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1928年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中提出的“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是20世紀初民間敘事文學的研究方法。該理論對民間故事形式進行考察并確定其結構的規(guī)律性,其核心為“功能說”和“角色論”,廣受結構主義研究者青睞,并被奉為精神源頭。1946年普羅普在《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中從結構類型研究轉入歷史類型研究,通過研究民俗事項、原始信仰和地方性文化,深入探究神奇故事產(chǎn)生的歷史根源和現(xiàn)實土壤,豐富了形態(tài)學理論。由于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主要的研究對象是俄羅斯神奇故事,一些學者質疑其沒有世界范圍的普適性。隨著民俗學、敘事學和人類學學者對形態(tài)學理論研究的深入,該理論逐漸被應用于各地民間故事傳說、民間說唱、影視作品甚至平面廣告的研究中。在此,筆者嘗試將其應用于中國民間愛情傳說《白蛇傳》的探析上,以《民間文學概論》記載的民間傳說《白蛇傳》為文本研究對象,分析“白許相戀—法海拆散—災難降臨—獲得救助—災難消除—終獲圓滿”等功能項,得出圖表,挖掘《白蛇傳》的敘事功能和結構體系;對白娘子、法海、許仙、小青等角色以及角色行動圈進行分析,探析《白蛇傳》角色的類型、特征及創(chuàng)造性突破,闡釋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在中國民間傳說研究上的適用性。此外,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對結構和形態(tài)方面的側重也被一些學者詬病,認為其只停留在僵化空洞的形式主義層面,缺乏內容的豐富性、深刻性和人類現(xiàn)象背后的文化內涵與深層心理結構。筆者通過剖析《白蛇傳》中蘊含的“蛇女”文化和“女性自我意識”,探尋《白蛇傳》深層的文化觀念和審美意蘊,彌補形態(tài)學在故事內容和文化內涵研究上的缺失。
普羅普在對神奇故事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故事中的可變因素和不變因素:可變的是角色名稱及物品,不變的是其行動或功能。普羅普將不變的行動稱之為“功能項”,并按照神奇故事本身的記述順序總結出31個功能項①。通過分析各功能項的相互關系、組合規(guī)律以及功能項和故事整體的關系,得出一條分析民間故事的“公式”。該公式為敘事文體結構和要素分析開辟出一條新路,《白蛇傳》的敘事結構恰恰符合普氏公式?!栋咨邆鳌返慕Y構和人物并不曲折復雜,講述了一條修行千年的白蛇因機緣吃了許仙吐出來的仙人呂洞賓賣的小湯圓而法力大增,故白蛇在修煉成人后前往人間報恩,并在報恩途中歷經(jīng)重重災難與許仙相戀且終獲圓滿的人妖愛情故事。深入分析發(fā)現(xiàn),《白蛇傳》的敘事邏輯基本符合普氏功能結構,其敘事結構可總結為“白許相戀—法海拆散—災難降臨—獲得救助—災難消除—終獲圓滿”,其敘事功能和《白蛇傳》情節(jié)對應如表1:
表1 《白蛇傳》的敘事功能和對應情節(jié)
故事核心結構“功能項”之前的故事開端被普羅普稱之為“初始情境”,代碼為i,表達的是一種狀態(tài)②,作為一種天然存在將主人公引入故事?!栋咨邆鳌返某跏记榫呈牵骱镄扌星甑陌咨?,為報許仙前世恩澤,修煉成人,和侍女小青前往塵世并在塵世經(jīng)歷重重災難。其交代出故事地點在杭州西湖,主人公是白娘子,為報恩前往塵世,并嘗遍塵世百味,揭示的是人妖相遇相愛、歷經(jīng)險阻、戰(zhàn)勝災難、終得圓滿的愛情故事。
白許相戀階段:白蛇和青蛇修煉成人,為報恩進入人間。白蛇流連于“山美水美人更美”的塵世,產(chǎn)生了“只戀紅塵不羨仙”的情感變化,紅塵愛情變成了她的情感空缺(功能項1,代碼e:出現(xiàn)空缺,平衡被打破,接下來的行動都是由此展開)。自此白娘子和許仙在西湖相遇,偶遇大雨,贈傘相識,逐漸相戀并結合成親。
法海拆散階段:白蛇修煉成人,不能飲雄黃酒(功能2,代碼б:主人公被要求遵循某種禁令,否則會現(xiàn)出真身)。法海在得知白娘子和許仙結合后,固執(zhí)維持天道人倫,強制拆散白許。他慫恿許仙在清明之日給白娘子飲下雄黃酒(功能3,代碼b:對頭進入,打破禁令),白娘子飲下雄黃酒現(xiàn)出真身(功能7,代碼g:協(xié)同,受害者上當并無意中幫助對頭),嚇死許仙(功能8,代碼A:對頭給家庭成員帶來傷害)。
《白蛇傳》的結構和人物并不十分的曲折復雜,但也不是完全單一的故事結構,在故事第一個序列沒有結束時便插入了新序列,屬于具有數(shù)個回合的復合故事結構。因此,統(tǒng)一分析故事的“災難來臨階段”“獲得救助階段”和“災難解除階段”。許仙被白娘子真身嚇死后,白娘子得知只有到昆侖山南極仙翁處(功能9,代碼B:災難被告知,向主人公發(fā)出命令/派遣,該功能是承上啟下的環(huán)節(jié)),求得靈芝草才能救活許仙。故白娘子前往昆侖山求取靈芝草(功能11,代碼↑:主人公離家),在其取靈芝草的過程中遭遇南極仙翁座下鶴童的阻撓和攻擊(功能12,代碼Д:主人公經(jīng)受考驗),白娘子戰(zhàn)勝鶴童,成功獲得靈芝草救活許仙(功能19,代碼Л:最初的災難消除)。法海再次制造災難、拆散白許,他將許仙帶至鎮(zhèn)江金山寺(新的序列插入,功能8再次出現(xiàn),敵人帶走主人公的家庭成員),白娘子為了救出許仙,決定前往金山寺(功能9再次出現(xiàn),主人公再次被派出,這里可看作主角的自我派遣),白娘子協(xié)同小青出發(fā),執(zhí)行前往金山寺的決定(功能11再次出現(xiàn),主人公重新出發(fā)),因法海強制留許仙于寺內,白娘子為救出許仙不惜和小青一起水漫金山寺(功能12,再次出現(xiàn),白娘子再次經(jīng)受考驗,并得到小青的幫助),但并未救出許仙(功能19再次出現(xiàn),但卻出現(xiàn)負向功能,災難并沒有得到消除),反因水漫金山寺傷及無辜,犯下大錯,帶來新的災難。白娘子被法海繼續(xù)追捕(功能21,代碼Пp:主人公遭受追捕),待產(chǎn)子之后,便被法海用金缽收走,壓至雷峰塔下(功能22,代碼CП:再次出現(xiàn)負向功能,主人公并沒有從追捕中獲救,反被鎮(zhèn)壓關閉,災難沒有解除)。至小青修煉提升之后,再戰(zhàn)法海,搗毀雷峰塔,白娘子被解救(功能12再次出現(xiàn),主人公能夠經(jīng)受考驗,相助者小青再次提供救助),白蛇出塔(功能19再次出現(xiàn),最初的災難消除),法海被白娘子和小青打下西湖,被施咒語定在螃蟹肚子里,永世不能出來(功能30,代碼H:壞人受到懲罰)。
終獲圓滿階段:白娘子被小青救出后,和許仙團圓,消除了最初在愛情上的缺失,圓了“只戀紅塵不羨仙”的夢,獲得幸福圓滿的結局(功能31,代碼C*:主人公獲得圓滿結局)。
敘事功能讓我們更好地厘清故事的回合安排及故事的敘事特征。在對《白蛇傳》分析和推演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基本符合普氏“功能說”,核心功能對“缺乏——缺乏消除”“惡行——懲罰”和“交鋒——戰(zhàn)勝”在《白蛇傳》中都有呈現(xiàn),讓我們看到中國民間傳說在敘述模式和敘事結構上與世界神奇故事的相通性以及普氏理論跨文化的適用性;同時,在《白蛇傳》中出現(xiàn)的負向功能以及多個序列靈活穿插的現(xiàn)象,也讓我們看到了中國經(jīng)典民間傳說敘事結構的豐富和成熟。
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中包含“角色”的區(qū)分理論,他認為角色是故事的行為主體,故事將相同的行動分派給不同角色,因此,他總結出7種角色類型——反角、捐贈者、助手、被尋求者、差遣者、主角、假主角,各角色都有自己的行動圈以及所承擔的功能③?!栋咨邆鳌分猩婕暗慕巧m然會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相應轉換,但并不十分駁雜,基本符合普羅普劃分的7種角色,選取《白蛇傳》中的代表人物來分析其敘事角色和行動圈,如表2:
表2 《白蛇傳》中的敘事角色和角色行動圈
通過表2,我們可以看出在故事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會出現(xiàn)同一個人物涉及多個角色行動圈的情況。例如:法海,既是反角又是假主角,角色的行動圈在不同的故事階段自然而然發(fā)生相應的轉換。相反也會出現(xiàn)一個行動圈,分布在多個角色身上。例如:捐贈者的行動圈分布在南極仙翁和許仙姐姐身上,被尋求者的行動圈同時分布在許仙和南極仙翁身上。助手和捐贈者的角色功能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致的,其存在都是為幫助主角消除災難。很顯然小青在《白蛇傳》中充當?shù)氖恰叭艿南嘀摺?,幫助主人公完成相助者的所有功能;而南極仙翁和許仙姐姐則是部分的相助者,只在特定的時刻提供部分幫助??傊栋咨邆鳌分械娜宋锝巧c普羅普劃分的敘事角色、角色行動圈基本吻合,中國民間經(jīng)典傳說在角色模式的設置上也和神奇故事有著跨時空的普同性。
在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當中,與功能相比,角色所占的分量不重,但角色是行動的具體承擔者,角色模式更能讓我們清晰地洞察到中國民間故事傳說獨特的生命力。民眾在講述民間故事時,常將自身的情感體驗和道德判斷融入角色及其行動中,傳達出民間特有的文化觀念和價值體系?!栋咨邆鳌返慕巧O置雖符合故事形態(tài)學的角色劃分,但有所突破,更加飽滿,呈現(xiàn)出自己特有的風格特征和文化內涵。
在傳統(tǒng)民間故事當中,故事的主角往往是善良質樸、勇敢堅韌且富有斗爭精神的普通民眾,是平民英雄。但在《白蛇傳》的角色設置上,主角白娘子是一條修煉千年幻化成人的白蛇,其形象既不同于傳統(tǒng)民間故事中升級打怪的平民英雄,也不同于《李黃》《西湖三塔記》中冰冷嗜血被妖魔化的蛇蝎美人,而是一個知恩圖報、果敢正直且有情有義的癡情女子形象。民眾在講述《白蛇傳》時,會贊揚白娘子開藥店救死扶傷、扶貧濟困的仁善行為,也會歌頌白娘子對愛情的執(zhí)著忠貞,這不僅從側面反映出當時社會統(tǒng)治階級和平民百姓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也映射了當時社會對兩性情感的束縛與壓迫。白娘子的角色不僅打破了自古以來人妖二元對立的生存狀態(tài),也突破了傳統(tǒng)民間故事固化的平民英雄形象,更跳出了傳統(tǒng)社會民眾普遍的階級狀況和情感觀念。在《白蛇傳》中能顯示中國民間傳說性格的另一個角色就是反角——法海,他一次次給主角制造難題,把主角逼上絕路,經(jīng)歷各種險境。禪師法海不同于傳統(tǒng)神奇故事中兇狠殘暴又卑鄙凌厲的反角,他本是道德、禮制和正統(tǒng)的象征,但在民眾的講述中,卻變成是因前世和白娘子有私人恩怨而處處相逼的反角形象。他用“人妖殊途”“緣起性空”等正統(tǒng)宇宙觀念來強制拆散白許,用“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等傳統(tǒng)道德觀念來強收白娘子,實則冥頑不靈、不近人情,打著傳統(tǒng)禮制的幌子在報未搶到湯圓的私仇,他顛覆了傳統(tǒng)的反角形象,變成了道貌岸然的反角。在《白蛇傳》中,引領故事走向、推動主角出發(fā)并經(jīng)歷磨難的是被尋求者——許仙。傳統(tǒng)神奇故事中,被尋求者一般都是被劫持的公主等正面形象,但《白蛇傳》中的許仙,性格中帶有懦弱、懷疑和不確定的因素,算不上十足的正面形象,帶有中間形象的性質。他在和白娘子的情感中有過搖擺、猜忌和掙扎,曾在法海的哄騙下將雄黃酒給白娘子喝下,這個被尋求者映射著人們對不確定的異己事物的不安全感和畏懼心理,更加有血有肉,是復雜人性的真實寫照。
世界民間文學的情節(jié)結構和角色設置除了相似性之外,不同民族民間傳說也有突破與創(chuàng)新,保持著本土的生命活力和性格魅力?!栋咨邆鳌分械慕巧痉瞎适滦螒B(tài)學角色模式,也很好地傳達出了自己的民族性格和文化特色。主人公白娘子的形象打破了故事主角是男性專屬的傳統(tǒng),女性從男性的附庸者變成了男性的拯救者;反角法海和被尋求者許仙,更是顛覆了傳統(tǒng)故事中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單一扁平形象,成為更加飽滿且充滿矛盾的獨特個體。
民間經(jīng)典傳說有很強的解釋世界的意味,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在于其深植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蘊含著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文化和獨特的審美意蘊。通過分析《白蛇傳》中的功能結構、角色分類及特征和故事內涵,我們不僅能追溯到遠古圖騰崇拜和“蛇女”文化意蘊;還能看到歷史發(fā)展中男女兩性關系的博弈和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進而彌補故事形態(tài)學在文化溯源和審美探析方面的漏洞。
《白蛇傳》的主角是修行千年幻化為人的白蛇,這里“白蛇”的形象和弗洛伊德的“圖騰崇拜”有著原始的神秘聯(lián)系,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產(chǎn)物,存在于民間共通的意識中。“蛇”在遠古時期是眾多民族的圖騰神,它糅合繁衍、性欲和陰陽等多種文化內涵,映射著原始民族“蛇女”崇拜的古老文化。
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提到,人類社會初期,人們抵御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能力低下,對不確定的神秘事物滿懷恐懼和敬畏,人們崇拜動物旺盛的繁殖力和頑強的生命力,因此有把人類和動物建立神秘聯(lián)系的信仰,并把這種動物當作自己部落或民族的圖騰神。蛇柔若無骨、蜿蜒嫵媚的性格是女性的象征,代表旺盛的繁殖力;蛇神出鬼沒、適應性強的生活習性彰顯出頑強的生命力,因此“蛇”很容易成為主宰生命力量的存在,成為中國多個民族的圖騰神,先民更產(chǎn)生了根深蒂固的“蛇女崇拜”信仰。這種信仰最早可以追溯到華夏文化體系中的女媧,《帝王世紀》載:“女媧氏,亦風姓也,作笙簧,亦蛇身人首?!雹堋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亦記載:“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雹菖畫z是人首蛇身、人蛇合一的始祖神,人類最原始的訴求在她身上得到集中的體現(xiàn),她造人創(chuàng)世、斬妖除魔,顯示出旺盛的繁殖力和強大的生命韌性。在洪水傳說中人類是人首蛇身的女媧和伏羲交合而生,炎黃子孫被稱為“龍”的傳人,而蛇在民間又有“小龍”之稱;另外,民間習俗中農歷二月二被稱為“龍?zhí)ь^”,而此時恰是地氣轉暖,蛇從冬眠中醒來的日子,這其實都從側面映射出人類本身和蛇女的神秘聯(lián)系,顯示出在生殖崇拜文化主導下,蛇女因具有強勁的生命力而成為人類始祖的文化淵源。
《白蛇傳》中白娘子和小青幻化成年輕貌美、婀娜多姿的女性,其形象是古老的“蛇女”文化的神秘隱喻;在后世流傳中,白娘子在人間開辦藥鋪救死扶傷、施善與人的形象,可看作練五彩石補天、降妖除魔的女媧形象的投射,映射著旺盛的繁殖力;白娘子在和許仙相戀中,多次遭遇法海阻撓,大戰(zhàn)鶴童取得靈芝草,水漫金山寺,出塔后再戰(zhàn)法海,展現(xiàn)的是強悍的生命力?!栋咨邆鳌穫髡f映射出“蛇女”是具有救死扶傷、化險為夷的神性存在,“蛇女”崇拜的古老文化在其中得到了傳承。
中國歷史長河中,男女兩性地位始終處在此起彼伏、相互博弈的狀態(tài)。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母系社會逐漸式微,“蛇女”崇拜文化不斷衰落,進入以男性為主導的父系社會,女性話語權力微弱,自我意識和本能訴求遭到強制性壓抑。而《白蛇傳》的敘述重心在女性身上,女強男弱的性格反差使女性角色比男性更有光輝。白娘子大膽追求并捍衛(wèi)愛情的舉動,不僅顯示出女性對封建禮制的反叛和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找尋,也折射出女性自我意識和本能訴求的覺醒。
在中國道德禮制、宗法文化和等級制度的社會語境中,女性被納入男性話語體系,完全失去了自身話語權,“蛇女”也不再具有早期圖騰崇拜的神性,其害人的妖性被進一步放大。白蛇故事的雛形可追溯到唐代谷神子《博異志》中的《李黃》和明代洪?!肚迤缴教迷挶尽分械摹段骱洝?,《李黃》講的是青年男子李黃因垂慕“白衣之姨”女子(蛇妖)的美色愿為其償還債務,白衣之姨許諾隨侍左右,李黃在府內與其行魚水之歡三日,身體腐化而死的駭人故事?!段骱洝分v的是臨安府統(tǒng)制奚宣贊因救助少女白卯奴(烏雞)而見到其母——白衣娘娘(蛇妖),逗留數(shù)日與其交歡,并目睹了白衣娘娘和黑衣祖母(獺)挖人心肝而食的血腥場景,最終因高僧相救逃此劫難的故事。故事中李黃和奚宣贊都是男權社會里被弱化的受害者,但其實也是當時社會的主導者,他們對美麗女性有著天然的性沖動,其性欲望能夠得到合理化的表達與宣泄,這充分表達了男權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支配、索取和征服的隱形權利;而故事中的白衣之姨和白衣娘娘卻是被妖魔化的施害者,人們將危險、性欲和毒害等負面品性投射在女性身上,將她們變成“蛇蝎美人”和“紅顏禍水”的扭曲形象,其冰冷殘忍、嗜血傷人的妖性得到了最直白的言說,這折射出當時社會對女性話語權力和自我意識的極端壓制,男女兩性權利和地位的懸殊。
《白蛇傳》中白娘子不再是被社會污名化的蛇妖,其形象不斷被世俗化和理想化,變成了敢愛敢恨、帶著人性光輝的獨立女性;白許之間也不再是彌漫著性欲望的不倫故事,而是浪漫的純粹愛情。情感上,白娘子面對愛情,明知人妖殊途,卻主動追求,全心付出并不曾悔怨,這是當時社會對男女兩性地位、人妖兩性關系的具象化投射,不僅展現(xiàn)出人類對生命和人性的反思,對情感和欲望的合理化訴求,更展現(xiàn)出男女兩性關系的正?;呦?、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權利上,白娘子與法海的矛盾進一步激化,盜取靈芝草,水漫金山寺,搗毀雷峰塔,三戰(zhàn)法海并將其打敗。法海是男權社會敘述語境中封建勢力的代表,白娘子和小青是底層平民女性的化身,兩者的矛盾不僅是男女兩性的矛盾,更是階級對抗矛盾,展現(xiàn)出女性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對平等自由的追求和對社會權利的捍衛(wèi),是女性在精神人格和現(xiàn)實權利方面的雙重覺醒。
人們對《白蛇傳》的研究多集中在歷史地理層面,關注的焦點在傳說本身發(fā)展脈絡及其具體內容,這是剝離傳說結構與形式的存在。筆者從功能形態(tài)、角色設置和審美意蘊三方面對《白蛇傳》進行整體關照,通過對“白許相戀—法海拆散—災難降臨—獲得救助—災難消除—終獲圓滿”等功能項的分析,不僅驗證了故事形態(tài)學理論在中國民間經(jīng)典傳說上的適用性,也更好地洞察民間傳說《白蛇傳》生成和發(fā)展的穩(wěn)定規(guī)律。通過對白娘子、法海、許仙等角色的探析,關照中國民間傳說在功能結構和角色設置方面特有的生命活力和民族特性,再結合《白蛇傳》中特有的“蛇女”文化和女性自我精神,探尋《白蛇傳》對“蛇女”崇拜的古老文化的傳承以及從古至今女性自我意識的不斷覺醒和女性地位的轉變,從而對《白蛇傳》的研究在形式結構、故事內容和文化審美內涵方面達到和諧。
注 釋:
①(俄)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59.
②(俄)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24.
③(俄)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73-74.
④(魏晉)皇普謐.帝王世紀(卷一)[M].山東:齊魯書社,2005:3.
⑤(西漢)劉歆.山海經(jīng)[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