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清
“思想史論壇”發(fā)表的第二篇論文,是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黃克武教授有關“中國本部”概念的起源與變遷研究。論文指明這一概念的演變有兩條線索,一則有關元明清以來的地方制度;另一則關乎西語China Proper的多重翻譯。歷史上的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等問題,也纏繞其中。讀此文,不免令人關切:思想史與概念史如何結緣?聚焦于概念能為思想史研究增添什么?
“思想史”重視考察各種范疇、觀念、概念之演變,原是題中應有之義。特殊的是,哲學史、思想史名目之成立,正是各分科知識、學科術語傳入中國之際。由此,按各學科“專史”清理中國古代資源,也大行其道,梁啟超還為之貼上“新史學”標簽。胡適、馮友蘭關于中國哲學史的著作,即是針對中國學問中“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然而,看起來是可取的辦法,在當時已有很多批評,陳寅恪、金岳霖都很不客氣地指出有太多牽強附會之“成見”,實質是遠離“古人學說之真相”。尤有甚者,種種質疑還指向一些核心概念,像傅斯年就認為“哲學”“思想”都不如歷史性的“方術”來得妥帖。
據此也大約可知,思想史之成立,離不開概念;思想史之突破,同樣離不開概念。關鍵是用怎樣的概念,如何用?首先需要應對的是,晚清以降頻頻出現的“新名詞”“新概念”,已成為各學科的基本術語。而且,當日所遭遇的即是“新名詞不能不撰”。王國維就承認,今日講一學,治一藝,“非增新語不可”。說起來,并非中國有此遭遇,現代世界的誕生,伴生的即是語言的轉變。正因為此,這也成為國際學界共同關注的問題??迫卓?Reinhart Koselleck)提出了著名的“鞍型期”理論,以語言乃理解轉型時期歷史的底色。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則“示范”了如何對待現代歐洲早期出現的一些術語。
近些年對思想史的推進,依我的理解,主要表現在由精英思想及經典,轉向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層面;希望擺脫以往“話語”的聲音,也持續(xù)不斷在泛起。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將近代出現的,甚或今日已遺忘的概念,重新拾起。按照王汎森教授的看法,即是要回到岔路還沒有分的時候,尋找“歷史的低音”。
從某種意義上說,概念史研究正是在從事“新名詞”“新概念”的“重訪”。黃克武教授這篇論文關注的“中國本部”,屬今天已不再使用的概念,盡管如此,仍需重視這一概念發(fā)明的路徑,以及如何被人為的方式消解的過程。按照論文的梳理,“中國本部”一詞原為西方作家為了解清帝國而發(fā)明的詞匯,用來說明華夷秩序下本土、藩部與四夷。經翻譯傳到日本后,成為日人解釋中華帝國疆域并合法化本身疆域擴展的語詞。到了清末,此一語詞傳入中國,又影響到國人對“中國”的認定。再到1930年代,開始有學者批評該詞執(zhí)意凸顯中國本部與邊疆之分別,進而引發(fā)顧頡剛與費孝通有關“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爭議。由此可見,聚焦“中國本部”這一概念,能夠大體展現概念史研究之旨趣。像此類能勾勒出重大歷史問題的概念,也不該被“遺忘”,更需要“重訪”。
“中國本部”概念的起源與變遷,只是黃克武教授有關“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觀念及其對東亞地域形成的影響”系列研究之一。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主辦的“思想史論壇”,接下來也會安排專題會議,回應思想史與概念史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