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海邊的卡夫卡》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承襲了此前的長篇小說中女性角色疏遠他人、脫離社會的特點,同時具有與村上早期小說中不同的一面:《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女性普遍彰顯了人性的溫暖、較獨立的人格和抗爭的性格。但是她們的抗爭又是不徹底的,具有向命運低頭妥協(xié)的一面。村上春樹為這些女性安排的自我救贖的出路是指向內心的,也表現(xiàn)了村上春樹在思考人物命運時一貫的“內向”性態(tài)度。
關鍵詞: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女性
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存在大量女性人物形象,她們的出現(xiàn)總是與青春的迷茫、喪失和尋找等主題相關。其早期作品彌漫著主人公與社會之間的距離感:“我在成為小說家的最初階段,視線都集中在‘不交流、不干涉上?!盵1]小說中的女性對男主人公和他所處的世界的態(tài)度同樣是不干涉、不交流的。
從1991年起,村上春樹在美國旅居4年。長期客居海外的生活,使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改變對事物的看法”[2]。因此,1996年回國后村上開始關注社會問題,而《海邊的卡夫卡》是村上春樹懷著關注日本社會的想法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中的女性角色或作為主人公的領路人參與構造故事情節(jié),或講述自己的故事彰顯了個性,仿佛具有主動參與社會的意味。
本文從女性主義視角考察《海邊的卡夫卡》(以下簡稱《海》)中女性角色的生存狀態(tài),發(fā)現(xiàn)女性角色的生存特點和生存困境。并考察村上春樹為女性角色提供的自我救贖道路是否具有有效性和普遍意義。
一、《?!分信缘纳鏍顟B(tài)
《?!分谐霈F(xiàn)的主要女性人物有:櫻花、佐伯、岡持老師等。《?!分械呐耘c他人間的聯(lián)系較為薄弱,與社會間的聯(lián)系較少,這一點承襲了此前小說中的女性人物的生存特點,但與早期“三部曲”[3]小說也有不同之處。
(一)女性與他人、社會的聯(lián)系
在《?!分?,無論是最先與卡夫卡少年相遇的櫻花,還是作為其母親象征的佐伯以及岡持老師,她們無一例外有一個共同特征:與他人或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較為薄弱。
櫻花的身世是個謎,除了她自己交代了其工作是美容師外,連真實姓名和年齡都沒人知道。不僅如此,櫻花的住處是朋友租的房子。人際關系的缺失使她的形象顯得缺乏實際性,給人一種遠離社會的感覺。這類年輕女孩的形象與村上春樹早期作品中突然出現(xiàn)在主人公家里后來又突然失蹤的208、209姐妹,某日早晨毫無理由地睡在男主人公身邊的四指女孩等有著共通之處。這些年輕女孩總是突然出現(xiàn),沒有任何理由便開始與男主人公交往甚至共同生活,令故事充滿了荒誕感。
佐伯也與他人保持距離:戀人去世后,她切斷了與家人的聯(lián)系,回到家鄉(xiāng)后,她幾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親戚交往,對于周圍的人是謎一樣的存在。
岡持老師自稱“天涯孤客”,她在二戰(zhàn)中失去家人,沒有子女,靠自己辦的補習班度日。岡持老師的孤獨是戰(zhàn)爭造成的,她被動承受著這種生活,在她身上折射了侵略戰(zhàn)爭給女性帶來的苦難。
這三位主要女性人物的青春時代背后是日本社會的幾個歷史階段: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的日本、60年代政治動蕩的日本和當下的日本。這些女性人物身上的他者性有所減弱,這顯示了村上春樹通過塑造女性人物對社會、歷史問題的關注與思考。
(二)在孤獨的人生中彰顯人性的溫暖
“他者性”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和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體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4]。在《?!分暗淖髌分?,村上塑造的女性人物是符號化的存在,或成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她們身上流露著在商品社會中人被物化的特性。如《1973年的彈子球》中的雙胞胎姐妹沒有姓名,男主人公靠她們穿的運動衫上的數(shù)字208和209稱呼她們,并認為“像是機器的出場編號”[5]。《尋羊冒險記》中出現(xiàn)過的高級應召女郎喜喜,由于其耳朵漂亮而被廣告商們僅作為商品看待?!逗!分械呐耘c村上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所不同的一點是:并非“不是作為人存在的”[6]。她們雖然與人群疏離卻彰顯著個人的思維,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芒。從這一點上看,這些女性與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塑造的綠子這一溫暖的女性有相似之處。綠子是男主人公生命中的一抹陽光,是一種能夠帶給人“療愈”[7]效果的人。在《?!分?,櫻花在卡夫卡少年需要幫助的時候總是及時出現(xiàn),扮演著卡夫卡少年想象中的姐姐的角色;佐伯讓卡夫卡少年感到“印象十分強烈而又帶有似曾相識的親切”[8]。岡持老師言辭懇切的來信內容顯示了她是一個對學生十分負責、有愛心的人,在打了中田君后一直深深自責,心懷歉意。這些女性與前期作品中的年輕女郎們相比而言對他人多了一些影響力。
《?!分信缘摹隘熡碧刭|與作品中的男性角色性格形成了強烈的對照:田村卡夫卡是一位外表冷酷的少年,他“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從不曾笑過”[9]。他是“父親向母親和姐姐進行復仇、施加懲罰的‘裝置和‘通道”[10],遺傳了父親的暴力性基因,具有潛在的破壞力。而女性角色卻是柔軟的、溫暖的、包容的。作者通過這種對比,加劇了女性角色的理想化色彩,使她們的“療愈”功能更加突出。
(三)女性獨立的自我與抗爭的精神
村上的早期作品中,女性角色更多表現(xiàn)了被動無力、孤獨、隨波逐流等特點。如《且聽風吟》中的四指女孩很難喜歡上一個人,也難以改變自身的現(xiàn)狀?!秾ぱ蛎半U記》中岡田亨的妻子被動地等待丈夫的救助?!杜餐纳帧分械呐远嘣谕纯嘀凶詺⑸硗觥6凇逗!分信暂^之前的形象多了些人格獨立意識與抗爭能力。
櫻花在卡夫卡少年意識到自己好像殺了人的時候并沒有慌亂,而是幫助卡夫卡少年妥善處理了沾滿血跡的T恤并安慰了他。在卡夫卡少年為性欲所苦惱時,櫻花強調自己有固定的男朋友,她對男女關系有自己的判斷準則。佐伯是一個既在事業(yè)方面成功、又令人心向往之的理想女性的形象。她對于戀情有著自己的獨特理解,是一個有著強烈的自我與追求的人。岡持老師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深刻的思索,對于打了中田君始終抱有愧疚之情并找機會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在《?!分?,村上的小說中很少有女性具有鮮明的反抗精神,甚至很少對自身遭遇流露出不滿。如《且聽風吟》中的四指女孩的家庭是因病返貧而導致分崩離析的典型。在父親病故、母親離家出走后,她沒有得到善意的幫助,反而體驗到了來自周圍的惡意??墒敲鎸Σ还脑庥觯荒堋坝米笫诌鹑^,神經(jīng)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然后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全都討厭透頂!”[11]《挪威的森林》中的玲子受到學生的誣陷而被認為師德不端,她卻沒有勇氣為自己洗脫污名。而《?!分械呐詡兩砩纤宫F(xiàn)的勇于面對暴力和磨難的一面較明顯。
卡夫卡少年在睡夢中強奸櫻花的時候,遭遇了她的激烈反抗:“你這是在強暴我……我們很可能再也不能相見了——無論此后你多么盼望。”[12]佐伯意識到了她為了一己之私打開入口石的行為給別人帶來了傷害,勇敢選擇了修復曾經(jīng)的錯誤,即使要面對死亡。岡持老師經(jīng)歷了戰(zhàn)后一段時間的畏縮與無奈之后,向現(xiàn)實邁出了有限的一步——將中田君失憶事件前后的真實情況向一位參與當年事件調查的工作人員進行了吐露。
二、女性的生存困境與自我救贖
佐伯與岡持老師的生存困境均與愛人的非正常死亡相關。她們在愛人死后無法排遣內心的苦痛,也沒有向外部世界討回公道,甚至將外部暴力造成的后果內化為自我攻擊。
佐伯用遠走他鄉(xiāng)的方式逃避內心的傷害。在將自己的過去寫成三本日記后,拜托中田君將日記燒掉,因為“不希望別人看到”。這一行為使得佐伯成為歷史中的沉默者?!皠儕Z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力量的最簡潔有效的方式就是迫使其沉默?!盵13]村上春樹在文本中安排了佐伯要求中田君燒掉日記的時候,說三本日記是“為清理我自身寫的”,并認為日記寫完了就沒意義了,透露出了一種虛無感和頹廢態(tài)度。岡持老師的困境表面上看是由于丈夫陣亡使她成為孤家寡人,事實上則是由于她認為自己打了中田君因而遭到了報應,導致丈夫死亡。岡持老師的信件里看不到她對政府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的譴責。這是女性對歷史的妥協(xié),也令評論者對村上的寫作態(tài)度感到不滿。日本學者小森陽一認為其通過“歷史否認與女性憎惡的結合”,達到了一個深層的用意——“對于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時期歷史的拒認、否定、清除、銷毀”[14]。中國方面也對村上春樹的寫作動機和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提出了懷疑,如范苓(2009)認為他“用寓言式的故事和象征邏輯,表現(xiàn)他消除罪與責任負擔的方法是集體的忘卻和埋葬記憶這一主題理念”[15]。
從文本中的出場人物來看,不僅女性在面對歷史的追問契機時選擇了逃避主要矛盾,中田君在與瓊尼·沃克的正面交鋒時同樣面臨對戰(zhàn)爭中殺人這一事實的討論,但是村上未能加上“對于社會中存在的暴力的批評深度”[16]。這是村上轉向關注社會問題后的一次淺嘗輒止。
按照村上春樹的文本安排,佐伯死得十分安詳,好像得到了現(xiàn)世的救贖。但是她的痛苦根源在于社會政治因素。佐伯的日記本被付之一炬,這使他人無法傾聽她的心聲,“守秘者往往有一種對問題的歪曲看法,而一旦這種歪曲看法因別人的啟發(fā)而主動加以糾正,則他會從中受益”[17]。佐伯失去了這一機會,她認為“只要有你記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無所謂”。[18]這里透露了村上春樹對歷史的不干涉、不交流態(tài)度。
岡持老師傾向于對自身內部的暴力性的自責,這種自責甚至使她將丈夫的死也怪罪到了自己的頭上,而忽略了造成自身痛苦的幕后推手——天皇及其所代表的軍國主義政權。由于沒有觸及事件的本質,再加上她的傾訴只是面向一個幾十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這封信能起到的心理療愈效果比較有限。
三、結語
綜上所述,村上春樹為這兩位與歷史有著深深的羈絆的女性設計的救贖道路是通過傾訴這一途徑,將個人受到的體制性傷害,進行消解。她們的傾訴觸及了一代人的集體傷害卻未能與他人形成信息交流并收到反饋,傾訴完畢后即進行銷毀(包括將信件寄出后再也沒有了下文也是同樣道理)到底能夠為當事人帶來多少療愈效果,又能否為整體的一代人帶來安慰效果是值得商榷的。
參考文獻:
[1][2]河合隼雄,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8.
[3]三部曲一般是指村上春樹的早期小說《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這三部作品的總稱。
[4]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5.
[5]村上春樹.1973年的彈子球[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38.
[6]小森陽一.精讀《海邊的卡夫卡》[M].秦剛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
[7]在這里,對療愈一詞的理解應結合其在日語中的使用來進行。秦剛對“療愈”的說明是“在日語中是一個派生出來的新詞,它最初進入日本年度流行語排行榜是在1999年。其用法諸如‘療愈型風景、‘療愈型音樂、‘療愈型漫畫等等?!毙∩栆恢貏傋g. 《村上春樹論》[M].北京:新星出版社.p1.根據(jù)《當代日漢漢日大辭典》的解釋,動詞癒す有解除(精神痛苦)的意思。
[8]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75.
[9]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37.
[10]原文:〈僕〉は〈父〉が〈母/姉〉に〈復讐〉し、〈罰〉を與えるための〈裝置〉であり、〈通路〉なのだと。引自:遠藤伸治.村上春樹『海辺のカフカ』論――性と暴力をめぐる現(xiàn)代の神話[J].広島大學國語國文學會,國文學攷(199),2008–09.
[11]村上春樹.且聽風吟[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175.
[12]村上春樹.且聽風吟[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553.
[13]劉曉露,熊力玲.話語權力關照下的主體身份建構[J].求索,2012(2):130.
[14]小森陽一.精讀《海邊的卡夫卡》[M].秦剛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
[15]范苓.《海邊的卡夫卡》:二元結構的形而上學意義[J].社會科學輯刊,2009(3).
[16]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293.
[17]于海波,張進輔.國外關于傾訴效果的研究綜述[J].心理學動態(tài),2000(3).
[18]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M].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652.
作者簡介:趙曉玉(1981—),女,漢族,山東煙臺人,山東協(xié)和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