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學進(曲阜師范大學教授)
一個朝氣蓬勃的翩翩青年,從家鄉(xiāng)的大樟樹下走來,匆匆走過將近一個世紀,如今又回到生育養(yǎng)育他的那一方熱土,靜靜地躺在故鄉(xiāng)的懷抱中。
1995年是當代書壇泰斗、著名學者沙孟海先生誕辰95周年、逝世3周年紀念日。10月10日清晨,我來到先生的墓前,憑吊一位素未相見的世紀老人。太陽還沒有出來,遠山近水朦朧依然,四周一片寧靜。作為后學,我雖與先生無緣謀面聆聽教誨,卻有機會拜讀先生的道德文章。因近年求學負笈杭城,亦有機會接觸先生的親屬、朋友和學生,他們對先生的為人、為師、為友,治家修身之道,道德文章、精神風范諸方面給予了高度贊揚,于我而言,崇敬、仰慕之情自不待言。
沙孟海先生的陵園坐落在東錢湖對面的小山丘上,名為“硯鏡臺”。趙樸初先生曾經(jīng)題寫“沙孟海先生骨灰安葬于此”??鋸埛淼氖虝?、大型硯臺墨池給人以豐富的想象。紅色大理石基座后用93塊大小不等的石塊有機結(jié)合(象征先生93年人生歷程),圍成一道屏風圍墻,圍墻上鑲嵌三方印章,分別是“赤堇沙氏”“臣書刷字”和“于越瀕海之民”。站在陵園開闊的平臺上,透過碧波蕩漾的東錢湖,極目遠眺,沙先生家鄉(xiāng)沙村似乎就在眼前。
沙孟海先生原名文若,以字行。別署不荒、沙村、蘭沙、決明,1900年6月出生于浙江鄞縣塘溪沙村。沙氏五兄弟有的成為藝術(shù)大師、專家學者,有的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烈士,有的是新中國高級黨政領(lǐng)導,被稱為“沙氏五杰”。而作為“五杰”中的長兄—沙孟海,為四個弟弟的成長、走上革命道路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劉新先生的《翰墨人生》(1994年10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進行了詳盡的敘述。沙先生從小就受其父親(沙效能,業(yè)從中醫(yī),性喜書畫篆刻)的影響鉆研書法篆刻。18歲自學《說文》,時應親友囑篆《李氏祠堂記》堂屏便名聞鄉(xiāng)里。20世紀20年代,沙先生在上海修能學社、商務(wù)印書館任職期間,師從馮君木先生學古詩、古文辭,并于滬上得識吳昌碩、朱強村、況蕙風、章太炎、馬一浮等前輩學者,與諸位先生多所過從,請業(yè)問教。特別是時稱近代書壇三巨頭的吳昌碩、沈寐叟、康有為,更給予了年輕的沙孟海深刻的影響。豐厚的家學淵源、良好的文化氛圍以及嚴謹?shù)闹螌W風范,使其在“彷徨尋索”“轉(zhuǎn)益多師”的從藝過程中,不斷有“一日有一日之境”的精神追求,書法篆刻藝術(shù)日臻成熟,最終形成了雄渾恣肆、氣象崢嶸的藝術(shù)風格。
作為當代書壇泰斗,沙孟海先生在書法、篆刻創(chuàng)作與書學、印學理論研究方面的卓絕成就整整影響了一個時代。先生所作小楷整飭精嚴,從中可窺醇雄之氣;先生的主要代表作品行草書則氣酣勢暢,精力彌滿;而于擘窠大字先生尤有興趣,氣勢與精力迥異于人,為一般書家所望塵莫及。先生的篆刻作品,早在1925年就為一代宗師吳昌碩所稱頌:“浙人不學趙?叔,偏師獨出殊英雄……”先生29歲時所撰的《近三百年的書學》《印學概論》可謂中國書法史和書學理論研究史上的重要文章,具有開拓之力。著名學者顧頡剛先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是難得一見的成功之作?!渡趁虾U摃鴧哺濉贰队W史》《中國書法史圖錄》等著作構(gòu)成了沙孟海先生博大精深的書學思想和印學思想體系,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特別是近現(xiàn)代書法印學藝術(shù)寶庫。因此,當代人多以先生在書法篆刻和書學印學理論諸方面的成就來認知沙孟海先生在書壇的地位。其實沙先生在古典文學、文物研究、考古、書法教育、執(zhí)掌西泠印社等方面的成就以及為人為師的道德風范,無論是對于作為個人的沙孟海,還是作為社會意義的沙孟海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沙孟海篆刻作品】
鑿山骨(附邊款)
金石刻畫臣能為
沙先生生前曾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省博物館歷史部主任及名譽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美院教授、西泠印社社長、浙江省書協(xié)主席等職,于浙江省的博物館工作、黨的文物事業(yè)作出了卓越的貢獻。20世紀50年代,沙先生就開始從事文物的研究與考古工作。身為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的他,身體力行,與當時的年輕人朱伯謙、王士倫、牟永抗等人經(jīng)常到野外進行考古調(diào)查。沙先生兼任文物調(diào)查組組長后,同青年干部一起,先后試掘或發(fā)掘了良渚文化、崧澤文化、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等類型的遺址和宋代窯址十余處,并逐步調(diào)查了全省的古代窯址,初步摸清了越窯、甌窯、德清窯、婺州窯等窯系的分布情況和器物特征。1958年沙先生親自組織人員,對浙江省歷年所得考古資料加以整理,編輯出版了《浙江新石器時代文物圖錄》并親自撰寫前言,其中一些觀點至今還有極大的學術(shù)意義。同時,沙先生撰寫了《婁名盂考釋》《配兒鉤鑃考釋》《南宋官窯修內(nèi)司窯址問題的商榷》等具有重要學術(shù)價值的論文。其中1978年,在浙江紹興城西南四公里處狗頭山南麓出土配兒鉤鑃兩器,極為難得,可惜已經(jīng)破碎。沙先生憑著自己在書法學、古文字學、金石學、考古學和歷史學諸方面的極高造詣,就銘文、器物形制、出土地點,參照古籍記載,考定為吳器,并對兩篇60余字的銘文做了首次考釋,辨難解惑,令人折服。沙先生熱愛黨的文物事業(yè),多方奔波征集流散文物為國家所有。經(jīng)沙先生親手征集的主要珍品有大量吳昌碩先生的書畫作品、大批歷代名家印章、舉世聞名的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趙孟頫的《吳興賦》以及海內(nèi)孤本《世本集覽》的征集和修補裝訂?!睹魇犯濉方?jīng)沙先生考證是萬斯同所寫,并向?qū)幉ㄌ煲婚w藏書樓推薦,成為天一閣藏書樓的鎮(zhèn)樓之寶。
作為西泠印社社長的沙先生,對印社的恢復和發(fā)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國內(nèi)外獲得極高的聲譽,這是構(gòu)成沙先生生命光輝業(yè)績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早在80年前,西泠印社首屆社長吳昌碩先生就在自撰的《西泠印社記》中明確指出:“人以印集,社以地名?!鄙诚壬抢^承了這一思想并將之發(fā)揚光大,把搞好學術(shù)研究作為治社的核心。先生強調(diào):西泠印社這塊牌子,現(xiàn)在還很響,這很不容易,應該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多做一些。全國印社很多,我們是老大哥,老大哥應該帶頭搞學術(shù)研究。老大哥光年紀大沒有用,不把學術(shù)研究搞起來是不行的,光刻刻寫寫,大家也會搞,這樣的老大哥靠不住。關(guān)于學術(shù)研究,先生主張以印為主進行橫向和縱向的綜合研究。他說:西泠印社與社會上一些團體不一樣,是搞篆刻金石書畫的,要以印為主,書畫是附帶的,而書畫要與印有關(guān)。并進一步闡述:清朝時候,金石很吃香,印是金石的一部分。舊社會時,社會上瞧不起我們,認為篆刻是雕蟲小技,因此我們稱自己是金石家。金石家不一定是篆刻家。現(xiàn)在不同,篆刻家有地位了,不用冒人家金石家的牌子了。先生關(guān)于印學研究的成果,集中體現(xiàn)在《印學概論》《印學史》《新安印派簡史》《沙村印話》等著作中。為提高印社在國內(nèi)外的聲望和地位,增強學術(shù)研究的凝聚力,先生主張邀請國內(nèi)外在書法、篆刻、金石、繪畫研究方面有成就的著名學者如商承祚、蔣維崧、徐邦達等入社。
作為教育家的沙孟海先生待人摯厚,治學嚴謹,熱愛教育事業(yè),獎掖后學,是一位尊師重教可敬可親的學人。無論是執(zhí)教浙江大學、浙江美院等高等學府,還是對待與自己共事的年輕人、同事、少年兒童,皆誨人不倦,處處顯示一位學問家的廣闊胸懷。1936年,沙先生被潘天壽院長聘請任教浙江美術(shù)學院書法專業(yè)課。在30余年的教學生涯中,先生先后擔任過本科生、進修生、研究生和國外留學生的書法技法、創(chuàng)作、書法史、書論、古文字學、篆刻、印學、史論等課程。在中國書法教授史上,其教齡之長、教授內(nèi)容之多,實屬罕見。所培養(yǎng)的學生,遍布海內(nèi)外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大都成為書壇中堅。沙先生重書品更重人品,對美院的教學,先生嚴格從三個方面加以督促:一、始終把道德學問和追求置于首位;二、尊重傳統(tǒng),重視基本功的訓練,不輕言創(chuàng)新;三、教師言傳身教,以身作則。1980年,沙先生在北京治病期間,在病榻上還時刻關(guān)心著美院的教育之事,寫給書法研究生班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一般學人,學好一種碑帖,也能站得住。但作為專業(yè)書家,要求應更高些。就是除技法之外,必須有一門學問做基礎(chǔ),或是文學,或是哲理,或是史事傳記,或是金石考古?!辈娬{(diào)“學問是終身之事”。這正是先生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書學印學思想之所以能精進不已而最終達到博大精深之奧秘所在。
十年動亂期間,沙先生曾經(jīng)為印社呂國璋、朱關(guān)田、李伏雨諸先生上書法理論課。70歲的老人每晚從龍游路寓所走到湖濱書畫社上課,授課結(jié)束后再走回去,而且沒有報酬。沙先生關(guān)心培養(yǎng)青少年也是有口皆碑的。開元中學張維之,自幼喜愛書法藝術(shù),她多次得到沙先生的指導,書法作品曾獲“沙氏杯書法賽二等獎”。她立志要像先生一樣,刻苦學習,提高書法藝術(shù)水平,報答先生的教誨之恩。這樣的事例舉不勝舉。
作為當代書壇泰斗、著名學者的沙孟海先生,在藝術(shù)、修養(yǎng)、學識、道德、文章諸方面的卓絕成就不是一篇短文所能盡言的,從這些零碎的記敘中,可窺先生人格力量、學者風范之一斑。先生匆匆離我們而去,但其未竟的事業(yè)后人將繼續(xù)努力,傳承發(fā)揚。先生對當代書壇所做出的巨大貢獻必將被載入歷史史冊。
先生的藝術(shù)永存!先生的精神永存!
本文選自:沙更世、沙茂世主編《二十世紀書法經(jīng)典·沙孟海卷》,河北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