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寧
朱熹談論理氣關系時,把理與氣放在了相對待的位置上。他曾明確說到理與氣“絕為二物”,但又認為理與氣是不可分的。處于對待位置上的理與氣的關系,不是理氣區(qū)別基礎上的合一,更像是一體渾成,后分為理與氣。那么理解朱熹的理氣就需要從統一和區(qū)分兩方面來看,說二者一體渾成,是因為朱熹強調“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1〕“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理氣雖是一體,但就其不同特征、作用等來說二者又相區(qū)別。從理與氣區(qū)分來說,理氣關系就有了理氣的先后等問題,但理氣二分所產生的問題又是不能離開理氣不分的前提來說的。
理氣這一相對范疇作為朱子理學體系的核心范疇,就使得我們對于朱子哲學的理解,必然受到對朱子理氣關系的解讀的影響。對理氣地位的不同解讀,使朱子哲學分別呈現為宇宙生化論和一種本體論即理一元論。但是如果僅僅從這兩種角度分而論之,雖然可能對每一視角有更深刻的研究,但卻不能很好地詮釋朱子的理氣關系,而更應該將不同視角結合起來理解朱子的理先氣后。
朱熹博采眾家所長,將前人的各種思想創(chuàng)見組合改造,創(chuàng)造性地總結出了他的理氣觀,并形成了系統的哲學體系。二程的理、張載的氣和周敦頤的太極動靜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朱熹理氣觀的形成。
理或天理在二程的哲學體系中就是作為核心范疇而存在的。在二程那里,天地間一切事物皆有其理,理是事物運行的必然法則。朱熹繼承二程的這種看法,把理作為其哲學的最高范疇,并發(fā)展了二程關于理氣關系的思想。
二程十分重視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qū)分,把理看作萬物最一般的原理,認為理的存在是絕對的、普遍的。在二程那里,理與事物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作為一般原則的、形而上的理是與具體的、形而下的事物區(qū)別開的?!案行缘卮嬖诘臇|西是形而下的,只有用理性才能把握的東西是形而上的,天地、萬物、陰陽都是形而下的器,事物的規(guī)律、本質、共相才是形而上的道?!薄?〕朱熹把二程這種形而上下的區(qū)分運用于他的理氣關系之中。他的理承接了二程的理的形而上的地位,是絕對的、普遍的存在,而氣則是作為形而下的器而存在的。但朱熹沒有把形而上的理與形而下的氣截然分開。在二程的論述中并沒有明確談到理與氣的關系,二程的理氣觀是通過道與陰陽的關系展現的,二程認為陰陽的變化是氣的循環(huán)過程,道則是作為陰陽變化的內在依據而存在的。從二程對理與氣關系的有限論述中,還是可以看出理與氣的不可分割的關系。朱熹將二程的這種道與陰陽關系的看法與他的理氣關系相結合,發(fā)展出他新的理氣觀。和道與陰陽的關系相對應,氣的往來運動以理作為其運動變化的內在依據,而形而上的理又是不能離開氣的,必須掛搭在氣上才能發(fā)揮作用。氣的往來運動體現著宇宙運行過程,而理則是這一運動過程的規(guī)律。
不同于二程把理作為世界的本體,張載把氣上升為世界本體和萬物本源。張載以氣為本體的氣學對理學所產生的沖擊,使朱熹把氣提到了與理相對待的位置上,將理與氣結合起來探討萬物本體問題,深入細致地討論理氣關系問題。
在張載的宇宙論中,最根本的是“太虛之氣”。他的宇宙構成分三個層次:太虛、氣和萬物,他認為宇宙運行過程就是這三個層次的構成物交替變化的過程?!疤撝畾饩鄱鵀闅?,氣聚而為萬物;萬物散而為氣,氣散而為太虛?!薄?〕氣之本體是“太虛”,即太虛是氣本來的存在狀態(tài),它是作為本體存在的,它既是本體又是本源。具體形態(tài)的氣由太虛之氣聚成,是在太虛之外的、處在永恒的變化之中的無形而有象的氣。萬物在根本上是由太虛之氣演化來的,正是具體形態(tài)的氣的運動變化,才使太虛之氣能不斷地生化萬物。朱熹雖然不贊同張載把氣作為世界本體和萬物本源,但他的理氣觀容納了張載的思維方式。“他把太虛解釋為理,‘合虛與氣有性之名’。便變成氣安頓于理,太虛生成萬物變成了理生成萬物,太虛與萬物的對立變成了理與氣的對立。”理與太虛之氣具有同等的地位,都是萬物之上的本體。朱熹汲取了張載的太虛之氣與氣之間的轉化模式和氣運動變化產生萬物的方式,他以理來承接張載太虛之氣所起的本體作用,接過氣運動變化產生萬物的方式,結合于他的理氣觀。朱熹用理取代太虛,但不改變這一本體與運動變化的氣之間的聯系,就使得理對氣的作用等同于太虛之氣對氣的作用。朱熹的理對太虛之氣的替代更增強了理對氣及化生萬物過程的本體作用。氣經過這樣改造后,既鞏固了理的本體地位,更增強了與理之間的聯系。
朱熹對《太極圖說》的書解完成于《程氏遺書》和《西銘解義》之后,所以說朱熹“把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納入‘理’學體系里來”,〔4〕也即是說用理學的術語、思維邏輯來解讀周敦頤的思想。朱熹對《太極圖說》的解釋,容納著他對二程、張載及周敦頤思想吸收后的新見解。
朱熹以他自己所體悟的理及理的狀態(tài)和所處的本體地位,詮釋《太極圖說》首句“無極而太極”。朱熹認為,無極而太極體現的是一種無極而有理的狀態(tài),這種無極而有理的狀態(tài)才是對宇宙本體的完備表述。朱熹將無極而太極中的太極定位為宇宙演化的最初本原和最高本體,無極則表示的是太極的無形無象、無聲無臭的狀態(tài),此句并不是說太極之上又有個無極,而是說作為太極之狀態(tài)而存在的無極與太極這一實體互不相離。“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薄?〕朱熹用理來規(guī)定、解釋太極,他把太極這一周敦頤哲學的最高范疇解釋為無形的理。朱熹還將太極與陰陽的動靜關系,與他的理氣關系結合起來。太極對應理、陰陽對應氣,太極動靜即是陰陽之氣的動靜,太極動靜通過氣的運行實現,而氣運行之理又在太極。在朱熹這里,太極或理是一般性的存在,無形象可循;而陰陽與氣則是宇宙運行的無形而有象的存在。陰陽之氣作為萬物化生過程的構成者,是形而下者,太極則是作為宇宙萬物本體的一般存在,是形而上者,但二者相依,共同推動宇宙運行,正如朱熹的理與氣。
從朱熹對二程、張載和周敦頤思想的承接來看,朱熹以二程思想為基礎,同時注意到張載的氣學對理學所產生的沖擊,將張載的氣引入他的理學體系,從而將氣提升到與理相對待的位置上,增強了理對萬物的本體作用;在他對周敦頤無極而太極的詮釋中可以看出,朱熹將他的理氣與周敦頤的太極和陰陽相融合,加強了理對氣的支配作用。
朱熹既強調理氣之不可分,又明確說“所謂理與氣,此絕為二物”。在朱熹看來,萬物的形成發(fā)展都有同一的理作為其規(guī)律,這一理若直接落于萬物之中,就降低了其必然性和存在于萬物的現實可能性,所以朱熹用氣來接替理的流行發(fā)用。朱熹將理與氣分為具有不同作用的二物,賦予它們不同的特性:理是天地萬物存在所依據的普遍原理,是某物之為某物的內在規(guī)定,氣則運動流行發(fā)育萬物。理氣的不可分則表現在,理必須掛搭在氣上才能流行發(fā)用,而氣的運動流行以理作為其化生萬物的依據。
朱熹將理與氣做了形而上下的區(qū)分,從而確立了理的本體地位?!疤斓刂g,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理氣共同作用化生萬物,但理是形而上的本體,是化生萬物的依據。
理作為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的普遍原則,是不同于實有之物的無形無象的存在。朱熹給予理一種至上性,把理設定為不受到任何影響的初始的純凈狀態(tài),賦予這個理以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的特性,認為理是一個凈潔空闊的世界。朱熹堅持理的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和潔凈空闊的特性,是為了保證理的形而上的地位,保證理不會落入形而下,使理能夠必然地存在于萬事萬物中。天地萬物又都是理與氣共同作用下的產物,一切具體事物的生成,都需要理與氣的結合。萬物之間的不同是由于各物所秉受的氣各不相同。氣也是構成天地萬物所不可或缺的條件,但與形而上的理不同,氣是構成萬物的一般物質實在,對萬物不具有統攝作用。氣作為形而下者,是有情意、有計度的,是凝結造作、醞釀凝聚而產生萬物的,其動靜作用受到理的種種規(guī)范限制。理無形體,也就不具備具體萬物所受的時空限制,也就成為比一般萬物更高層次的存在,而氣這一雖然無形但實際存在的物則不同,它同萬物的變化一樣,都是時空中的動靜,是具有時空特性的物。理氣的不同特性就決定了它們二者作為相對范疇時的不同地位。理作為萬物形成、運行的規(guī)律法則,就成為此物之為此物的所以然、所當然,就具有了決定物質本質的形而上的意義,具有了本體的地位。
理決定著某物之為某物的性質,是事物化生所依據的法則,而為了保證理存在于萬物的現實可能性,理又必須掛搭在氣上才能流行發(fā)用,所以在萬事萬物的生成變化中,理和氣都是不可或缺的。朱熹將理與氣對應到萬物存在的普遍與特殊的地位上,來解決理與氣共同作用化生萬物的問題,即朱熹的理一分殊理論。
在現實層面來講,世間所存在的萬事萬物的形態(tài)、性質等各不相同。朱熹認為,萬事萬物從形態(tài)上來說雖然各不相同,但其理則未嘗不同,即雖然事物之間各有差別,但是它們的理又是相同的,他認為這些各不相同的事物只是各自的表現形式不同。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分類的,而每一類事物又有各自的道理所在,這些相同的道理在不同的事物中的不同表現,就是分殊。朱熹又說萬理同出于一源,把太極作為包含萬物之理的最終的、唯一的天理,而萬物則分別完整地體現整個太極。有了作為唯一天理的太極的存在,就使得天理作為本體,從根本上講具有唯一性,那么萬事萬物產生運行的規(guī)律也就只能是同一個天理,從而保證了天理的絕對統一性,使其具有形上本體的地位。理與氣分別作為萬物存在的依據和事物的表現形式,就都是事物存在的必要條件,這樣既保證了理是產生天地萬物的本原性的存在,又使得同一的理能合理地存在于各不相同的萬物中。理一分殊理論就保證了形而上的理存在于萬物的現實可能性。
在朱子哲學中,理與氣的關系錯綜復雜。理是形而上的,氣是形而下的。理與氣截然不同的地位決定了二者不同的性質,理是潔凈空闊的,氣是矯揉造作的;理與氣的不同性質又確保著理作為萬物本體的地位。另一方面,朱熹又通過其理一分殊理論解釋了理與氣共同作用化生萬物的過程。從理與氣都是構成萬物的必要條件這一點來說,理與氣又是不可分的。通過對朱熹理與氣地位、性質以及理與氣區(qū)分和統一條件的論述,就初步整理出了朱熹的理與氣的關系。“理未嘗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后!”理與氣在化生萬物上地位的不同,就有了理與氣的先后問題。
關于理氣先后的問題,朱熹說“此本無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從前文對理氣關系的梳理來看,理氣的先后關系表現出兩個方向:一是從理與氣對萬物的構成,也即從經驗領域來說是理氣無先后,二是就理與氣二者的存在及二者作為萬物存在的根據來說是理在先氣在后的。
“所謂理與氣,此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混淪,不可分離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薄?〕在物上看,也就是在理與氣所共同構成的萬物上來看理與氣的關系。在理上看,是從理與氣作用以化生萬物的過程,也即是本原上來看理氣關系。在物上看,理氣混淪不分,但朱熹認為,理氣在構成萬物上起著不同的作用,理氣在物上的混淪不分又不影響理與氣各自為物,而在理氣各自為物的理上看,物之理先于物而存在?!八^‘在物上看’是就具體的存在說,任何具體的事物都是由作為生物之本的理和作為生物之具的氣共同構成的,理氣‘渾論’,不可分先后;‘在理上看’,理在物先,但這不能理解為在時間序列上的在先,而是說邏輯上理為本,具體事物有成毀,而理是恒在的。”〔7〕這里的“理在物先”不是時間序列上的在先,而是邏輯上在先。這里的邏輯上在先即是從形而上的本體角度而言的,理是作為萬物本體而存在的,是先于天地而存在的,所以理就具有在存在上在先的特點。理又是剝離在天地萬物之外的存在,是出于時空限定之外的存在,還是統率萬物的唯一的“天理”,則作為本體的理又是可以脫離萬物而單獨存在的,所以理在存在上是先于氣的。
“在本原上朱熹講理在氣先,但在構成上朱熹并不講理在氣先,而常常強調理氣無先后。”朱熹論及理氣先后問題,總是先強調“此本無先后之可言”,然后才說“但推上去時”“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畢竟未有物先有物之理。這個推上去,肯定不是從理與氣構成萬物的方面說的,而指的是由理與氣混淪不可分的“在物上看”推到“在理上看”。且之后朱熹緊接著就說“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可見,朱熹的“在理上看”就是將理置于萬物之上而言的。朱熹在關于理氣先后的談論中,都明確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理氣二者本無先后,但若必推其所從來,須是說先有是理。“對朱熹而言,在經驗領域,具體事物的生成既以理,也以氣為其必要前提,……這里的本無先后是就經驗之域而言,推上去或推其所從來則是從形上之域加以追問,與之相應的便是理氣‘本無先后’與‘理在先,氣在后’的二重認定’?!薄?〕
對于理與氣的復雜關系所產生的理氣先后問題,一般認為朱熹關于理先氣后的思想是動態(tài)的、復合的,不能單純從時間上界定理氣先后。理先氣后的邏輯上在先是說理先氣后是在理氣不離基礎上的邏輯假設。從理與氣共同參與化生萬物的過程來說,理氣確實沒有先后之分。朱熹認為就算山河大地都陷了,理依舊存在。理這種相對于氣的形而上的地位,以及理自身超越時空、永恒不變的性質,使本無先后之分的理氣在保證了理的現實可能性的基礎上,在邏輯上確立了理的形而上在先的地位。
從對朱熹理氣觀形成過程的探究可以看出,朱熹同二程一樣,認為理是形而上的。他將理從化生萬物的具體過程中抽離出來,又賦予理以純粹的至上性;又用理接替了張載“太虛”所起的作用,既加強了理氣和萬物的聯系,更鞏固了理的本體地位。朱熹為了保證他理氣體系的合理性,既講理氣不離又講理氣不雜,使得理與氣的關系錯綜復雜。在朱熹這一理氣體系中,他又因理與氣的不同地位,賦予二者不同的作用和性質。理與氣都作為構成萬物的必要條件,在物上言,理與氣是不相分離的;但是理是萬物生成的法則,所以是高于氣的形而上的存在。朱熹的理學體系,從整體上看,是以理為本體的形而上學體系,他以此為基礎建立了以理為中心的形而上的理世界,并且把氣放在從屬地位,理氣共同構成現實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