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愛吃面食的北方人慕名來江南,出發(fā)前最大的擔(dān)心,除了聽不懂云里霧里的吳儂軟語,就是能否適應(yīng)魚米之鄉(xiāng)的飯食。殊不知,江南人對面的熱愛一點兒也不亞于北方人,幾乎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如果舉辦城市面食博覽會,南京的皮肚面、鎮(zhèn)江的鍋蓋面、常州的銀絲面、江陰的刀魚面、蘇州的羊湯面、昆山的奧灶面……哪一個不是結(jié)棍(吳語:厲害)的狠角色?來過江南,如果沒有品嘗水鄉(xiāng)的面,倒是一件人生憾事。
無錫人更是無面不歡,不僅澆頭繁多,吃面也是最認(rèn)真的。真正的美味講求大道至簡,看似最簡單的一碗面,蘊(yùn)含著無窮的變化,就連一小塊生姜都能被演繹得出神入化—只需切成細(xì)絲用陳醋浸泡,挑一筷子入口,一絲辣、一絲酸,與順滑的面條和豐腴的高湯纏綿,從舌尖蔓延,在口腔中彌散,滋潤到喉頭,剎那間活色生香,怎一個“羨”(吳語:好得很)字了得?
有道是“南式面條重湯,北式面條重面”。無錫的面條只有拌面、湯面兩種,拌面有熱拌面和涼拌面之分,用醬油、麻油、味精、白糖、蔥花拌制,并奉送一小碗面湯潤口;湯面則有紅湯、白湯之分,加醬油者為紅湯,不加醬油者為白湯。澆頭豐儉由己,姜絲、辣菜、三鮮、雪菜肉絲、醬鴨、爆魚、脆鱔、鱔糊、燜肉、面筋、素雞、糖醋排骨等都是無錫人的心頭好。然而,無錫人向來有“一碗面,半碗湯”的說法,面條和澆頭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只有面湯才能決定一碗面的格局。
幾十年前,無錫人皮夾子空癟,市場上副食品匱乏,進(jìn)面館多半只會點一碗最便宜的清湯光面,美其名曰“陽春面”,外觀上平平淡淡、清清爽爽,卻有“一陽初動,萬象春回”之意。由于沒有澆頭襯托,陽春面反而是最見面館師傅功力的。畢竟,清湯不是清水,湯汁獨自撐起一碗面的靈魂,上好的陽春面必定有上好的高湯。各家面館的高湯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的用大骨,有的用鱔骨,有的用螺螄,有的用雞架,加上蔬菜和香料,文火慢慢熬出高湯。無錫人常用“鮮掉眉毛”形容湯汁美味,故而面不可多,以免喧賓奪主。所用蔥花必是去除蔥白的細(xì)香蔥,胡蔥、京蔥難當(dāng)大任。盛在青花瓷碗里的陽春面,面條宛如西施的發(fā)髻般紋絲不亂,湯面泛起點點金黃的油星,碧綠的蔥花漂浮其間,和潔白的面條相映成趣,仿佛江南水鄉(xiāng)那一抹淡淡的青山綠水。
花開常有時,只待有緣人。無錫人愛面更懂面,老克勒(吳語:生活精致的人)去面館點餐,不會報切口是要被人笑話的。按面湯多寡可分為寬湯(湯多)、緊湯(湯少),按有無佐料可分為重香(多放蔥、蒜)、免青(不放蔥、蒜),按面熟程度可分為立直(滾邊)、斷生(一滾)、健面(二滾)、透面(煮得較透),按澆頭配置可分為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重面輕澆(面多澆頭少)、面澆(澆頭置于面上)、底澆(澆頭置于面底)、過橋(澆頭單獨用小碟盛放)等。時間是美食最大的敵人,無錫人吃面向來都是人等面,不會讓面等人,師傅撈面出鍋時要在笊籬里抖三抖,確保裝碗不拖水,不潑湯,上桌后客人要趁熱吃下。因為江南的面通常加入堿水以增加韌勁,面湯煮久了會變混濁,有些嘴刁的客人往往趕在清晨面館開門時享用清爽滑溜的“頭湯面”,而且指定要現(xiàn)切的蔥、蒜,隔夜的不香。有如此要求高的客人,無錫的面能不盡善盡美嗎?
在無錫人眼里,吃面是一樁大事情,沒有什么食物比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更能溫暖人心。平常的日子里,儂本多情的無錫人不會像電視劇里那樣“你肚子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但見老倌(吳語:老公)挽上戒指婆(吳語:老婆),拉上佬小(吳語:孩子),牽上細(xì)狗(吳語:小狗),踱進(jìn)面館下了單,末了不忘加句“奧掃(吳語:快點)”,老板不管手頭有事沒事,都會本能地應(yīng)答:“來哉!”
須臾,一碗面端上桌,氤氳蒸汽打開臉上每一個毛孔,舉起筷子,輕輕提,深深吸,慢慢咽,在哧溜聲中面碗見了底,美好的一天在大汗淋漓中開啟。說到底,吃吃白相相(吳語:玩玩樂樂)同樣是幸福人生,一碗面也是可以把人生裝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