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歡
佛道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其與古典小說的關系是引人入勝的話題。佛道文化有獨特的世界觀、人生觀、思維方式及價值觀念,對古典小說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古典小說的杰出代表《紅樓夢》的藝術美學融合了佛家色空觀與道家逍遙境,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藝術風格。
禪宗《心經(jīng)》“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賴永海主編:《佛教十三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頁。的十六字真言可謂婦孺皆知,《紅樓夢》也有類似的十六字真言,可作為解讀該書創(chuàng)作與佛教關系的一把鑰匙。
讀者及評論家多注意到第一回中“真事隱去,假語存焉”及“更于篇中多用夢字幻字”[2]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6頁。,據(jù)此得出作者故弄玄虛以躲避文字獄的結論。但若說作者用意僅僅在此,恐不盡然。按書中所述,此書由空空道人抄錄,而空空道人此后“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3]同上,第5頁。。論者對此多不深察,然而其中別有用意。
佛家所謂色,并不等同于世俗理解的女色。色空,也并非民間所謂“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分明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1]劉輝、吳敢輯校:《會評會校金瓶梅(修訂版)》(第一冊),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0年,第56頁。。佛家以四諦為教本覺悟眾生,使之擺脫綿綿無盡的生死輪回和詭譎可怕的因果報應,脫離苦海,修得正果。四諦,即苦諦、集諦、滅諦、道諦??嘀B,通俗言之,即世間遍苦,無人不苦,無時不苦,此生是苦,來世亦苦,即使尊貴如孔雀王,富貴如維摩詰,高貴如婆羅門,在俗人眼中福祿無窮,喜樂無憂,然終有一死,也逃不過“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2]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7頁。。世間苦惱如果分門別類,約略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色,通俗而言,指的是世間萬事萬物的幻象,如鏡花水月,不過是虛空假有、因緣和合的產(chǎn)物。人若將虛幻的“色相”視為實有,一味迷戀貪求,則為執(zhí)著。執(zhí)著則不能脫離苦海,只能在因果輪回中顛簸沉淪??嘀B闡釋人生煩惱的狀態(tài),集諦則進而告訴眾生煩惱之源。唯有斬斷因果鏈條,跳出輪回怪圈,方能得到解脫,是為滅諦。道諦則是實現(xiàn)涅槃寂凈的方法論。四諦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成邏輯嚴密的理論體系。
《紅樓夢》中“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情僧真言,顯然是由《心經(jīng)》中“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演化而來。曹雪芹在其中陡然增添一個情字,且以“情”關聯(lián)前后,三足鼎立,寓意很可琢磨。
此一情字并非作者故作異說。須知菩薩即為覺有情,佛陀即為覺悟者[3]任繼愈主編:《佛教大辭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1、1071頁。。魯迅先生云:“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4]魯迅:《答客誚》,《魯迅全集》第7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4頁。佛家以利益眾生、救度世人為己任,“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5]《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6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61頁。,這才是至情至圣之境。釋迦牟尼也是在塵世情海中顛簸之后,方才覺悟成佛。聯(lián)系賈寶玉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體味出作者一番悲天憫人的情懷。
賈寶玉是書中男一號,出生極為奇異?!耙宦浒ィ炖锉沣曄乱粔K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因“果然奇異,只怕來頭不小”,“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愛若珍寶”。更為奇特的是在抓周時,小寶玉對其他物件“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惹得道學先生賈政大為不喜,視為酒色之徒,獨有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及至“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6]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3頁。寶玉出世的這番奇異描寫,頗似釋迦牟尼佛本生故事。佛祖出生時,異香盈室,光華遍照十方世界,生而能行,指天畫地,頌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聰明俊秀,萬人不及,上下喜愛,在其父凈飯王打造的溫柔鄉(xiāng)里繾綣不已[1]《佛本行集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3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88-1089頁。,與怡紅院中的寶玉并無大異。
寶玉最后決絕出家,隨一僧一道飄然而去,與釋迦牟尼頓悟諸苦、悄然離宮也有相近之處。寶玉出家的命運曾在書中屢有暗示,如對黛玉兩番賭誓“你死了,我做和尚”[2]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53、363頁。,又如魘魔法時“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3]同上,第300頁。,眾人只當做玩笑話而茫然不覺,等到通靈寶玉莫名丟失,海棠花枯而復榮,絳珠歸天而蘅蕪得“玉”,此寶玉已非昔日寶玉,徒有玉之形耳,雖有“阻超凡佳人雙護玉”,然神瑛早已“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人雖在,靈已逝,這可真是寶玉所冷笑的“你們是重玉不重人”[4]曹雪芹著、高鶚續(xù):《紅樓夢》,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931頁。了。釋迦牟尼出生時,便有婆羅門預言王子日后必入沙門行。凈飯王出于對失去愛子和王位繼承人的恐懼,將王子牢牢束縛在宮廷的歡樂安逸之內(nèi)。然而事與愿違,王子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父王的旨意,得以多次偷偷出宮而目睹生老病死等人生殘酷真實的一面。對人生無常的感嘆和對因果輪回的恐懼,使王子沖破了世俗的網(wǎng)羅,悄然逃離宮廷而尋求解脫之道,修行成為教化眾生的大覺悟者。
然而寶玉何以由“富貴閑人”變?yōu)閽亝s塵緣的“文妙真人”?寶玉本是被女媧娘娘煉石補天時遺棄的一塊頑石,日夜噓嗟悲嘆,幸而遇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得其點化,化為一塊晶瑩透亮的通靈寶玉,被帶入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5]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頁。中,得以見證一番曠古罕有的傳奇。
所謂因空見色,是指佛性本清凈,惜被紅塵各種“色相”(虛幻的欲望投射,不單指美色)誘惑,生出種種予取予求、貪戀執(zhí)著的迷情,即由色生情。此情并非真情,不過是世俗貪欲的遁詞。各種貪欲之中,又以食色為重。古人云“食色,性也”[6]《孟子·告子上》,《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7頁。,“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7]《禮記·禮運》,《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89頁。。食色是人類生存繁衍的必要條件,但人作為高級動物,在滿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后,還應該有更高的人生追求?!都t樓夢》成書的時代,下層百姓為糊口疲于奔命,上層統(tǒng)治者衣食無憂,便縱情聲色,介乎二者之間的士大夫,鮮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8]《禮記·大學》,《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92頁。的襟懷,文人無行,風流自賞,唯功名聲色是求。曹雪芹因清醒而孤獨,只好將滿腔憤懣借助稗官野史,宣泄“無才可去補蒼天”[9]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頁。的痛楚與無奈。
紅樓夢借佛偈的外殼畫出了世情百態(tài)。所謂世情,如警幻仙姑所言,“塵世間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8頁。繼而警幻仙姑對寶玉做出了驚人的評定:“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2]同上。這足以使一般讀者驚詫:既然寶玉與紈绔子弟是一路貨色,還是其中佼佼者,緣何會成為令人稱賞的主人公。
仙子不依不饒,耐心解釋,使寶玉和讀者擺脫困惑,由衷贊嘆作者思想奇絕:“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都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興趣,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爾?!敝链怂闶菍吻槌C情濫情的總結,緊接著便是仙子也是作者對真情的向往與刻畫:“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盵3]同上。意淫在現(xiàn)代語境中頻遭誤解,倒也應了作者“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4]周義:《紅樓夢中的意淫解》,《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3期,第74頁。的慨嘆。這里的“意淫”,是指一種對青春女性的尊重、平等基礎上的友誼和憐惜,側重于精神層面而非肉體欲望。寶玉自此便在情場中翻江倒海,在親情、友情、愛情的紅塵中“傳情入色”,活化了一幅有情眾生相。
面對紅塵俗世,世間善知識欲“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5]《壇經(jīng)·行由品》,賴永海主編:《佛教十三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97頁。蕓蕓眾生本來皆具佛性,但為一個情字所染,遂至“傳情入色”,使得眾生擾擾,紛亂不休。但正因為有了情字,大千世界才不會淪為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荒漠。若能看破此理,認識到何為真情,何為濫情、偽情乃至邪情,便離覺悟不遠了。于紛繁浮擾、虛幻假有的“色相”中,以真情為圭臬,便能參透色空妙諦,求得心靈的寧靜和諧,這便是自色悟空的歸趣。就像明末馮夢龍撰《情史》,立“情教”,以“真情”對抗偽善的“天理”[6][明]馮夢龍評輯:《情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曹雪芹在書中既有對皮膚濫淫之輩的“風月寶鑒”[7]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35-142頁。的揶揄,也有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有情兒女立“情榜”的宏愿[8]同上,第201、221頁。。
《紅樓夢》活化了一幅有情眾生相,其中頗多奇人奇相。而奇中之杰者,莫過于這位含玉而生、聰明異常、淘氣異常的寶玉。說起孩子話來亦是可笑,什么“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9]同上,第23頁。然而作者卻借賈雨村之口,借題發(fā)揮,別有懷抱,說出一番天地正邪二氣化生異人的高論來:“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迕黛`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正邪二氣偶遇激蕩,“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v然生于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yōu),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qū)制。”[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3-24頁。
《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74頁。,《周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3][宋]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6頁。,天地萬物莫不由陰陽二氣和合而生,崇陽抑陰不合乎天道,是故儒家講中庸,道家倡“沖氣”。然自漢武帝以來,經(jīng)過董仲舒改造的儒術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至明清程朱理學取得官方地位,八股取士,興文字獄,文人士大夫精神備受壓抑,動輒得咎,“四書五經(jīng)”淪為敲門磚,及時行樂成為座右銘,淪為賈寶玉眼中的“祿蠹”[4]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25頁。。一些覺醒者則痛感希望渺茫,放浪形骸,悖離綱常,依正統(tǒng)觀念便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5]《禮記·中庸》,[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49頁。,賈寶玉便是此類人物的典型。
賈寶玉的人生觀,與正統(tǒng)觀念格格不入:“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6]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40頁。以往論者多視為作者正話反說,寓褒于貶,實是對寶玉這個貴族新人的贊美。如聯(lián)系作者當日處境,念及“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悖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之德,以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7]同上,第1頁。,對比“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之現(xiàn)狀,其中或有作者對往昔生活的懷戀,對家族敗落的追問,對早年生活的懺悔。
依賈雨村實則曹雪芹的標準,寶玉既非大仁者,亦非大惡者,“上則不能為正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其聰明俊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其怪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一番“女兒是水,男人是泥”的高論已引得讀者忍俊不禁。其人素不喜讀書上進,最厭惡峨冠博帶的士大夫諸男子,還為他們起個雅號叫“祿蠹”;既不應舉,又不通世務;并痛斥“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忠臣良將們?yōu)楣撩炞u。[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410-411頁。
賈寶玉既已自我放逐于正途之外,連寶姐姐也對他蹙眉不已,那么他又到何處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呢?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業(yè)已形成的“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釋安心”[2][元]劉謐《三教平心論》引宋孝宗《原道辯》,《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7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56頁。的文化格局,對那些不滿于名教的士人形成了極大的吸引力。寶玉也不例外。寶玉因諸姊妹的罅隙而悶悶不樂,于是“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得。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3]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46頁。,看至《胠篋》篇,興致勃勃?!睹l篋》是對《道德經(jīng)》“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及“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4]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74-76頁。思想的發(fā)揮,體現(xiàn)出老莊對于文明導致的“異化”現(xiàn)象的憂慮,“反者道之動”[5]同上,第165頁。,“正言若反”[6]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03頁。,故作反語以警醒世人。
抱樸守真,則性靈不失,人性最美好一面得以展現(xiàn)。然而人畢竟是社會動物,抱樸守真的理想恐怕只能在人尚未受到社會強烈熏染下才能實現(xiàn)。所以《老子》中頻頻出現(xiàn)“含德之厚,比于赤子”[7]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18頁。,“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8]同上,第112頁。等言。老子亦深知抱樸守真之難。而在男性主導的社會,女孩們自小囿于狹小環(huán)境中,相對保持了純真的心靈,抱樸守真的理想大概率只能在女孩們身上體現(xiàn)。
寶玉自小在內(nèi)帷廝混,調(diào)脂弄粉,甚是快意。然而女兒國也非想象中那般單純,在以寶玉這大觀園中唯一男性(賈蘭尚小,可以忽略)為主導的女兒國中,為了爭奪寶玉的喜愛、體貼以及服侍權,女孩們也像亙古不變的法則一樣,展開了或明或暗、或可愛或不可愛的斗爭。而寶玉這位泛愛主義者,當糾纏在林妹妹、寶姐姐還有半路殺出的云妹妹的明爭暗斗、唇槍舌劍中,調(diào)解無效,反被誤解,惶惑至極之時,只好退到老莊玄言中找尋安慰,乃至續(xù)寫《莊子》,想要“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自然“喪情減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甚至拋出“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9]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47頁。的紅顏禍水論,宛若情至深處反無情的寫照。
《紅樓夢》借用了佛道二教常見的度劫證悟神話,編織了一個頑石“思凡”——“下世”——“歷劫”——“開悟”的奇幻故事,虛構了一個“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的時空背景和一群在太虛幻境注冊歷劫的閨閣形象,正如開卷所說,本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不過是“大旨談情”,“毫不干涉時世”[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5頁。。這就為作品蒙上了一層神話的保護色和借夢抒懷的意境。
在小說具體層面,佛道因素也成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的關鍵因素,如“賈天祥正照鳳月鑒”,既是諷刺也是警醒;寶黛釵湘聽魯智深《山門》,引出寶玉續(xù)莊子、作禪偈,黛玉心證、寶釵講慧能,推動了情節(jié)深化,預言了寶玉命運;賈敬清虛觀煉丹身亡,全家守喪,引出“賈二舍偷娶尤二姨”“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大段故事。那塊如影隨形的通靈寶玉,更是發(fā)揮著“命根子”的作用,“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因它而起,“魘魔法”和“掉包計”因之而生,直至隨一僧一道魂歸大荒山,從此“夙緣一了,形質(zhì)歸一”[2]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下),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962頁。。
《紅樓夢》雖然遮掩了一層佛道神話的面紗,但對統(tǒng)治階層的刻畫、對風俗人情的描寫等,都透露出背后的現(xiàn)實主義。如賈雨村從清貧書生、葫蘆官到助紂為虐的轉變,活畫出官場現(xiàn)形記;賈赦強索鴛鴦、為古扇打死石呆子,賈璉重孝期間偷娶尤二姐,鳳姐受老尼賄賂、拆散守備公子和張金哥等,揭露了貴族的腐化墮落和作惡多端,更借中秋夜祠堂祖靈嘆息一節(jié),揭示了腐朽階級必然敗亡的道理。書中對節(jié)令風俗的描繪,如芒種斗草、中秋食蟹、冬夜食鹿肉、除夕祭宗祠等,為今人提供了祖先生活的詳實樣貌。對各類小人物的關照,如劉姥姥三進榮國府、賈蕓和舅舅卜世仁的罅隙、小紅攀高枝等,更令普羅大眾的讀者心有戚戚焉。
借助佛道神話教義的外衣,《紅樓夢》構建了一個亦幻亦真、似幻實真的世界,同時也塑造了一群亦奇亦正、似奇實正的人物形象。以主人公賈寶玉為例,其真身是一塊女媧補天時被遺落的棄石,受正邪二氣相感,來到人間歷劫悟道,被家族寄予重振門楣的希望,卻言行怪癖、不務正業(yè)、廝混內(nèi)幃、沉迷酒色、非圣謗賢,放在當時的語境下,絕對是一位無可救藥的紈绔公子。圍繞奇公子寶玉的是一群“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的“異樣女子”[3]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4頁。,頗有一些不符合三從四德的規(guī)范,如 “孤高自許、目無下塵”[4]同上,第57頁。的“小性兒”黛玉,“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5]同上,第26頁。的“女漢子”鳳姐,目無尊卑、暴如炭火的“狐媚子”晴雯,自主跳槽、自擇心上人的“不安分”小紅等,在禮教社會里飽受詬病,命途多舛,放在當代社會則成為獨立女性多樣風采的寫照。寶玉稀疏的同性朋友里,也多的是任俠浪子柳湘蓮、戲劇名伶蔣玉菡這類當時社會的邊緣人物,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作者滿懷悲天憫人、自度度人的慈悲之心,苦于“無材可去補蒼天”,只得將滿腔憤懣、追憶、思索托之夢幻,付諸筆端,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之口,借通靈寶玉思凡下界、西方靈河木石前緣、太虛幻境群芳歷劫等神話,以佛道文化之殼,發(fā)明“情僧”及其箴言、正邪二賦合氣說等奇談怪論,為書中一干不通常情、不合禮法的奇人異事、悲歡兒女作辯護和箋注,含蓄表達對等級森嚴、漠視情感、壓抑天性、以理殺人的禮教的反感,呼喚人人平等、真情相待、抱樸守真、心靈自由的朦朧的理想境界。
書中的榮寧二府,表面看來是一個詩禮簪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的守禮大家,但正如柳湘蓮所說,“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下),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721頁。,這里道貌岸然,藏污納垢,勾心斗角,正像探春所言,“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2]同上,第812頁。。書中的老爺少爺們行為不堪、貪淫好色、斗雞走馬、謀財害命,即使端方如賈政也不過腐儒而已,外不能理政安民,反被胥吏要挾,放任手下妄為,只求獨善其身;內(nèi)不能齊家垂范,放任趙姨娘上躥下跳,對親生兒子唯有棒喝教育,對家族頹勢毫無辦法。書中沾染了男人氣味的“魚眼睛”[3]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下),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44頁。們則忙于內(nèi)斗,或爭風吃醋,或貪圖小利,面目可憎。主人公寶玉生長在這樣的家族氛圍中,還能近乎出淤泥而不染,著實奇跡,或許這才是《紅樓夢》最大的神話。
寶玉這位主人公,既然脫離了“仕途經(jīng)濟學問”[4]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71頁。的正途,便只好寄情佛老,留意莊禪,熏染了眾生平等、精神自由的“異端”思想,在有限的天地(大觀園和榮國府)內(nèi)以自己有限的特權,為尚未成為“魚眼睛”的“無價寶珠”[5]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下),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44頁。們提供了有限的庇護,在這里儼然沒有主奴之分、貴賤之別、男尊女卑,每日不過是少男少女的吟風弄月、游戲拌嘴,一切是那么的天真爛漫、發(fā)自天然、平等而自由。在正統(tǒng)社會眼中,寶玉不過是好色的公子哥而已。但在作者眼中,這位貴公子卻有著世俗不解的別樣的純真,對人格平等、心靈自由的渴望,對自然天性、普世真情的追求,不以身份為限,不以性別為囿,生活在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女兒國中。然而這終究只是一種幻想,大觀園也只是借助貴為皇妃的元春特權而構建的臨時樂園,根基不牢,脆弱異常。因而在“風刀霜劍嚴相逼”[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25頁。之下,經(jīng)歷了抄檢大觀園、魂歸離恨天等悲劇后,這方桃花源也終究成為失樂園。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盵2]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6頁?!都t樓夢》中妙玉的判詞為“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3]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2頁。,用在賈寶玉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在賈府被抄、賈母賓天、“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4]同上,第67頁。之后,寶玉再也得不到家族和親人的庇護,精神自由缺少了物質(zhì)基礎,自我抗爭沒有社會變革配合,只好勉強打起精神與世俗妥協(xié),將佛老之書統(tǒng)統(tǒng)搬走,“只有這一入場,用心做了文章,好好地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5][清]曹雪芹著、[清]高鶚續(xù):《紅樓夢》,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946頁。,從此“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6]同上,第945頁。,徹悟“內(nèi)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7]同上,第944頁。,中了第七名舉人,留下遺腹子,飄然遁世。正是“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8]同上,第964頁。然而出家并非出路,皈依亦非歸宿。紅樓夢眾多續(xù)書中,有一版本稱賈寶玉淪為更夫,與淪為乞丐的史湘云破鏡重圓,貧賤夫妻白頭偕老,似乎更接近現(xiàn)實。
魯迅先生對《紅樓夢》評點頗多,如“正因?qū)憣?,轉成新鮮”[9]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42頁。,“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一語道破了《紅樓夢》突破性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并給予了“自有《紅樓夢》以來,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的高度評價[10]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繼而批評到,“然而之后或續(xù)或改,非借尸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后快?!盵11]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53頁。這就揭破了不僅《紅樓夢》續(xù)書同時也是古典小說的通病,不敢直面現(xiàn)實的“瞞和騙”[12]同上,第252頁。的藝術?!都t樓夢》濃郁的神話色彩背后,是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關切,打破了“大團圓”的文化傳統(tǒng),開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新的范式。
曹雪芹并非匍匐拜倒的虔誠信徒,而是借用佛道文化的內(nèi)涵,創(chuàng)造故事的神話背景,串聯(lián)情節(jié)的關鍵脈絡,賦予人物行動的內(nèi)在邏輯,推演出一套“情僧”觀、“合氣”說的夫子自道,形成了亦幻亦真、亦奇亦正的藝術風格,表達了抱樸守真、心靈自由的美學追求,塑造了夢醒時分、石歸大荒的悲劇結局,開拓了古典小說與傳統(tǒng)哲學的思想意蘊。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脂匯本》(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6頁。曹雪芹發(fā)憤著書寫成這部世界名著,不僅以其文學魅力吸引一代代讀者,更以其宏博淵遠的文化魅力在中華文明史上獨樹一幟。而作者在卷首寫下的這首自題詩,也激勵著研究者和讀者為追尋紅樓真意而努力。這正是“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2][清]曹雪芹著、[清]高鶚續(xù):《紅樓夢》,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9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