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
故事一開始,先讓我們認識一個群體——“南漂族”。他們與當今的“北漂族”有相似之處,都是為了夢想來到大城市闖蕩的。雖然生活清貧,但他們?nèi)圆煌非蟆把排d”。那股子“崇奢”“好娛”的勁兒,成為他們城市生活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明朝在永樂年間遷都北京后,南京依然保留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翰林院、國子監(jiān)等整套中央機構,其官員級別也與京師相同。但是,南京各機構設員要比北京少得多,其政治地位無法與北京相比。南京官僚機構對知識分子的吸納能力極其有限,而且其官員權力也比北京相應部門同級別官員低得多。因此,時人均把南京官視為閑職,南京也因此成為失意官員的棲居地。
然而,南京政治地位的下降卻帶來了文化地位的提升。很多失意的官員或熱衷于講學布道,或寄情于詞曲歌舞,或迷戀于小說雜談,由此促進了南京文化的繁榮。
晚明時期,很多底層文人離妻別子,來到江南文化發(fā)達的城市謀生。離別的愁苦時時縈繞在他們心頭,他們經(jīng)常居無定所,身心皆產(chǎn)生了一種漂浮無定的感覺。
由于南京文化的繁榮和商業(yè)的發(fā)達,晚明時期一大批下層文人涌向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他們有的是久試不第,有的在南京邊以校書編書謀生、邊準備科考,有的決意舉業(yè),還有的以“山人”自居。這些人除了很少一部分定居南京外,大部分則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晚明時期的南京,“南漂”成為一個很大的群體。
在“南漂”群體中,很多人的內(nèi)心都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他們要靠校書、選文、繪畫等維持生計;另一方面,他們對自己的“南漂”身份又缺乏認同感。如安徽繁昌書生王焯,曾多次參加鄉(xiāng)試,卻“屢科不第”。為了生計,他只身來到南京,從事圖書編校工作。剛到南京時,他心中還升騰著希望,因此眼中盡是美景美色。他在給高湘南的信中說:“離家漸遠,氣體益清,天門晴色,如娥如黛,撩人特甚。比抵秣陵,煙云香藹,山川佳秀,皆詩料也,恨未攜八郎及太白驚人語來耳”但是,客居南京后,由于沒有謀得好的生計,加之久試不第,他心境大變,在《束胡孝廉》中說:“無田可耕,無書可教,萬不得已游乎梓人,為膏火計,博數(shù)緡,隨手即盡,恐此亦非長便之策!”
雖然生活清貧,但“南漂”們卻忘不掉文人的雅興,時時相約飲酒品茶、游山玩水,或是吟詩作賦,或是參加一些結(jié)社活動。在當時許多文人的信札中,就有很多是相約飲酒品茶的內(nèi)容。如七夕節(jié)時,安徽南陵人許以忠就曾邀朋友相聚,在《七夕邀陳都尉》中,他向陳都尉發(fā)出了邀請:“是夕薄陳瓜果,邀公同泛銀河,旁觀仙子,縱不能乞得天巧,披襟浪飲,散發(fā)狂歌,亦一大快事也!”在另一個七夕節(jié),他又主動請求到三山街王世茂處“設瓜李,具壺漿,同乞天巧”。他還曾邀請繁昌人劉養(yǎng)聘把酒共飲:“百草呈芳,群花爭艷,攜一壺來作醉人,弟窗下一禽已在釜中泣矣,敢告輿人,幸即夙駕,毋負此良夜也!”從安徽六安來到南京的張一中也經(jīng)常與友人飲酒唱和,他在《(雨霽)寄虞青霞》中向繁昌人虞邦譽發(fā)出了邀請:“宿雨初晴,小溪新漲,泛米家船,載楊子酒,浩歌一聲,好風送響,素琴三弄,淡月偏宜,洵為煙水幽人,不作風波險客,足下亦同此念否?”實際上就是邀請虞邦譽飲酒娛樂。
晚明時期,士大夫中參禪論道之風頓盛,如李贄、焦竑以及“公安三袁”等都信仰或精通佛學。學界對于底層文人有無向佛之風很少論及。從晚明南京重要書坊車書樓刊刻或王世茂等編纂的信札中,可以看出底層文人的向佛之風也頓為興盛。虞邦譽在一封信札中感嘆道:“仆今年齒發(fā)漸長,自家性命甚了了,五湖煙水之間,將從衲衣而老矣幸法輪大轉(zhuǎn)濟此津涯,異目相與共為用處,悟無生法,龍華會上觀道場勝事也!”在《報徐八石》中,虞邦譽說:“弟頃作閉關計,收視返聽,卻除煩惱,遂不復與當世諸公角雕龍之技?!彼诮o徐八石的另一封信中,向佛之心更是顯露無疑:“于乎茫茫宇宙,疇復為丹砂金粒者,故知此生之皮囊有舍無漏之因緣,難成也!人奈何汩汩根塵中,以為得意,便不知六趣三途無涯苦海,亦常有此受用也!”王焯在一場病后,頓生向佛之心,“始信身為苦本,生是患胎”。他之所以棲身天界寺,固然系窮困所迫,但也與其向佛之心有關。可見,當時一部分文人是極為渴望閑適快意的禪意生活的。
(注: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中國明史研究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