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及其當代價值意蘊

薛俊強 吳大娟

摘要：恩格斯超越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關于貧困問題的經(jīng)驗主義研究范式，從無產(chǎn)階級立場出發(fā)全面剖析“濟貧法”的社會基礎和歷史前提，揭示“濟貧法”遮蔽了資本剝奪勞動的本質，捍衛(wèi)了底層勞動者的根本利益。恩格斯將“濟貧法”體系下的貧困問題置于特定的社會階級結構和制度框架加以考量，對以私有制和雇傭勞動為核心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給予深刻批判。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構成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思想資源，深入研究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本質的揭示與批判，有助于辨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及其剝奪本質，澄清新自由主義與全球貧困的內在關聯(lián)，可為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改革和深化反貧困社會治理提供以勞動者為本位的發(fā)展思路與價值導向。

關鍵詞：恩格斯;英國濟貧法;貧困;新自由主義批判;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

中圖分類號：A81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502（2021）06-0048-13

錯綜復雜的流民問題、失業(yè)現(xiàn)象、價格革命和輿論高壓迫使英國率先開啟西歐資本主義世界濟貧歷史的先河?！皾毞ā钡某雠_，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英國社會轉型帶來的陣痛，但偽善的救濟意圖及實施原則使“濟貧法”能夠發(fā)揮的成效十分有限。恩格斯從經(jīng)濟社會史的研究視角出發(fā)，全面批判“濟貧法”，揭示資本主義剝奪本質并堅決捍衛(wèi)底層民眾的根本利益。重溫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對于辨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實質和批判新自由主義，對當代中國深入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與反貧困社會治理有著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

一、英國“濟貧法”的歷史緣起

英國“濟貧法”走過三個世紀之久的“車程”，在人類濟貧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中世紀以宗教慈善救濟為主的濟貧格局初步奠定了濟貧制度的雛形;都鐸王朝時期的英國政府以法典形式進行濟貧，世俗政府力量的介入逐漸勾勒出“濟貧法”的藍圖;維多利亞時期雖實施嚴格的“院內”救濟，但無法從根本上否認“院外”救濟和貧困不斷擴增的事實。20世紀中后期，英國濟貧法令行將壽終正寢，大英帝國趁機另辟蹊徑，開始建立全方位的現(xiàn)代社會保障制度。

（一）中世紀時期：宗教慈善救濟初步奠定英國濟貧體系的雛形

當流民大軍日漸伸展的棱角還未傷及英國新貴的統(tǒng)治、世俗政府力量還未進入濟貧軌道時，宗教慈善救濟出于教義熏染和人道關懷，成為中世紀英國濟貧事業(yè)的中堅力量?；浇坛珜У拇葠?、行善和來世教導推動了分散的慈善救濟和私人救濟。為了接濟底層貧民，一些慷慨無私的富有者將自己的部分財產(chǎn)捐助給社會慈善機構，或者直接集資建立救助協(xié)會。喬治·雪莉爵士在16世紀末的饑荒中，每日在家門口救濟500饑民[1]。德國知名學者維爾納·格茨指出：“在那個‘國家’還沒有社會政策的年代，除了對靈魂的關懷和教育以外，修道士的第三個任務就是社會方面的：社會救濟?！盵2]宗教慈善救濟在很大程度上承擔了國家和政府的濟貧責任，在賑濟貧民和維護社會穩(wěn)定上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此外，由基爾特①、手工業(yè)者、商人行會及慈善醫(yī)院提供的組織性社會救濟也極大地彌補了宗教慈善救濟的空缺。

中世紀時期，英國底層貧民的生活境況令人觸目驚心，但世俗政府力量始終在“濟貧會議”中處于“缺席”狀態(tài)，因而只形成了以宗教慈善救濟為主導，以私人分散救濟、基爾特和商業(yè)行會組織性救濟為重要補充的濟貧格局。此時英國社會救濟的模式、比例和成效帶有極大的隨意性和自發(fā)性，但宗教慈善對濟貧事業(yè)的介入初步奠定英國濟貧體系的雛形，同時也敲響了“濟貧法”出臺的警鐘。

（二）都鐸王朝時期：世俗政府干預救濟逐漸勾勒出濟貧體系的藍圖

都鐸王朝時期，修道院大量拆毀，“羊吃人”圈地運動熊熊蔓延，價格革命傷及全歐，貧困人口再度激增，現(xiàn)實的一切都仿佛被吞噬在由凌亂的乞丐和數(shù)以百萬的流民大軍組成的洪流當中。軟弱自發(fā)的宗教慈善救濟日益不敵不斷擴增的赤貧人口，都鐸王朝英國政府作為權威代表，無奈之下開始干預濟貧，承擔必要的救濟責任。

15世紀末和整個16世紀，西歐到處都充斥著懲戒流民的血腥法律。在英國，這種立法是在亨利七世時期開始的[3]843。1495年，英王亨利七世頒布《反對流浪和乞丐法令》，明文規(guī)定政府、警察和官員必須盡職履責大力逮捕流浪漢，被抓捕的身體強壯的流浪者要戴腳枷三晝夜，接受鞭笞并遣送原籍，如再次被抓獲則關押六晝夜。1531年，亨利八世在位期間，英國規(guī)定濟貧官吏應對管轄區(qū)內急需救濟的流民予以登記，發(fā)放行乞資格證允許流民在指定區(qū)域內乞討。但體格健壯的流浪者則被綁在馬車后面，接受鞭打直至遍體流血為止，然后發(fā)誓回到原籍或最近三年所居住的地方去“從事勞動”[3]843。愛德華六世期間，主奴關系嚴重對峙，頒布的各項濟貧法令老調重彈，不但絲毫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懲治流民的力度：奴隸若逃亡十四天則被判為終身奴隸，并用燒紅的鐵器在臉頰或額頭的位置上打上“S”字樣的烙印，以便和其他奴隸作一區(qū)分。1601年，在汲取以往濟貧經(jīng)驗的基礎上，英國政府出臺了《伊麗莎白濟貧法》，標志著英國進入“舊濟貧法”時代?！芭f濟貧法”對治安法官和濟貧監(jiān)督官的權利職責，濟貧基金的征繳、管理及使用等問題做了詳細而嚴苛的規(guī)定，并提出分類救濟和區(qū)別對待原則，主張實物救濟與勞動救濟相結合、社會救濟與個人自助相補充。政府應對有勞動能力者提供就業(yè)幫扶和技能培訓，對喪失勞動能力者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和住所，并對患者提供醫(yī)療救濟。

都鐸王朝時期，英國政府對貧民的救濟逐漸從依靠建立在宗教基礎上的教會救濟，轉變?yōu)橐揽拷⒃诿褡鍑邑熑卫砟罨A上的政府救濟[4]。盡管此時官方出臺的各項法典仍帶有強烈的懲罰性色彩，但英國正逐步實現(xiàn)濟貧實施主體由教會到世俗國家及其政府的轉變，表明“看得見的手”主動干預救濟以遏制“看不見的手”指揮下的濟貧失序狀態(tài)。這是英國在濟貧事業(yè)上的覺醒和跳躍，也標志著“濟貧法”由雛形逐漸演變?yōu)檩喞逦呢毨е卫硭{圖。

（三）維多利亞時期：“新濟貧法”出臺及整個濟貧體系的沒落

維多利亞時期被標榜為大英帝國的“日不落時期”，但此時的英國卻充斥著比中世紀和都鐸王朝時期更為嚴重的赤貧?？此乒怩r亮麗的“日不落帝國”實際上是水火不容的兩極世界：一極是新興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一極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底層貧民，“奇跡般的生產(chǎn)增長與大眾幾成餓殍的現(xiàn)象并存”[5]70。面對此起彼伏的貧民反抗和工人罷工，英國政府不得不“修補”千瘡百孔的舊“濟貧法”，以出臺新“濟貧法”令來延續(xù)眼前的繁榮。

1834年8月，英國政府出臺《濟貧法修正法案》，又稱《新濟貧法》，該法案的頒布實施標志著英國正式進入新“濟貧法”時代。新法令幾乎全盤接受馬爾薩斯等人的觀點，在救濟標準、施救程序、濟貧對象等方面制定了十分嚴苛的規(guī)定。為節(jié)省濟貧支出，激發(fā)貧民自助意識，減少對政府救助的依賴，《新濟貧法》實施“劣等處置”和“濟貧院檢驗”原則。“劣等處置”原則旨在降低救濟水平至有工作的勞動者生活水平以下，以此刺激貧民勤奮工作，早日走出濟貧院回歸正常就業(yè);“濟貧院檢驗”原則意味著濟貧對象必須進入濟貧院才能獲得救濟。但院內救濟數(shù)量有限且申請程序極為復雜，貧民進入濟貧院要接受嚴刑拷打，被貼上“犯罪”的標簽，并終身剝奪人身自由和政治權利，每天過著慘淡無光的非人生活。1946年《國民保險法》和1948年《國民救助法》相繼出臺，標志英國“濟貧法”走向歷史終結，以往各項濟貧法令行將就木，英國對此自豪地宣稱進入福利國家建設行列，號稱對每一位國民實行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保障。

二、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及空想社會主義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

19世紀是英國社會結構全面轉型的時代，工業(yè)革命在為英國帶來世界頂級榮耀的同時，也悄然埋下了蘊含階級沖突和社會革命的種子。如何安置大量有勞動能力卻無處謀生、四處流浪的貧民，是當時英國感到最為棘手和緊迫的難題。面對貧困人口爆炸型增長的態(tài)勢，幾經(jīng)修訂的“濟貧法”黯然失色，濟貧成效微乎其微，這一度招致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和英法社會主義者的批評與質疑。人們開始反思“濟貧法”究竟是賑濟所謂“值得救濟者”的社會福音，還是懲戒所謂“不值得救濟者”的法律工具。

（一）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

古典經(jīng)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從自由競爭的視角，批判英國“濟貧法”侵害了勞動者和雇傭者的自由權利。他指出：“一個窮人所有的世襲財產(chǎn)，就是他的體力與技巧。不讓他以他認為正當?shù)姆绞?，在不侵害他鄰人的條件下，使用他們的體力與技巧，那明顯地是侵犯這最神圣的財產(chǎn)。顯然，那不但侵害這勞動者的正當自由，而且還侵害勞動雇傭者的正當自由?！盵6]斯密指責“濟貧法”是典型的限制自由競爭的制度，它以極具誘惑的補貼政策使勞動者與外部市場隔絕，只能固定在封閉狹隘的生產(chǎn)活動領域中，這正是限制勞動者天賦自由和正當權利的證據(jù)。斯密主張勞動和資本應在不受任何束縛的條件下自由流動和充分使用，只有在自由競爭的狀態(tài)下，由職業(yè)性質差異引發(fā)的工資及利潤的不均等才會逐漸消失，國民財富才會有所增加。

馬爾薩斯根據(jù)人口原理也向“濟貧法”發(fā)起猛烈抨擊。他認為，呈幾何比率增長的人口數(shù)量會大大碾壓呈算術比率增長的食物數(shù)量，如果不加限制地任由人口增長，便會出現(xiàn)食物短缺和貧困加劇的現(xiàn)象。而“濟貧法”存在“根本觀念的錯誤”，對窮人毫無節(jié)制地救濟，只會便于他們繁衍后代，使多出的“剩余人口”擠占獨立勞動者的食物份額。更嚴重的是，增加窮人對社會救濟的依賴，使他們不以喪失自立能力和陷入貧困為恥辱，反而以游手好閑和接受救濟為常態(tài)，這必定會沖淡勤儉節(jié)約、獨立自強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據(jù)此，馬爾薩斯得出結論：“如果根本就沒有頒布濟貧法，雖然非常貧窮的人也許要多一些，但從總體上看， 普通人卻要比現(xiàn)在幸福得多?！盵7]大衛(wèi)·李嘉圖根據(jù)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工資理論，得出了與馬爾薩斯高度一致的結論。他斥責“斯品漢姆蘭”②法令對低收入勞動者進行工資補貼，違背了自由競爭狀態(tài)下的工資法則，“工資正像所有其他契約一樣，應當由市場上公平而自由的競爭決定，而決不應當用立法機關的干涉加以統(tǒng)制”[8]88。現(xiàn)行的“濟貧法”使貧困趨于惡化，“修改濟貧法的任何計劃， 如果不以廢除它為最終目標， 都是不值一顧的”[8]90。

綜上，以斯密、馬爾薩斯和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圍繞各自的經(jīng)濟學說展開對“濟貧法”的批判。他們認為對貧困人口的救濟實際上侵犯了個體自由及財產(chǎn)權，個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憑借勞動獲取生存資料，那些勤儉節(jié)約的人通過積累財產(chǎn)最終成為有產(chǎn)者，能夠雇傭剩余勞動力從事生產(chǎn)。勞動者的工資報酬受自由競爭的自然法則的支配，始終保持在維系勞動者本人及其家屬基本生存的水平上。在這幅略顯樸素的經(jīng)濟學圖譜中，貧困變成現(xiàn)代社會不可或缺的要素。任何試圖以非市場的方式消除貧困的做法都違逆了市場體系的自然法則，都應該被取締。在究竟是維護作為出發(fā)點的個人生命安全、價值和尊嚴，還是崇尚自由競爭及財產(chǎn)安全的兩難抉擇上，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淪為財產(chǎn)及其所有者的辯護士。正如安東尼·阿巴拉斯特所言：“從歷史上來看，自由主義經(jīng)常與針對窮人的冷酷無情的態(tài)度和政策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冷酷部分是來自于更早時期的新教教義的遺產(chǎn)，但是它被古典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學賦予了‘科學的’正當性?！盵9]卡爾·波蘭尼同樣指出，政治經(jīng)濟學將統(tǒng)治市場經(jīng)濟法則置于自然本身的權威之下，這種自然主義因素從此縈繞在社會思想的左右[5]108。

（二）英法空想社會主義對貧困問題的批判

英國“濟貧法”改革使貧困問題一再升溫，并迅速成為18、19世紀西歐社會輿情的焦點，英法空想社會主義者也參與這場“論戰(zhàn)”并發(fā)表了不同見解。早期16、17世紀空想社會主義者如莫爾、康帕內拉、溫斯坦萊和德國閔采爾，已敏銳洞察到資本主義史前時代的弊端并積極進行揭露，但對未來社會的暢想明顯帶有強烈的平均主義和濃厚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

18世紀，摩萊里在其被譽為“共產(chǎn)主義法典”的代表作——《自然法典》里，將私有制視為萬惡之源并對其進行無情鞭撻，他認為公有制才是符合人性和實現(xiàn)未來理想社會的合理制度。摩萊里以立法的形式探索了實現(xiàn)以公有制為基礎的共產(chǎn)主義的三項原則，恩格斯稱之為“直接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10]。法國大革命時期平等派運動的革命領袖巴貝夫創(chuàng)造性地將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作為實踐問題提出來，并強力主張幫扶底層貧民，呼吁勞苦群眾團結起來以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資產(chǎn)階級政權，建立“共同勞作、共同享用”的平等共和國。18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者能夠擺脫文學化的表達手法，開始從社會制度和階級斗爭的概念出發(fā)理解社會剝削和不平等現(xiàn)象。

19世紀初，隨著資本主義統(tǒng)治地位的逐步確立和世界市場的擴張，貧困人口急遽擴增。以圣西門、傅立葉、歐文為代表的英法社會主義者致力于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的同時，構建一個沒有剝削、沒有苦難的理想社會。作為“工人階級代言人”的圣西門認為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改造迫在眉睫，“利己主義這個人類的壞疽侵害著一切政治肌體，并成為一切社會階級的通病”[11]。他主張大興實業(yè)，以才能和貢獻作為分配尺度，進而消除貧困實現(xiàn)社會和諧。傅立葉在批判性地汲取法國啟蒙學者思想的基礎上，從消除腦體差異和城鄉(xiāng)差異的視角對構建共產(chǎn)主義社會作出了進一步探索。歐文認為：“私有財產(chǎn)是貧困以及由此而在全世界造成的無數(shù)罪行和災難的唯一原因?！盵12]“濟貧法”產(chǎn)生的影響和實效與其動機是背離的，社會的良性運轉必須用一種“預防犯罪和塑造人類性格的制度”來取代“濟貧法”制度，這種制度用來為公眾謀取福利比任何現(xiàn)存法律都更有效。

綜上，英法空想社會主義從16世紀至19世紀30、40年代始終貫穿著與私有制作斗爭、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核心主題。他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和對消除貧困的探索，提出了許多天才性的設想，這對于引領后來的無產(chǎn)階級運動和指導科學社會主義的創(chuàng)建具有不可磨滅的歷史功績。但空想社會主義最終未能帶領無產(chǎn)者走出貧困的淵藪，原因在于他們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構建流于“空想”，經(jīng)不起實踐的檢驗。在缺乏科學理論指導的情況下，僅僅憑借直覺判斷和主觀臆想來設計未來世界，注定是一條不歸路?？傊瑲v史的局限性和階級的不成熟共同使其思想走向破產(chǎn)，這也決定了他們只能曇花一現(xiàn)。

三、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本質的現(xiàn)代性透視

作為無產(chǎn)階級解放的引領者、馬克思主義反貧困理論的開拓者之一，恩格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反思鄉(xiāng)村農民和城市工人的貧困問題，英國“濟貧法”改革也引起了恩格斯的廣泛關注及批判。

（一）恩格斯對“濟貧法”體系下貧困現(xiàn)象的本質剖析

首先，恩格斯揭示以英國為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的貧困是“制度性貧困”。城市和鄉(xiāng)村無產(chǎn)階級貧困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制度，而非貧民自身墮落或濟貧法令執(zhí)行不善。工業(yè)革命使英國國力扶搖直上，“英國人的‘國民財富’很多，他們卻是世界上最窮的民族”[13]60。面對物質積聚與赤貧擴增的二律背反，很多英國人百思不得其解。恩格斯在其第一篇經(jīng)濟學力作《國民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中，旗幟鮮明地批判“政治學沒有想去檢驗國家的各個前提本身;經(jīng)濟學沒有想去過問私有制的合理性的問題”[13]57。以往的古典經(jīng)濟學家極力掩飾資本主義制度的弊端并絞盡腦汁為之辯護，國民經(jīng)濟學沒有給人，尤其是窮人應有的地位?！半S著它的出現(xiàn)，一個成熟的允許欺詐的體系、一門完整的發(fā)財致富的科學代替了簡單的不科學的生意經(jīng)?！盵13]56在資本層層包裹的現(xiàn)代市民社會當中，磅礴的“產(chǎn)業(yè)后備軍”在貿易、分工、機器、競爭的裹挾下，被迫陷入充斥著普遍貧困的深淵之中，工人變成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工廠變成資本家利益糾紛的戰(zhàn)場。在1892年德文版《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第二版序言中，恩格斯再次強調：“工人階級處境悲慘的原因不應當?shù)竭@些小的弊病中去尋找，而應當?shù)劫Y本主義制度本身中去尋找……這個制度使文明社會越來越分裂，一方面是一小撮路特希爾德們和萬德比爾特們，他們是全部生產(chǎn)資料和消費資料的所有者，另一方面是廣大的雇傭工人，他們除了自己的勞動力之外一無所有。產(chǎn)生這個結果的，并不是這個或那個次要的弊端而是制度本身?！盵13]368可見，恩格斯從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設計安排和運作規(guī)律上剖析無產(chǎn)階級貧困現(xiàn)象，意在說明包括貧困在內的一切資本主義亂象，如經(jīng)濟危機、工人失業(yè)、生產(chǎn)過剩、無政府狀態(tài)等并非是單個因素孤立作用的結果，從本質上講是資本主義制度運行的必然產(chǎn)物，只有從社會制度上正本清源，才能徹底根除資本主義的絕對貧困。

其次，恩格斯揭示隱匿于“濟貧法”背后濟貧意圖及其實施原則的偽善性。他指出英國政府實際上并非抱著誠摯的濟貧初心，濟貧委員利用手中的“獨裁和集權”配合精心設計的法令，將勞動者變成一無所有的貧民，將濟貧院變成“巴士底獄”，將“濟貧法”變成懲戒貧民的法律工具。這一切“實質上是把窮人當做犯人，把習藝所當做懲治犯人的監(jiān)獄，把住習藝所的人當做不受法律保護的、喪失人類尊嚴的、討厭的、令人憎惡的對象”[13]488。恩格斯并非就“濟貧法”某個條例展開批判，而是將批判的靶向直指“濟貧法”背后遵從的“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虛偽原則。英國政府及濟貧委員不是嚴格按照法律條文，而是按照法律精神來對付窮人。“一切現(xiàn)金或生活資料的救濟都取消了;只保留一種救濟方式，即把窮人收容到已經(jīng)在各處迅速建立起來的習藝所里去……為了使窮人只是在萬不得已時才去請求救濟，為了使他在決定請求救濟以前自己先盡到最大的努力，馬爾薩斯的信徒挖空心思把習藝所變成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居留地。那里的伙食比最窮的就業(yè)的工人吃的還要差，而工作卻更繁重?！盵13]487“濟貧法”實際上是資產(chǎn)階級慰藉良心的令人炫目的裝飾，其根本意圖在于懲戒貧困，激發(fā)無產(chǎn)者的自助意識，削減貧民對國家救濟的依賴。現(xiàn)實的一切都變成為資本增殖服務的奴仆，工人喪失了作為人的起碼尊嚴和價值，沒有任何生產(chǎn)生活資料來源，自由地一無所有。因此，恩格斯指出，從“新濟貧法”實施的效果來看，只能得出“當前的社會關系是糟糕透了的”結論?！皾毞ā辈坏z毫沒有緩解貧困，反而將赤貧“定格”為英國市民社會“紀律化”“永久化”的“現(xiàn)實圖景”。

最后，恩格斯揭示英國“濟貧法”制度下貧困輻射范圍的廣泛性。根源于資本主義制度的貧困絕非簡單的“物質貧困”或“單一貧困”，而是表現(xiàn)為交織著教育貧困、醫(yī)療貧困、就業(yè)貧困、自由和尊嚴貧困的“整體貧困”。在居住環(huán)境上，資本家富麗堂皇的高樓別墅與城市街角臟亂差的貧民窟形成鮮明對比，城市工人的居住地“到處是垃圾，沒有排水溝，也沒有污水溝，有的只是臭氣熏天的死水洼”[14]307。在飲食條件上，住習藝所的貧民得到的食品，大多是資產(chǎn)階級丟棄的變質垃圾，缺乏道德的商販經(jīng)常叫賣摻假或有毒的食品，沒有任何收入的家庭只能給小孩兒喂食燒酒或鴉片以此充饑。在衛(wèi)生健康問題上，工業(yè)發(fā)展產(chǎn)生的有害氣體和受污嚴重的水源大量向貧民窟排放，工人生存條件極度惡化，各種細菌病毒滋生并廣泛傳播，致使很多貧民不幸患上肺結核、傷寒病、英吉利病、熱病、佝僂病等無藥可救的絕癥。工人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收入去醫(yī)院診治，只能求救于收費低廉的“江湖醫(yī)生”或“害多利少的假藥”，要么就在家中靜候死亡的宣判。在教育層面上，工人階級可以就讀的學校寥若晨星，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上日校，宗教學校原則上只對本教教徒的子女開放，并且傳授的都是各種難以理解的教條和教義。除此之外，“一切貧困”還表現(xiàn)為除“物質貧困”之外的“精神貧困”?！爸灰切┦构と说赖聣櫬涞脑虍a(chǎn)生了比平常更強烈更集中的影響，工人就必然會成為罪犯?！盵13]443那些失去工作、極度空虛的工人毫無節(jié)制地酗酒，使自己沉浸在酒精帶來的快樂中，他們開始縱欲，以各種極端的方式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肆意地追求享樂，極度沉溺于短暫的快感之中。恩格斯指出“新濟貧法”帶來的唯一結果，就是“新法律的殘酷只是激起了人民的極端憤怒……赤貧者……得不到任何救濟了。農業(yè)區(qū)的貧困每年都在加劇。人們過著極端貧困的生活?！盵14]551

恩格斯克服了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和英法空想社會主義關于貧困問題的非歷史性理解。前者將貧困視為市場經(jīng)濟自然法則作用的結果，后者雖積極探索消解貧困的方法，但流于“空想”始終無法找到消除貧困的主體力量和現(xiàn)實路徑，這決定他們對未來理想世界的構建都將歸于失敗。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折射出他對18、19世紀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后果的辯證圖解和深刻省思。結合19世紀資本主義大轉型時期的特殊思想語境，恩格斯對以英國為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的貧困作出了科學闡釋，他所剖析的對象并不是被卷入自由市場出賣自身勞動力的赤貧者，而是由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催生的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濟貧法”只是加深貧困的一個重要方面，貧困的社會根源在于不合理的資本主義制度。資本逐利的秉性使貧困以“鐵的必然性”存在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全過程中。唯有打破市場崇拜的固化邏輯，克服資本偽善的一面保留其“偉大的文明面”，才能真正實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解放和每個人自由全面發(fā)展。

（二）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批判的三重價值意蘊

恩格斯從現(xiàn)代性場域與理想性愿景的互動張力出發(fā)，將“濟貧法”批判的“瞳孔”聚焦于對貧困性迷霧的“祛魅”和資本主義剝奪本質的揭示上。以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為契機，恩格斯超越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和英法空想社會主義關于貧困話語的歷史譜系，實現(xiàn)了對資本主義社會貧困本質的科學剖析，充分彰顯了馬克思主義面向底層勞苦大眾的鮮明價值立場。

第一，恩格斯超越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關于貧困問題的經(jīng)驗主義研究范式，深刻揭示出造成資本主義貧困的制度性根源?！柏毨В拖衩滥菢?，只存在于注視者的眼中?！盵15]如何解釋和克服富裕條件下的貧困，英國的輝格黨試圖從谷物法和土地壟斷中尋求答案;托利黨妄想從自由競爭的角度澄清貧困真相;空想社會主義者蜷縮在既定的法權關系領域，以為只要實行財產(chǎn)公有，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貧困。資產(chǎn)階級服膺的馬爾薩斯、李嘉圖等自由主義古典經(jīng)濟學家，將貧困視為任何人類力量都無法消滅的“自然規(guī)律”，并主張對窮人嚴加懲戒。上述各類“反貧困學說”并未跳出資本邏輯的前提性預設，只是采取了一些零敲碎打、小修小補的方式來改造工人，使其被動適應資本邏輯。與此相反，恩格斯在探究“濟貧法”制度下貧困問題生成的根源時，堅持從現(xiàn)實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出發(fā)，并緊緊圍繞資本主義純粹利己的內在性原則和私有制歷史運動的外在化原則兩大向度，對當時英國社會存在的普遍貧困作出了科學判斷。關于無產(chǎn)階級貧困現(xiàn)狀的考察，恩格斯從未背離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階級結構和制度框架，他既考慮到了貧困生成的歷史緣由，又關照到了產(chǎn)生貧困的現(xiàn)實因素。以往理論家和經(jīng)濟學家囿于階級偏見無法對貧困作出客觀合理的闡釋，但恩格斯之所以破解了這道關于貧困的歷史性難題，原因在于他不是把貧困僅僅視為獨立的經(jīng)濟學問題、政治學問題或哲學問題，而是當作社會歷史問題加以考量。這意味著只有借助唯物史觀的思想智慧，切實深入到現(xiàn)實的物質生產(chǎn)過程和資本主義制度的肌體內，才能厘清貧困根源，從而對癥下藥找到治理貧困的良方。

第二，恩格斯立足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思想高度，全面揭示出了“濟貧法”背后掩蓋的資本主義剝奪本質。他認為，“濟貧法”令其實是變相的殘酷剝削。英國的濟貧行動猶如披著羊皮的豺狼虎豹，它假借濟貧之名，實際上是為了使生產(chǎn)要素在最自由的狀態(tài)下充分涌動。現(xiàn)實的一切都被攪拌在由資本、利潤和價值構筑的熔爐中，國家設施和法律制度成為少數(shù)資本家經(jīng)濟獲利和政治掌權的屏障，而大多數(shù)無產(chǎn)者卻飽受貧困摧殘。恩格斯指出：“達爾文并不知道，當他證明經(jīng)濟學家們當做最高的歷史成就加以頌揚的自由競爭、生存斗爭是動物界的正常狀態(tài)的時候，他對人們，特別是對他的同胞作了多么辛辣的諷刺?！盵16]通過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恩格斯力圖澄清那個時代的弊病，直觀可見的民主勝利、經(jīng)濟發(fā)展以及科技進步，不過是以無產(chǎn)階級背負的深重苦難換來的。現(xiàn)實物質生產(chǎn)關系的發(fā)展使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方式逐漸由人對物的支配向物對人的統(tǒng)治轉移，抽象的資本及其所有物變?yōu)楝F(xiàn)實生活的主宰，整個社會都陷入“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的爾虞我詐的異化狀態(tài)。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恰恰與其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中心思想殊途同歸，即都共同指向資本主義唯利是圖、利欲熏心的剝奪本質，力爭在批判舊世界的過程中，還原新世界的公平正義和無產(chǎn)階級的主體地位。

第三，恩格斯立足無產(chǎn)階級解放的初心和使命，全面抨擊英國“濟貧法”反人類的本性，彰顯了馬克思主義直面人類解放和力圖實現(xiàn)每個人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價值底蘊。英國擁有西歐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與之媲美的“濟貧法”體系，但恩格斯對此頻頻發(fā)起質疑和挑戰(zhàn)，這并非恩格斯獵奇，也不是簡單地出于道德倫理抑或是生態(tài)倫理，而是以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的身份對資本追逐利潤、漠視底層無產(chǎn)者生存和發(fā)展權益的盤剝本性的揭露。人民性是馬克思主義的鮮明價值站位，其旨趣在于把無產(chǎn)階級從現(xiàn)實的窮途困境中拯救出來，使每個人都能實現(xiàn)個性解放與全面發(fā)展。列寧指出：“在恩格斯以前有很多人描寫過無產(chǎn)階級的痛苦，并且一再提到必須幫助無產(chǎn)階級。恩格斯第一個指出，無產(chǎn)階級不只是一個受苦的階級，正是它所處的那種低賤的經(jīng)濟地位，無可遏止地推動它前進，迫使它去爭取本身的最終解放?！盵17]當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譴責無產(chǎn)者道德墮落、能力低下的時候，恩格斯卻看到了他們反抗資本壓榨、努力改變生存境況的歷史必然性。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并非僅在抒發(fā)他對底層貧民悲慘境遇的同情，而是立志幫助無產(chǎn)階級澄清自身陷入貧困和社會發(fā)生裂痕的現(xiàn)實根源，從而激發(fā)那些具有相同命運的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以暴力革命的方式打碎資產(chǎn)階級國家機器，創(chuàng)設共產(chǎn)主義美好未來。馬克思主義是“關于現(xiàn)實的人及其歷史發(fā)展”的科學，其所有的理論探索和實踐斗爭都是為了消解無產(chǎn)階級的生活困境，讓勞動的創(chuàng)造者真正成為社會普遍利益的享用者及社會權力的擁有者。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批判的價值旨歸也正彰顯了這一點。

四、重溫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批判的當代意義

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構成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重要思想資源。深入研究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本質的揭示與批判，有助于辨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及其剝奪本質，澄清新自由主義與全球貧困的內在關聯(lián)，也為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改革和深化反貧困社會治理提供以勞動者為本位的發(fā)展思路與價值導向。

首先，重溫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有助于辨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及其固有的剝削本質。19世紀是資本主義內部各因素相互激蕩的“奇點”，重新審視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反觀21世紀資本主義危機和資本升級剝削方式帶來的社會問題，恩格斯對當時時代問題的診斷同樣切中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要害。漢斯-迪特爾·韋斯特霍夫將恩格斯刻畫為一個鮮活的現(xiàn)代人，其理由是恩格斯出生時的社會背景與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和相似性?？v比一百多年前資本主義尚未完全開化的拙劣表象，當代資本主義好比悄然進行了一場“整容”手術：勞資關系相對和諧、民主更加健全、貧富分化得到有效控制，然而這些斑駁陸離的新變化仍無法掩蓋當代資本主義的弊病。底層無產(chǎn)者并未實現(xiàn)真正的理想主義，而是繼續(xù)接受資本無聲的剝奪。證券期貨、商標品牌和技術專利等以極具欺騙性和抽象性的無形資本成為幾乎著魔的套利計算工具，高度流動性和無疆界性的金融意志主義肆無忌憚地向世界各民族國家蔓延。實體產(chǎn)業(yè)不得不讓位于金融產(chǎn)業(yè)，生產(chǎn)邏輯不得不讓位于投機邏輯，現(xiàn)實的一切資源和服務都被投到私有化、市場化和證券化的賭場之中。國際壟斷金融體系的構建在加速資本流通、促進經(jīng)濟合作和實現(xiàn)人性解放等方面發(fā)揮著不可低估的積極作用，但如此巨大的資源耗費、過高的社會成本和無節(jié)制的金融衍生，也給底層人民的生活帶來了太多不確定性因素。資本仍在想方設法地強化與政治權力的聯(lián)系，力爭在全球范圍內最大化地攫取剩余勞動、剩余產(chǎn)品和剩余價值。短暫“繁榮”背后的危機以及非均衡性發(fā)展一直是資本主義無法克服的頑疾。資本仍是重塑世界的重要力量，“資本追求剩余價值的秉性沒有變;資本的社會關系本質沒有變;資本的財富杠桿效應沒有變”[18]。因此，當代資本主義并未發(fā)生根本動搖和實質性改觀。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對19世紀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后果及其未來發(fā)展趨勢的科學研判，對于透析當前資本主義新變化和新型剝削方式依然具有無法復制的指導性和啟發(fā)性。當前橫臥在資本主義前進道路上的種種斷層，恰恰驗證了恩格斯資本主義批判思想的前瞻性和科學性。如果沒有恩格斯為資本時代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普遍的貧困處境以及不堪的道德風貌寫下“漂亮的罪孽錄”，資本本身“惡”的一面就無法得到遏制和矯正，其“善”的一面也無法得到彰顯和呈現(xiàn);假如沒有他對資本歷史發(fā)展軌跡或運行規(guī)律的揭示、對超越資本邏輯的實踐探索，人類的發(fā)展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自發(fā)狀態(tài)，通過經(jīng)濟、法律、行政及道德等多種手段對資本進行調控和規(guī)范[19]。美國左翼學者大衛(wèi)·施韋卡特深情地指出：“驅逐這個正困擾著我們的資本主義圣靈將是21世紀人類面臨的課題?！盵20]

其次，重溫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有助于澄清當前全球化背景下新自由主義的實質以及對全球貧困應負的時代責任。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本質的現(xiàn)代性批判，不僅僅是對一部資本主義濟貧法律的批判，更是對“濟貧法”背后遵從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家譴責“濟貧法”阻礙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和競爭性交易市場的建立，打著批判“濟貧法”的幌子，實則是在為宣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資本主義“叢林法則”開辟道路。恩格斯強調“濟貧法”充斥著不計其數(shù)的自由主義基調，它帶來的唯一結果就是“富者更富、窮者更窮”的馬太效應。秉持恩格斯關于英國“濟貧法”背后貧困問題本質思考的精神，人類依然可以從中獲得分析當代新自由主義的思想啟迪。二戰(zhàn)以后，隨著凱恩斯主義領銜主導的“管制資本主義機制”的破滅，新自由主義一時甚囂塵上，成為歐美政治精英瘋狂追捧的最高統(tǒng)治準則。從生成到勃興的幾十年間，通過不斷向西方發(fā)達國家以外的腹地擴展其政治經(jīng)濟版圖，無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被卷入到新自由主義制造的戕害之中。20世紀90年代初以俄羅斯為典型，由于盲目接受美國哈佛大學杰弗里·薩克斯教授提出的“休克療法”經(jīng)濟轉軌方案，美方國際壟斷資本在俄羅斯暢通無阻自由馳騁。新自由主義的強力侵襲使俄羅斯境內迅速呈現(xiàn)“天堂”與“地獄”般二元對立的局面，蘇聯(lián)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體制大廈瞬間覆滅，俄羅斯人民也在劫難逃背負起深重的苦難。拉美地區(qū)作為美國的“大后方”，也曾成為美國推行新自由主義的試驗田。美方高舉“華盛頓共識”的旗幟，通過外債的形式引誘拉美國家開放貿易市場，大刀闊斧地進行私有化調整和改革，最終在償債付息惡性循環(huán)的壓迫下，拉美地區(qū)從秘魯?shù)桨屠?、從厄瓜多爾到委內瑞拉、從巴西到玻利維亞無一例外全部出現(xiàn)了十分嚴重的社會民眾貧困化和收入分配兩極化現(xiàn)象。當前，新自由主義通過推行沒有任何社會軟化劑的、強硬的資本主義來賺取剩余價值，用一個嶄新的剛性工資理論束縛社會底層的工薪族，并費盡心機追逐市場原教旨主義倡導的“利潤最大化”。新自由主義在資本主義陣營直接導致全社會無產(chǎn)者對資產(chǎn)者的尖銳對立，對于當前全球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貧富懸殊、階級沖突以及經(jīng)濟危機等世界性災難，新自由主義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和不可原諒的罪過，其竭力追求的“資本狂歡”“政治一統(tǒng)”和“文明同化”，給眾多發(fā)展中國家遺留了太多無法抹去的創(chuàng)傷，至今傷口還在潰爛、滴血。

最后，重溫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可為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改革和深化反貧困社會治理提供以勞動者為本位的發(fā)展思路與價值導向。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扶貧減貧工作在黨和政府的關心支持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身處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我國始終遵循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積極為消解全球貧困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力量，展現(xiàn)了世界上最大發(fā)展中國家的大國風范和寬廣胸襟。立足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整體現(xiàn)實，當代中國應謹防跳進資本邏輯布設的陷阱。彌合貧富鴻溝，創(chuàng)造“風景這邊獨好”的中國奇跡，從根本上講既要以現(xiàn)實實踐為遵循，又要以科學理論為指南。恩格斯對英國“濟貧法”的批判，打破了長期以來抽象資本對個體神圣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假象，通過透析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社會關系的本質，最終破解和超越了資本邏輯。恩格斯把“濟貧法”體系下的貧困問題，放置于以私有制和雇傭勞動為核心的現(xiàn)代社會本質規(guī)定的思想語境中加以考量，看到了資本主義貧困的制度根源性和資本剝削勞動的秘密。他對19世紀工業(yè)化進程中無產(chǎn)階級貧困現(xiàn)象的深層肌理剖析，具有世界觀和方法論層面的普遍指導意義，對我國深化反貧困社會治理和實現(xiàn)共同富裕具有強勁的歷史解釋力和現(xiàn)實引領力。當代中國應汲取恩格斯從社會制度層面探尋擺脫貧困根源的思想精華，在緊緊依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內生優(yōu)勢的前提下，樹立社會主義與市場經(jīng)濟深度融合、優(yōu)勢互補的發(fā)展戰(zhàn)略。既要充分利用資本和市場配置資源的高效性和靈敏度，為貧困人口提供更多優(yōu)質的就業(yè)機會和增收渠道;同時也要給“資本”這匹狂放不羈的“烈馬”裝上“轡頭”，通過國家及政府的宏觀調控來規(guī)避市場過度膨脹和資本無序擴張，使市場經(jīng)濟真正彰顯為社會生產(chǎn)服務和為人民服務的本性。中國的貧困治理應毫不動搖地秉持恩格斯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思想中的共產(chǎn)主義價值理念，防止資本過度膨脹而高踞在勞工大眾和社會整體利益之上。唯有將馬克思主義人民性的價值站位落到實地，才能真正彰顯馬克思主義在當代世界的解釋力和穿透力，并為最終全面解決當代中國貧困問題提供思想價值指引，再創(chuàng)21世紀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新輝煌。

注釋：

① 基爾特制度起源于歐洲中世紀，意指具有相同職業(yè)的鄉(xiāng)村貧民和城市流浪工人基于互助精神組成團體、相互救濟的制度，起初分為商人基爾特與工人（手工）基爾特兩種類型。當團體中的成員死亡，抑或遭受疾病、盜竊或火災時，其他成員共同出資給予救濟。

② 斯品漢姆蘭法令頒布于1795年5月，因伯克郡治安法官在紐伯里的斯品漢姆蘭鎮(zhèn)開會議定而得名，在英格蘭南部和東部廣泛實施。這種貧民救濟制度根據(jù)面包價格和家庭人口來確定最低生活費，低于這一標準的貧民可以獲得政府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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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els' Critique of the Poor Law in Britain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Implication

XUE Junqiang， WU Dajuan

Abstract：Engels transcended the empirical research paradigm of classical political economy and utopian socialism on poverty， comprehensively analyzed the social basis and historical premise of the Poor Law from the proletarian position， revealed the essence of capital deprivation of labor covered by the Poor Law， and defended the fundamental interests of the workers in the bottom of society. Engels put the problem of poverty under the Poor Law system into a specific social class structure and institutional framework， and deeply criticized the modern capitalist ownership relationship with private ownership and wage labor as the core elements. Engels' criticism of the British Poor Law constitutes an important ideological resource for contemporary criticism of capitalism. An in-depth study of Engels' revelation and criticism of the essence of the Poor Law will help to identify the new changes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and its deprivation essence， to clarify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neoliberalism and global poverty， and to provide labor-oriented development ideas and value orientation for the reform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 and the deepening of anti-poverty social governance.

Key words： Engels; the Poor Law in Britain; poverty; criticism of neoliberalism;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

責任編輯：劉? ?暉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當代歐洲左翼政黨價值觀及其教育實踐研究”，項目編號：20FKSB023;重慶市教委哲學社會科學重大理論研究闡釋專項課題“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行”，項目編號：19SKZDZX02。

作者簡介：薛俊強（1982—），男，西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

吳大娟（1996—），女，西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