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瓊花

安徽省桐城中學

尼采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楊麟就是一個堅持用血書寫的人，他寫游子的思鄉(xiāng)情懷，寫苦澀的理想，寫不可企及的夢，寫永遠不能抵達的思念，寫靈魂深處的故鄉(xiāng)，寫寂靜的世界……《石嘴河的黃昏》是他心靈的獨白，他用憂傷的文字寫著自己不被理解和關愛的心，寫著靈魂深處那些原始的渴望和尊嚴，寫著他獨特的生命感受——殘缺。這個殘缺的靈魂在石嘴河傾吐著最苦澀的生命之音，傾吐著對圓滿生命的渴望。

石嘴河是楊麟在塵世中的故鄉(xiāng)，他在這里出生、長大，在這里得到祖母的精心照料，得到祖父的悉心培養(yǎng)，他在這里度過了一個雖然殘缺卻很有溫度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后來他進入城市，感覺自己“像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缺鈣、缺鐵、缺鋅、缺愛……缺的東西太多太多”。（《春日記：田野》）離開鄉(xiāng)村到城市謀生，這是當代中國人的一條生存路徑，可對楊麟來說，這不只是獨自打拼那么簡單。他得面對苛刻的父親，“規(guī)劃了我的人生，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改變?！保ā陡赣H的微笑》）如果這個規(guī)劃讓他滿意，那倒無話可說。只是楊麟有著自己不能言說的秘密，他從故鄉(xiāng)到城市，從城市又逃回故鄉(xiāng)，這一路，楊麟都是在自己的秘密中痛苦前行。也許他曾是“麥地里不明身份的小靈魂，不顧戲耍的孩子”，（《故鄉(xiāng)的春天》）他記得“兩歲的時候，母親離開我的悲苦?！保ā妒旌印罚┧c“1983年的那一夜”（《牛跡河，請原諒我曾把你的名字喚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他心中，只有石嘴河才能“替我收藏童年，血緣和孩提時的記憶?！保ā多l(xiāng)愁》）石嘴河的一切都是溫暖的，“城市的生活多么陳腐，沒有田野，麥積垛上的麻雀，當然更難聽到”，（《石嘴河》）城市里只有“我四處流浪的青春，我苦澀的愛情，我的孤獨，惆悵?！保ā度碌陌怼罚┏鞘袔Ыo他的似乎有說不盡的傷痛。這一定與他的秘密有關，那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又是一個晦澀的秘密”。（《丁酉年七月十二日繼續(xù)雨》）也許正是這些不可言說的秘密使楊麟的城市之路顯得異常艱難、屈辱、疼痛。這個秘密是什么呢？其實，楊麟在石嘴河的呢喃中已經泄露了。那是父親的否定、母親的離去、自己的飄零，那是一種由先天的境遇所導致的人的本質的殘缺。他生活在城市，卻無法為自己的心安家，他以為是城市毀了他的溫暖?？伤跓o意識的敘述中暴露了生命的真相，殘缺與圓滿的對立，或許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游子思鄉(xiāng)是中國詩的傳統(tǒng)題材，“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惫枢l(xiāng)令人思念，漂泊令人愁苦。古詩里的游子多是在異鄉(xiāng)寫自己的思鄉(xiāng)情懷，楊麟不同，他是身在故鄉(xiāng)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表面上看，《石嘴河的黃昏》寫的是鄉(xiāng)愁，寫的是思鄉(xiāng)情懷，可仔細讀，石嘴河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在楊麟的筆下也顯得那樣寂寥。顯然，楊麟表達的不只是游子思鄉(xiāng)那一點單純的鄉(xiāng)愁，他其實是要在表達中尋找精神的故鄉(xiāng)。他就像一個身份不明的小靈魂，這種不確定性貫穿楊麟生命的始終，使他無論置身于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疼痛、寂寥、憂傷都不可避免。只不過城市可能更多地羞辱了這個身份不明的小靈魂，使他本能地想要退回到人煙稀少的故鄉(xiāng)，企圖從大自然中找到一份溫暖的慰藉。他反復陳述“我要回到我的鄉(xiāng)下，回到那一片樹林里，側耳傾聽/知了。河邊就是我的房子，對面便是田野”，“山巒/投下巨大的陰影，像母親的懷抱，永遠溫暖?！保ā多l(xiāng)村生活》）他在鄉(xiāng)村里游走、嘆息，他不過是想要“沿雨滴的幽寂小路，聽著鳥啼與蛙鳴，隱藏/落寞、憂傷，尋找忘記疼痛，忘記疲憊的地方。”（《立秋雨后隨記》）疼痛、疲憊，這是楊麟在現(xiàn)世生活中獲得的最強烈的感受，他的生命本能地想要逃脫命運加之于他的苦澀，他多么強烈地渴望著溫暖、慰藉。楊麟是一個極度敏感且細膩的詩人，他的痛感覆蓋了他的思維，他順著他的心回到了那個曾經給過他一絲溫暖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星星在遠處。媽媽叫著我的乳名”，（《三月隨筆》）那里有鬢角發(fā)白的“祖母等待我放牧歸來?！保ā独戏孔印罚┯小巴陼r，給我講述神話傳說的老人……”（《彎腰記》）有祖父的墳地。這些被楊麟反復訴說的親人都只在故鄉(xiāng)存在著，而且永遠只在故鄉(xiāng)存在著。楊麟像一只遠離故鄉(xiāng)的小犬，循著暖人的氣味就找到了這里，他本能地思念著這個叫做石嘴河的地方，他以為他思念的是石嘴河的花花草草、河流山巒，可他筆下的石嘴河的“季節(jié)也在焦慮，果子散落時，葉面開始發(fā)黃，”他的春天、田野、黃昏、季節(jié)都帶著多么感傷的氣質?；ú莶荒苁顾麥嘏?，自然不能撫慰他敏感脆弱的心。唯一能撫慰他靈魂的恐怕就只有那些稀疏寥落的人。媽媽不見了，祖父死了，奶奶老了，愛情沒有著落。孤獨、惆悵……楊麟該如何來撫慰自己的靈魂呢？

文字，詩歌，謎語，作為自尊的詩人，楊麟只好通過一次次書寫故鄉(xiāng)的事物來一遍遍表達自己那顆苦澀的心，那顆寒冷又孤獨的心，那顆在城市里沒有得到半點溫暖的惆悵又憔悴的心，他是痛到一定程度了，寒到骨髓里了，又不便說出那些令人喪失尊嚴的秘密，他在煎熬，在忍受，他的靈魂在苦吟。他吐出了一口又一口血，最后成了一首又一首詩。

《石嘴河的黃昏》，黃昏中的楊麟，這個孤獨、寂寞、寒冷、敏感、自尊的詩人渴望來自于人間的點滴溫暖。他憂傷的詞語、克制的表達、自尊敏感的靈魂……在石嘴河的黃昏里，這一切都顯得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