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嫻
(安徽工商職業(yè)學院 經(jīng)濟貿(mào)易學院,安徽 合肥 231131)
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藝理論起源于上世紀 70 年代,這一理論思潮是在人類生態(tài)危機四起、環(huán)境保護及婦女解放運動不斷發(fā)展的社會背景下產(chǎn)生的,是人類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對女性問題和環(huán)境問題的重新審視與定位?!八珜шP(guān)愛、公正和平等的倫理價值,強調(diào)所有生命形式之間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贊同生態(tài)文化的多元性與差異性,反對一切形式的剝削與壓迫,主張必要的社會變革。”[1]生態(tài)女性主義繼承了生態(tài)學理論和婦女解放運動的思想精髓,認為女性與自然存在很大的共通性,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與社會語境下男性與女性的關(guān)系存在著雙重對應,它主動適應社會變革的需求,在婦女問題和人類環(huán)境問題上反對二元對立的一元論思想,主張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應處于平等地位,倡導可持續(xù)發(fā)展、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社會。
川端康成與莫言都是亞洲最具影響力的文學巨匠,都曾榮獲過諾貝爾文學獎。在兩位作家的文學作品里,女性與自然是永恒的話題,兩位作家都塑造了大量經(jīng)典的女性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作家對女性生命意義和生存問題的關(guān)注。本文試以生態(tài)女性主義為視角,對兩位作家的代表作品《雪國》和《紅高粱家族》中的女性人物駒子與戴鳳蓮進行深入比較,通過對比與解析小說人物形象,挖掘兩部作品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內(nèi)涵以及作家在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與自然觀。
以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視角解讀《雪國》和《紅高粱家族》兩部小說時,無不對作品中塑造的駒子和戴鳳蓮兩位女性人物所深深吸引并感動,她們身上都散發(fā)著女性特有的魅力與光輝,她們平凡的一生就是在男性社會中不甘命運的擺弄、勇于生存、頑強抗爭直至將自己生命融入大地母親的過程。
駒子是《雪國》里的第一女主人公,她是一個身世不幸卻美麗潔凈、熱情大方、執(zhí)著堅強的女子。小說里無數(shù)次的形容過駒子的美,并總是把駒子身上的特質(zhì)與大地山林的美緊密結(jié)合,站在杉樹林蔭下微笑的女子倩影“婀娜多姿”;嚴寒的夜幕下趴在窗欄遙望深冬的山色和清寒的星空時,駒子的“這種姿態(tài),不是怯懦,相反的,在這種夜色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強?!盵2]29同樣,《紅高粱家族》里的“我奶奶”戴鳳蓮,是一個貌美聰慧、自由奔放、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旺盛生命力的女性。她有著豐腴健碩的身姿、濃密的睫毛、瀑布一般烏黑油亮的黑發(fā),“雪白的額頭,酡紅的雙頰,暗黑的眼圈包圍著眼睛,眼睛如暈中的明月?!盵3]82她身上散發(fā)著自然的野性魅力和如大地般堅韌頑強的生命力。
在性格塑造上兩位女性都在男性群體中表現(xiàn)出偉大的母性情懷,甚至成為男性命運的引導者。駒子身世卑微貧寒,為了報答三弦琴師傅的收養(yǎng)之恩,當了藝妓,獨自一人撐起師傅家的經(jīng)濟支柱,掙取高額療養(yǎng)費給重病的師傅兒子行男看病;師傅不幸身患肺炎,駒子義無反顧地回到“港市”日夜照顧師傅的飲食起居,一個柔弱的女子,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的女性,卻如大地般胸懷寬廣,散發(fā)著偉大的母性情懷。戴鳳蓮的母性情懷,在小說里表現(xiàn)的更為酣暢淋漓,有著高粱酒坊家族產(chǎn)業(yè)卻身患麻風病的單家父子死后,作為產(chǎn)業(yè)合法繼承人的她,帶領(lǐng)著家族一群男女老少,把全家上下里里外外用高粱酒潑灑三遍消毒,來了個徹頭徹尾的大清掃。她的精明能干、深明大義、寬厚仁愛,征服了家族里的男性長工們,領(lǐng)導著以“羅漢大叔”為代表的長工們重新經(jīng)營起高粱酒坊,開辟家族事業(yè)的新天地。
駒子的命運如同浮萍一般隨波流蕩。幼年時期被賣到東京當侍女,被人贖身離開東京后不到兩年恩主又染病而亡,漂泊到北國后被一位三弦琴師傅收留學藝,但師傅的兒子不幸身患重病,為了報恩,駒子淪落風塵。低賤的出身、凄涼的身世并沒有使她沉淪,反而更加襯托出她身上諸多可貴的品質(zhì),讓人可敬可嘆。面對生活的逆境,她沒有自暴自棄,熱愛讀書,渴望知識,崇尚高雅;即便身處偏遠的山村,仍數(shù)年如一日堅持練習三弦琴,讓男主人公島村都驚訝在這樣的小山村里居然還有人可以把三弦琴彈奏得如此美妙動人;即使淪落風塵,每天回去再晚依然堅持記日記,甚至買不起日記本時自己動手在兩三分錢一本的雜記本上用削尖的鉛筆畫出整齊的橫線;喜愛干凈,把自己臨時寄宿的簡陋閣樓打掃得一塵不染,衣服用品整理得井井有條……駒子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格特質(zhì),給人“潔凈的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的印象。[2]12駒子的這些美好品質(zhì)的背后,顯現(xiàn)出的是她倔強而又堅強的求生意識,雖出身低賤,卻自尊自愛,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雖從事著卑微的職業(yè),卻仍刻苦練習技藝,追求高雅,好強上進。
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多是內(nèi)斂含蓄,溫柔賢淑的形象,而莫言筆下的戴鳳蓮卻與這類典型女性形象大相徑庭,她身上有著一種原始的野性之美,敢愛敢恨、率真自由、英勇無畏。戴鳳蓮出生在農(nóng)村,是典型的封建家庭的產(chǎn)物,從小被母親進行殘酷的裹腳,落得一雙“三寸金蓮”;幼女時期,精研女紅,學習刺花繡草、剪紙描畫;而后在少女花季的年紀,受到父母包辦婚姻的脅迫,嫁給了一個有著麻風病的高粱酒坊主的兒子。戴鳳蓮的婚禮是被兩個滿身散發(fā)著強烈燒酒氣息的中年男人架著走進了“幽暗的堂房”,沒有一個前來慶賀的街坊鄉(xiāng)親,丈夫單扁郎是一個病入膏肓的麻風病人,一只雞爪狀的手連揭紅布罩頭的能力幾乎都沒有,這與她心目中理想的翩翩書生的夫君形象相差太遠,她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剪刀,誓死也不肯與麻風病丈夫同房。強烈的生存意識激發(fā)了潛藏在戴鳳蓮身上的那種剛烈英勇、敢愛敢恨的性格特質(zhì)[4],以至于面對絕望的婚姻,她敢于在高粱地里與土匪野合;面對貪婪無情的父親,她敢于和自己的娘家斷交;面對情人的不忠,她敢于與土匪頭目花脖子姘居已示報復;面對敵軍的侵略,她敢于號召大伙團結(jié)起來為死去的羅漢大哥復仇。
駒子與戴鳳蓮都渴望真摯的愛情,渴望擁有自由幸福的婚姻生活。面對命運的不公,她們都表現(xiàn)出了頑強不屈的抗爭精神。駒子幾番淪落紅塵,但不幸的遭遇并沒有讓她屈服,反而讓她更加渴望真愛,熱烈地追求真愛;戴鳳蓮寧肯用剪刀了斷自己,睡在夫家房外的院子里,也不屈從于父母包辦的病態(tài)婚姻。駒子以每天刻苦練習琴技、追求藝術(shù)的精湛來抵抗自己卑賤的出身,她對島村說“如果環(huán)境允許,我希望自己可以活得更干凈一些”[2]143;戴鳳蓮在接親的路上,被一群抬轎的轎夫戲弄,甚至被轎夫顛轎顛到了嘔吐,卻絲毫沒有服軟,寧肯咬著嘴唇喑喑哭泣以示反抗,也不肯低頭滿足轎夫們無禮的戲謔要求。駒子對收留并教養(yǎng)自己的師傅是心懷感恩之心的,但她并沒有屈從師傅的婚姻安排,嫁給自己不愛的行男,以再度從藝掙錢報恩的方式來抵擋男權(quán)意志對自己命運的安排。當戴鳳蓮回到娘家,告訴父母自己的丈夫果真是個麻風病人時,父親仍然逼迫她回到那個名存實亡的夫家,為的就是她的高粱酒坊主的公公答應了給她家一頭大黑騾子,她以絕食的方式對父權(quán)家庭的無情與冷酷進行無聲的反抗,她的父親居然給了她一巴掌并對她說出“你不要跟我裝聾裝啞,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單家的鬼,戴家的墳里沒有你地盤”[3]110這樣絕情的話語,最后戴鳳蓮破口大罵、放聲大哭,以剛烈的姿態(tài)對封建重男輕女思想進行激烈的反抗。這兩位女性人物身上所具有的不屈服命運安排的性格特質(zhì)及女性身上難能可貴的斗爭精神在作家的筆下被描繪得栩栩如生。
小說里,駒子與山林、戴鳳蓮與高粱地都有著難解難分的深厚情緣。在川端康成筆下,遼闊的山野、郁郁蔥蔥的山林、潺潺流動的溪水,色彩斑駁的樹影,這些自然的姿態(tài),猶如一面鏡子,無時無刻不映照著駒子的美麗與靜謐。在雪國這樣一個遠于都市之外,有著獨特自然風貌的偏遠山村,溫泉旅館房間窗外的山巒、筆直的杉木樹林、旅館后山上蜿蜒的小路、映照在鏡中的雪山的顏色,這些自然的風貌都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而又純凈的美。正是因為駒子在這樣的一種自然環(huán)境里生長生存,駒子的美與自然的美融為一體,對駒子的情與對自然的愛合二為一,這些無不都充分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審美觀?!按ǘ丝党傻纳鷳B(tài)女性主義審美觀念將讀者的審美視野引向生機盎然的自然和秀美多姿的女性,引導讀者重溫女性與自然的完美交融,感受人與自然的親密無間,從而凈化人的心靈?!盵5]莫言不吝筆墨地在小說里詳細描繪著“高密東北鄉(xiāng)”那片土地特有的人情風貌,尤其對那片高粱地反復進行深情地歌頌,“我奶奶”戴鳳蓮擺脫了單家父子的買賣婚姻,領(lǐng)著高粱酒坊的長工們重新開辟家族新生活時,“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亮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3] 117自然象征著女性的生命力量、象征著女性頑強的生存意識和蓬勃向上的斗爭精神,高粱與人的思想意志、民族英魂合二為一,女性的美與人格光環(huán)被作者深深融入到這片熱土地上,形成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作家以自然的視角關(guān)照女性,通過對女性承擔苦難、向往自由、回歸自然追求幸福生活的描繪中“完成了其對于沖擊傳統(tǒng)女性道德、追求女性解放、女性主義自由意識的謳歌與贊美?!盵6]
從生命倫理角度來看,川端康成的生命價值觀深受日本傳統(tǒng)美學“物哀”思想的影響,《雪國》里的男主人公島村也許就是作者自己的代言人,他熱愛自然,追尋自然之美,憐愛并感動于駒子以及一切自然生命力量帶給他的震撼,但同時他又時常感慨生命的無常,甚至對于死亡,他也認為是一種終極之美。他由衷地欣賞駒子面對自己低賤命運時表現(xiàn)出的不屈的生命力量,面對駒子對未來的憧憬,為自己的理想生活所做的一切努力和抗爭,他給予了深刻的同情,并被這種頑強的生命力量所深深感動,但這同情與感動的背后更多的是含有一種悲觀與消極色彩,認為駒子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翱瓷先ニ欠N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xiàn)在已隱藏在淳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2]28女性的生命力量無疑是帶給川端康成一種持久的感動的,也是他發(fā)掘美、創(chuàng)造美的源泉,但在女性生命價值的意義上,川端康成表現(xiàn)出了一種悲觀傷感的虛無主義思想。
莫言筆下的女性展現(xiàn)出了最生動原始的生命力,她們的生命多在生與死、血與淚、悲與喜、愛與恨中徘徊,富有生生不息的自然野性魅力。莫言認為自然萬物皆有靈性,人應該在自然大地的懷抱里自由地生長,人的生命價值應與大地母親的生命價值合為一體,相互給予力量。小說《紅高粱家族》里,“我奶奶”戴鳳蓮以及我的祖輩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那邊土地上生存生育,與那片土地一起自由地蓬勃生長,一起奮勇殺敵,女性的生命價值猶如大地母親般被莫言深情地歌頌、虔誠地敬仰,她旺盛的生命力量深深流淌在人們奔騰的血液里,滋養(yǎng)著被它養(yǎng)育的莊稼和百姓們。莫言由衷地欣賞女性追求美好愛情和自由幸福生活時所表現(xiàn)出的奮不顧身、英勇無畏,這種對自然和女性力量的贊美和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正是莫言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的深刻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