”,詩人一生,奉道尊佛,勤修佛學。元稹思妻之情篤深,無法超脫,便寄情于修道之中。其實,無論是“半緣修道”,還是“半緣君”,都暗示了詩人百無聊賴的心情,其孤寂之情是一致的。
追悼亡妻,蘇軾和元稹以非凡的寫作手法,或簡筆勾勒,或極盡描摹,給世人留下了珍貴的文學佳作。兩部作品不約而同地向我們傳遞了人間的至真至愛,傾訴了對愛妻的無限追思,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妙絕千古,正唯無言——兩篇佳作恰似悼亡詞的兩顆璀璨明珠,歷千年風采依舊,令人有歷久彌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