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雄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100872,北京)
江戶時代是日本歷史上武家封建政治的最后一個時期,德川氏家族依傍幕藩體制,展開前后歷時二百余年的統(tǒng)治。 將軍與各地藩主(或曰“大名”)作為擁有土地的封建主,蓄養(yǎng)著成千上萬的家臣武士,構成幕府執(zhí)政的基礎。 而后來幕府的政權合法性危機正是從將軍、大名、武士之間的上下主從關系中逐漸暴露出來的,引起當時日本思想界做出深刻反思與議論。 當我們梳理出著名“赤穗事件”的來龍去脈時,便可知其究竟。
在日本江戶幕府時代,每年年初有一作為慣例的儀式——“救使下向”。 先是由將軍派使臣上京,之后天皇則派御使下京答謝。 元祿十四年3 月14 日(即公元1701 年4 月21 日),赤穗藩藩主淺野長矩奉命擔任“御觸走役”(即接待人員)去接待御使。 然而,他在這一事上深感受到擔任典禮總指導的高家旗本吉良義央的刻意刁難與侮辱,憤怒之下,在江戶城大廊上抽刀殺傷了吉良義央。 此事讓將軍德川綱吉在御使前蒙羞,認為淺野膽大包天,于是在尚未深究事件緣由的情況下,命令淺野長矩即日切腹,而且沒收其領地,斷絕其家名。 事起春天,櫻花絮絮落滿庭,家臣們個個扼腕痛惜主君的謝世,而作為另一方的吉良義央?yún)s沒有受到任何處分。
其實,刀傷武斗事件在淺野吉良沖突的前后都是屢屢出現(xiàn)的,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倘若兩人各因其過錯而得到處罰,事情很可能就一次了結,不復為世人所再次提起。 而實際情況是該事件繼續(xù)發(fā)酵演變,產(chǎn)生了復仇的情節(jié)。 面對幕府的一系列命令,以家老大石良雄為主導的赤穗家臣們先是無血開城,并且試圖向幕府請愿以求重振赤穗藩。 然請愿終是無望,赤穗主君含恨而死,家臣們則淪為四處流蕩的浪人。 于是,元祿十五年12 月14 日(1703 年1 月30 日),大石良雄率四十六家臣夜襲吉良宅邸取其首級。 時已寒冬,白雪霏霏,四十六位武士如愿以償而無怨,浩浩蕩蕩地列隊走到泉岳寺,將吉良的首級祭奠在主君墓前,終為主君復仇雪恥,接著就靜待著官府的處置。 幕府將他們拘禁了幾個月,就于元祿十六年,命令他們集體切腹自殺。 而事件的關鍵節(jié)點就在這里,即四十六士奮不顧身為主君雪恥報忠卻最終被幕府當局處以死刑。
赤穗事發(fā)后,幕府閣老阿部正武滿意而自信地說:“以今世有節(jié)義之士如此,豈不足為國家盛事哉! 是日,將軍御殿受賀,公侯咸朝?!盵1]他將四十六士挺身為主君復仇看成是國家之大幸,足以在社會上立起榜樣,是幕府統(tǒng)治下的一大成就。 然而,或許他意料不到:復仇的硝煙早已消散,卻留下一場曠日持久、著實麻煩的論爭。 這種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形勢足以打破阿部正武的那種自信。
在《赤穗義人錄》的自序中他也寫道:“昔孤竹二子,不聽武王之伐紂,而身距兵于馬前,今赤穗諸士,不聽朝廷之赦義央,而眾報仇于都下。二子則求仁得仁,諸士則舍生取義,雖事之大小不同,然其所以重君臣之義則一也。 是故師尚父不諱以義人稱二子于當時,而其于武王之圣也固無損焉。 室子不諱以義人稱諸士于今日,而于其國家之盛也,亦何妨乎?”[4]我們知道,朱子學者最重性理之學,室鳩巢也不例外,他就以此出發(fā)來考察四十六士處事的內(nèi)心動機,標舉出“重君臣之義”這一點,而認為赤穗義士行為的合法性就在于此。
值得另外關注的是,室鳩巢其實也十分推崇幕府,曾直稱幕府為“七廟”,而擬于天子。 并明確的拒斥過“萬世一統(tǒng)之說”:
凡物有始必有終,此天地之常理也……永祚永年者,理所有也;不亡不死者,理所無也。 故國無興而不亡,人無生而不死,雖三代之盛,更世必亡;雖大德之尊,終年必死……我國以壤地褊小,民俗倥侗,而有尚鬼崇神之教以誘之,民化其教二千余歲,常以天子為神孫而不敢褻。 雖強主迭起,國柄遽移,亦敬而遠之,置諸度外,使無輕重于天下,其所來自者漸矣。 向使上世有禮樂刑政,以開陽明之化,而變奴鬼之俗,則其享國亦當如三代之久耳。 由此觀之,所謂一王之統(tǒng)者,謂是我國風化之所致則可也,若夸此以為圣德之報,至道之應,則恐使中國之人聞之,反生譏議也。[5]
他認為,荒唐愚昧的神道觀念一旦祛魅化,代之以儒家禮樂刑政之開化文明,則萬世一統(tǒng)之說無復可言,幕府比擬天子朝廷可成為當然之常理。 因為三代更替、堯舜禪讓與湯武放伐的情況都是為中國名教所許可的。 顯然,室鳩巢在這里是有意袒護幕府,貶黜皇室,為幕府的統(tǒng)治做辯護。
既然室鳩巢肯定了赤穗藩士聯(lián)合誅殺他藩之主而為主君復仇,又主張居下位之幕府可抗衡于天子朝廷,那么試問以后諸藩主大名是否可以聯(lián)合起來抗衡幕府呢? 這是隱秘在“赤穗事件”中的一個顛覆。 更具體的說,就是要如何看待幕府主導下的整個社會之統(tǒng)治秩序,如何理順君上與臣下的關系與權責。 遺憾的是室鳩巢對事件所引發(fā)的難題并沒有做一實質(zhì)性的回應。
對于這一事件,林鳳岡(1645—1732)曾以詩的形式記了一筆,云:“關門突出蔑荊卿,易水風寒壯士情。 炭啞形衰追豫讓,薤歌淚滴挽田橫。精誠貫日死何悔,義氣拔山生太輕。 四十六人齊伏刀,上天無意佑忠貞?!盵6]這一氣壯山河的寄事抒情詩給予了四十六士以最大的同情。 但在他的《復仇論》里卻是這樣評判道:“竊取經(jīng)傳之義以論之,若以彼之心論之,則不共戴天之仇,以寢苫枕刃復之可也。 偷生忍恥,非士之道也。 然若據(jù)法律以論之,則以法為仇者必誅。 彼雖繼亡君之遺志,然不免以天下之法為仇,是悖警凌上。執(zhí)而誅之,示之天下后世,所以明國家之典也。二者雖不同,然并行而不相悖。 上有仁君賢臣,以明法下令;下有忠臣義士,以抒憤遂志,為法伏誅。 于彼之心,豈有悔哉!”[7]我們對比這兩段話語,可以發(fā)現(xiàn)身處大學頭之職、掌幕府文教的林鳳岡在這一問題上所出現(xiàn)的矛盾心態(tài)。 他在夸贊四十六士是“勇于義”之余,又拎出幕府法律,定之以“悖警凌上”之大罪,認為理當伏法,以絕后患。
我們知道,1611 年江戶幕府頒定武家法律以制約大名,其中主要的三條誓文有:“第一條意為江戶幕府繼承源賴朝以來的武家政治傳統(tǒng);第二條是各藩不準藏匿犯人(1615 年《武家諸法度》的第3 條);第三條為各藩發(fā)現(xiàn)叛逆和殺人者,應迅速追捕法辦(1615 年《武家諸法度》的第4條)。”[8]也就是說,大名如果不履行對將軍所應承擔的義務或違反了《武家諸法度》,將軍有權收回“御恩”,即沒收大名的領地。 林鳳岡所據(jù)的法律也就在這里。 正是在“以彼之心論之”和“據(jù)法律以論之”的這種抉擇中,“暴露了靠理(即忠孝節(jié)義之理)使個人道德與國家規(guī)范連續(xù)起來的朱子學思維在朱子學本家內(nèi)部所藏有的破綻……這一破綻最終又以‘上有仁君賢臣’或‘今幸遇唐虞之世’這種御用學者的口吻被縫合了起來?!盵9]丸山真男(1914—1996)進一步分析:“這一事件同封建主從關系——它是幕府自身據(jù)以確立的基礎——和作為幕府統(tǒng)一政權的政治立場是一種明顯的沖突,同時,它也意味著對把君臣道德與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關系并列的儒家倫理的致命打擊。 這一事件給儒學家所帶來的混亂和困擾實在難以想像?!盵10]
只要是儒者,都會在一定形式上肯定“忠孝節(jié)義”的價值,這是儒學(尤其是當時盛行的朱子學)所固持的觀念。 換句話說,在處理“赤穗事件”這一問題上,“忠孝節(jié)義”是其不可回避的一個價值維度,其所產(chǎn)生的與現(xiàn)實的矛盾也就由此而萌發(fā)。 歸根到底,他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將“忠孝節(jié)義”價值觀合情合理地嵌入到現(xiàn)實的政治秩序中去? 而在他們那里,“忠孝節(jié)義”價值觀顯然已經(jīng)喪失了拷問現(xiàn)實秩序的能力。
荻生徂徠(1666—1728)是德川時代中期的哲學家,他曾撰有《徂徠擬律書》以供幕府參考,其中寫到:“義者潔己之道,法者天下之規(guī)矩也。以禮制心,以義制事。 今四十六士為其主報仇,是知侍者之恥也。 雖是潔己之道,其事亦義。 然限于黨事,畢竟是私論也。 其故,原長矩將軍傷人,已被處其罪,又以侯吉良氏為仇,無幕府之許可,企圖騷動,于法所不許也。 今定四十六士之罪,以士之禮,處以剖腹自殺,則上杉家之愿不空,彼等不輕忠義之道理,尤為公論。 若以私論害公論,此后天下之法無以立?!盵11]荻生徂徠獻上的解決策略是:先肯定浪人的義舉,反對施以斬首之極刑。 但更多的他是要把這種“肯定”推入到私的領域,然后反對以私論害公論,反對把個人道德擴張到政治決斷上,即強調(diào)政治優(yōu)先性。 很明顯,荻生徂徠所持有的立場是所謂的“義士剖腹自殺論”。 這顯然是一個很荒唐的立場,一個人只有成就了一個義舉而得以成其為一個義士,然這個人最終卻只能以一個比較光榮得體的死法來結束自己的義行。 說到底,這個世界還是容不下這個義舉,或者說這個義舉對于這個世界而言是一個“燙芋頭”。 這個世界也無力給予這個義舉以明確的定位和價值評判,豈不哀哉! 因此,“義士是否可以免死? 還是只有死了才能成全其為義士”? 在這些問題上,荻生徂徠只能是會感到窘迫而無言以對的。 他唯一所能抓住的稻草就是:擺出“公”與“私”的二元板塊,想當然的要求“私”無條件地屈從于“公”,從而導演出義士剖腹自殺的說辭來搪塞了事。 而且到后來的《論四十七士事》,荻生徂徠的態(tài)度似乎變得更加堅決明確:“長矩一朝之忿,忘其祖先,而從事匹夫之勇,欲殺義央而不能,可謂不義也。四十有七人者,可謂能繼其君之邪志也,可謂義乎?”[12]指摘不僅長矩之舉為泄私憤是“不義”,就是浪人們的復仇也只是其主君的惡意延續(xù),未能達到真正的“義”。
1.在風險預測的工作中存在沒有規(guī)律、有序開展的問題。風險預測和評估是企業(yè)在經(jīng)營過程中的基礎工作,開展有效的風險預測和評估有利于設計高效的內(nèi)部控制體系。公立醫(yī)院作為國家行政單位被要求必須每年至少做一次風險預測和評估的工作,但是在實際情況中大多數(shù)的公立醫(yī)院都未能開展定期、有效的風險預測和評估的工作。大多數(shù)公立醫(yī)院對風險預測和評估認識不足,不利于建設內(nèi)部控制體系的工作同時降低了內(nèi)部控制體系的工作效率和效能。
對“赤穗事件”的剖判不僅要在學理上給予反思,也要密切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歷史境況乃至政治現(xiàn)實,才有可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由德川氏幕府主導的江戶時代較以往武家政權有很大改變。 我們知道,經(jīng)過1600 年的“關原合戰(zhàn)”,德川家康所率領的東軍大獲全勝,天下已再無勢力能與家康抗衡。 在此后的1603 年,后陽成天皇發(fā)布敕令,家康就被朝廷任命為“征夷大將軍”,宣告其作為鐮倉、室町兩源氏將軍家的正統(tǒng)繼承者,而“德川家康對朝廷的政策是陽尊陰抑主義,形式上尊崇,實際上完全切斷朝廷與政治的聯(lián)系,并竭力加以抑制”。[13]也就是說,德川氏是在“挾天皇以號令天下”,憑借自身的武力優(yōu)勢,借助天皇的傳統(tǒng)權威和地位,從而導出自己受天皇委托的形式所行使的最高統(tǒng)治權,其武家政權成為全國唯一的統(tǒng)治機構。 所以,對朝廷所奉行的“陽尊陰抑”政策是最能夠給予其政權合法性來源的。
前三代將軍家康、秀忠和家光依靠武力和強權政治取得并鞏固“將軍”這一稱號,打擊身為朝廷內(nèi)大臣和豐臣秀吉法定繼承人的豐臣秀賴,通過改易、轉(zhuǎn)封、減封等方式不斷削弱大名的實力,創(chuàng)建德川氏的領國體制,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絕對權力。 同時,以法律的形式嚴格規(guī)定社會各階層所享有的權利地位和相應要履行的職責義務,以法律手段強化武家政權及其統(tǒng)治秩序。 上自天皇、公卿貴族和藩國大名,下至農(nóng)工商階層,都處于將軍德川氏法律制度的控制之下。 因而,江戶時代又是武家政治史上的法制化時代。 這就塑造成了前期江戶幕府的武裝和平。 在此基礎上,從德川家綱和德川綱吉開始,則力推“文治政治”,即“在偃武興文的和平時代,隨著武士由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斗者’轉(zhuǎn)為榻榻米上的‘為政者’,作為武家政權統(tǒng)治思想的武士道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從主要以禪宗為思想淵源、強調(diào)征服天下的‘武斗者之道’的武士道,轉(zhuǎn)向主要以儒家朱子學為思想淵源、強調(diào)治國安邦的‘為政者之道’的武士道”。[14]這種“文治政治”就是要在社會上大力倡導儒教(主要是指朱子學)的文化與價值觀,武士道修養(yǎng)書《葉隱》就具體體現(xiàn)了:將儒教義理作為行為規(guī)范并加以理想化,以此來統(tǒng)一社會的秩序倫理。 宋學經(jīng)過300 多年在日本的傳播之后,在江戶幕府這里得到了廣泛地保護和資助,從而取代之前占主導地位的佛教,并逐漸融合神道和佛教,走向日本化。 而朱子學一落到幕府手里,就被專門提取出“大義名分”觀念,以期規(guī)定嚴格的君臣關系和等級秩序;其天地自然法則和萬古不易的世界觀,對于規(guī)范和穩(wěn)定江戶社會秩序起到很大的作用。
此外,我們可以注意到,德川綱吉和前幾代將軍略有不同在于,他格外重視處理與朝廷的關系:比如給朝廷增“御料”,而一度曾將皇室可支配費用從1 萬石提升到3 萬石。 這種久違的關照,無非是要粉飾以往“幕府壓制朝廷”的不正當性,以正坊間聽聞,給幕府統(tǒng)治樹立正面形象。他在位期間,力推儒教,獎勵忠孝(忠孝即是武家第一要務)、正禮儀,行文治,給予了天皇足夠的尊重。 在這種態(tài)度下,他也就非??粗亍坝瓜屡伞眱x式這種事情。 乃至最后怒不可遏地命令淺野長矩即日切腹,其深感惱羞也是出自于此。 黃遵憲評論到:
逮德川氏興,投戈講藝,專欲以詩書之澤,銷兵革之氣。 于是崇儒重道,首拔林忠于布衣,命之起朝儀,定律令,俾世司學事,為國祭酒,及其孫信篤遂變僧服種發(fā),稱大學頭,而儒教日尊……由是人人知儒術之貴,爭自濯磨,文治之隆,遠越前古。[15]
江戶幕府正是試圖通過倡導朱子學,將國家?guī)胍环N常態(tài)化的軌道上來,鞏固社會統(tǒng)治秩序。 而從武治到文治,這本身就呈現(xiàn)了保障幕府統(tǒng)治合法性之依據(jù)的轉(zhuǎn)變。 而更多可以這樣說,這是江戶幕府對自己過去以武力要挾以取得統(tǒng)治權的歷史的一種不自信與不安,以至于要及時作出轉(zhuǎn)變。
在日本的社會境域下,朱子學的充分發(fā)揚也就是武士道精神的充分彰顯。 然而,幕府沒有想到,在某些情況下,背離國家法律會是武士堅守武士道,盡忠死其長的自然延伸。 因為根據(jù)武士道精神,武士需要把對大名的忠誠置于首位,有絕對義務為主公的冤死復仇,以恢復主公的名譽,也借此彰顯和提升武士自身的榮譽。 如果作為武士的他們沒有盡到這種責任,他們則會負咎而受到社會的責難和棄絕。 因此,武士道的道德倫理有時就必然會與國家法令和公民行為規(guī)范相矛盾。 在赤穗事件中,武士道德準則與幕府法令之間的矛盾是造成緊張局勢的一個重要因素,其所相應引發(fā)的則是德川幕府的政權合法性危機。
再來審度江戶幕府、武士與天皇的微妙關系。
日本官修史書《古事記》中充滿著神話和清晰地皇室譜系。 在編訂此書之際,天武天皇將其視為“邦家之經(jīng)緯,王化之鴻基”[16],而倡導以此垂教后世。 而稍晚編寫的《日本書紀》也帶有明顯的國家歷史之性質(zhì)。 尤其是這兩部著作之間極為相似的“神代卷”部分,是幾經(jīng)傳承而生命力不減。 根據(jù)這些著作對日本上古的描繪和記載:公元前660 年,神武天皇始建王朝,并且以“國王兼祭司”的雙重身份存在著,成其為神權的、典范式的國家領袖。 作為天照大神直系后裔的神武天皇一確立,標志著日本文明的開端和國家的建立。 與之伴隨的是對天皇主權制國體和“一君萬民”之統(tǒng)治體制的強調(diào),并將這些理念深深地融入到天皇的形象中。 其中包含著日本國民的歷史意識以及對自身國家文化的認同感,這是很難為一時外力所抹去的。 縱觀日本的政治史會發(fā)現(xiàn),在日本人的國民意識中——只有武家政權的不斷更迭,而以天皇為代表的王朝卻始終沒有變更,其可能性之機理就在于是。 人們總是愿意返回上古去尋求日本國的精神根源之所在,一旦國家秩序亟需維護時,這一歷史中的精神根源就會滿血迸發(fā)。 這兩部著作堪稱政典,在歷史與神話的結合中肩負著各個時代所賦予它的政治使命。湯因比就曾指出:“歷史同戲劇小說一樣是從神話中生長起來的,神話是一種原始的認同和表現(xiàn)形式——像兒童們聽到的童話和已懂事的成年人所作的夢幻似的——其中的事實與虛構并沒有清晰的界限?!盵17]它們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在發(fā)揮著堅強的作用。
作為江戶時代的開創(chuàng)者——德川家康曾想廢除天皇,卻因遭到臣下們的一致反對而只能使之延續(xù)。 但不管德川氏有沒有意識到,只要天皇及其傳統(tǒng)權威不墜落,總還是會給幕府造成一定的威脅。 這在不遠的南北朝時代就有過先例:在鐮倉幕府統(tǒng)治100 多年后的一段時期,后醍醐天皇和一批“勤皇倒幕”派,其中包括幕府軍中臨陣倒戈的足利尊氏,舉兵推翻了幕府,建立起“建武政權”。 然而好景不長,倒戈有功的足利尊氏在未能如愿以償?shù)乇皇谟琛罢饕拇髮④姟狈Q號的情況下,與后醍醐天皇反目成仇,另擁光明天皇,并建立起室町幕府政權,而后醍醐天皇則潛逃到南邊的吉野,對抗幕府,是為南北朝。
在江戶時代后期,作為西南雄藩的薩摩、長州等在成功進行藩政改革以后,具備了相當?shù)膶嵙?有了覬覦中央權力的野心,但卻遲遲未能行動。 直到依傍上了天皇親政,使他們可以師出有名地向幕府權威發(fā)出挑戰(zhàn),則足以說服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階層。 這固然有其策略上的選擇與考量,但也足以凸顯廣大各階層對天皇之正統(tǒng)性的意識。
如前所談及的,在中世末期,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先后統(tǒng)一日本以后,是通過要挾朝廷以取得他們的封號,以使其更加名正言順的開展其統(tǒng)治。 家康之后的每位德川將軍都要為皇室修復皇宮,提供必要的開支。 但幕府又通過立法嚴格限制朝廷貴族的活動,以維持對他們的控制,天皇和朝廷只是在主持公眾事務儀式上發(fā)揮著扮演角色的作用。 就是在不斷擠壓天皇朝廷活動空間的道路上,幕府一步步去開拓自己的統(tǒng)治局面,包裝自己。
但我們可以看到的另一面情況是,在江戶幕府時代,雖然武家政權很大程度上掌控著國家事務,但天皇朝廷依然是名義上的統(tǒng)治者。 武家政府通常得要求或者脅迫天皇下令,使將軍的統(tǒng)治實現(xiàn)合法化。 這種現(xiàn)象到了江戶后期也是如此。舉例而言,當外敵來襲時,為了與美國講和,并且在締結“日美通商條約”上不給國內(nèi)激進的攘夷派落下口實,1858 年前后,幕府多次上京請示孝明天皇,派助手給朝廷要員講解世界大勢和西方國家的歷史情況,私下里又縱橫捭闔,力求得到原攝政大臣(又稱“關白”)九條尚忠的支持,以期最終得到天皇朝廷的敕許。 天皇最終給予的回復是:締結條約會使“國威不立”,要下決心驅(qū)逐“異人之輩”。 強硬的孝明天皇這次意外地給予了拒絕,一改以往天皇的唯唯諾諾。 其實,對于天皇朝廷來說,幕府也不過是一群“異人”,幕府的盤踞也足以使得“國威不立”。 這一事情的結果不得不令人深思!
唐利國在《武士道與日本的近代化轉(zhuǎn)型》一書中談道:“最初支撐著政治制度變革的倫理,是保持著封建意識形態(tài)本質(zhì)的武士道。 其打破現(xiàn)狀的功能的發(fā)揮,不在于形成了具有近代性的思想,而在于試圖恢復舊秩序的理想狀態(tài)?!盵18]也就是說,本身以職分論為基礎、講求大義名分之理念的武士道是蘊含著飽滿地理想化追求。 而且,由于武士群體在“四民”階級劃分中處于上等地位,特別是在江戶這一和平發(fā)展時代,令其承擔著監(jiān)管國家社會的文職工作,則逐漸培養(yǎng)起有見識的領導力,這使得武士群體又具備了一定的精英主義意識。 “尚武”之一面的弱化和儒家文化的興盛,“無用武之地”的他們開始習讀經(jīng)書,崇尚文化知識。 所以,對于整天和政務周旋的他們來說,江戶幕府的來龍去脈及其統(tǒng)治秩序的運作安排、枝根盤結是了然于胸的。 所以,一到江戶末期,在內(nèi)外壓力下,很快就激發(fā)了他們敦促國家改善政治的責任感,不斷給啟動政治秩序的重建提供精神動力。 而他們要重建秩序,在政治上首先要面對的顯然是理順天皇這一傳統(tǒng)權威與歷代“層出不窮”之幕府的關系。
就是這樣,武家政權不斷更迭,而以天皇為代表的王朝卻始終存在,形成日本政治史上特殊的政治結構——“二重政權”。 這兩種政權時常是以“一隱一顯、一潛在一現(xiàn)實”的狀況存在著,并伴隨著“尊王”與“尊幕府”之間斗爭的張力。在這種張力下,江戶幕府顯然是難以坐定其政權之合法性的,而“赤穗事件”則是在人們無意之中,將這一令幕府難堪的問題給凸顯出來了。 自身基礎不牢固的江戶幕府,總會有危機在前面等待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