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名篇,也是我國古代敘事詩的經(jīng)典之作,后人不惜贊美之詞,大加贊賞。他們從《琵琶行》的內容主題,到她的藝術手法,從整篇構思到部分詩句,都受到后人熱議。而對詩中的如草灰蛇線,貫穿于全篇的“離別”之元素之意蘊,從主人送客開篇,到琵琶女演奏結束而曲終人去卒章,卻無人從語篇的角度去論述和賞析
一、見于全篇的“離別”
1.主客之別 這是全篇之別的開端。詩序中交代,詩人在元和十年遭貶,離別京城任“九江郡司馬”,第二年的秋天,客人也即詩人的朋友來到詩人的貶所看望自己,秋夜,詩人與朋友一同騎馬來到江邊,在船上餞別。自己被貶,當然來探看寬慰自己的人,是少而又少,誰愿意千里迢迢來到荒僻之地來看望一個手無權力的人?所以詩人常常是孤苦伶仃,“往往取酒還獨傾,舉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位朋友的到來,應該給寂寞痛苦的詩人帶來“久旱逢甘霖”般的欣喜。無奈相見時難別亦難,更沒有絲竹管弦來侑酒助興,暫時忘卻離別的慘痛。唯有秋風颯爽,秋月冷照。詩人把這一場相別相送,用一個“慘”字概括,一方面烘托了自己在貶所的離群索居、黯然神傷的處境,同時也為下文琵琶聲的出現(xiàn)作鋪墊。開頭這一出主客慘別,揭示出自己遭貶后的落魄、人情的澆薄和對友人離去的不舍;接下來的如此熱切地千呼萬喚琵琶女演奏,也就有了有力的原因交代。
2.青春之別 詩中的重要人物琵琶女,年少時才貌雙全,成為長安紈绔的熱捧,消費著“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一曲紅梢不知數(shù)”的無節(jié)制的歡樂時光。她以自己的才色,用青春作籌碼,換取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而時光容易把人拋,“暮去朝來顏色故”,一轉眼,青春不再,以前歡笑在一起的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只落得“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結局。巨大的反差,告訴琵琶女這樣一個事實:美好的青春,只不過是一逢場作戲的夢而已。青春的絢爛,只是曇花一現(xiàn),留給自己的,將是長久的孤獨和痛苦。這是一場令人揪心的青春祭,也是一個畸形社會的畸形存在。
3.家人之別 這是圍繞琵琶女的人生別離。琵琶女應邀彈奏完琵琶后,自述身世,講述年輕時身為長安倡女,燈紅酒綠,賣笑為生,青春蹉跎,家人離散,“弟走從軍阿姨死”。青春幻滅,身邊的親人死的死,走的走。這種親人之別,不是心碎,而是心死。因為,如果這世界上還有真正在關心著琵琶女的人的話,那么,也只有她的阿弟和阿姨了,絕不是那些以前和她一起把酒言歡、爭獻紅綃的長安紈绔。前者無可奈何地離她而去,后者也都拂袖而去,而琵琶女自己也在歲月中漸漸變老。命運就是這樣弄人,琵琶女的孤獨是沒有再回首再相見的伶仃孤苦,其身世之悲,令人心碎。
4.夫妻之別 這是一場沒有情感的分離。照理說,夫妻之別,難舍難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墒牵@種夫妻之別,從開始就注定了沒有感情的含量。從女方來說,結婚不是因為愛情,而只是一種迫于自己過去一段“黑歷史”而作出的無奈選擇,“老大嫁作商人婦”。而從男方來說,以卑微的地位尋求卑微的生活,為了“生存”“利益”東奔西走辛苦輾轉。在這個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人情淡薄的世界,讓他和一個年長色衰的女人相守在一起,何其難哉?!吧倘酥乩p別離”,唯利是圖似乎一直是經(jīng)商者的本質屬性。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牽掛她和她牽掛的人。從一個“妝成每被秋娘妒,曲罷曾教善才服”的靚麗才女,成為被人輕易拋棄的流落風塵獨守空船浪跡天涯的漂泊者,這就是“把有價值的毀滅了給人看”的悲劇。而琵琶女把這一切真真切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就交融在如泣如訴的琵琶聲中,讓對面的知音詩人和周遭的聽眾如癡如醉。而這場幾乎殘酷的夫妻分別,似乎已經(jīng)觸及到了人性和人倫的底線,讓這個只有江風秋月相伴相隨的年老的琵琶女形單影只,煢煢孑立。難道一個人一定要遭到命運的如此打擊嗎?
5.聽眾與演奏者之別 在詩人的熱切邀請下,琵琶女終于拋開應有顧忌于不顧,聲情并茂地演奏一曲琵琶曲。琵琶女“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告別那個貿然相邀的聽眾,這是常理常情,表現(xiàn)了琵琶女對自我身份的清醒認知,盡力保持她的從容鎮(zhèn)定和矜持自尊,她已不是那個“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當紅明星,而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去來江口守空船”的飽受人間冷落與苦難的淪落者。然而,聽完琵琶女的演奏后,詩人深深地為琵琶女高超的演奏藝術折服,也為樂曲中或喜或悲的情愫所徹底感動。所以,當琵琶女提出辭別時,不顧身份地位乃至性別的間隔,不管什么閑言碎語,詩人提出了在今天看來也有點過分的“不情之請”,深情挽留:“莫辭更坐彈一曲”。這說明,琵琶女的演奏,已然感動到了詩人內心最深處,掀起詩人感情的怒濤,而使他欲罷不能。這次沒有成功的分別,可以看出琵琶女演奏深深打動了詩人。而琵琶女的自訴身世,更引起了有著類似遭遇的詩人滿腔的“遷謫之感”。所以,詩人不避嫌疑,深情挽留,提出了“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的誠摯邀請,而琵琶女作出了“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更急”的無言回應,最后的分別,卻是淚灑青衫,“江州司馬青衫濕”,留下一個千古傳奇讓人言說。
6.帝京之別 京都是詩人夢想起航和揮灑才華的地方,顧況戲白居易的文壇佳話傳誦至今??墒?,就在作者不畏權貴“兼濟天下”之時,受到反對派“譖越言事”的誣陷,含恨離別帝京,來到了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的凄苦寂寥的之地。帝京之別,給“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的詩人的傷害打擊是巨大的,即使是借酒澆愁,也只能“往往取酒還獨傾”。所以,《琵琶行》序中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是隱語也是反語,實際上從被貶的一開始就已經(jīng)牢騷滿腹,憤憤不平,心中壓抑、蘊積了兩年,一旦遇上琵琶女這個同樣從京都而來卻淪落江頭的“才女”曾經(jīng)的“美女”,心中的被拋棄被冷落之感,瞬間如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引年老色衰的琵琶女為知音同路。而“本是京城女”的琵琶女,“妝成每被秋娘妒”“曲罷曾教善才服”,要顏值有顏值,要才藝有才藝,曾經(jīng)的京城一枝花,多少權貴子弟趨之若鶩“五陵年少爭纏頭”。然而,琵琶女也因年老色衰等種種原因淚別京城,浪跡天涯,獨守空船。同樣在京城,同樣是轟轟烈烈,萬眾矚目;同樣情非得已,遠離京城;同樣來到這唯有“楓葉荻花”“黃蘆苦竹”的“蠻瘴之地”,情何以堪。帝京之別,萍水相逢,使詩人和琵琶女忽然感悟到:在被損害被嘲弄被侮辱這一點上,兩人何其相似。怪不得詩人從心底里喊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適何必曾相識?!?/p>
二、篇中“離別“的藝術效果
同樣的事物,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去表現(xiàn)它;而在一篇之中,用多樣手法去表現(xiàn)一種情思,真實難能可貴的,而《琵琶行》做到了?!杜眯小分袑憽半x別”,不僅“別”的對象不同,寫法上也是靈活多樣,曲盡變化。有的重在用環(huán)境去烘托的,如詩歌開篇寫主客之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用肅殺衰颯的秋夜之景,襯托主客兩人分別時候心情黯然,突出離別之“慘”。一開頭就給人以沉重抑郁之感。有的暗用對比技巧,采用虛化策略,粗粗一讀,往往看不出,細細一讀,就會發(fā)現(xiàn),確實有一個對比在。寫琵琶女一開始是過度的超前地消費著她的青春和美貌。告別青春,轉入痛苦不堪的青春之別,用的是對比手法。這里越是把琵琶女才貌雙全時的歡樂無度、放蕩不拘的情態(tài)寫足畢現(xiàn),越是反襯出琵琶女年老珠黃時的被人冷酷拋棄、孤寂落寞的凄苦,更能打動人心引起人們的無限同情,為后面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感井噴,做好充分鋪墊。而寫詩人因辭別都城、外放出京,和琵琶女與家人的別離,則采取直陳其事的方法。如寫自己離別都城,詩人在“序”中就直接明言:“予出官二年”,在詩中,則直言“我從去年辭帝京”等等。而琵琶女在自訴身世以后,告別詩人,則是從詩人的挽留中見出,虛寫一筆,“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從這里看出,詩人把離別寫得變化多姿,不讓人感到重復生厭。
詩人在篇中寫“離別”傷別離,目的和作用也不盡相同。寫主客別離,主要是點明事情的緣起和創(chuàng)作本篇的背景。圍繞著琵琶女的青春別、親人別、夫妻別等,重在表現(xiàn)琵琶女一損再損、無人關懷的悲苦身世和空懷一身絕技的悲憤。虛寫琵琶女作別詩人和詩人真摯挽留,則說明一個封建士大夫已經(jīng)完全拋開了階層的桎梏,把兩顆痛苦不已的心拴在了一起,去同情憫惜一個受到命運作弄和拋棄的生命,為她灑下一掬滾燙的眼淚,從而使詩歌主旨升華到了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高度。
詩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寫的“別”,是一種幾乎沒有機會再相逢的“放手”,這種近乎絕望的離情別意,在篇中不斷地發(fā)酵醞釀,疊加交融,最后釀成一杯橫遭打擊、遠貶他鄉(xiāng)而感時傷己的聲聲浩嘆,和“弦弦掩抑聲聲思”的琵琶聲融匯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正如《唐宋詩醇》中所言:“滿腔遷謫之感,借商婦以發(fā)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比興相緯,寄托遙深?!?/p>
顧助東,江蘇省海門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