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燕 姚 峰
(1.北京外國語大學非洲學院,北京;2. 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詮釋者》①一譯《癡心與濁水》。(The Interpreters)系非洲首位諾獎桂冠作家沃萊·索因卡(Wole Soyinka)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成書于1963年。該書于1965年出版時,尼日利亞獨立僅有5年,新生的政權根基未穩(wěn),正處于飄搖欲墜之中;國家內部沖突頻起、危機四伏。在這種語境中創(chuàng)作的《詮釋者》帶有深刻的民族隱喻。小說敘述了五位留美歸國的知識分子對尼日利亞國家前途、個人命運、社會發(fā)展的焦慮與探求,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對民族傳統(tǒng)、當代現(xiàn)實、國家建設及其解決方案進行了各自不同的闡釋,共同勾勒出一幅萬花筒般斑駁陸離、分裂失序的時代畫面。知識分子群體對當下價值認同的分歧投射出一個關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重大命題——想象的共同體,這種想象在亞非民族主義思潮持續(xù)高漲的1960年代卻難以促使尼日利亞形成一個緊密的共同體。
根據安德森的解釋,在最后一波民族主義——即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中,殖民當局利用同化政策培養(yǎng)了一批雙語精英,不同部族的成員得以使用同一種語言;同時,殖民教育使這一小部分精英接解了歐洲歷史,包括18世紀以來的民族主義思想(本尼迪克特·安德森,2003:134-158)。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參照、模仿了此前的歐美民族主義模式,遂使民族共同體的想象之花開遍亞非大陸。在非洲,自1947年坦桑尼亞取得民族獨立以來,大多數國家于1960年代相繼獨立。然而,許多獨立后的非洲國家在民族一體化進程中亂象叢生。就尼日利亞而言,共同體想象的斷裂發(fā)生于1967-1970年的內戰(zhàn)期間?!对忈屨摺窐O富預見性地反映了民族想象的破滅。問題在于,索因卡為何要在民族獨立情緒高漲的1960年代初創(chuàng)作一部預示民族分裂的作品?
本文擬通過對《詮釋者》的轉喻式閱讀,探究尼日利亞后獨立時期知識分子與民族建構的關系,試圖闡明1960年代尼日利亞共同體難以想象的原因,論證知識分子群體的疏離隱喻了民族共同體的分裂;同時,索因卡對民族想象進程斷裂的前瞻性書寫,既是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鞭笞,也是致力于建構“非洲世界”和非洲文學文化主體性的努力。此外,本文通過借用“想象的共同體”這一學界所共喻的概念,為重訪該小說提供一種新的思想資源,并以此管窺索因卡復雜的文學世界。
本·奧布姆塞路(Ben Obumselu)指出,《詮釋者》問世之初,多以作者未建構文學想象的統(tǒng)一體(imaginative unity)而被誤讀(Obumselu, 2018: 167)。帕爾墨(Palmer, 1972: xiii xiv)的批評更為直白,“語言的靈活性和復雜性本身幾乎成為目的……說《闡釋者》具有精心構思的整體結構,或者說僅憑敘事部分成就了小說的緊湊結構與整體性感覺,這種贊譽顯然是言過其實了?!蛾U釋者》給人留下的主要印象是沉悶乏味、形式不夠完整”。這種批評顯然并沒有考慮和理解索因卡在非洲民族獨立之初對時政的警醒意識和對民族分裂的預感。早在尼日利亞獨立初期,索因卡就對國家政權潛藏的獨裁、腐敗等失序傾向感到憂懼。這在其獨立之際創(chuàng)作的預言式戲劇《森林之舞》中早有揭示。1960年代見證了這個羽翼未豐的國家遭逢政治變革與民情動蕩。暗流洶涌的政治危機似乎在顯示一個新生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正走向分崩離析,并預示內戰(zhàn)的威脅。在這種充斥著暴動、抗議、沖突的氛圍中問世的《詮釋者》,“充滿了不祥的預兆”(索因卡,1987:4)。
索因卡的筆觸并未直接涉及當時的政治危局,但瓦解分裂的基調貫穿小說始終。作品采用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顯示出作家大膽挪用西方文學形態(tài)的嘗試;更重要的是,如此挪用目的在于呈現(xiàn)行將分裂的民族隱喻圖景。非線性敘事打破了時間的連續(xù)性,在現(xiàn)在、過去、未來之間任意快速地穿梭;故事主線缺失;主要人物的過往經歷與記憶片段通過“閃回”呈現(xiàn),打破了空間的連續(xù)性,卻突出了人物的流動意識;人物行為與事件場面的表達常常因出自不同詮釋者的視角且機鋒暗藏而顯得曖昧不明(Maduakor, 1986: 81-82)。這種試驗性敘事,加上索因卡晦澀的語言,將文本結構變成一個層次繁復的迷宮,使小說在形式上顯得混亂、不完整。正是在這種看似殘缺散碎的結構中,嵌入了五位主要人物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遭際以及各自的闡釋,新生的民族國家也在他們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理想的交匯中獲得呈現(xiàn),顯示知識分子群體遭遇的精神危機。
工程師兼雕塑家塞孔尼(Sekoni)患有口吃,似乎隱喻了他的闡釋之路難以順暢,更隱喻了他實現(xiàn)科技建國夢想的艱辛。他渴望用自已掌握的現(xiàn)代科技知識和經驗使祖國山河日新、大地煥顏,為她修橋、鋪路、興水利、建電站。為了將夢想付諸實踐,他向政府申請建立了一座實驗小電站,以期造福一方民眾。電站尚未開工就被公司董事長注銷,因為“注銷工程比完成工程還能賺錢”(索因卡,1987:37)。他那帶著口吃的解釋終究未能敵過白人“專家”的不合規(guī)“指控”。他因此進了瘋人院,最終慘死于一場車禍。塞孔尼的命運顯然指向一個罹患疾病的社會中知識分子群體命運的不確定性。發(fā)電站工程的夭折和他的精神失常與死亡,正是知識分子壯志難酬的厄運,也是難以言說的民族失序的悲劇。
艾格博(Egbo)的部落貴族出身和現(xiàn)代教育經歷決定了他必定要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作出抉擇。與傳統(tǒng)連帶的部落貴族特權使他產生回歸的欲望,令他望而卻步的是,傳統(tǒng)在他看來已喪失活力,但拒絕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代世界,又只是把他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奴隸”(索因卡,1987:14),仍算不得是一個好的選擇。因此傳統(tǒng)的誘惑始終如影隨形,使他無所適從。這種選擇的困境恰當地隱喻在他與三位女性的關系中。胖女人阿沃利比(Owolebi)象征傳統(tǒng)的母體引力,但又代表著女權社會,平靜得出奇。喜媚(Simi)孤傲冷艷,對他保持長久的吸引力,但其神性般的存在中,同樣隱含著難討艾格博歡心的“死水”意象。而代表新時代知識女性的女大學生擾亂了他與傳統(tǒng)的關系;同時,這股力量又顯示出他難以把控的、極強的獨立自主性。他最終對女大學生求而未得,暗示了他對現(xiàn)代社會的無力訴求和對責任的無力承擔。如果說艾格博本人隱喻了獨立后的尼日利亞民族,那么這個民族此時尚未處理好繼承傳統(tǒng)與擁抱現(xiàn)代的關系。既無力完成傳統(tǒng)的期望,又無力承擔現(xiàn)代的責任,正是建國之初部分知識分子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難以取舍的矛盾心境。
薩戈(Sagoe)是活躍的社會批評家和黑幕揭發(fā)者。新聞報道工作把他帶往拉各斯亂象叢生的各個角落。他顯然明白,自身所處的社會正罹患疾病,亟需救治。然而,面對被腐敗侵蝕的現(xiàn)代國家機器,他能否抵擋它對個體的異化,真正履行記者的職責,幫助社會排泄污濁?似乎都成了問題。他將塞孔尼被誣陷的事件訴諸筆端,卻成為報館與當事機構之間暗中交易的砝碼,而他本人也不得不接受“你是我們雇傭的。你用的是我們的時間,這是我們的財產”這一套說辭(索因卡,1987:139)。從一開始,他就讓自己相信,德林諾拉爵士(Sir Derinola)所代表的腐敗傳統(tǒng)無法改變。充斥在他腦子里的排泄理論(Voidance)是他對尼日利亞的不衛(wèi)生和惡劣現(xiàn)象的迂回批判,但這種偽哲學卻暗示這一群闡釋者難逃異化的混亂處境。畢竟他走街竄巷,出入于上層社會的聚會,無不是為了在這個“制度”下,“利用別人掙錢過日子”(索因卡,1987:266)。
本德爾(Bendele)提醒讀者注意尼日利亞現(xiàn)代社會中的道德淪喪。他以敏感的洞察力看穿一切騙局和偽善:艾格博對女學生的侵犯以及對喜媚的不忠、科拉的繪畫創(chuàng)作和薩戈的新聞報道可能成為另一個有害“神話”(索因卡,1987:265)的宣傳、拉撒路(Lazarus)把小偷變成信徒背后的圖謀、魯莫耶(Lumoye)醫(yī)生對生命的隨意和奧古阿左教授以體面為名的偽善,等等。其批判直指其他闡釋者的良知。與薩戈的新聞披露相比,他對偽知識分子——法塞尤、奧古阿左、魯莫耶等受西式文化腐化的精英群體的譴責更為猛烈,但又如艾格博在故事展開未久所質疑的,本德爾身為大學教授,仍默認了這個制度,在這個制度下生存則意味著“助長”了它(索因卡,1987:13)。
科拉(Kola)的闡釋聚焦于對《眾神像》(“Pantheon”)的表達。一直以來,索因卡努力在哲學與現(xiàn)實層面建構一個和諧的“非洲世界”,他認為當下的世界已然失序,因與神祗世界斷裂而陷入了混亂。藝術的功能是創(chuàng)造一座橋梁連接“轉換的深淵”,使分離的神祗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傳統(tǒng)世界與現(xiàn)代世界相接,復原宇宙、生命的循環(huán)與和諧?!侗娚裣瘛返膭?chuàng)作意圖便在于實現(xiàn)這種連接功能。但科拉似乎并未成功掌握連接傳統(tǒng)與當下所需的力量,他“知道自己的雙手是有力量的,并且有轉化力量的愿望……中庸是微不足道的,而要有行動,在畫面上或者在人的肉體上展開行動……但他對完成這一歷程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感……他肘部有一個無形的制動閘,在最后的行進中,它把他從行動中拉了回來”(索因卡,1987:328)。這一象征性動作分明表示,畫家科拉履行藝術的社會職責時有許多遲疑和無力。盡管科拉“力求洞觀一切”(索因卡,1987:368),他仍舊缺乏一股力量,以便把眾多的事情一件件抖開,并將它們置于創(chuàng)世之初那種調和的靜止之中(索因卡,1987:369)。受失序混亂所困的現(xiàn)代尼日利亞民族需要的正是這股哲學層面的力量。
以上解讀顯示,五位主人公在各自的闡釋中都顯得捉襟見肘。無論是誰,他們實事上都在講述1960年代尼日利亞的同一種困境——一個經歷了殖民、尚未完成現(xiàn)代民族整合的共同體的“想象”困境,表現(xiàn)為政治、教育、媒體等社會領域的腐敗失序、社會民眾的墮落麻木、知識群體的萎靡不振。在這種境遇中,曾經領導民族政治獨立的知識分子階層,正在經歷夢想破碎的精神危機,以至對于隱喻民族想象的議題難以達成認同。
《闡釋者》出版后兩年,尼日利亞政局急轉直下,內戰(zhàn)驟然爆發(fā),這是地區(qū)間和各族群間矛盾分化持續(xù)加劇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似乎也是索因卡筆下的闡釋者們共同經歷并想象的尼日利亞必然要經歷的分裂階段。如果說“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一說如今看來已成為真知灼見,那么對于內戰(zhàn)時期的尼日利亞而言,這個共同體的想象是失敗的。是什么促使尼日利亞獨立6年后陷入了分裂的戰(zhàn)爭,從而使得一個共同體變得無法想象?其中的原因既有歷史根源,又有裹挾其中的政治、文化因素。
尼日利亞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殖民統(tǒng)治的人為產物。就國家版圖形成的機制而言,尼日利亞的疆土界限最早來自殖民帝國的征服想象,而對于本土人士而言,共同體想象原本限于各自的部落之內。自19世紀中期西方列強入侵,直到1914年尼日利亞國家版圖的確定,該國地理邊界形成經歷了英國對南、北方的占領、征服及合并過程。此后,英國在尼日利亞的殖民治理采用以“分而治之”、“界而治之”為理論基礎的間接統(tǒng)治體系。時任尼日利亞總督弗里德里克·盧加德(Frederic Lugard)以尊重非洲傳統(tǒng)習俗為由,發(fā)明了一套由中央管理體系與地方管理體系組成的雙重統(tǒng)治制度。這一統(tǒng)治術的實施推廣以服務帝國利益為目的,并不顧及本土人的真實關切與尼日利亞社會的內在差異,其惡果直接影響了獨立后尼日利亞政局的穩(wěn)定。法洛拉對間接統(tǒng)治導致的民族分裂,作了如下總結:“中央和地方兩級政府助推了分裂和種族間的敵視。南方和北方被盡可能地保持分裂……土著管理局培養(yǎng)了種族意識;殖民政府把每個族群都看做是一個獨立的共同體……一個族群與另一個族群為福利設施和財政收入展開了競爭”(托因·法洛拉,2015:71)。1960年尼日利亞取得了獨立,1963年成立第一共和國,但1965年卻垮臺了,之后迎來軍人執(zhí)政。但軍隊作為殖民遺產之一,其政權不僅未能解決種族問題、少數民族問題、地區(qū)政治和經濟問題。相反,獨裁政權所掌握的暴力手段為施行部族大屠殺提供了便利。1966年發(fā)生了兩次政變,北方城市爆發(fā)大屠殺,北部、西部、東部均要求脫離聯(lián)邦。1967年,內戰(zhàn)爆發(fā)。
尼日利亞的近現(xiàn)代歷史表明,盡管作為多民族國家,其地區(qū)文化有內在性差異,但獨立后民族國家的一體化進程遭遇危機,重要根源仍在于殖民統(tǒng)治遺留的歷史問題。甚至在獨立以前,主導民族獨立的民族主義者已經變成了地區(qū)主義者,只為尋求狹隘的地方利益(托因·法洛拉,2015:87-88)。掌權精英似乎更熱衷于“想象”本族人的狹小共同體,故對多民族構成的國家之邊界“想象”不夠。到1960年代中期,尼日利亞政變突起,即是地區(qū)主義和種族主義所致?!笆聦嵣?,沒有多少政治人士熱衷于統(tǒng)一的尼日利亞”(托因·法洛拉,2015:101)。種族問題、少數族群不滿、腐敗和暴力日益嚴重、政治問題突出等一系列亂象成為索因卡創(chuàng)作《闡釋者》的基本歷史背景。當薩戈的女友德享娃(Dehinwa)受母親責備非要找一個“豪薩佬”(索因卡,1987:50)時,南北方之間的矛盾仍像一道鴻溝橫亙在這個新近獨立的國家實體中。
另外,從殖民主義文化遺產來看,殖民教育培養(yǎng)了非洲的政治精英與知識分子,傳播民族主義意識與共同體想象的主導力量有賴于二者。在尋求政治獨立時,精英階層傾向于利用民眾的反殖情感,而很少從歷史、文化和語言中尋求共鳴,難以與普通大眾達成共同體的“同志愛”。獨立后,相當一部分西化的非洲知識分子“血管里流淌的已經是歐洲文化的血液”(蔣暉,2016)。非洲對西方文化遺產的繼承,最突出地表現(xiàn)為宗主國語言的使用。在歐洲民族主義的起源中,拉丁語作為真理語言的神圣性式微,英語、法語等民族語言及其出版物方能成為現(xiàn)代世俗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媒介,印刷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出一群群單一語言的閱讀大眾,并成就了英語、法語等方言的地位、權力(本尼迪克特·安德森,2013:46-55)。與此不同,在多語言的尼日利亞,英語作為外來語言,是以其已經牢固樹立的殖民霸權姿態(tài)出現(xiàn)的。獨立后,英語的主導地位非但沒有衰弱,反而成為尼日利亞的“國家語言”(Achebe, 1997: 343),作為書寫、交流的通用媒介,并使許多部族語言邊緣化。
客觀而論,英語使原本難以或無法溝通的、不同部族的成員變得能夠相互理解,少數通雙語的精英能夠向各自部族成員傳播民族意識。雖然安德森認為現(xiàn)代傳媒科技和雙語精英能夠超越單一語言的限制,傳遞想象的連帶感(sense of solidarity),但在非洲,語言問題的復雜性卻遠勝于此。就共同體的想象而言,非洲的語言問題不僅在于某種語言能否傳遞意象,更在于語言作為文化價值載體所攜帶的政治性造成的權力之爭。殖民政權瓦解后,語言成為文化“去殖民化”進程的重大議題,一部分知識精英質疑作為殖民遺產的英語裹挾著西方文化價值,能否成為共同體想象的載體?,F(xiàn)代非洲文學的語言在尼日利亞獨立后未久便被問題化。相當一部分作家與學者主張,非洲國家的書寫語言——即民族想象媒介應為本土語言,因此提出選擇一門本土通用語替代英語。這種主張極易被種族主義者和地區(qū)主義者所利用,使語言問題帶上濃重的政治色彩。而一旦語言問題被政治化為權力因素,那么,它作為政治媒介的功能將大于作為傳播手段的功能。這也正是大多數非洲國家,包括尼日利亞,在獨立后面臨的境況。1962年非洲作家大會引發(fā)的、關于語言問題的持續(xù)論爭顯示,用宗主國語言進行文學與民族想象,實則包涵了許多無奈,英語作為國家語言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索因卡、阿契貝等英語作家接受殖民遺產,使用宗主國語言進行想象性書寫,多數受眾卻并非本國讀者。另外,索因卡對英語的復雜運用和對西方傳統(tǒng)中神話意象、寫作手法的混用,使得共同體想象的橫向關聯(lián)更為困難,他用隱晦語言傳達的意象難以在極有限的本土受眾中呼喚共同的想象。奧比阿均瓦·瓦(Obiajunwa Wali)曾指出,能讀懂《森林之舞》的尼日利亞讀者竟不到百分之一(Wali, 1963: 13-15)。
基于以上思考,本文認為,殖民主義間接統(tǒng)治的分化余毒彌漫在獨立后非洲國家的知識空間與藝術創(chuàng)作中。由此,我們回過頭來,通過轉喻式閱讀,審視《闡釋者》如何因無處不在的殖民遺產的影響,再現(xiàn)了民族分裂意象,又如何預言性地表述了共同體想象的不可能。此前的分析已論證這部意識流小說在形式上所采用的片段式現(xiàn)代主義風格與民族分裂的隱喻關系。與此相似,作者從社會觀察中挖掘的意象——從骯臟的街景到報社業(yè)務處長那擺滿各國新奇發(fā)明的辦公室,從報社的“高級廁所”到“低級廁所”,從報社董事長德林諾拉爵士的盛大葬禮到復興教會使者的慘淡出殯,這一切使社會景象呈現(xiàn)失序破碎的樣態(tài)。連小偷巴拉巴斯(Barabbas)——即后來的諾亞(Noah)——在行竊后,被同為弱勢群體的民眾追擊,也完全是為了滿足暴力的狂熱,而非為了喚起正義想象的道德懲罰與教育。借用安德森的表述方式,讀者并不能從這些文學意象中確認單一的,并且函蓋了小說人物、作者、尼日利亞及非洲讀者,并在時空中前進的共同體的堅固的存在。
以五名闡釋者為核心的知識分子群體看似一個整體——他們集體接受過西式教育,共同出入于上層社交聚會,定期在酒吧相聚,但事實上,這個階層內部是分離的。這不僅指闡釋者們在基本觀念和價值取向上的分歧,而且涵蓋更多知識分子在內的集體異化。艾格博的一段哀嘆式內省極具代表性,他感覺“人性就像一個廢坑里的污水一樣”(索因卡,1987:332)。這一情節(jié)發(fā)生在塞孔尼死后,其余四人共同參加拉撒路皈依諾亞的宗教儀式,驅車離開時,他們在被洪水肆虐的伊布特梅塔海濱迷了路。在極具象征意義的黑暗、混亂、迷失當中,他想起薩戈“痛嗟往日可以向之吐露真情的朋友,如今多已疏遠,形同路人”(索因卡,1987:333),于是叩問,“難道他們不是都受到了鍍金空想的傷害,受到了害人精的困擾,因而都墜入了同一個離心器?”(索因卡,1987:333)。正如奧比(Obi Maduakor)所言,這些“闡釋者們都受到一種壓抑的疏離感與無歸屬感的折磨。他們從各自就職的學術與文職機構疏離,最后與他們自已疏離”(Maduakor, 1986: 88)。
內部分裂趨向集中體現(xiàn)在闡釋者們對《眾神像》的解讀分歧上。畫作以科拉周邊的現(xiàn)實人物為原型,再現(xiàn)了約魯巴創(chuàng)世神話。就眾神的形象與現(xiàn)實人物的關聯(lián)而言,這部作品應歸于集體創(chuàng)作。但創(chuàng)作者對神話原型及現(xiàn)實人物的選擇性理解,常常與小說中現(xiàn)實人物的個體意識,以及其他闡釋者對畫作的解讀相去甚遠。
艾格博并不滿意自己被畫成以嗜血者的“蠢像”出現(xiàn)的奧貢神(Ogun),甚至對這種呈現(xiàn)感到憤怒。顯然他并不認為自己代表了奧貢的負面形象??评畛跤麑⒅Z亞視為叛教者耶穌,即背叛舊教、建立新教的救世耶穌。但諾亞顯然無法履行救世的職能,薩戈對這一點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看到諾亞“到了拉撒路手里,就成了一團濕泥巴了”(索因卡,1987:264)。諾亞最后被畫成一個沒有面孔的家伙,即用石頭砸主人后背的背叛者阿屯德(Atunda)。艾格博對此仍不贊同,原因在于,約魯巴神話的第一位叛教者阿屯德出于嫉妒背叛主神奧里撒-恩拉(Orisa-nla),但與他不同,從小偷轉化為新使徒的諾亞無力表達主體意志,這種轉化只是拉撒路別有用心的操縱,況且這種轉化還是失敗的。至于畫作的收官之筆,科拉最后選擇拉撒路承擔伊蘇麥爾(Esumare)的角色來完成連接的使命,但這個白化病患者顯露的病容卻叫人難以忽略。以他的病態(tài)與他對權力地位的熱望,將難以成為受上帝之命,拯救蒼生萬物的使者。他救贖竊賊、殺人犯的目的也是為了讓他們變成心甘情愿的殉道者,正如被他架上十字架的諾亞并未得到真正的拯救。歸根到底,如本德爾所言,他是個“宗教販子”。
本·奧布姆塞路指出,科拉的問題在于,他未能意識到,模仿現(xiàn)實并非創(chuàng)造性藝術,不朽的神祗是只能在畫布上捕捉的、作為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看,《眾神像》對現(xiàn)實人物的模仿未能成功再現(xiàn)約魯巴眾神所啟示的精神,這部畫作的社會功用顯然是缺失的。換言之,畫面顯然隱喻了民族意象與精神,卻未能喚起觀看者共同的想象。
對闡釋者們精神狀態(tài)與相關意象的分析表明,無論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共同體、還是一個民族的共同體,在這里都是無法想象的,更難以在小說以外的橫向世界中產生民族想象的連帶感。當然,對于這樣一部內容豐富的作品而言,通過意象分裂預示民族想象失敗僅為其中的一個方面。奧拉克昆勒·喬治(Olakunle George, 2008)分析了索因卡作品表征的民族主義本質,他認為索因卡的民族認同傾向于超越界限分明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與本土主義(nativism),是一種混雜了種族、民族、部族(race,nation,ethnicity)認同的跨國主義(transnationalism)或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因此他的作家身份既是約魯巴人的,也是尼日利亞人的,更是非洲人的。這種分析是極富洞見的,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索因卡對獨立后尼日利亞知識分子群體分裂與幻滅的批判,事實上在后殖民語境中表現(xiàn)為更為復雜的逆寫嘗試與主體性建構,這在其文論思想以及對他的批評中或可見一斑。
與《闡釋者》相似,索因卡的多數文學作品語言隱晦,象征意象復雜難以捉摸,常常將本土經驗、多種文化中的神話儀式以及西方經典交織融匯。因此,無論是非洲讀者還是全球受眾,對其作品進行解讀都是一件費力的事情。自1960年代至1970年代初,索因卡因語言風格與創(chuàng)作理念的復雜性持續(xù)引來批評界的諸多爭議與指責。就《闡釋者》而言,批評的聲音在1973年發(fā)生轉向,馬克·金克赫德-威克斯(Mark Kinkhead-Weekes)詳細考察了約魯巴神話與《奧德賽》在小說中的有機關聯(lián)與作用,認為此作品具有整體連貫性(Obumselu, 2018: 168-169)。此后對索因卡的批判有所減弱,至20世紀90年代末后殖民理論興起時,索因卡受到指責的緣由恰成為其獲得稱許的砝碼。后殖民理論認為后殖民作家們通過對語言與文本的重置——如對西方語言、文類、寫作技巧與經典文本的挪用與改寫,對寫作權力的挪用等策略——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西方文學的、獨特的后殖民文學,以此達到顛覆固有權力概念的目的。將索因卡的文學作品作為后殖民文本閱讀,同時考察其在特定社會歷史語境中的作用,會發(fā)現(xiàn)其在后殖民批評語境中如魚得水。就《闡釋者》而言,無論是其對英語語言,還是對《圣經》故事、意識流的挪用改寫都足以產生后殖民理論論證的“逆寫”效果。后殖民解讀揭示了《闡釋者》在初期尼日利亞民族文學與文化建構,或者從更寬泛的意義上說,在非洲文學與文化建構中的積極作用。
那么,《闡釋者》如何在無法喚起共同體想象的情況下,仍成為一種民族文化與文學建構的力量,以及索因卡緣何在此后的想象性書寫中秉持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要回答這些問題,需從學界對索因卡文學的批評話語發(fā)生轉向的過程進行探究。因為,索因卡本人兼具作家與批評家的角色,其總體的文學實踐是在與非洲文學批評話語的動態(tài)交互中進行的。這一轉向的過程,不僅伴隨著非洲現(xiàn)代文學與西方文學之間的話語交鋒,同時伴隨著非洲本土批評的內部爭論,并見證了索因卡創(chuàng)作理念的堅持。
如同大多數非洲“民族國家”一樣,非洲現(xiàn)代文學也是殖民主義的產物,本土文學批評形成以前,西方早已攫占先機,將非洲文學納入批評觀察視野。自1950年代末開始變得活躍的非洲文學生產主體,均為殖民教育培養(yǎng)的精英,其文學活動,包括創(chuàng)作、出版、閱讀,均受制于西方的贊助體系;西方的非洲文學研究肇始于此,研究者們將非洲英語文學劃歸于“新英語文學”“英語新文學”和“英聯(lián)邦文學”的附屬范疇(蔣暉,2019:120)。非洲高校(包括伊巴丹大學、拉各斯大學、馬凱雷雷大學)英語文學系的文學批評遵循歐洲模式,視非洲作品為西方經典的模仿(比爾·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2014:122)。因此非洲的文學生產整體處于邊緣地位,索因卡在其1976年出版的文學批評專著——《神話、儀式與非洲世界》的序中指出,英國某大學遲至1973年,尚不認可存在著“非洲文學這樣一個神奇的怪獸”(Soyinka, 1976: vii)。其附庸地位直至今日仍未徹底改變。
與西方批評話語相伴而生的是本土作家與批評家在文學理論上的發(fā)展。獨立后繁榮的英語文學創(chuàng)作同時鼓勵了本土文學批評,但批評主張因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而成眾聲喧嘩之勢。發(fā)端于1920-30年代的黑人性主義(Negritudism)最早嘗試建構現(xiàn)代非洲創(chuàng)作理論,起初以鮮明的黑人種族認同肯定了一種特定的黑非洲本質與心理,但漸漸演化為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甚至種族主義,1950-60年代以后受到諸多本土批評家的詬病。索因卡是黑人性主義的堅實反對者之一,他指出,其結構是抄襲和仿冒的,并沒有像它宣稱的那樣區(qū)別于殖民文化類別與特性,反而依賴于殖民文化(轉引自比爾·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2014:118)。黑人性運動試圖通過實現(xiàn)民族化,乃至種族化達到與歐洲文學的完全隔離,使非洲文學重回僵化的二元對立。
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初,出現(xiàn)了以非洲文化“去殖民化”為目標的、“拒絕創(chuàng)作之文化融合的力量”(比爾·阿??寺宸蛱兀袢鹚埂じ窭锓扑?,海倫·蒂芬,2014:121),即由欽維祖(Chinweizu)、杰米(Onwuchewka Jemie)和馬杜別克(Ihechukwu Madubuike)組成的波勒卡佳批評家和馬克思主義左派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他們的文學批評對于索因卡文學中的精英文化與西方傳統(tǒng)因素頗有微詞。恩古吉認為索因卡專注于批判知識分子階層而忽視工人、農民等普通大眾,并寄希望于藝術家來改變獨立后腐敗的非洲社會現(xiàn)狀。在恩古吉看來,塞孔尼由于發(fā)電站項目受挫,轉向《摔跤者》的雕塑創(chuàng)作,實為知識分子無力參與社會改革的一種退避行為(Thiong’o,1972: 66)。波勒卡佳批評家們則指責索因卡用繞口的英語、晦澀的修辭和外來的意象創(chuàng)造非洲讀者難以閱讀的作品,實則是對本土文化的背叛(Chinweizu, Jemie & Madubuike, 1975)。他們強調非洲文學自身的傳統(tǒng)、模式和規(guī)范,拒絕承認殖民主義不可避免地導向文學雜糅化的歷史事實,對此索因卡對欽維祖等人批評中的簡約化傾向作了有效地反擊(索因卡,1987:123)。雙方論爭甚至持續(xù)了整個20世紀70年代。
索因卡與本土各派批評家之間雖然存在激烈論爭,但多數批評家的共同認知是,非洲本土文學仍受西方話語的宰制,因此,非洲學界在1970年代開始質疑異己的(alien)批評標準以及內部的異化者(the alienated)對此標準的參照,主張從內部尋找參照點理解自身文化,實現(xiàn)自我接受(Self-appreciation)。而這種對非洲價值與觀念的重申很快又招致新殖民主義①就獨立后的尼日利亞而言,英國成功地控制了其非殖民化進程,仍掌握著尼日利亞的國家經濟權力。殖民因素的影響轉化為新殖民主義結構,通過國家政權與跨國公司進行政治、經濟、文化滲透。勢力的否定,他們從“他們的世界,他們的歷史、他們的社會心理(social neurosis)和他們的價值系統(tǒng)”出發(fā),“公然邀請非洲人屈服于第二個殖民化時代”(Soyinka, 1976: x)。
面對這種在新殖民主義語境中被再度他者化的事實,索因卡提出,“為了傳達一個種族、一個文化的自我接受,有時候必須從他者的價值觀中解放出來,并將這種集體意識與他者的價值觀聯(lián)系起來”(Soyinka, 1976: viii)?;谶@種對自我文化的認知以及對新殖民主義政治意圖的警惕,索因卡主張非洲作家應創(chuàng)作一種“社會觀念”(social vision)文學(Soyinka, 1976: 66)。他認為,文學的功能不僅在于現(xiàn)實經驗的反映,更重要的是經驗反應的延伸;能夠解放作家想象力的意象蘊含在非洲傳統(tǒng)神話中。這也是為什么索因卡總是將其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訴諸本土神話與儀式的原因。
縱觀其創(chuàng)作實踐,從戲劇到小說,多以非洲神話為框架揭露現(xiàn)實,以避免對現(xiàn)實的機械摹寫。在《闡釋者》中,索因卡借助約魯巴創(chuàng)世神話為參照,討論尼日利亞獨立后的民族國家建構問題,且敏銳地察覺了在此進程中國家肌體結構的脆弱?!侗娚裣瘛穼ΜF(xiàn)實人物的失敗模仿,既反應了社會的混亂現(xiàn)實與知識分子的無力擔當,也揭示出畫家未能將神話意象轉化為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如果說,小說中科拉作為藝術家未能達到模仿“功能”的效果,那么索因卡借助約魯巴神話的真實目的則在于“闡釋個人的藝術理念與社會-政治觀點”(George,2008: 284),以此實現(xiàn)藝術創(chuàng)作的社會功能。
索因卡對傳統(tǒng)的訴求并不與其文學中的現(xiàn)代主義因素相抵牾。從非洲現(xiàn)實政治、社會、文化和文學發(fā)展的角度看,非洲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語境極為復雜,而對于使用(前)殖民語言進行書寫的非洲作家而言,其創(chuàng)作處境則更為矛盾甚至困難?!叭ブ趁窕贝蟪敝谢貧w傳統(tǒng)的呼聲、現(xiàn)代性發(fā)展浪潮中西方文化的誘惑以及不同思想流派的影響匯成洶涌的洪流,使得像索因卡這樣的作家難以就某一個單一價值進行取舍判斷,極度的多元性、復雜性必然成為其作品的本質特征。這是艾格博難以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進行選擇的原因;這是塞孔尼在實干經驗受挫后轉向藝術創(chuàng)作的原因;這是科拉的畫布上即有約魯巴神話又混合著《圣經》元素的原因;這是本德爾在挑明拉撒路是宗教販子的同時,又承認他把某種意義帶入人們的生活的原因;這甚至是年青醫(yī)生法塞依(Faseiyi)懷揣扎實的專業(yè)技能,仍亦步亦趨地尋找異化的偽知識分子上層社會認同的原因;這當然也是索因卡選擇混雜意識流、神話意象來表征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和非洲經驗的原因。這為《闡釋者》中太多的復雜現(xiàn)象提供了中肯的解釋。正如《逆寫帝國》的分析所示,在非洲文學雜糅化的語境中,“文學贊助和生產體系的制度化會深刻地改變并決定后殖民環(huán)境中所有寫作的本質(語言、形式特征和文化效忠的分裂問題)”(比爾·阿??寺宸蛱?,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2014:123)。
獨立后的非洲作家處于本土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叉路口”。此時,非洲作家如同譯者(interpreters),(比爾·阿??寺宸蛱?,格瑞斯·格里菲斯,海倫·蒂芬,2014:77)掙扎于“分裂”的困境,不可能在二者之間擇其一。索因卡在《闡釋者》中探討的正是這一分裂背景下,闡釋者們的“翻譯”(闡釋)行為。作家本人正是因為繁復的語言運用和對西方經典的肆意征引,成就了他作為“西非的莎士比亞”之聲名。如果說他從西方傳統(tǒng)中攫取了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這絲毫不為過。同時也必須承認,這種創(chuàng)造力最終效力于非洲文學與文化的主體性話語建構。
盡管《闡釋者》未能成功地召喚想象的共同體,但這部作品和索因卡在非洲及尼日利亞民族文化建構中的重要性與作用是不可否認的。索因卡作為一個具有鮮明的政治與社會關懷的作家,其想象性創(chuàng)作書寫從未脫離尼日利亞與非洲的社會母體與傳統(tǒng);其民族斗士的角色從未像有些評論家所懷疑的那樣有絲毫不堅定;他致力于建構非洲文學主體性地位所做的努力從未有絲毫懈怠。1970年,尼日利亞內戰(zhàn)結束,比夫拉分裂告終,國家重啟民族整合計劃,盡管此后的社會矛盾與政治危機仍遲遲懸置未決,但民族國家建構的努力一直在進行。而索因卡作為一個激進的社會活動家與文學創(chuàng)作者,其反對腐敗與霸權政治、尋求建構“非洲世界”的決心與實踐從未停止?;蛟S我們可以在他的許多回憶錄中尋找喚起共同體想象的強大意象。而非洲各國的共同體想象如何持續(xù)應是當前非洲文學研究值得探討的重要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