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東
摘 ?要:本文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愴慮情結為研究對象,本著“知人論世”的原則對文本予以論述。首先是對“愴慮情結”作以界定;其次介紹了王國維愴慮情結的來源;三是《人間詞話》中愴慮情結的體現(xiàn);最后,綜述。文章認為,王國維在創(chuàng)作人間詞話的過程中帶有深深的愴慮情結,這種愴慮情結是王國維與生俱來的帶有悲觀氣質的生命之思。
關鍵詞:人間詞話;愴慮情結;終極關懷;境界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9-0-02
研究現(xiàn)狀:1908年至1909年《國粹學報》刊登王國維手定《人間詞話》六十四則以來,已逾一百一十六年。其間共發(fā)表研究《人間詞話》的論文三百六十余篇。這些文章大多是對“境界”理論的考證和探究,以及對其手稿的校訂、校注、編排等等的研究。自80十年代以來對《人間詞話》研究比較著名的有葉嘉瑩、佛雛、陳鴻翔等海內外學者,同時也包括筆者所參考的《人間詞話》編者周錫山先生。然而這些大家都各執(zhí)己見,對《人間詞話》的創(chuàng)作目的,美學思想以及“境界”說的實在意義依然存在爭議。
研究意義:本文力求避開這些爭議,同時立足于周錫山編校的《人間詞話》文本,對其愴慮情結和文本進行探源和簡單的分類,并從中歸納出王國維在創(chuàng)作人間詞話的過程中帶有深深的愴慮情結的結論。
一、對愴慮情結的界定
“愴慮”即“悲思”,但非“悲痛思念”之意,而是“悲愴憂慮”的意思。一種建立在悲觀氣質之上的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思考,和對萬物的審美觀照。情結指情感的郁結點,是伴隨作者創(chuàng)作始終的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因此,愴慮情結就是帶有悲觀氣質的強烈無意識沖動的生命之思。
二、王國維愴慮情結的來源
我認為探討王國維愴慮情結的來源有助于我們知人論世,能更好地從他的生平去解讀他的作品。這些來源主要有:
首先來源于家國的不幸和王自身身體的原因。王國維出生于1877年,逝于1927年。在他出生的第四年1880年,生母凌氏的溘然離世。對于年僅四歲的王國維是個不小的打擊。葉嘉瑩先生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中就認為:
“王國維的性格中具有憂郁悲觀的天性?!?/p>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慘敗,是年王國維18歲,因為時局動蕩,王對科舉考試心灰意冷,遂走出家門,另覓出路。1906年,王負笈北上,不幸其父王乃譽病故,是年王國維30歲。不到一年,其妻莫夫人產后病故,所生雙女亦夭折。他在人間詞乙稿的《蝶戀花》中寫下“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的詞句,,以此來抒發(fā)自己的悲痛。
1901年,王國維25歲,在羅振玉的幫助下東渡日本留學,但因身體原因不得不于同年回國治療。他在《三十自序》中說到:
“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前?!?/p>
如果說一個四歲的孩子對于生死這樣的意識還很單薄,那么已是而立之年的王國維對于生命的思考就更加豐滿了,而況現(xiàn)在身上又添了病疾。他說“性復憂郁”證明這種“憂郁”是曾伴他左右的,只是在某個時段淡薄了,而當他身體出現(xiàn)狀況時,他考慮到“人生也有涯”,生老病死的問題就再也無法回避。既然無法回避,就只能求得超脫,所以他開始轉向哲學,以求安慰。
哲學的探求是其愴慮情結來源的第二個途徑。王國維從1904年鄭重開始學習和吸收叔本華的思想,并深受其悲觀主義哲學的影響,這表現(xiàn)在他后來用這些西方哲學來解釋中國文學。本來是求得解脫的,沒想到這種方式非但沒有使他解脫,反而對人生的思考愈加嚴重了。他曾說:
“余疲于哲學有日……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惱?!?/p>
由此可見,王國維在哲學的探求中走入了精神的困境,他更多傾向于生命哲學意義的追問,用悲劇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審視世界,但思之愈深,痛之愈甚。而在此前王國維自學了經學,深受老莊和周易的影響,顧易生先生曾就《人間詞話》取名“人間”的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是“取于《莊子》之《人間世》,而自明其寫作旨趣也”。至此,王國維大致學習了中西方的哲學思想,但都沒有得到解脫。
哲學的救贖行不通,遂轉為文學的研究,以求“安慰”,于是有了這部《人間詞話》,這是愴慮情結的第三個來源。王氏在創(chuàng)作《人間詞話》時,十分推崇具有“大氣象”“大堂廡”意象的詩句,這是因為宋詞中顯有的生命意識和終極關懷讓他終身追隨。我認為,王國維一生輾轉于哲學藝術和考古學之間,都在奔著一個無意識的沖動,那就是解釋世界以求得解脫。于是他既樂歆于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又醉心于古典文學尤其是宋詞和元曲。但他一生追隨卻終沒有解脫,他知道如何才可以得到安定,但是他始終做不到。他用悲觀主義以毒攻毒,來麻醉自己;他樂于宋詞中的“狂狷”“曠達”“超脫”,極力強調“真”,強調存在的意義。
三、《人間詞話》中愴慮情結的體現(xiàn)
1.對《人間詞話》的分類
有人曾把《人間詞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則到第九則,認為這部分主要論述境界理論。第二部分包括第十則到第五十二則,是對于具體詞的品評。第三部分,從五十三則到六十四則,共十二則詞話,認為這部分是論述詞的境界理論的發(fā)展。本文分類與其不同,為了便于論述,筆者將其分為五個小部分,每一小部分不是完全獨立的,可能會有重疊的部分。分別是:①以“境界說”的最高標準“真”來分;②以氣象、詞品和人格為主;③以不同詞人作品之間的對比分;④以對生命的思考來分;⑤境界理論及其他。
隸屬于第一部分的有:七、十六、十七、二十一、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四十、四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二
隸屬于第二部分的有:八、十、十五、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五十一
隸屬于第三部分的有: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二十、二十二、二十九、三十五、三十六、四十六、四十九
隸屬于第四部分的有:三、四、五、六、十二、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九、四十一、四十七、五十五、六十、六十一、六十三、六十四
隸屬于第五部分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二十七、三十七。
第一組分類共有18則,這里王國維對“真”做了集中的論述,并把這一標準視為最高標準。王國維極力推崇“真”的標準,對李煜的“赤子之心”大加贊賞,認為其為“詞人之所長處”。而對使事用典不當予以批評,反對吳偉業(yè)的堆砌典故。
其中第七則和二十一則提到了煉字。這是基于“真”實的基礎之上,對事物客觀規(guī)律的深刻把握,才可道外人不可道之語。正如其在《宋元戲曲考》所說“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這都體現(xiàn)出王氏求真的學術態(tài)度,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出他肯定存在,反對虛無造作的人生態(tài)度。
第二組分類中共有12則,其中第十、十五、三十、三十一則直接提到了“氣象”。第十九則有類于“氣象”之詞“堂廡”,第三十二、四十二、四十三都提到了“格”,或“品格”或“格調”或“格而無情”。第四十四、四十六同時提到蘇東坡和辛棄疾,并以“狂”“曠達”之詞形容。其余皆是對表現(xiàn)“氣象”“堂廡”和“格”的詩詞的稱賞,大都體現(xiàn)了王氏對于“氣象”的推舉,對豪放的肯定和對詞品人格的重視。王國維之所以稱賞“氣象”的原因是這些詩詞無一例外地展現(xiàn)了時空的廣大無限和人生的短暫無奈之間的矛盾,體現(xiàn)著王國維自身的悲觀情緒和憂患意識。
第三組分類中凡13則。王國維習慣拿出色詞人的作品相互比對,得出一個更高水平的作品來說明自己的審美態(tài)度。例如“和淚試嚴妝”是一種強顏歡笑的狀態(tài),“菡萏”句則是一種悲哀的意象,與其他詞句相互比較,后者尤高。在這里他看出了“眾芳污穢”“美人遲暮”之感比“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的苦悶更高一籌,很顯然是悲觀主義視角占了上風。同時在第十五則選取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這樣感慨生命之境有限,而宇宙無限的帶有愴慮情結意象。
第四組分類中凡23則。是這五類中所占比重最大的一組,占了整個文本的三分之一多。有對生命超脫的理解,例如第四則: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p>
這種無我之境正是一種超脫塵世,絕然獨立的狀態(tài),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因此他說:“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他欣賞陶淵明的這種勘破紅塵的超脫。也有對生命價值的追索,“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等等,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選詞的這一傾向。
最后一組分類中凡11則。這一部分是對前四部分的補充,愴慮情結的體現(xiàn)不是十分明顯,所以不多作論述。
2.《人間詞話》題目引發(fā)的思考
《人間詞話》的題目耐人尋味,李慶的《<人間詞話>的“人間考”》認為“人間”是王國維的別號似乎不無道理。顧易生在《<人間詞話>手稿影印本——序》中把“人間”與作者的寫作旨趣結合起來我表示十分贊成。此外,談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王國維最終手定的《人間詞話》只有64稿,而64在中國古代是和《易經》“八八六十四卦”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中國人對于數字是相當敏感的,在古代哲學思想的視閾里數字代表著具體的文化含義,例如“五”在“五行”中代表“金木水火土”,也可以代表不同的方位。再如數字“九”,是奇數中最大的數,所以代表了一種“高貴、至尊”的含義,尤其頗受帝王喜愛,有詞曰:“九五之尊”之所謂也。筆者認為王國維把《人間詞話》刪為六十四則而不是六十六則或六十五則是有其特定用意的。我把它假想為其哲學思想的外化,即對宇宙的敬畏和對人自身的審美觀照。鄭志明《易經-六十四卦的生死關懷》一文中說:“六十四卦是八卦的重卦,其宇宙論主要還是延續(xù)著八卦的氣化交感原理?!边@表明“《易經》六十四卦”“卦卦相偶”的對立宇宙論,不但窮究天地萬物的起源及其演變的過程,也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以人為中心的生命關懷。
四、綜述
《人間詞話》充分體現(xiàn)了王國維對于生命的重視和對存在的肯定,對于無病呻吟的蔑視。這是他的學術態(tài)度也是人生態(tài)度。因為家國的不幸使他染上了悲觀的氣質,在學習西方悲觀主義哲學后,他把這種悲觀上升到了哲學的思考。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深究,使得文學與哲學思考碰撞出了火花,外化在《人間詞話》上,體現(xiàn)了他深深的愴慮情結。這種情結并不孤獨,因為千百年偉大的人類都在做一次生命的追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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