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北京科技大學, 北京100083)
提 要:學界以往將漢語后修飾語大致分為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同位結構及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3 類。 通過對各類別中的現(xiàn)象進行描寫和甄別,本文指出只存在“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語義同指類同位結構的后位,以及“前位>后位”的語義蘊含類同位結構的后位;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才是現(xiàn)代漢語后修飾語。
從邏輯—語義功能視角來看,后修飾語指名詞詞組中,位于中心詞之后的修飾成分。 長久以來,與之相關的研究多體現(xiàn)在英語。 但漢語的后修飾語現(xiàn)象早在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1924/2007:197)就已經(jīng)提及,即“形容附加語以附在實體詞之前為常,也可以后附”。 近百年來,漢語后修飾語研究雖然取得一些成果,但學界在一些基本問題上仍然存在分歧,如該現(xiàn)象的存在與否。 持否定態(tài)度的學者認為,所謂的“后修飾語”均可歸入其他句法成分(陸儉明1982/1993,汪化云2004)。
總體而言,不少學者認同漢語存在后修飾語,但他們對后修飾語的范圍各有見解,對某一具體類型的判別存有爭議。 如“班上有幾個同學,很優(yōu)秀的,往工廠實習去了”,劃線部分在黎錦熙(1924/2007:197)看來是“后附的形容附加語”,而在邵敬敏(2000:96)看來是“形容詞性謂語”;“俺租種地主魏同昌的地十三畝”劃線部分在任紹文(1985:47)看來是賓語的“同位復指”①。
鑒于此,本文首先將已有研究中所謂的“后修飾語”示例匯總,并從功能視角進行分類與鑒別。觀察發(fā)現(xiàn),這些示例在語義上可大致分為3 組,我們選擇有代表性的例子②列舉如下:即例①-④、例⑤-⑧、例⑨-?,各組的劃線部分分別是對中心詞所指“事物”進行描寫或分類、在數(shù)量或內(nèi)容上進行強調或圈定及選擇;句法上,各組的劃線部分分別與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同位結構以及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等語言現(xiàn)象相似,它們均具有作為漢語后修飾語的潛勢。
①我買了頂帽子,呢子的。
②他們是為了我們孩子們和所有的孩子們,睡著的和醒著的。
③那個女人,戴草帽的,不管走到哪都大驚小怪的,很討厭。
④一個和尚,叫老丈作干爹的,送來。
⑤太陽的銅鏡
⑥事實的這面鏡子
⑦貧窮落后的兩座大山
⑧英雄劉胡蘭
⑨擴音器一臺
⑩出售余糧兩萬斤
?請給我拿來那件衣服,最貴的。
?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
劃線部分其后修飾語潛勢的成立,是以發(fā)生位移的成分其句法功能不發(fā)生變化,以及同位結構的兩個成分構成被從屬與從屬關系為前提的。針對上述3 組語言現(xiàn)象,哪些可以看作后修飾語;以什么作為判別的理據(jù)。 本文將從功能視角進行甄別與解析,從而界定后修飾語。
2.11 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的語義功能
通常,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可以完全還原至中心詞之前作前修飾語,并且僅從靜態(tài)視角,即修飾語本身看,不論其在前或在后,它對中心詞的語義功能是相同的(其句法功能可能不同,見下文)。 因此,我們可以在借鑒和改進以往前修飾語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尋繹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語義功能。
自“限制性”和“描寫性”概念提出以后,就成為學界熱議的前修飾語的語義功能。 其中“限制”可以回答“哪一( +量詞)”的問題,“描寫”可以回答“什么樣” 的問題。 也有學者(Huang 1982, 石定栩2010)參照印歐語研究成果,采用“限制”與“非限制”這組概念加以區(qū)分,即是否縮小中心詞的所指范圍。 實際上,兩組概念有相通之處。 比如,兩組中的“限制”都是借助修飾語表述的特征,對中心詞進行分類。 因為中心詞反映“事物”的總體范疇,“限制性”修飾語就是該總體范疇的一個下位范疇。 這種分類或次范疇化的標準,常表達“功能”“材質”“來源”等語義。 它們與中心詞的內(nèi)涵緊密相關,具有恒久性的特點。另一方面,“描寫性”與“非限制性”修飾語則通過自身特征的表達,為中心詞所指“事物”增加許多細節(jié),其意不在分類或次范疇化。 這類修飾語主要表達“顏色”“大小”“形狀”“新舊”等與中心詞外延相關的語義,相較而言具有準臨時性或臨時性的特點。 鑒于兩組概念中的“限制”均有“分類”和“次范疇化”之意,且后者與前者相關,因而我們采用“分類”與“描寫”這組概念,因為它們能更直接而具體地表明前修飾語的語義功能。
盡管大部分學者對“分類”或“描寫”的認識較為一致,但對于表達內(nèi)容相似的前修飾語,不同學者對其功能的判定有所差別。 譬如同是表示質料的修飾語,如例? - ?,劉月華等(2001)認為“木頭”是描寫性的,而黃伯榮和廖旭東(2007)認為“石頭”是分類性的。 同是表示工作職責的修飾語,如例?-?,劉月華等(2001)認為“教語文和算術的”是描寫性的,黃伯榮和廖旭東(2007)則認為“駝炊具和行裝的”是分類性的。
? 木頭房子
? 石頭房子
? 駝炊具和行裝的駱駝
? 教語文和算術的老師
石定栩(2010:323)指出,修飾語語義功能的分歧源于“分類”與“描寫”概念的模糊性,而我們認為這是“分類”與“描寫”二元對立的必然結果。本文所謂的二元對立,即修飾語只具有“分類”或“描寫”功能之一。
事實上,修飾語可以同時具有“分類”與“描寫”功能。 比如例①中“呢子的”,其“分類”功能表現(xiàn)在將中心詞“帽子”分為“是呢子的帽子”和“不是呢子的帽子”兩類,其“描寫”功能表現(xiàn)在對“帽子”的材質進行說明。 再如例③中“戴草帽的”,其“分類”功能表現(xiàn)在將中心詞“女人”分為“戴草帽的女人”和“不戴草帽的女人”,其“描寫”功能表現(xiàn)在對“女人”的衣著細節(jié)進行說明??傮w上,盡管“呢子的”與“戴草帽的”可以同時具有“分類”與“描寫”功能,但兩者比重不同。 “呢子的”仍以表達“分類”功能為主,“戴草帽的”以表達“描寫”功能為主。 這反映出“分類”與“描寫”功能不是絕對的有或無,還可以有許多中間態(tài)。 我們認為,表達不同程度的“分類”與“描寫”功能可以分別形成連續(xù)統(tǒng),如圖1和圖2所示。
此外,盡管前文提到修飾語的“分類”與“描寫”功能并非對立,但相較而言,兩者分別表現(xiàn)出“恒久性”“準臨時性”或“臨時性”特點。 鑒于“恒久”與“臨時”相互對立,我們將以上兩個連續(xù)統(tǒng)整合為一個以“描寫”和“分類”為兩級的連續(xù)統(tǒng)(見圖3),表明漢語前修飾語兼具“描寫”與“分類”功能,兩者此強彼弱。 強勢的一方在句法環(huán)境中得到突顯,弱勢的一方其功能意義并沒有消失,只不過其突顯程度被削弱了而已。 前修飾語如此,發(fā)生移位的前修飾語亦是如此。
圖1 修飾語的分類功能連續(xù)統(tǒng)
圖2 修飾語的描寫功能連續(xù)統(tǒng)
圖3 漢語前修飾語的語義功能
2.12 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的句法功能
從語言的本質特征來看,修飾語對中心詞不同程度的分類或描寫功能是語言遞歸性(recursiveness)的表現(xiàn)。 具體來講,中心詞表征本體,修飾語表征屬性,兩者通過從屬關系的建立,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對中心詞的無限“細化”。 這種從屬式遞歸,在句法上多以“內(nèi)嵌”的形式體現(xiàn),如英語中Then a man came in who I hadn't seen before.此外,該從屬式遞歸也可以由其他方式表達。 沈家煊(2012:412)就認為漢語中心詞與修飾語的從屬關系可以體現(xiàn)為“并列”零句組成的流水句,如“他在找一個人,走路有點兒一拐一拐的。 已經(jīng)找了半天了”。 由此,我們認為漢語中心詞與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在句法上可以通過“內(nèi)嵌”或“并列”的形式與中心詞建立聯(lián)系。 其中,“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屬于前者,在句法上應視為后修飾語;而“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屬于后者,應視為獨立小句。 對此,我們將從認知及中國哲學思想等方面進行闡釋。
從認知視角看,當說話人的視點落在中心詞上時,與其相關的認知域(即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表征的內(nèi)容)得以激活。 不同的是,由于“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一類強調對中心詞進行分類或次范疇化,說話人的視點是由大到小的聚焦,因而不發(fā)生視點移動如圖4所示。 而“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一類強調對中心詞細節(jié)的補充,是在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與中心詞之間構成一種陳述關系,其視點由“中心詞”移至圖5箭頭標注的位置,從而呈現(xiàn)出視點“順序掃描”的特點。 同時由于視點的移動,說話人對相關信息的處理存在認知時間間隔。 而“順序掃描”及“認知處理時間”均是動詞表達“過程” 的顯著特征(Langacker 1991)。 因此,我們傾向于將“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與“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分別作后修飾語和獨立小句處理。
圖4 “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觀察圖示
圖5 “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觀察圖示
另一方面,“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作為小句處理的觀點也有一定的哲學淵源。 中國古代哲學主張“氣一元論”,即“氣”為萬物的本原,具有連續(xù)性質態(tài)。 受此哲學觀影響,漢語句子的編排也表現(xiàn)出“流動鋪排”“散點透視”等特點,即用形斷而神不斷的一個個語言版塊連續(xù)鋪排,造成一種動態(tài)的節(jié)奏感,一種連貫的氣勢,謂之“文氣”。 而這其中的每一個語言版塊都是相對獨立的“文意”與“文氣”單位,它在文意上具有述謂性,同時文氣又限制它的長度。因此,漢語不主張在結構上過于枝蔓,寧愿將復雜的枝蔓化為一個個簡單的陳述(申小龍2003:229)。 “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正是這樣的語言版塊。
總體來看,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在靜態(tài)分析中表達的語義功能可以刻畫為一個以“描寫”和“分類”為兩級的連續(xù)統(tǒng),其中只有“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才能作為后修飾語,“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則被看作獨立小句。
語感上,我們認為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中,有些“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應視為獨立小句,而有些“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應視為后修飾語。顯然這與已有結論沖突,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上節(jié)論證的否定。 原因在于,我們將“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或“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分別看作后修飾語或小句,是從語義功能視角對其句法功能潛勢的靜態(tài)分析。 然而,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在名詞詞組、小句中不是孤立的存在:一方面,它與名詞詞組的其他成分,如限定詞、前修飾語、中心詞等相互聯(lián)系,共同作用;另一方面,它受制于小句謂語、狀語等創(chuàng)造的語境,如時間、地點、事件等。 因此受上述方面的影響,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靜態(tài)分析下的語義功能可能被“壓制”,從而突顯與之相對立的語義功能,亦即語義功能發(fā)生轉化。 這屬于對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的動態(tài)分析。
語言的功能之一在于交際,名詞詞組的功能在于使聽話人明白說話人所指的“事物”,即“事物有定”。 前文提到,“分類”具有“次范疇化”的作用。 一定程度上,隨著“次范疇化”的不斷進行,中心詞所指“事物”的范疇有可能縮小為“一”(泛指說話人的所指)。 因此,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中,“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具有使“事物有定”的潛勢。 相較而言,“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使“事物有定”的潛勢較弱。 因此,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出現(xiàn)之前,名詞詞組的所指是否有定,就成為語義功能動態(tài)分析的關鍵。 具體來說,“事物有定”,即聽話人依據(jù)其他成分就能明辨說話人的所指時,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則是羨余。 “事物無定”,即聽話人不能依據(jù)其他成分明辨說話人的所指時,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表現(xiàn)出“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則不利于信息的傳達。 因為無法明確說話人所指時,聽話人會增加話輪要求澄清。 說話人若非有意為之,以上兩種情況均不符合語言經(jīng)濟原則。 因此當“事物有定”時,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分類性功能被壓制,從而表現(xiàn)出“描寫性語義功能突顯”,應視為小句。 當“事物無定”時,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描寫性功能被壓制,從而表現(xiàn)出“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應視為后修飾語。
盡管學界鮮有對該類成分語義功能變化的先例研究,但我們可以從前修飾語語義功能的相關討論中得到佐證。 譬如,Chao(1968)指出漢語前修飾語的語義功能并非一成不變,它與限定詞的相對位置決定其語義功能是分類性的,還是描寫性的。 以“戴眼鏡兒的”為例,它在例?中只是描寫“先生”的狀況,而不是將其與別的先生區(qū)分開來,因此是描寫性的。 例?中“戴眼鏡兒的”則是分類性的。
? 那位戴眼鏡兒的先生是誰?
?戴眼鏡兒的那位先生是誰?
Huang(1982)贊同Chao 的觀點,他明確指出例?中“先生”的有定性是由限定詞“那位”(表定指)帶來的,而例?中“那位”僅表示回指,“先生”的有定性是由“戴眼鏡兒的”帶來的。 可見,修飾成分的語義功能確實存在動態(tài)變化的可能。
綜合來看,上節(jié)的論證依然有效,即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中,只有“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才能作為后修飾語。 只不過在動態(tài)分析中,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其語義功能可能發(fā)生轉變。
如前所述,例⑤-⑧中后置成分可以與其前名詞構成同位結構。 所謂同位結構,呂叔湘和朱德熙(1951:21)將其闡釋為“指相同的事物的兩個詞或短語,我們把它們重疊起來用在句子里”。按照“兩個詞或短語”出現(xiàn)在同位結構中的順序,本文分別稱之為“前位”“后位”,并依據(jù)兩者的語義關系對該結構涉及的后修飾語現(xiàn)象進行考察。
按照前、后位所指“事物”的語義范疇是否大致相同,我們將同位結構分為語義同指與語義蘊含兩類,如下所示。
表1 同位結構的語義分類
所謂語義同指,即同位結構中,前位的所指基本等同于后位的所指,如“我” =“胡漢三”,“我們” =“大家”,“繪畫” =“這個職業(yè)”,“夫妻” =“二人”,只不過后位是前位在內(nèi)容或數(shù)量方面的體現(xiàn)或強調,即“事物有定”。 從這個層面來看,上述各例也可以看作是“中心詞+ 后修飾語”結構。 例⑤-⑦比較特殊,因為在修辭上我們的確是將前位等同于后位,即“太陽” =“銅鏡”,“事實” =“這面鏡子”,“貧窮落后” =“兩座大山”。實際上,以上示例均是以后位所指事物的特征對前位進行描寫。 具體來說,各劃線部分通過比喻的手法表達中心詞的屬性,即以“銅鏡”表征“太陽”的精致瑰麗,以“鏡子”表征“事實”的真實,以“兩座大山”表征“貧窮落后”的沉重與壓迫。 只不過形式上,各屬性并非通過經(jīng)驗結構的一致式表達,即通過“像”“是”等在本體與喻體間構成關系過程,而是通過語法隱喻,即通過“的”將兩者的關系“名詞化”,從而表現(xiàn)為“同位結構”。 因此例⑤-⑦中,前位與后位之間實為本體與屬性的關系,反映在句法上即中心詞與后修飾語。
所謂語義蘊含,即同位結構中,一方的所指范疇蘊含于另一方的所指范疇。 按照前、后位語義所指范疇的相對大小,語義蘊含的同位結構又可分為兩類:(1)“前位>后位”,如“英雄” >“劉胡蘭”,“年輕演員” >“亞銘”,“首都” >“北京”。上述后位“劉胡蘭”“亞銘”“北京”是以自身為標準,直接將“英雄”“年輕演員”“首都”等包含多個成員的大范疇前位圈定為特定的成員(即后位本身)。 這種圈定與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中的“分類”功能異曲同工,只不過“圈定”的強度具有絕對性,因此“前位>后位”的語義蘊含類同位結構也可以看作“中心詞+ 后修飾語”結構。 (2)“前位<后位”,如“張三” <“他們”,“縣長” <“三人”。 顯然,這類同位結構中,前位“張三”“縣長”不對后位“他們”“縣長”進行圈定,它們表明后位是以前位為代表的,即“以張三為代表的他們”“以縣長為代表的三人”,后位才是同位結構語義的重心。 因而對比來看,“前位<后位”的語義蘊含類同位結構更像“前修飾語+中心詞”結構。
總體來看,同位結構的前、后位是從屬與被從屬,或被從屬與從屬的關系,在句法上更傾向于“前修飾語+ 中心詞/中心詞+ 后修飾語”結構。其中,只有句法表現(xiàn)為“中心詞+后修飾語”的同位結構的后位才是漢語后修飾語,即包括語義同指類同位結構的后位,及“前位>后位”的語義蘊含類同位結構的后位。 可見,文中涉及的例⑤-⑧同位結構中的后位均屬于漢語后修飾語。
引言中提到,在功能視角下,例⑨-?中的劃線部分均可完全還原至各名詞之前作限定詞。 不可否認,功能語法中的限定詞與傳統(tǒng)限定詞的界定存在差異,前者涉及的范疇更為廣泛。 這是因為在功能視角,限定詞范疇內(nèi)普遍存在一種“選擇”(selection)概念(Fawcett forthcoming:50)。 具體來說,限定詞均有所指,該所指是從限定詞右面成分的所指中“選擇”而來。 同時,F(xiàn)awcett 以英語為示例,將限定詞分為指示限定詞、最高級限定詞、序數(shù)限定詞、數(shù)量限定詞、分數(shù)限定詞、部分限定詞、表征限定詞、類型限定詞與后修飾語引介限定詞9 類。 何偉等(2015:93 -104)將上述“選擇”概念應用于漢語,并指出漢語的限定詞包括指示限定詞、數(shù)量限定詞、最高級限定詞、序數(shù)限定詞、比例限定詞與類型限定詞6 類。 盡管學界未能明確限定詞的功能,但我們可以依據(jù)以上限定詞的分類窺得一二,即限定詞在語義本質上均是通過不同手段對所言之“物”進行明確(相當于“事物有定”),包括界定其指示、確定其順序、明晰其比例、明確其數(shù)量、引介其修飾語、突顯其極性程度、識別其部分以及圈定其類型等,從而使聽話者盡可能準確并經(jīng)濟地識別所指對象。
就本文涉及的示例來看,例⑩還原至名詞前屬于數(shù)量限定詞(結構表現(xiàn)為“數(shù)詞+ 量詞”)。不論該類例句的中心詞是否可數(shù),說話人都把它們看作均質、無差別的個體或物質等的集合,熊嶺(2013:109)也有類似的觀點。 因此,當數(shù)量限定詞對中心詞從數(shù)量范圍進行限定時,無論說話人從集合中“選擇”的對象是哪些,在聽話者看來都是一樣的。 可見在某種程度上,數(shù)量限定詞可以實現(xiàn)“事物有定”的功能,即聽話者能夠明白和了解說話人的所指。 當這類數(shù)量限定詞移至中心詞后,它們的經(jīng)驗功能不發(fā)生變化,但在邏輯語義上被稱為后修飾語。 特別注意,例⑨“擴音器一臺”,如果是在“我買了擴音器一臺,桌子兩張,椅子三把”中,“一臺”表示從數(shù)量未知的“擴音器”中進行“選擇”的結果,因此“一臺”是發(fā)生位移的數(shù)量限定詞,作后修飾語分析;如果是在“我們看看這些物品的數(shù)量,擴音器一臺,桌子兩張,椅子三把”中,“一臺”是對其前名詞的數(shù)量陳述,其意不在“選擇”。 例⑨的語境更傾向于后者,因此“一臺”應看作對其前名詞的數(shù)量陳述,句法上表現(xiàn)為謂語,而不是發(fā)生位移的數(shù)量限定詞。
形式上,例?中“最貴的”既可以看作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也可以看作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但如前言所述,我們更傾向于將其歸為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更具體地說是發(fā)生位移的最高級限定詞。這是因為“最貴的”表達“選擇”的意味更加強烈,即通過表示中心詞“衣服”屬性(“貴”)的極限程度,從具有該屬性的同類中對說話人“所言之物”進行明確(何偉等2015:99, Fawcett forthcoming:52)。 如此一來,最高級限定詞也能實現(xiàn)“事物有定” 的功能,因而可以看作后修飾語。 熊嶺(2013:105)也指出漢語的“最”字本身含有極性意義,可以看作限定成分。 與數(shù)量限定詞一致,最高級限定詞移至中心詞之后,它們的經(jīng)驗功能(即突顯中心詞特定屬性的極性程度)不發(fā)生變化,在邏輯結構中屬于后修飾語。
盡管例?“在香港的”還原至中心詞“上海人”前,不屬于Fawcett 上述提及的任何一種限定詞,但我們認為相對英語而言,類似“在香港的”等表達是漢語中一類特殊的限定詞,即位置限定詞。 因為Fawcett(forthcoming:50)關于限定詞范疇內(nèi)“選擇”概念的觀點是提綱挈領的,原則上只要后置成分能夠體現(xiàn)較強的“選擇”概念,便可以看作限定詞。 此外,從哲學上講,凡具體事物均存在空間性,具有長、寬、高等空間特性,并占據(jù)一定的空間位置。 我們既可以從長、寬、高等方面對其描寫,也可以通過確定其位置對其鎖定。 薛恩奎(2013:13)也認為,有些普通的詞匯,只要具有指示義素,能夠確定事物或事件的空間位置就可以看作限定詞。 因而,我們認為,上述通過事物位置的“鎖定”屬于強有力的一種“選擇”,進而,漢語名詞詞組中,描寫事物所處位置的成分就屬于位置限定詞。 鑒于位置限定詞也將中心詞看作是無差別個體的集合,并通過描寫說話人所指的位置從中將其鎖定,由此位置限定詞一定程度上也能實現(xiàn)“事物有定”的功能,因而當它位移至中心詞之后,我們將其歸入名詞詞組邏輯結構中的后修飾語。
現(xiàn)代漢語后修飾語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與難點問題。 歷來,不同學者對其包含的現(xiàn)象有各自的見解,對某一具體類型的判別存有爭議。 鑒于此,本文在功能視角下將已有文獻中“后修飾語”的代表示例分為3 類,即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同位結構及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 通過對各類別涉及的現(xiàn)象進行描寫和甄別,現(xiàn)對其作如下定義:現(xiàn)代漢語后修飾語是名詞詞組中位于中心詞之后,并且能使中心詞所指“事物有定”的成分。在句法表現(xiàn)上,主要包括以下3 類:(1)是“分類性語義功能突顯”的發(fā)生位移的前修飾語,(2)是語義同指類同位結構的后位,以及“前位>后位”的語義蘊含類同位結構的后位,(3)是發(fā)生位移的限定詞。 因此,引言中的示例,只有例①-②、例④-⑧及例⑩-?的劃線部分可以看作后修飾語,而例③及例⑨應看作小句。 至此我們可以說,與以往所謂“后附的形容附加語”“定語后置”等相比,“現(xiàn)代漢語后修飾語”不只是術語的改變,而是有其特定的語義功能與句法表現(xiàn)。
總的來說,自黎錦熙提出“后附的形容附加語”以來,學界對漢語后修飾語現(xiàn)象的認識和使用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改變:從最初為了“強調或修辭”的語用驅動,到如今為了實現(xiàn)“事物有定”的語義驅動,從口語到書面語,從文學作品到法律文書,漢語后修飾語的使用數(shù)量和范圍正逐步擴大,適用語體也趨于正式。 同時,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及句法研究的深入,漢語后修飾語正發(fā)生著從“殊式”到“常式”的改觀。 丁志斌(2018:12)也指出漢語中,“名詞+后修飾語”作為一種修飾語與中心詞位置關系的模式已經(jīng)得到學界的認可。 但不可否認,漢語后修飾語現(xiàn)象非常復雜,并且與語境緊密關聯(lián),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這既是我們研究的重點和難點,也是我們進一步研究與探討漢語后修飾語的動力。
注釋
①“后附的形容附加語”“后定語”及“定語后置”等與本文所指的后修飾語現(xiàn)象有重合之處,但并非完全等同,因此具體示例是否屬于后修飾語還需進一步甄別。
②例①轉自陸儉明(1982/1993:7);例轉自黎錦熙(1924/2007:198);例②轉自符達維(1984:85);例③、?轉自溫鎖林和雒自清(2000:76);例⑩轉自李芳杰(1983:24);例⑤-⑧轉自何偉等(2015:104 -105);例⑨轉自汪化云(2004:17);例?轉自王義娜等(201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