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靜
(阜陽師范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安徽 阜陽 236041)
德彪西的音樂語言來源于許多不同的元素:格里高利圣詠和素歌、教會調式、五聲音階、民間歌曲、東方音樂等等,而其中佳美蘭音樂是德彪西創(chuàng)作最主要的靈感之一。
“佳美蘭”(Gamelan),即“打擊樂隊”的意思。佳美蘭音樂是印度尼西亞最有代表性的民族音樂形式,爪哇、巴厘島是佳美蘭音樂的中心。一般來說,一個佳美蘭樂隊由約20 種樂器組成,主要分為體鳴樂器、弦鳴樂器、氣鳴樂器和膜鳴樂器四種,圍繞著音樂和所用音階的需要,每種樂器可形成自己的系列成員。
在音高組織上,主要分五聲性的斯連德羅音階(Slendro)和七聲性的派勞格音階(Pelog)兩類,它們的音級關系在100 音分至300 音分不等,音高頻率并不穩(wěn)定,各自有規(guī)定的調式中心音、特定的音域、旋律型和終止式等。樂手將各自簡單的音符匯編成非常復雜的旋律音響結構,其中切分、同步、和聲、復調錯綜交匯。
佳美蘭音樂的音域范圍超過六至七個八度,可以辨識出的音響區(qū)間有三層:最低層是銅鑼和鼓點的節(jié)奏音響,核心曲調與對比旋律通常在中間層,而裝飾旋律或改編旋律則在最高層。如果核心曲調出現(xiàn)在最高層,負責改編核心曲調的樂器就會轉移到中層音區(qū)。
大多數(shù)佳美蘭音樂的結構可以分為引入、主要部分、尾聲三個分段。在佳美蘭音樂中,段落劃分的任務是由鼓手擔當?shù)?,通過增加或減少鼓聲,造成速度改變的印象,或是敲擊一種特定節(jié)奏信號,暗示所有聲部的速度即將改變,這種手法被稱為“彈性節(jié)奏”或“緩急法”。
佳美蘭音樂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它的循環(huán)結構,多為周期性的多層重迭回復:不同樂器在不同拍點上敲擊不同的音高,類似于現(xiàn)代音樂中的點描手法,而且這種關系不斷地進行重復。因此,佳美蘭音樂在旋律結構上缺乏展開性,音樂邏輯以及風格的統(tǒng)一主要受反復的旋律、節(jié)奏速度的改變等因素影響,這種循環(huán)的特點是宗教“輪回”觀念在音樂中的體現(xiàn)。
佳美蘭音樂對德彪西音樂創(chuàng)作的影響可以以1889年的世博會為時間節(jié)點進行劃分。1889年的巴黎世博會是為了紀念1789年法國革命一百周年。5月6日當天,卡諾總統(tǒng)宣布世博會開幕。這場博覽會占地90 公頃,在塞納河兩岸,外國展館位于塞納河左岸的榮譽軍人院廣場,爪哇地區(qū)的展館在廣場最末端。他們表演的是一段冗長的安南史詩,描述了宗教傳說里的一個英雄人物,其中對話是即興發(fā)揮的。由于史詩的長度,故事被分割成許多片段,每個片段一小時左右,由劇團團長在為每一場戲劇進行講解。所有的表演都是由六人組成的樂隊伴奏,他們站在演員后方,在戲幕間隔時敲擊鼓點。朱利安·蒂爾索特記錄下了這場表演:“音樂伴隨著整場戲劇……一旦對話停止,音樂家就會增加更多的鼓點。同演員一樣,音樂家也在很大程度上擁有主動性。他們跟隨不同戲劇情感進行即興表演……音樂中有幾個不同情緒的固定旋律,根據(jù)需要進行改編、重復、延長或縮短。”[1]德彪西回憶這場表演時說:“中南半島表演有一種受中國影響的戲劇胚胎,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環(huán)形結構的根源。只是有了更多的宗教、更少的布景。一支激情的小單簧管負責情緒渲染,一個銅鑼表現(xiàn)恐怖。不要特殊的戲院場地,也沒有隱藏的樂隊。所需要的只有對藝術的本能欲望,這種欲望以最為獨創(chuàng)的方式被滿足,沒有參雜一絲拙劣的藝術品味?!盵2]
1900年的博覽會是為了將19 世紀的所有成就收集起來,與一年前的世博會相比,不僅僅是規(guī)模上的不同,風格上也迥異。在這場博覽會中,德彪西花了大量時間來聆聽埃及、日本,特別是爪哇的佳美蘭音樂,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音樂啟發(fā)了德彪西的創(chuàng)作靈感,大大豐富了他的音樂語言和創(chuàng)作手法,進一步完善了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風格。
按照兩次世博會時間將德彪西鋼琴作品分為三個創(chuàng)作時期。
1.創(chuàng)作于兩場世博會之前的作品:《波西米亞舞曲》(1880)、《阿拉伯風格組曲》(1888);
2.創(chuàng)作于兩場世博會之間的作品(1889年之后,1900年之前):《敘事曲》(1890)、《冥想曲》(1890)和《夜曲》(1890);
3.1900年之后的作品:《前奏曲》兩冊選曲(1910、1913)、《版畫集》(1903)。
佳美蘭音樂中的“核心曲調“(nuclear theme)是所有細分層次素材的原型,它更類似于復調創(chuàng)作中的“主題”概念,而不是主調創(chuàng)作中的“動機”。在德彪西1889年之前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并沒有如同佳美蘭音樂語匯中的固定主題,而是通常兩個旋律樂思貫穿全曲,擴充、發(fā)展或變奏。創(chuàng)作也沒有按照復調方式進行,而是旋律加柱式或分解和弦的伴奏形式。
譜例1:《波西米亞舞曲》第45-49 小節(jié)
在1890年的作品中雖然很少出現(xiàn)真正的固定主題,但這些主題并沒有進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展開,而是非常明顯的“佳美蘭式改編”:不再是漂浮在純粹的伴奏之上,旋律素材被所有聲部共享、模仿,在《夜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改變。
譜例2:《夜曲》第66-69 小節(jié)
之后的作品,固定主題運用的方式頻頻出現(xiàn),如在《德爾菲舞女》(前奏曲第一冊第一首)中,主題被所有聲部重復、模仿:它最初出現(xiàn)在第1-2小節(jié),在第6 小節(jié)開始,主題再次出現(xiàn),并疊加了一個八度。第15 小節(jié)處又進行了改編,疊加兩個八度,最后在第25-26 小節(jié)中,則運用了完整的柱式和弦來支撐改編后的主題。
譜例3:《德爾菲舞女》第23-26 小節(jié)
在佳美蘭音樂中,彈性處理的作用在于維持以及改變節(jié)拍,這個任務往往是由鼓手來擔當?shù)模和ㄟ^增加或減少鼓點聲,來造成速度改變的印象,或者是敲擊一種信號,暗示所有聲部的速度開始變化。在德彪西1889年之前的鋼琴作品中,沒有任何一部作品有運用這種技法的痕跡,即便有漸慢等速度記號,但并不明確預示著段落性速度的變化。到了1890年,德彪西鋼琴作品中可以看到這些技巧使用的一些嘗試:如在《敘事曲》中,前一個段落的八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被打斷,預示著隨后速度的變化。
譜例4:《敘事曲》第43-47 小節(jié)
直到《前奏曲》與《版畫集》中,這種技巧才被明確固定下來。如《帆》中,一個類似鼓點的節(jié)奏預示著核心主題的到來,這個節(jié)奏一直持續(xù)到該段落的結尾,然后被另一個節(jié)奏替代,預示著Cédez(漸慢并柔和)。此后這個低音一直持續(xù)到第45 小節(jié)。盡管那里有著Tres retenu(非常漸慢)的記號,但接下來的三小節(jié)內音符比例仍然增加了,預示著第48 小節(jié)的au Mouvt(回原速)。
譜例5:《帆》第45-48 小節(jié)
在《枯萎的落葉》和《焰火》中,也使用重復低音來達到相同的作用。低音音符如同Retenu(漸慢)標志出現(xiàn)前的一個信號,它們并非是有準備的,而是突然出現(xiàn)在那段高音區(qū)的織體中。這種改變速度和節(jié)奏的技法作為德彪西創(chuàng)作中具有象征性的變化之一,在早期和晚期作品的時間跨度中,逐漸固定下來并形成風格。
在佳美蘭音樂中,清晰地表現(xiàn)出三個聲部的音響效果。
1)下方聲部基本上是鼓點節(jié)奏,它有三個功能。
a.將作品分成不同速度的段落。
b.偶爾增強主題,演奏八度的主旋律。
c.在快速流動的高聲部下面,提供一種慢速流動的低音進行。
2)主題與對比旋律通常位于中聲部,偶爾也會位于高聲部。
3)上方聲部通常是經(jīng)過改編和變形的主旋律,或是類似鈴聲的敲擊。
這三個聲部都有自己的固定音高區(qū)域,大約相當于鋼琴的中、低、高音區(qū)。在德彪西1889年之前的鋼琴作品中,很難找到分層的元素,既沒有高音區(qū)的敲擊聲,也沒有慢速流動的低音線條,大部分作品都位于中音區(qū)。而在德彪西1890年后的鋼琴作品中,特別是《前奏曲》和《版畫集》中,越來越顯示出整體清晰的聲音層次與音區(qū)的分離。從《夜曲》到《枯萎的落葉》《善舞的仙女》,再到《月色滿庭臺》,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日臻完善。在《月色滿庭臺》中,最高聲部是核心曲調的變形以及鈴鐺般的敲擊,中間是核心主題與對比旋律,下方是銅鑼般的低音線條。
譜例6:《月色滿庭臺》第15-17 小節(jié)
雖然聲部的分層技巧是千變萬化的,對聲音進行分層也只是其中表象之一,但德彪西對不同聲部的功能性運用與佳美蘭音樂中的用法是一致的。
對于德彪西來說,五聲音階的運用與西方其他調式可能具有同樣的作用和意義。1889年之前,他對五聲音階的運用都是片段性的、表象性的。比如《阿拉伯風》第二首中,德彪西運用了五聲音階的旋律,下方卻只是主屬交替的功能和聲。
譜例7:《阿拉伯風》第二首第6-7 小節(jié)
而在其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五聲音階逐漸演變成了音樂結構的調性基礎,從而導致了調性中心的缺失,對比西方傳統(tǒng)和聲的緊張與解決所形成的內在張力,這種音樂更加具有柔和多變的色彩,純粹聲響的混合成為了德彪西后期作品最大的特點。前奏曲《帆》是由三個樂段構成的,第一段與第三段運用了全音音階,而對比段則運用了五聲音階(降E-降G-降A-降B-降D);《阿納卡普里的山丘》中,五聲元素貫穿全曲,該曲的固定旋律是由b-升c-e-升f-升g 構成的,這個鈴聲般的音樂動機彌漫在樂曲的各個方面,在零碎的音樂織體中扮演著使全曲統(tǒng)一的固定元素,第二動機“塔蘭泰拉主題”也是由五聲音階構成的(升a-升c-升d-升f-升g)。在這部建立在B 大調基礎上的作品中,五聲音階元素與全音音階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此外,前奏曲作品6 和作品8、版畫集《塔》等作品中,五聲音階的功能色彩也非常鮮明。
德彪西對五聲音階的運用十分統(tǒng)一,事實上,這種傳統(tǒng)和聲張力的缺失,成為了德彪西音樂語言的一個元素,這也是他努力追求純粹聲響的必然結果。德彪西將五聲音階引入到西方音樂中的說法是不充分的,但他確實將五聲音階提高到了與其他調性元素同等重要的地位上。
在佳美蘭音樂中,曲式結構并不是主題發(fā)展或對比素材的并置所形成的,循環(huán)的旋律、速度的變奏才是最顯著的結構元素。大部分佳美蘭音樂都會包含一個簡短的引子,會出現(xiàn)主要旋律的片段,通常還會有低音的敲擊節(jié)奏和速度的變化。主要樂段則是由重復的旋律構成,既有原型也有變體。樂曲的尾聲又會再次出現(xiàn)速度變化的標記,偶爾也有低音的敲擊。在一些佳美蘭音樂中,結尾會陷入寂靜中,只留一個人聲或一件樂器來結束全曲。有些例子中,樂曲結尾會附上一個片段,除了包含零碎的主題素材,通常還會引入一個新素材進行重復。
德彪西早期的鋼琴作品中延續(xù)著傳統(tǒng)曲式中的主題發(fā)展原則。如《波西米亞舞曲》中有兩個對比主題,各自展開并擴充,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速度改變或銅鑼般的節(jié)奏變化信號。《阿拉伯風》也是如此。然而,1890年的《敘事曲》中,有一些新的東西是顯而易見的:仍然是兩個對比主題,但每一個都是擴充而非展開的方式,引子(第1-5 小節(jié))包含了主題的碎片,引子結尾以及主部開頭各有速度標記,結尾段落包含零碎主題旋律,大部分是寬大的柱式和弦,這是全曲不曾出現(xiàn)的新織體素材。
前奏曲《帆》在短小的引子中運用對比主題素材,并且沒有任何伴奏。在引子結尾(第5-6 小節(jié)),當其他聲部都安靜時,出現(xiàn)了類似于鼓點的標志性音響,這種在引子結尾逐漸減少聲部的技法是一種佳美蘭式的特征。
《阿納卡普里的山丘》同樣令人聯(lián)想到佳美蘭音樂創(chuàng)作技法:五聲固定主題與對比主題樂思的運用,及五次速度的改變。從曲式平衡角度來說,這首作品并不是建立在主題發(fā)展的基礎上,而是旋律循環(huán)結構,特別是五聲音樂動機有規(guī)律地貫穿全曲。
《怪僻的拉文將軍》中,在引子結尾處,隨著所有聲部的中斷,兩個低音的鼓聲節(jié)奏與休止預示著主段落的開始。同時,主段落以五聲主題開始,這個在引子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動機循環(huán)貫穿全曲,以此建立了基本結構單位,并且平衡了其他零碎性的結構片段。
《原野上的風》包含了完整的沒有展開的重復段落,從下列結構圖標可以顯示出這部作品與西方傳統(tǒng)曲式結構的分歧。
表1 《原野上的風》作品結構
盡管是清晰的三部曲式,但其中快速交替的樂思值得注意,而且,這些樂思沒有任何傳統(tǒng)意義上的展開,這種情況與佳美蘭音樂中的旋律重復手法十分類似。作品最后留一個音來結束全曲的方式,同樣是佳美蘭音樂創(chuàng)作的慣用手法。在德彪西的創(chuàng)作中,經(jīng)??梢钥吹竭@種停止所有聲部,只留一個單音來結束全曲的方式:前奏曲第二冊第四首中,快速的十六分音符跑動在第121 小節(jié)停止,只剩一個緩慢進行的旋律片段結束全曲。第十首也是如此。這種技法再次運用在第十一首中,不僅出現(xiàn)在全曲結尾,而且是每個段落的結束句中。
譜例8:《交替三度》第7-12 小節(jié)
德彪西堪稱融合西方音樂創(chuàng)作技法和佳美蘭音樂素材的開拓者和典范,這些新的素材為德彪西東方音樂風格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血液和營養(yǎng),從而逐漸打破傳統(tǒng)西方作曲原理和技巧的束縛,奠定了印象派創(chuàng)作的基礎。在“佳美蘭音樂對德彪西鋼琴音樂創(chuàng)作的諸多影響”的描述中,奧斯丁寫道:“他從印尼佳美蘭吸收到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對這些異域音樂的學習,幫助他解開了歐洲慣例的捆綁。”[3]維克多·舍若夫甚至說:“爪哇佳美蘭……不僅給德彪西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而且是他身為作曲家的成長道路中一個主要因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