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芳
深秋的一個下午,天陰沉沉的,干燥的秋風(fēng)帶來一片蕭瑟,天氣有些寒冷了。丈夫開著車,帶我回他那偏僻的名叫崗上的小山村。
汽車行駛在田間小路上,兩邊的稻子已經(jīng)收割了,高高的稻茬呆呆地地立在田間,一群白鷺展開羽翼從山那邊飛過來,在空中一陣滑翔,輕盈地落在田間。
不一會兒,車子上了彎曲的山路,向窗外看去,左邊的地里,花生早被主人收回了,枯死的花生藤將地面覆蓋;右邊地中的芝麻,被農(nóng)人收割了,地里躺滿纖細的芝麻稈。
車子駛進村口,透過車窗,六奶正在家門口的水泥地面翻曬花生,坐在墻根的老人,呆呆地看著六奶忙碌,空洞的眼神一片迷茫。身著紅色上衣的表奶背著手跟六奶搭訕。搖下車窗,和她們熱情打招呼。
“回來了?!绷萄奂猓匆娏宋?。
“是的,六奶您辛苦了?!蔽铱粗涛⑿χf。
“你媽這幾天又添病了,你們回來得真好。”六奶說。
手機響了,是夫家的大妹打來了,說蒿子饃已經(jīng)包好,等著我們回家就上鍋蒸。
驅(qū)車回到夫家,大妹在門口翹首遠望。大妹患上嚴重的小兒麻痹癥,生活不能自理。可憐的姑娘一生未嫁,呆在父母身邊幾十年。前些年,兄長幫她翻蓋幾間平房,開個小超市,勉強維持生活。
這幾年,婆家的日子稍微活泛些,七災(zāi)八難就來了,婆婆患上抑郁癥,臥床幾年。大妹無奈,向生活發(fā)起挑戰(zhàn),用雙手當(dāng)腳,爬上爬下,摘菜洗菜,淘米生火。望著她布滿老繭的手掌,我的心隱隱作疼。生活簡直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生活就是一個問題疊加一個問題。對我們而言,不求大富大貴,就是天天吃著粗茶淡飯,只要災(zāi)難不來敲門,就是幸福。
“哎呀呀,我不想活了?!逼牌旁谖堇锎舐暯泻啊?/p>
“上午,俺娘在床上罵,說媽媽的來,誰都欺負我,連鬼也不放過我,讓我攤上這樣的病?!贝竺脧娧b歡笑說。
“媽,我回來了?!蔽易叩狡牌诺牟〈睬啊?/p>
“你買藥給我了嗎?我等著呢?!逼牌琶芍蛔诱f。
“別理她啊,她見一個人就說讓人買藥。她說的是安眠藥,她想喝下了就睡過去,再也不醒來。”大妹在外屋大聲說。
掀開婆婆的被子,使勁拉她起來,給她穿上鞋,遞上拐杖,牽她走出來。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長期臥床,身子浮腫。走到大門外,感到婆婆的手在用勁,她拽我越來越緊了。她太缺乏安全感,一如幾年前她走在我居住的小城大街上對我的依賴一樣。
“我不想走,我走不動了?!逼牌磐蝗徽咀?,呼吸急促,眼神呆滯,兩條腿瑟瑟發(fā)抖。其實,從家里出來,沒有走到50米??磥砥牌挪∪敫嚯亮?。
“嫂,蒿子饃蒸好了,快來吃啊?!贝竺迷趶N房里喊。將婆婆牽回家,安頓她睡下。來到廚房,拿個饃吃,入口很香。問大妹:秋天了,哪來的蒿子?她說春天采摘的,放在冰箱里保存到今天。
夜幕降臨,村子和老人早早沉睡。晚飯后,我和丈夫隨意溜達。黑和著夜色,黏糊得緊。漫步在水泥路上,看見水庫邊的養(yǎng)雞場燈還亮著,水庫里發(fā)出嘩啦的水聲,丈夫說,那里有水獺。走到一段山路,看見一座新壘起的墳。丈夫說,前灣子的一個老人去世了。這幾年回家鄉(xiāng),耳朵聽到最多的不是哪個嬸嬸亡故,就是哪個伯伯離世。
消失,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剛結(jié)婚時,夫家的灣子有百十號人,老人、年輕人、孩子,豬、驢子、雞鴨,何等的歡騰。那年正月初一,帶著幼小的女兒,給每家每戶去拜年。
“大奶,給您拜年!”女兒給大奶鞠躬。
“哎呀,小丫頭,你們可回來了。我這個老太婆一年才見上你們一面?!贝竽痰哪樕闲﹂_了花,連忙將瓜果塞到女兒手上。
“小奶,給您拜年?!迸畠航o小奶鞠躬。小奶給女兒按在火爐邊烤火,跑進廚房端來一碗雞湯面給女兒吃。
那天,陽光朗照在各個院落。門前的喜鵲播撒歡快的音符,雞子在院子里悠閑漫步,豬在圈里哼哼,狗追咬一只小貓……
大奶、小奶、四爺、二爺,他們長眠于對面的山谷中。村子里的年輕人遠走他鄉(xiāng)尋夢去了,只剩下老人和狗守著這個空蕩蕩的村莊。
夜,還在蔓延,不知不覺,我們便折回了家。公婆都睡下了,只有外屋亮著燈,大妹在等著我們回來。
和大妹說幾句話,簡單洗漱,躺了下來,卻難以入眠。蜷縮在被窩里,我一時對未來感到惘然。
第二天早晨,決定邀請灣子里尚存的老人吃口熱飯。早飯后,我和丈夫在家里張羅午飯,公公忙著去灣子前后,招呼那些老伙計。臨近中午,三爺、小爺、大爹、大伯、小叔,六奶、三奶,他們都過來了,沉寂的老屋熱鬧起來。
端上熱菜、拿來碗筷,一會兒桌子上擺滿了碗碟。久違了農(nóng)家菜,香氣氤氳了滿屋。老人們圍坐一起,丈夫斟酒,我給他們舀上一碗老鴨湯。吃上一會兒菜,喝上幾口酒,老人們的臉頰飛上了紅霞,話也漸漸多起來。
三爺說,他家的三個兒子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南方,一個兒子當(dāng)上官員,兩個兒子做了教師,都在廣州買了房子,在那邊扎下了根;小爺說,他的兒子到洛陽修理汽車,在洛陽市買房買車,看來不回老家住了;六奶說,她兒子十年前下崗后,遠走他鄉(xiāng)打拼,這幾年回來少了,家里的雞子下蛋少了,頭疼腦熱的,也沒敢告訴兒子;大爹站起身,看著我,眼眶里噙著淚說,孩子,看到你,我就想到我那遠嫁的女兒,好多年也沒回來看我了,等我這把老骨頭入土了,也不知道她回來看我一眼嗎……聽著他們的絮叨,我的眼眶漲潮了,慢慢地,有些莫名的惆悵。
終于要離開了,大妹眼里洇著淚水,“哥。嫂,?;貋砜纯??!贝竺媚克椭覀兊男≤囬_動。
駛出村子,我竟惶恐起來。這個當(dāng)?shù)厝私袓徤系男〈迩f,遠離喧囂,民風(fēng)淳樸,清靜純美。但這里,是什么讓我感到酸楚和疼痛。
車子駛上一段田埂,搖下車窗,回望站在山崗上的老人們,眼眶里噙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