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琦
摘要:《主角》被認為是“一部氣勢磅礴的現(xiàn)實主義鴻篇巨著”和“一段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說[1]”。陜西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深厚傳統(tǒng)和多年的戲劇藝術(shù)造詣造就了陳彥根植傳統(tǒng)根脈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創(chuàng)作?!吨鹘恰芬蚋裁褡逦幕⒎从硽v史時代變遷、囊括社會眾生情態(tài),兼之揭示人的命運、洞悉人物心靈、反映復雜人性,既是真實生動立體的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也是反映時代歷史變遷、透視現(xiàn)實景觀和傳達人類普遍經(jīng)驗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將秦腔的文化意象注入小說,不僅展現(xiàn)了秦腔藝人的生命精神高點,也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蘊育滋養(yǎng)的民族精魂以及人類恒常之道。作品不僅有一種歷史性的寬廣與深邃,也形成了一種樸素又瑰麗、深沉又充滿激情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
關(guān)鍵詞:《主角》、現(xiàn)實主義、陳彥、史詩性、人物塑造
對于作家來說,“如何理解文學或文學性,不僅是一個如何表述現(xiàn)實的問題”,亦是“一個如何建構(gòu)和生產(chǎn)現(xiàn)實的問題[2]”。《主角》精心塑造典型人物,通過一個豐沛的故事的演繹,在人生命運主題中反映社會歷史時代主題。
在《主角》中,陳彥首先個體生命和生存體驗出發(fā),為小人物立傳,為主角立傳。通過敘述憶秦娥的演藝之路和人生命運,展現(xiàn)了個體人生的本來面目:個體命運在時代和社會洪流中的漂浮以及一種榮辱無常、悲歡離合的戲劇人生。憶秦娥本來是鄉(xiāng)土民間一個放羊娃,稀里糊涂被舅舅胡三元帶到寧州劇團而成為一個秦腔藝人。在經(jīng)歷了同伴的排擠、燒火丫頭的命運后,終于被老藝人茍存忠發(fā)現(xiàn),憑借一首《打焦贊》登上舞臺。但是成名后的憶秦娥并沒有多少的喜悅,而是感受到了“非常態(tài),無消停,難茍活,不安生[3]”的主角生活,吹火后的痛苦,一連幾天不間斷的演出,流言蜚語的轟炸,舞臺坍塌事故的出現(xiàn)……不僅如此,憶秦娥還面對著棘手的感情問題。命運弄人,憶秦娥錯過了含蓄、體貼的封瀟瀟,而被迫接受專員兒子劉紅兵狂轟亂炸、死纏爛打的追求,婚后卻遭遇丈夫出軌、兒子智障等問題,再婚后的她卻迎來了兒子的意外墜死。而此時已年過半百的憶秦娥,又被養(yǎng)女宋雨奪其秦腔名伶的稱號,被時代和舞臺拋棄。所謂戲如人生,陳彥在這里寫出了人生命運的吊詭無常。陳彥曾說,“‘主角其實是有象征意義的[5]”,其所象征的既是人生舞臺上主角、配角的生命映像,又是生命個體命運的吊詭無常和榮辱起伏。
在敘述戲劇人生時,陳彥又寫出了憶秦娥苦苦修道的人生和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憶秦娥的人生命運無論充滿多少挫折和磨難,她始終不放棄對秦腔之道的修煉。無論是成名前在灶火房的苦苦發(fā)力,面對“外縣范兒”的嬉笑調(diào)侃苦練吹火,還是成名后面對演出帶來的身體上的不適和痛苦,以及榮譽帶來的嫉恨怨懟和流言蜚語,她始終堅持唱戲做人的本分,吃的苦中苦,練就“驚天藝”,不爭不搶、不怨不怒、不卑不亢,不浮不躁,始終把寬恕、善良、仁厚留給社會和他人。這無疑給予正在苦難中奮斗的人們以啟迪之意。同時,陳彥也寫出生命個體的獨特的情感體驗。在灶火房為自己打造好一方天地時,憶秦娥獲得了內(nèi)心的喜悅和安寧;在封瀟瀟與劉紅兵的不斷對比中,憶秦娥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矛盾無措的情感糾結(jié);在第一次登臺亮相后,她“感受到了一個主角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極端絞痛。但也體會到了一個主角,被人圍繞與重視的快慰[6]”;在養(yǎng)女宋雨取代自己的秦腔名伶地位后,她內(nèi)心第一次體驗到了“生存危機”……這些都是憶秦娥內(nèi)心獨特的情感體驗。陳彥從生命個體的生存體驗出發(fā),細致描摹與展現(xiàn)人物的心靈世界,在豐沛的故事講述中飽含生命情感的韻味。
陳彥在為小人物立傳時,又“希望找到一種寓言和象征”,“我是希望通過這個人,這個事件,找到一種更普遍的社會生活對應[7]”。由此可見,憶秦娥并不是簡單的生命個體經(jīng)驗的存在,而成為一種典型人物,“典型既是一個人,又是很多人,就是說,是這樣的一種人物描寫:在他身上包括了很多人,包括了那體現(xiàn)同一概念的一整個范疇的人們[8]?!笔紫?,憶秦娥代表了戲劇舞臺上主角、配角等秦腔藝人的生命姿態(tài)和生命精神高點。陳彥在后記中曾稱贊一群為“振興秦腔”而苦苦修煉的一百多位孩子為“少年英雄”,“在官貪、商奸、民風普遍失范時,他們卻以瘦弱之軀,杜鵑啼血般地演繹著公道、正義、仁厚、誠信這些社會通識[3]”??梢哉f,在憶秦娥苦苦修道的演繹生涯中,在憨癡與笨拙的勤修苦練中,以血肉之軀,體驗并承繼著秦腔這門藝術(shù)可能接近本真的衣缽,展現(xiàn)出一種“大匠”的生命形態(tài);其次,陳彥以舞臺藝術(shù)上的主角形象象征著社會中的種種角色,“角兒、主角,豈是舞臺藝術(shù)獨有的生命映像?哪兒沒有角兒,哪里沒有主角、配角呢[3]”。陳彥在塑造秦腔名伶的榮辱無常、悲歡離合的百味人生中,在憶秦娥“隱忍、受難、犧牲、奉獻[3]”的人生旅途中,折射反映人生角色的演繹,告訴人們應該以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修為去對待主角配角。最后,“秦嶺的精魂”憶秦娥的生命形態(tài)是中國文化、中國民間的一個象征和隱喻,憶秦娥身上承載了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4]”的社會本質(zhì)和意義?!皯浨囟鸬牧忌迫屎?,平淡天真,沒有機心、機巧甚至愚鈍癡頑,寄托著儒家‘仁‘怒之道和‘道法自然‘大巧若拙的道家智慧,而她藝術(shù)上的執(zhí)著精進則是‘君子以自強不息‘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儒家生命精神的體現(xiàn)[2]”。憶秦娥既是從秦嶺深處走出來的民間之子形象,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之中蘊育組合出來的一個審美符號。她“把秦嶺山脈的所有蒼涼、渾厚、樸拙、大氣、壯美、毓秀,都集于一身[6]”;她身上混融了中國文化精神血脈中的精華熔鑄成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止于至善的精神。在此基礎(chǔ)上,憶秦娥的形象經(jīng)由扁平達到豐滿厚實,進而達到典型。因融入了中國文化的精神血脈和文化精神,沉淀了歷史和時代對人性的考量與期待,使得憶秦娥既自己成為一個無比完整豐富的生命個體映像,又成為承載著一個社會、時代、種族、文化中的共同本質(zhì)和意義混融成的群體映像。
陳彥曾說過“《主角》當時的寫作,是有一點野心的:就是力圖想把演戲與圍繞著演戲而生長出來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牽動的社會神經(jīng),來一個混沌的裹挾與牽引。我無法普及它的海闊天空,只是想盡量不遺漏方方面面[3]?!比欢?,面對一部長篇巨著,如何安排結(jié)構(gòu),展現(xiàn)社會歷史時代,是考驗作家藝術(shù)功底和審美趣味的關(guān)鍵。在“廬山”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陳彥終于有所頭緒,拎出了主干枝蔓,也厘清了“果實腐殖”,以秦腔主角憶秦娥的演繹生涯為圓心,形成一種放射狀的開放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在時空維度上展現(xiàn)一種眾聲喧嘩的時代進程。
在時間維度上,以憶秦娥半個世紀的演繹生涯為中軸線,小說像“道路上移動的鏡子[9]”,將沿途1976年至2016年間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間秦腔的起起落落以及社會文化的歷史性變遷力圖統(tǒng)攝在內(nèi)進行全景式反映。憶秦娥進戲班時正處于文革后期,經(jīng)歷鬧地震,毛主席去世的事件,胡三元的表現(xiàn)始終被黃正大這樣的極左分子認為是階級斗爭的體現(xiàn)。借由胡三元的屢次“進宮”事件,反映了文革時期人們遭遇極左思想的迫害以及轉(zhuǎn)型時代思想轉(zhuǎn)變的艱難與曲折;全國撥亂反正時期,老戲復興,憶秦娥在四位老藝人的指點下以《打焦贊》成功登上藝術(shù)舞臺,配合商品觀念教育活動進行下鄉(xiāng)巡演,秦腔藝術(shù)興盛繁榮;《主角》的下部敘述的是1980年代,憶秦娥調(diào)入省劇團,通過《游西湖》的排演中對“外縣范兒”的調(diào)侃,反映出秦腔藝術(shù)本身的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問題,折射出時代前進的腳步;《主角》的下部,進入到1990年代的市場經(jīng)濟時代,時尚文化興起,秦腔行業(yè)日益萎縮,憶秦娥淪落到秦腔茶社中演唱。但時尚文化終究不能長久,在“秦腔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包場中,傳統(tǒng)文化日益受到重視,憶秦娥在港澳臺甚至美國百老匯舞臺上都進行了秦腔的演出。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向了世界舞臺,反映了新時代語境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偉大復興的主旨和中國文化的自信自強。
陳彥曾說,“通過一群主配角的生活,把一個時代的‘蓄水池攪動起來[10]?!痹跒橹鹘亲鱾鞯耐瑫r,也對四十年的社會大變革做了講述。通過憶秦娥的演藝生涯和秦腔藝術(shù)的興衰榮辱,反映出中國從改革開放之初到如今的時代變革和歷史發(fā)展大勢。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憶秦娥的人生命運和民族國家的命運同步進行,相輔相成。憶秦娥在落后的山區(qū)艱難起步,民族文化也在遭遇文革創(chuàng)傷后艱難轉(zhuǎn)型。在憶秦娥的唱戲做人、苦苦修道中,中華民族文化也以東方巨人的潛力在蓄積力量,不斷前進。個體生命的苦難和挫折與民族文化的創(chuàng)傷和復興相輔相成,最終匯聚成一曲勇猛精進瑰麗的生命之歌和壯麗輝煌的偉大民族氣象。以憶秦娥為首的一群秦腔藝人,一群為“振興秦腔”而奉獻犧牲的人們,無形中成為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而在憶秦娥一代的秦腔藝人之后,又有以小宋雨為首的新一代秦腔藝人接過接力棒,繼續(xù)成為民族復興的繼承者和奮斗者。可以說,陳彥在時間維度上總結(jié)了民族國家歷史發(fā)展的寶貴經(jīng)驗,接續(xù)起民族國家的歷史與未來,為民族文化的復興勾勒出更為深宏遼闊的光明前景。陳彥擔任的不只是“書記員”的身份,更以自己對社會的冷靜觀察、分析和審視,探究社會時代歷史的本質(zhì)和意義,過去與未來。
在空間維度上,以憶秦娥的演藝圈和個人命運為中心,不僅勾勒了眾多秦腔藝人的生命形態(tài),還展現(xiàn)了眾多社會階層群體的生存現(xiàn)實和命運遭際,其中對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把握,對復雜人性的揭示,淋漓盡致又細致準確,生動展現(xiàn)了匍匐在大地上的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風貌。在對秦腔藝人的生命形態(tài)描摹中,對胡三元、胡彩香、米蘭、“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楚嘉禾等人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寫。胡三元、胡彩香、米蘭、“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等都是真正熱愛秦腔、守衛(wèi)秦腔的民間藝人,他們樸素又崇高,他們和憶秦娥一樣,始終以他們的“血肉之軀,體驗并承繼著這門藝術(shù)可能接近本真的衣缽”,因而,他們“是苦難的,也是幸運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強的[3]”。胡三元因為對敲鼓的熱愛而屢次引起事端,人生命運跌宕起伏;胡彩香因為熱愛秦腔,不顧世人討論,癡愛著為敲鼓而活的胡三元;米蘭盡管嫁到美國,但當看到秦腔的表演時仍忍不住激動,要把秦腔推上百老匯的世界舞臺;“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經(jīng)歷文革期間的壓迫后重振雄風,不僅將自己的絕活傳承給秦腔后代,甚至還以因表演吹火的絕活而精疲力竭、氣絕身亡。這些秦腔藝人都飽經(jī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血脈式的滋養(yǎng),而呈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深沉和進取精神。在空間維度展現(xiàn)上,因第三人稱視角的采用,可以自由進行蒙太奇式場景轉(zhuǎn)換。楚嘉禾對憶秦娥的嫉恨怨懟貫穿文本始終,陳彥常常把敘述視角和場景轉(zhuǎn)換到楚嘉禾人物身上,描繪、勾勒楚嘉禾的內(nèi)心世界和言行舉止,以楚嘉禾和憶秦娥之間鮮明的對比展現(xiàn)出人性深處的卑劣與骯臟,也反映出中勾心斗角、尋情鉆眼的社會生態(tài)。
陳彥還將筆觸伸向農(nóng)民階層、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官員、商人等群體,展現(xiàn)眾多社會階層群體的生存現(xiàn)實和命運遭際。從賣娃開始的農(nóng)村生態(tài),到都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隊的農(nóng)村,陳彥用不多的筆觸描繪了農(nóng)村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變化。通過憶秦娥的原始家庭,陳彥也描繪出了農(nóng)民眼光狹窄、愛占便宜、愛慕虛榮等劣根性;通過對秦八娃和“六匹狼”的描繪,陳彥對堅守內(nèi)心、守正持中的知識分子進行贊揚,而對虛偽做作的知識分子進行批判;通過畫家石懷玉表現(xiàn)出一種自由自在、放蕩不羈的性靈的生命形態(tài);通過對劉紅兵及其父母、丁至柔、楚嘉禾所委托的處長形象,揭示出官場的腐敗與污化的處世作風;通過對劉四團的一夜暴富、皮亮龔麗麗的“棄藝從商”,可以看出社會中逐利之風……陳彥說,“現(xiàn)實主義需要面對日常的殘酷”,“現(xiàn)實主義需要對這種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生命冷酷,給以強烈的凸顯與敲擊。生活中,有些很光鮮的人,其實內(nèi)心很冷酷,很歹毒[7]”。正是秉持著“盡量使人物來得更真實些[7]”的原則和給予現(xiàn)實黑暗以敲擊的批判精神,陳彥描繪出“官貪、商奸、民風普遍失范”。但是,陳彥也認為,“無論文學,還是戲劇,都不能缺失悲憫與人道情懷,更不能缺失對混沌、甚至幽暗生活的點亮[7]”?!吨鹘恰防镫m然有黑暗的暴露,但是陳彥還是“把希望、美好與力量,賦予更多的小人物[7]”,在紛繁擾攘的生活中,于深水中打撈那些古老的禮義廉恥、忠孝仁義、善良謙卑等社會通識和恒常之道,“并使其在駁雜的色彩中,放射出穩(wěn)定人類生活秩序和照亮人心的光芒[11]”。
《主角》通過典型人物形象塑造和放射狀的結(jié)構(gòu)模式在廣闊的時空維度上展現(xiàn)了社會與時代的變遷。但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并不是社會學、歷史學的客觀記載,而是要充滿文學性的審美想象。在時空背景的骨架上,陳彥利用自己的戲曲經(jīng)驗和民間經(jīng)驗,以草根性的民間視角和“濃濃泥土與灶火氣[12]”,在對時代風云的描摹中充滿浪漫與激情的想象,展現(xiàn)了陜西大地上的世俗人情和精神風貌。
首先,陳彥將人物放在具體的歷史情境和日常生活中,注重寫俗世人情,并展現(xiàn)出“民間世界生活的原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13]”。小說圍繞親情、愛情、友情、師生情,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憶秦娥和舅舅胡三元之間相互扶持的親情,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間不顧世俗倫理的愛情,胡彩香和米蘭之間重歸于好的姐妹情,封瀟瀟、劉紅兵、石懷玉對憶秦娥真摯的愛戀,四位老藝人及劇團導演對憶秦娥的提攜與幫助,憶秦娥對癡呆兒子和養(yǎng)女宋雨的關(guān)愛,對癱瘓在床的劉紅兵的關(guān)照,以及對一直嫉妒、陷害她的楚嘉禾的包容和饒恕……在濃濃的人情味的描摹中,陳彥使《主角》充滿了人世間的真情與溫暖。另外,陳彥還展現(xiàn)出民間世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心理。胡三元、胡彩香、張光榮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小說濃墨重彩描繪的一段,這樣一組三角戀是無法進行簡單價值判斷的,而只能成為審美的。陳思和說:“民間”是一個藏污納垢的概念,“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民間的傳統(tǒng)意味著人類 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與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guī)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境界[13]”?!昂獙ξ液?,尤其是在事業(yè)上幫助很大。那陣我當主演,幾乎每個戲,都是他幫著摳出來的。他最懂戲的節(jié)奏,也會欣賞唱腔。加上那時張光榮一年只回來一次,我是女人,不是泥塑木雕,我抵擋不了胡三元的誘惑[6]”?!八褪莻€為敲鼓活著的人,很簡單。愛我也很簡單[6]”“我這個人,也是個愛認死理的人,喜歡你舅,就死跟著。你舅從崖上跳下去了,我也就跟著飛下去,快粉身碎骨了[6]”。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間已超越簡單的身體之愛,既是一種基于秦腔、志同道合的靈魂精神戀愛,也顯示了民間原始張揚、蓬勃叫囂的生命力和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民間生命形態(tài)。
其次,《主角》中穿插大量的戲劇唱詞,使小說在敘述中充滿濃郁的詩情。一些戲劇唱詞的穿插不僅鋪墊出特定的環(huán)境和氣氛,而且有利于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世界,塑造人物形象。胡三元喜愛哼唱《平原作戰(zhàn)》,展現(xiàn)出胡三元在受政治壓抑后仍然“精神抖擻,膽氣沖天”的生命意志;憶秦娥和封瀟瀟排演《游西湖》時,通過演練秦腔中許仙和白娘子之間的臺詞和舞臺動作,對彼此的情愫由心底生發(fā)而不能控制,戲里戲外,虛實相映,情真意切。在《主角》中,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和命運遭際通過秦腔富有表現(xiàn)力的唱詞、動作達到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在小說的中下部,秦腔的唱詞呈現(xiàn)一種悲劇化的詩情。當年直爽潑辣的胡彩香在經(jīng)歷秦腔衰落和歲月變遷后,口中吟唱的是《艷娘傳》中自述身家凄苦的悲涼唱詞,是“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的物是人非的凄清,是“百折不回的摧打,生生不息的勃發(fā)”蒼涼備至而又精神昂奮的苦音慢板;在憶秦娥遭遇兒子慘死、養(yǎng)女奪名又被親生父母領(lǐng)回后,配合著暗夜、凄風、雪化、殘月等凄清的氛圍,用一段肝腸寸斷的秦腔吟唱出自己的百味人生,“主角是舞臺生涯一浮雕”“主角是一生甘苦難號啕”。在這里,秦腔演唱的不再是歷史人物劇情,而切實成為人物自身命運的演繹。秦腔藝人百轉(zhuǎn)千回的人生,借助秦腔這種來自生命最深沉處的吶喊爆發(fā)出來,最終也在離合悲歡、落幕之后悄然而逝……此外,《主角》還借助詩詞吟誦來增添氣氛,勾連人生,如幾首《憶秦娥》的吟誦,從對戲曲演繹的稱贊“秦娥堪憶,動容真切”“洞天別啟,廢都有戲”到對人生落幕之后的凄涼“添新驕,春來似早,一地寂寥”,再到憶秦娥對人生命運的大徹大悟“舞臺寂,方寸行止,正大天地”。小說借助秦腔富有表現(xiàn)力的唱詞、動作和詩詞的吟詠,首先在結(jié)構(gòu)上將“將短時間甚至瞬間的心理活動延展為長時間的人物精彩表演[2]”,對人物進行心靈的解剖和情感的傾訴,豐富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世界。其次,傳統(tǒng)唱詞的演繹將作品帶入到一種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未來的時空對照之中,延展了作品的歷史情思和藝術(shù)韻味,閃耀著詩性的光芒。最后,唱詞、詩詞的演繹不僅展現(xiàn)了小說中人物的情感世界,也是作家情感體驗的深切融入,從而使整部作品蕩漾著真切的情意和人性的光輝。
最后,陳彥作為一個擁有平民情懷的作家,在《主角》中采用了底層敘事視角,無論是敘述語言還是人物語言,都操持著陜西獨有的民間話語,它們“生動,有趣,抓地,結(jié)實[6]”,充滿生活氣息和人間煙火,展現(xiàn)了陜西大地上獨特的社會風土人情。例如在敘述“忠孝仁義”四位老藝人出場時,惟妙惟肖地描繪了各自的性格怪癖,尤其是茍存忠“旦角”的扮相和古存孝穿脫軍大衣的動作,敘述語言詼諧幽默,令人忍俊不禁。而在人物語言上,《主角》中人物說出的話多夾雜著當?shù)氐姆窖再嫡Z,比喻、夸張、擬人語句張口就出,生動精煉。大名鼎鼎的主角憶秦娥常被稱為“瓜娃”“傻娃”,既顯現(xiàn)了她性格的憨癡可愛,也表現(xiàn)了周圍人們對她的疼愛與呵護;唱戲被比喻為“咽糠咬鐵的苦活兒、累活兒”,秦腔中吹火后的殘局被描繪成“把窗玻璃吹成黑板了,把白洋瓷吹成黑碗了,把棺材鋪吹成油坊店了,把一袋面吹成黑炭了[6]”,可見練就秦腔藝術(shù)的艱難與酸辛。民間話語的生動有趣還在于它們多是土話,之間充滿嬉笑怒罵,令人哭笑不得。如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間盡管愛得死去活來,張口卻是“瘋子,女瘋子”“這個死瘋婆娘”“看你那死爛舅”“狗日胡三元”;劉紅兵追求憶秦娥的過程中經(jīng)常進行自嘲自貶,把自己比喻成“死豬不怕開水燙”,“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上美人計我都不怕”,而憶秦娥則是“死皮貨”“畜生”“流氓”“變態(tài)”“臟豬”等整日謾罵。此外,民間話語還多帶有口頭語、歇后語,令說話生動有趣,例如在商品教育觀念時期,村主任的講話充滿濃厚的土味,不僅有粗俗口頭語的反復穿插,如“哎呀娘的”“哎呀娘娘”“娘娘爺?shù)摹保€有歇后語的使用“平常開個會,難纏死了,牛拽馬不拽、公到婆不到的,今天總算是竹筒倒豆子——一下都到齊了[6]”?!吨鹘恰分械拿耖g語言,或直爽潑辣,或詼諧幽默,帶著濃濃泥土氣息,展現(xiàn)著陜西大地上獨特的風韻人情,建構(gòu)著陳彥想象中的民間世界。
法國著名作家羅曼· 羅蘭說過: “ 偉大的藝術(shù)家是時代的眼睛,通過這眼睛,時代看見一切, 看見自己。”陳彥的《主角》借助秦腔名伶跌宕起伏的演藝生涯和秦腔藝術(shù)的興衰起伏,在廣闊的時空維度中刻畫出社會歷史的時代進程、蕓蕓眾生的生命鏡像和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作品既有一種歷史性、文化性的寬廣與深邃,也閃耀著一種來自民間世界的平凡與樸素的智慧的光芒。戲曲藝術(shù)在小說中的化用,使現(xiàn)實主義小說充滿濃郁的詩情美感,為當代小說的美學實踐提供了一種新的經(jīng)驗和角度?!吨鹘恰窇{借內(nèi)容的深厚性和形式的創(chuàng)新性,是新世紀以來的當之無愧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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