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在1929 年一本叫《文華》的刊物上,我看到一張照片:一個儀容俊美的年青人,正拉著一輛黃包車在東吳大學大門口起步飛奔。他就是蘇州東吳大學歷史上最有名的大學生陳乃圣。
陳乃圣,自號怪佛。在吳語中,怪佛和怪物同音,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讓大家直接視他為怪物。生活中,他也確實是個別人眼中名副其實的怪物。
不妨從頭說起——
陳乃圣,原籍吳江,祖上遷居蘇州,住胥門西支家巷14 號。陳家三代都是一脈單傳,祖父一輩娶了一妻一妾,只生了一個兒子,就是陳乃圣的父親陳省三。陳省三供職于吳縣地方檢察院,同樣艱于子嗣,先后娶了一妻一妾,幾經(jīng)努力,總算到四十多歲上(1907 年),妻子生了一根獨苗,他就是陳乃圣。
陳乃圣一出生,在家庭中就備受愛憐,又生得秀外慧中,因此不啻掌中之珠,一家人對他非常寵溺,撫愛有加。他也一直是個好孩子,小學畢業(yè)后,考入振聲中學(振聲中學在馬醫(yī)科37 號,為私立教會學校),在??炭嗲谧x,考試經(jīng)常名列前茅。他還很有領導能力,經(jīng)常為同學排難解紛,贏得了同學的愛戴。在振聲中學,陳乃圣歷任本級級長(即如今的班長),學校學生會主席等職務,是學校中的一個明星學生,深得老師們好評。
中學畢業(yè)后,陳省三要兒子學商,把他送到了上海的一個養(yǎng)雞場做辦事員。養(yǎng)雞場當年稱蛋廠,主要以產(chǎn)蛋為主。上世紀二十年代中葉,一改過去雞散養(yǎng)蛋零出的現(xiàn)狀,成為當時的一個看著很有前景的新興事業(yè)。陳乃圣在蛋廠卻無法適應,一天也待不下去。只能回到蘇州,繼續(xù)升學。
1928 年,陳乃圣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東吳大學法學院,喜訊伴隨著噩耗,不久陳省三因病去世,陳乃圣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變化。這個時候,陳家尚有嫡庶祖母兩人,嫡母已去世,尚存庶母一人,還有就是陳家的獨苗,剛跨入大學門檻的陳乃圣。
青春年少的陳乃圣,正處于逆反期和躁動期,又受到父親去世的刺激,他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成了東吳大學里一個令常人側目的怪物。
陳乃圣發(fā)誓要改革人世間的不合理,以身作則,從自己做起。他的怪是全方位的怪,譬如衣食住行這人生三大問題上,他的選擇都與常人大相徑庭。
先講吃:陳乃圣認為,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日三餐,夜間完全不進食,這三餐的分配豈不是很不均勻,是不是有點反邏輯?一日三餐,既浪費光陰,又增加了花費,也不符合社會經(jīng)濟的原則。于是,他當眾向同學宣言:我今后開始每天只吃一餐,這樣既節(jié)省了時間,也節(jié)省了糧食,雖然他付給學校每月7 個大洋的餐費一分都不能少。
陳乃圣從此不吃早餐,不用晚飯,只吃午飯。他午飯一頓吃上五六碗飯,撐到喉嚨。同學笑他“不吃則已,一吃驚人”,他對大家說:“蟲介之屬,食無定時,見有可以吃的,就拼命吃個飽,漫無節(jié)制;稍高等的牛馬等,飲食略有限度;至于人類,如今是一日三餐,食有定時定數(shù),可見在自然界和人類中層級越高,飲食的次數(shù)越減。我要超越人類,成為怪佛,那么一日一餐才是起步?!闭f得到做得到,陳乃圣經(jīng)過半年試驗,果然堅持了下來,不但過午不食,夜餐廢除,而且還晨起不食,早膳不碰,比堅守禪宗規(guī)程的弘一法師還厲害。
因為吃飯,還聯(lián)系到睡覺,陳乃圣在睡眠上也有他的思考和改革。他覺得每天睡覺也是一種浪費,八小時睡眠更是毫無依據(jù),世界日進,事務益繁,必須少睡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他宣稱自己從此每天只睡四小時或兩天睡一次,他果然做到了,照樣精力旺盛,身體舒適。
再說說陳乃圣的穿:
陳乃圣的穿經(jīng)過了幾次改革。首先,他認為冬裘夏葛,并非必要,夏天也可以裹得嚴嚴實實,而北風呼嘯的冬天,也不妨穿件單衫出門。他是這么想,也是這么做的。他的一個同學說:“陳君于朔風凜冽中,僅穿夾袍一件,倘再無變改,同人等將起來請愿,加棉袍于彼身上矣?!标惸耸ピ跂|吳校園的雪地里赤膊的照片至今還能見到。實行了幾天,實在受不了,他才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于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服裝的選擇上來,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服裝,不合潮流,還是西裝更好,但純粹的洋貨,也不是正道,必須完全國貨。因此,有一段時間,他的裝扮是:華福的草帽,山東土綢的衣褲,杭綢的襯衫,到銀樓定制的銀貨紐扣,自制的素綢領結,布底的皮鞋,國貨的布襪。這身打扮不倫不類,簡直像個什錦拼盤。
陳乃圣又開始了反思,覺得這樣穿著還是不行,仍有反邏輯之處。領帶領結,要此何用?袖管邊的紐扣,豈不畫蛇添足?且西裝穿著也不夠舒服,不如自己來設計一套服裝。據(jù)當年報紙記者的記載,陳乃圣自己設計的這套衣服是這個樣子:
帽子采用童子軍式,領子選擇中山裝式,前襟為學生裝,后襟用西裝開叉式。腰束皮帶,采用軍人皮帶,褲子是中國式大襠褲,加上皮綁腿,長統(tǒng)布底鞋。
為了表示打破迷信,他還選擇了一套見客的服裝,居然是在壽衣冥器店里買的紙帽一頂,費洋二角,帽子前額正中嵌一塊有孫中山頭像的銀元,表示自己是中山信徒,同時也表示自己是一個拜金主義者。戴著這樣的帽子出入親友家,意在打破迷信和傳統(tǒng)。
為了顯示自己拜金主義者理念,陳乃圣用余錢在東吳大學里做起了生意,買賣各種飲料和雜物,一個署名文森的人以調侃的筆調寫道:“怪佛卓見犖識,思前慮后,平居行事,常先人一著,固非杞人之憂天,實志士之思國也。彼目擊國內之軍閥橫行,政治不修,實業(yè)勿振,民生日絀。雖有才學之士,亦不有相當之職位容納之。老驥伏櫪,難展所學。故彼于課余暇日,兼習副業(yè):有時買舟習駛,操榜人之業(yè);有時稅車拉客,充苦工之職;更于夜間從校中西教授侍役學烹調之術。時往習練,不覺疲倦。并在校販賣味母、草帽、冰淇淋、荷蘭水等等。廣告不時貼在胸背。時人名之曰‘活動廣告’,足見怪佛精于營商也?!?/p>
他把廣告直接做在衣服的前胸后背上,稱為活動廣告,在校園里招搖過市。這一點,已為今人效法。流行的廣告衫,不可忘記陳乃圣這個開拓者。
再來說說陳乃圣的?。?/p>
一開始,他住在東吳大學的男生宿舍,宿舍三人合住,各占一塊。他的布置也與眾不同。據(jù)記載:
“在他應占的地域內,卻也不辭辛勞,布置得光怪陸離。即就他夜間所睡的床說,也異于別人。床板離地僅一尺,床上置一木板,陳一古琴,覆以繡錦。旁則爐煙氤氳,香沁肺腑,看去怪清凈的?!?/p>
這樣的生活,自然無法和同宿融合,學校舍監(jiān)也忍無可忍,下了逐客之令。陳乃圣不得已搬出了學校宿舍。他在學校附近的望星橋堍租了一個樓房的前樓,布置出這樣的居室:
“房的正中掛著他的裸體照,兩旁掛著董康的‘真美善’‘智情意’的對聯(lián),下角橫放著書架,架上陳列著紙做的花瓶和時鐘。四壁更配以徐世昌、康有為等名人書畫。室角置草鞋油衣,及其他拉車時的用品?!?/p>
上文還忘記說,照片中的裸體照,應該是上身裸露的半身照,不然照相館也不肯給他拍,掛在房里,別人也不敢來。他手里還拿了一本《圣經(jīng)》。陳乃圣對這張照片很得意,有自己的解釋:裸體乃真的表演,一掃階級之虛偽。照片中手執(zhí)圣經(jīng),乃善也。美則曲線美也。智者,為情之種,凡感情之豐富與否,及行為舉動,悉由智慧高低來表演;情者為意之花,感情實為意志之花苞,于人生哲學上,應作如是觀。蘇州《大光明》的記者卻信誓旦旦地說照片是自拍的全裸照,鑒于陳乃圣的同學都說報紙記者添油加醋,亂造謠言,這里不加征引。
陳乃圣的一個同學彭學海談到他住的文章說:“住——荒郊上一破樓,即予與陳君等四人之居處也。西式古屋,寬闊適度,四境田園,幽雅清趣。陳君房中之裝式新奇,在在具有藝術意味,房壁掛有彼之裸體照一,并拉車像,用器中有紙時鐘,紙花瓶,紙菊花等等,別具風味,他如名人字畫,耶穌圣像,絲弦管竹,不一而足,未便一一細述也?!?/p>
1928 年新學期開學以后,陳乃圣在東吳校園里相當活躍,引人注目。據(jù)《大光明》報道:怪佛近日每晚自修時,恒于其兩頰,書“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字樣。額間則橫書“天下為公”四字。往來校中?!兤涔剩鹪唬骸笆乐苑Q革命之徒多矣,均革之在面上,而未革于心者。予之以革命口號,標識于臉上,豈是怪哉!”陳怪佛言論值得稱說的,還有東吳大學訓育主任和他的一次談話。訓育主任說:外界對你的輿論很壞,你知不知道?陳怪佛回答說:輿論靠得住嗎?昔年輿論指孫總理為四寇之一,今日革命成功,天下為公,所謂輿論,由斯可見矣。一番話駁得訓育主任啞口無言。
陳怪佛在滑稽突梯的怪異行為背后,其實還有著對人生比較深入的認知。
這里再錄一段《大光明》的報道,以見陳乃圣的良善——
“怪佛今年已成大學生,而抖亂如故。尚懷一絕技,以能左手寫字,且書法挺秀,可揮毫作聯(lián),因自定潤例,每聯(lián)須炒面一盆。如女同學來索者,不獨炒面可免,即墨汁紙箋,均可不計。一日忽失其大椽,遍尋不著,乃于揭示處,出一布告:我筆已被綁去,亟愿贖回,望即來信接洽。翌日,果得一函,謂于明日午刻,可候于天賜莊之小廚房,見手執(zhí)有報紙者,與其接洽可耳。怪佛果如言履約,而小廚房之顧客,是日十九均執(zhí)報紙。怪佛乃知受詒?!?/p>
陳乃圣為自己起了很多別號,除了怪佛外,還有乃強、今平、聲雷、醉漢、鮑不平、齊釋、平基等等。我們知道,在吳語中,怪佛是怪物的諧音,陳今平是神經(jīng)病的諧音,鮑不平就是抱不平的意思,齊釋和平基,卻要下一番注解:釋,釋迦牟尼也,基,基督也,這個別號的意思是我和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差不多,口氣大不大?真大??癫豢?,真狂。這樣的口氣讓人聯(lián)想到孫悟空的“齊天大圣”,玉皇大帝聽了很不舒服。
東吳大學門口,有一家永安居面館,三間門面,由一個年青女子經(jīng)營。陳乃圣是這個面館的常年顧客,和女老板混得很熟。他就幫助女老板布置店面,搞得花團錦簇,面貌一新。女老板就和他認了兄妹。陳乃圣就自居為永安居面館老板的秘書長,幫女老板拉了不少生意。永安居面館請了東吳大學教黨義的江教授題了店名。江教授是有身份的人,雖然當時不好拒絕,答應了題店名,不過覺得自己的大名題在一個面館門口有失身份,所以只肯題字而不肯署名。陳乃圣卻不肯辱沒了江教授的好意,特意補書了江教授的名字黏貼在下面,幾天后被江教授發(fā)現(xiàn),很惱怒,走過去撕了下來。不料陳乃圣不肯罷休,你江教授撕下來,不承認是自己所書,那好,陳怪物又動了促狹腦筋,寫什么呢?寫“小烏龜題”,貼在了兄妹居面館的下面。這行為大大激怒了江教授。
陳乃圣是個活得比較真的人,他缺乏成人社會的心智,在搞怪搞笑的同時,他的內心其實相當痛苦,他有著對具體社會環(huán)境的適應不良癥狀。因為他覺得人生在世,不能生產(chǎn),即等于廢物,廢物足以阻礙社會之進化,故欲促進社會,則社會上之廢物,應速醒并自我了斷,則社會進化有望。
于是,陳乃圣在上海自殺了——
1928 年12 月底,正值寒假,他自行離開了東吳大學,經(jīng)父親的朋友介紹,進入了上海的一個印刷所實習。不到三天,他就因“不合本人志愿為由辭了職”,陰歷正月二十四日,他回到了蘇州。過完了年,經(jīng)一個衛(wèi)先生的介紹,陳乃圣于二月十七日(陰歷)又到了上海,進入了滬北的一家印書館充當校對,月薪十元。在印書館,他因為不善處世,處處齟齬。使得他羞慚交并,抑郁低徊,深感一個堂堂的大學生,屈身于此,真所謂人生一夢,與其掙扎求生,還不如投黃浦江自殺,了此殘生。絕望中的陳乃圣,在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寫了三封絕命書后,以頭撞壁,昏暈過去。十時左右,悠悠醒轉,知道未死,“強步至南市外馬路順泰碼頭,預備投浦。不料被警士葉永泉瞥見,上前詰問,心知有異,帶入分所。詢問結果,怪佛自云本人辦事不力,以致招怨,故愿一死。旋在身畔搜出絕命書三封,二致祖母,一致衛(wèi)君。后經(jīng)其表兄保出,帶入醫(yī)院診治。”
自殺風波平復后,陳乃圣又回到了東吳大學,繼續(xù)學業(yè)。他不甘寂寞,又拉起了黃包車。
陳乃圣拉黃包車,更是怪佛當年登峰造極之作。
要說大學生拉黃包車,也沒有什么,無非勤工儉學之一種,值得贊賞,但拉黃包車一向被視為賤業(yè)苦工,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一個教會大學的大學生去拉黃包車,在保守的蘇州城里,卻有點驚世駭俗的味道。
有一個署名玉君的人寫道:
怪佛有意拉車,志在必就,故請江北小三子為教授,每日一小時,親在操場練習,未幾已能轉彎抹角,上橋沖街,駕駛自如矣。某夜,從慕家花園拉一西女士來,而此西女士亦不識廬山真面目。人坐其車,索值公道。時有一婦攜二小兒坐其車,拉至十梓街,僅給銅元四枚,彼念此婦身隨二兒步履維艱,故亦不與計較。星期日下午,怪佛挽人力車侍候于校門首,適西教授白公外出,怪佛就之。白公既上車坐定,因見旁人匿笑,始知有異。俯首細視,方識此君為自己之高足。怪佛亦試拉車于校門及望星橋間,坐者每次應出車資銅元十枚,同學好奇,無不前來領教,怪佛之營業(yè)大振。然其健步如飛,車行迅速,亦為其他車夫所信服……終因學校當局多方阻止,怪佛只得停業(yè)。悲夫!
拉車被禁后,他聲言要在學校挑糞,嚇得大學教師們皺眉蹙額。
陳乃圣拉黃包車的照片還曾登上了報紙和刊物,至今仍能見到。
陳乃圣拉車,常把帽子壓低,冒充車夫,凡女同學上車,他總是價錢也不講,拉起就跑,等到目的地,人家要付錢,一看竟是同學,女同學尷尬萬分,往往紅著臉跑進家里,陳乃圣引為笑樂。
陳乃圣拉車的終結者,卻是碰上了東吳大學的文乃史。他是一位監(jiān)理公會的牧師,也是一名學者。北伐之后,外國人不能當大學校長,他成了東吳大學的隱形控制人。這天,文乃史一出校門,居然就上了陳乃圣停在校門口的車,這陳怪物還在得意,把車拉得飛快。文乃史敲敲文明棍,表示要停車,定睛一看,嘿,大學生拉車真的不是傳說,成何體統(tǒng)?文乃史雖然是美國人,他的觀念卻有點中化,深受儒家影響,覺得太有辱斯文了,并且他覺得自己也難堪,自己的學校竟培養(yǎng)出拉車的學生,自己竟乘學生拉的車,竟然有堂堂東吳大學的學生甘心為人拉車,文乃史簡直沒有想到,他尷尬,感到怒不可遏。于是,陳乃圣的車夫生活終結了,陳乃圣的大學生活也要終結了,一紙開除,陳乃圣無奈離開了東吳大學。這是1929 年11 月初發(fā)生的事情,陳乃圣當年22 歲。
關于陳乃圣因拉車被開除一事,還有一個來自他堂侄的不同版本:
陳乃圣,上世紀三十年代在蘇州可說是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原是東吳大學學生,白天在校讀書,晚上卻去拉黃包車。一次乘車的正是自己的大學校長。當校長下車付車資時,向那車夫一瞥,“咦!那不是我的學生密斯特陳嗎?”校長為此大為惱火,認為大學生拉黃包車有辱斯文,有傷校風。回到學校,也不聽學生申辯,決定將他除名。此事遂被新聞記者獲悉,刊登在報紙上,一時在坊間傳為笑話。(見陳其瑞之《“怪佛”陳乃圣》刊2009 年4 月18 日《新民晚報》)
東吳大學教職員校務會議開會時,開除陳怪物,成了江教授首先提出的一個動議。以前校方對陳乃圣雖有不滿,卻無藉口,如今自己撞到了江教授的槍口,校方終于站到了前臺?!皩W生陳乃圣,行為怪癖,怠于學業(yè),應即著令退學。此布”云云,校長楊永清隨即批準,陳乃圣的大學生命運永遠地被中斷了。
離開東吳大學后,陳乃圣又遭遇了牢獄之災。
陳乃圣才情不錯,擅長樂器演奏。1929年11 月30 日,蘇州基督教青年會年終結束會,邀請陳乃圣登臺演奏簫,陳乃圣欣然前往,一曲奏罷,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散會出來,路上碰到一個朋友,乃是住在唐家巷的米業(yè)小開徐偉濱(22 歲)。兩人邊走邊談,徐偉濱提出要陳乃圣寫副對聯(lián)給他,陳乃圣一口答應,熱情地要馬上寫給他。
陳乃圣眼珠一轉,說:前面不遠就是新蘇導報社,我們到那里借了筆墨紙硯,馬上寫給你。徐偉濱一想也好,就一同去了新蘇導報社。
真是合該有事,這天恰恰是《新蘇導報》因為“反動嫌疑”被查封的日子。陳乃圣與徐偉濱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新蘇導報》是一張新辦不久的報紙,社長王兆杰,編輯有華有文、毛羽滿等,采訪主任施之范。
這天晚上,正是當年報紙最忙碌的時候,吳縣縣公安局長鄭貞吉(名誠元)會同蘇州市公安局,包圍了新蘇導報社,結果,陳乃圣和徐偉濱恰好撞入羅網(wǎng)。
警察在陳乃圣身上搜出了裸體照片和奇怪名片一張,還有幾張漫畫。
據(jù)陳乃圣自己交待,身上的裸體照片就是自己,因為是裸體,所以旁邊題著:“女同志看不得”六字。名片也是他自己的名片,奇怪在哪里呢?在陳怪物給自己冠的頭銜,分別是:兄妹居秘書長,未來廣告公司總經(jīng)理,黃包車夫練習生。他自己解釋說:這是記載我過去之事實及未來之志愿也。漫畫畫的是《新蘇百丑圖》,畫的是《新蘇導報》的六個主要人物:毛羽滿筆掃千軍:毛羽滿手執(zhí)大椽之筆;王兆杰夜夜操琴:講王兆杰愛上了妓女雅琴;華有文大開過山炮:因為華有文自己曾說“罵人須徹底,應如過山炮”;王渭生天天弄賬:王渭生是該報賬房也;盛智醒處處提皮包:笑盛智醒買了皮包一只,整天不離手;施之范拜倒小妹妹:講施之范正追求某女士也。(《導報被封時之瑣屑》見1929 年12 月3 日《大光明》)。這也可見陳乃圣多才多藝。
就這樣,查封《新蘇導報》之當口,把陳乃圣和徐偉濱一起網(wǎng)羅了進去,硬是被關了幾天才獲得釋放。
上述陳乃圣的名片,已經(jīng)無法見到。不過,民國報刊上刊出過他的另一張名片,有初版,還有再版,上面印有:蘇州市拉車夫:陳今平別署怪佛。其再版的名片略有不同,印著:蘇州市拉車夫:陳今平(再版)別署東吳怪佛。陳今平,吳語諧音神經(jīng)病也。
上面說過,陳乃圣年紀不大,書法卻相當出色,特別是左手寫字的絕技,與后來的費新我可有一比。
離開東吳大學后,陳乃圣遇到了一位恩人,這人竟是陳果夫、陳立夫的外祖父,時任監(jiān)察院秘書長的楊譜笙。
楊譜笙很賞識這個年青人的才華和書法,聽說陳乃圣被東吳大學開除,生活毫無著落,就伸出了橄欖枝,請他到南京,住在自己家里,介紹他賣字。據(jù)彭學?!犊鄲炆钪畳暝芬晃恼f:
“現(xiàn)在他就居留在楊氏家中,社會的反抗,環(huán)境的攻擊,禮教的嘲弄,依舊不遺余力。他為了經(jīng)濟的壓迫,也在鬻字賣書,他的怪名片的后面,刻著這樣四句:‘蘇州怪佛,左手鬻書;不論大小,一字千金’。這里的‘金’,據(jù)他來信說是代表‘錢’(一千錢)。因為‘錢’是銅做的,銅也是金屬之一也。而且生意不惡,為的是怪佛的左手字是比較有點出處?!保ā吨袊鴮W生》1930 年第2卷第5 期)
所謂出處,自然是指根基扎實,淵源有自,能自成一家也。
陳乃圣的書法確實不錯,他經(jīng)常跟各地的書畫家聯(lián)系,甚至齊白石(齊璜)、柯璜都與他有交往。陳乃圣的堂侄陳其瑞回憶說:
“整理舊物,偶然見到一幀齊璜(白石)繪畫、柯璜題詞的碑刻拓片。那是二十多年前蘇州書畫篆刻家矯毅先生贈我的。畫中人物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堂叔,人稱‘怪物’、‘乞丐’的陳乃圣先生。拓片記載了陳乃圣與“兩璜”(齊璜、柯璜)的書畫因緣?!薄褒R白石贈給陳乃圣的畫,畫的就是陳乃圣本人肖像。畫中的陳乃圣身穿僧服,作坐姿,頭微仰,上題篆書‘怪佛’二字,下署‘齊璜’??妈珓t在上端題詞:‘此佛降世,頗多怪行,作詩寫文,感化世人。詩作生命歌,文寫大墓銘,人都稱之怪佛。’下署‘辛巳春柯璜題’。可見柯璜對陳乃圣的言行是十分熟悉的。”“徐悲鴻就為他畫了一幀‘乞丐造像’。畫中的乞丐挾著幾件畫卷,踽踽前行。此畫后由蘇州刻碑名手黃懷覺刻成石碑,拓片傳世。陳乃圣還將它裝在框內,掛在寓所。”陳乃圣用極多時間和當年有名的書畫家通信,獲取了很多書畫,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書畫收藏家。
此后的陳乃圣一直在南京法院里做事,直到退休。他沒有結婚,孤身一人,為人矜平躁釋,平和低調,平安地活到了1976 年,才在上海親戚家去世。
陳乃圣是東吳大學出現(xiàn)的一個奇才怪物,他的創(chuàng)新想法和怪特行為,雖然有社會刺激的因素,更多還是這個人獨有的表現(xiàn),是一個特例,沒有普遍的意義。如今我們談起他來,或許只是茶余飯后的一點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