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積敏
【內(nèi)容提要】西方“普世價值”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是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體現(xiàn)。它自詡為是一種超階級、超歷史、普適的、永恒的價值觀念,不僅具有極強的欺騙性與迷惑性,而且還有著明顯的對外擴張性。這種擴張性受到宗教文化因素與服務于資產(chǎn)階級利益因素的“兩輪”驅(qū)動,資本主義發(fā)展成就則為其擴張的“合理性”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jù)。然而,鑒于當前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危機的發(fā)生、西方“普世價值”對外擴張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以及人民大眾對“普世價值”虛偽性、危害性的深刻認知與自我覺醒,西方“普世價值”正面臨著內(nèi)外雙重困境。
近代以來,無論從物質(zhì)層面,還是在文化層面,抑或是制度層面,“西方中心論”“西方優(yōu)越論”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思維定式。因此,西方國家也表現(xiàn)出高度的文化自信、制度自信以及歷史自信。這種自信的一個主要體現(xiàn)就是所謂“普世價值”觀念的提出與踐行。西方“普世價值”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是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體現(xiàn)。它自詡為是一種超階級、超歷史、普適的、永恒的價值觀念,不僅具有極強的欺騙性與迷惑性,而且還有明顯的對外擴張性。這種擴張性受到宗教文化因素與服務于資產(chǎn)階級利益因素的“兩輪”驅(qū)動,資本主義發(fā)展成就則為其擴張的“合理性”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jù)。然而,鑒于當前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危機的發(fā)生、西方“普世價值”對外擴張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以及人民大眾對其虛偽性、危害性的深刻認知與自我覺醒,西方“普世價值”正面臨著內(nèi)外雙重困境。
與其他生物體不同,人類獨具有意識與精神。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述到:“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qū)別開來?!盵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 頁。人類在繁衍生息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著物質(zhì)財富與精神財富。這些財富具有在物質(zhì)層面或精神層面滿足人們需要的屬性,也就具有了其內(nèi)在的價值。任何社會的價值創(chuàng)造(物質(zhì)的生產(chǎn)與精神的生產(chǎn))以及在這種價值創(chuàng)造過程中所形成的社會關系并不是隨心所欲的,而是必須要受到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的制約并因之而決定。相應地,那些反映某種生產(chǎn)關系與上層建筑的文化、觀念、制度等也將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與經(jīng)濟基礎的變化而發(fā)展變化。自由、民主等概念亦復如此,它們是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引發(fā)了生產(chǎn)關系的變化,并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一系列觀念建構。如果沒有相應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也就不會有相應的生產(chǎn)關系出現(xiàn),更不會產(chǎn)生反映這種生產(chǎn)關系的觀念結構。試想,如果對原始人談論民主、自由,他們一定會如墜霧中,不知所云。因而,馬克思明確指出:“人們按照自己的物質(zhì)生產(chǎn)率建立相應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系創(chuàng)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范疇。所以,這些觀念、范疇也同它們所表現(xiàn)的關系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歷史的、暫時的產(chǎn)物”。[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 頁。
西方“普世價值”與資本主義相伴相生,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生產(chǎn)關系特點決定了“普世價值”的全部內(nèi)涵與內(nèi)在屬性。從文化源流上來看,西方文化與價值觀的諸多思想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古羅馬時期,但將這些理念系統(tǒng)化、理論化并將其普遍化則是啟蒙運動及其后資產(chǎn)階級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2]Peter Harrison, “An Eccentric Tradition: The Paradox of ‘Western Values’,” https://www.abc.net.au/religion/an-eccentric-tradition-the-paradox-of-western-values/10095044.亨廷頓認為,西方文化是對古典文化的傳承,其核心要素包括宗教(基督教,主要是天主教與新教)、語言(從拉丁文演化而來)、政教分離、法治(繼承于古羅馬法)、代議制政體、個人主義(如對個人權利與自由的尊重)等。美國歷史學家小施萊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Jr.)也指出,個人權利、政治民主、法治、人權、文化自由等思想是西方文化的獨特來源。[3]Samuel P. Huntington, “The West Unique, Not Universal,” Foreign Affairs, Vol. 75, No.6 , Nov. - Dec., 1996, pp. 28-46.然而,西方資產(chǎn)階級從抽象的人性論出發(fā),將由他們詮釋的、代表其意志的西方文化鼓吹為“從全人類共同的利益出發(fā),只要出于良知與理性,為所有或幾乎所有人認同的價值”,也即所謂的“普世價值”。[4]唐利如:《“普世價值”的理性解讀》,載《紅旗文稿》2014年第9 期,第26 頁。在他們看來,“普世價值”是超越階級、超越國家、超越歷史,對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適用通行的一套價值觀念。在此基礎上,他們還宣揚這樣一種邏輯:現(xiàn)代化道路只有一條,現(xiàn)代國家的架構只有一種,正確的價值觀也只有一個,全盤西化即實行西方的制度體系、價值標準與發(fā)展方式才是人類唯一的前途和出路。[1]任曉山:《堅定價值觀自信——認清“普世價值論”的實質(zhì)》,載《紅旗文稿》2020年第9 期,第35 頁。因此,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認為它們的所謂“普世價值”不僅具有普遍適用性,而且還具有唯一性與不可超越性,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指的“歷史的終結”正是此意。[2][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和最后之人》,黃勝強、許銘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 頁。
應該說,被包裝成人類普遍價值的西方“普世價值”具有很強的迷惑性與蠱惑性,往往能夠吸引大量的追隨者。然而,在階級社會中,這種所謂超階級、超歷史的“普世價值”是不存在的,一切文化、思想、觀念等規(guī)范建構都被打上了階級的“烙印”而具有一定的階級性,并繼而演變成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從本質(zhì)上來說,“普世價值”是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體現(xiàn)。美國學者塞繆爾·亨廷頓坦言:“20世紀末,普世文明的概念有助于為西方對其他社會的文化統(tǒng)治和那些社會模仿西方的實踐和體制的需要作辯護。普世主義是西方對付非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3][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45 頁。西方“普世價值”宣揚其超歷史性,然而其本身就是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它經(jīng)歷了從西方宗教的普世主義,到西方神學家倡導的普世倫理,再到而今代表著西方強勢話語、專指西方政治理念和制度模式的演變過程[4]項久雨:《莫把共同價值與“普世價值”混為一談》,載《人民日報》2016年3月30日,第7 版。,其所謂超歷史性只能是自欺欺人的一廂情愿。可見,西方“普世價值”將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裝飾成人類社會的普遍價值追求,以具體性(特殊性)代替普遍性,以歷史性(時間性)代替永恒性,以超階級性代替階級性,不過是虛幻的妄語,只能是個偽命題。對此,亨廷頓曾在《外交事務》上撰文提出,西方很多人以為世界將朝著單一的、以西方文化為基礎的全球文化方向發(fā)展,這是一種傲慢的、錯誤的、危險的認識。[1]Samuel P. Huntington, “The West Unique, Not Universal,” Foreign Affairs, Vol. 75, No.6 ,Nov. - Dec., 1996, pp. 28-46.當然,這并不是否認人類在價值追求方面存在一定的共性,如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的期待等等。但是,如果把一種特殊的文明形式說成是一種普遍的文明標準,強調(diào)其優(yōu)越性并繼而將其作為統(tǒng)一的文明范式到處推廣,甚至強加于人,這不僅會造成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障礙,而且還會衍生與激化文明之間的矛盾,甚至導致諸多悲劇性惡果。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diào)的,對等、平等、多元、多向的交流與互鑒“是文明發(fā)展的本質(zhì)要求”,那種“認為自己的人種和文明高人一等,執(zhí)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認識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災難性的”。[2]《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68—469 頁。從這個角度來說,西方“普世價值”并不能簡單歸結為以吸引力為主要特征的“軟實力”,而是以吸引力為標榜但卻具有內(nèi)在強制力的“準硬實力”。
西方“普世價值”如果僅限于認知層面,也可視為人類文明多樣性的一種正?,F(xiàn)象。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西方不僅宣揚這種所謂的“普世價值”,而且還致力于將其推而廣之,動輒對那些不聽命、不順從的國家揮舞價值觀念的大棒進行打壓,從而令其“普世價值”具有強烈的對外擴張性,導致了國際政治的緊張,諸多安全問題、人道主義災難等因此而生??梢哉f,擴張性是西方“普世價值”最突出、也最具危害性的特點,它受到宗教熱情以及資產(chǎn)階級利益需要的雙重驅(qū)動,西方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成就為佐證其普適性提供了實踐證據(jù)。
首先,西方“普世價值”具有深刻的宗教淵源?!捌帐馈币辉~源于西方基督教,當時其既有“全世界范圍”的意思,也有“全基督教”的含義。在“普世性”背后隱藏著的先決條件是對基督教教義和規(guī)則的無條件接受。與此相關聯(lián)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一詞在《韋氏詞典》中被定義為“所有人終將得救的神學理論”。[1]Charles Tallis, “Human Universalism, the Most Dangerous Doctrine,” April 22, 2016,https://www.amren.com/features/2016/04/human-universalism-the-most-dangerousdoctrine/.無論是普世、普世性還是普世主義,從源頭上來看都是建立在基督教之上、以其為核心的概念,并服務于基督教的傳播和擴張。作為西方近代文明的重要里程碑,啟蒙運動打破了宗教的精神束縛,推動了思想解放,宣傳了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等先進思想,讓理性逐漸超越了神性成為西方文明的主體。然而,它沒有顛覆基督教信仰,也無意否定基督教本身的“普世性”,而是將其逐漸融入到新的話語體系即資產(chǎn)階級話語體系之中,強調(diào)“理性”和基于此的種種規(guī)則是普世的,“普世價值”就是其具體表現(xiàn)。[2]沈思:《“普世價值”的源起、演變和思考》,載《紅旗文稿》2014年第8 期,第23—24 頁??梢?,西方的“普世價值”具有濃厚的基督教色彩,也為其對外擴張?zhí)峁┝司駝恿Α?/p>
其次,西方資本主義對“普世價值”的信心堅定了它們對外擴張的底氣。這一信心主要建基于資本主義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之上,“建立在不言自明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科學和文化成功之上的西方價值觀比人類其他價值觀具有明顯的優(yōu)越性”。[3]Ibn Warraq, “The Superiority of Western Values in Eight Minutes,” Mar. 29, 2012,https://westminster-institute.org/articles/the-superiority-of-western-values-in-eightminutes//.一方面,西方“普世價值”在與不同時期思潮的競爭中獲得了勝利。其最初的理念是針對封建專制主義,是資產(chǎn)階級反對封建神權基礎上的產(chǎn)物,并最終取得了反封建主義的勝利。后來,在二戰(zhàn)中西方“普世價值”戰(zhàn)勝了法西斯主義,在冷戰(zhàn)中又再次勝出。這一發(fā)展歷史無疑增加了西方“普世價值”的自信力。另一方面,西方資本主義推動了生產(chǎn)力的迅猛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財富,促進了社會進步,提高了人類福祉,“資產(chǎn)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chǎn)力還要多,還要大”。[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 頁。這些卓越的發(fā)展成就極大地激發(fā)了資產(chǎn)階級的熱情以及更加堅定了對資本主義價值理念及其優(yōu)越性的信仰,并認為自己有責任按照上帝的意旨將其向外推廣?;粮裰赋觯骸懊绹越▏詠砗V信自己的理想具有普世價值,聲稱自己有義務傳播這些理想。這一信念常常成為美國的驅(qū)動力?!盵2][美]亨利·基辛格:《論中國》,胡利平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 頁。
最后,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需要成為西方“普世價值”對外擴張的現(xiàn)實動力。作為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它必然要為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服務,因為“‘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6 頁。從更廣泛意義上來說,它必然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服務。資本的增值本性與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驅(qū)動決定了資本主義擴張的本質(zhì)屬性,西方“普世價值”的擴張性也由此注定。從歷史上看,西方“普世價值”的推廣與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密不可分。自殖民主義時代開始,西方資本主義就開啟了向全球擴張的進程。其間,西方資本主義實現(xiàn)了“大進大出”的目標:“進”即攫取殖民地,獲得原料產(chǎn)地,實現(xiàn)原始積累;“出”即擴大商品銷售市場與資本輸出場所,并促進資本主義文化的傳播與滲透,而西方“普世價值”就是其文化輸出的核心組成部分。頗為諷刺的是,這一歷史進程也真切反映出西方“普世價值”的內(nèi)在悖論:其所支持、追求與捍衛(wèi)的人權、民主、平等價值理念的推廣,正是通過其無人權、非民主、不平等的殖民擴張方式展開的。如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大談所謂“普世價值”的時候,卻將其“原罪”拋之于九霄云外了。
當前,西方“普世價值”面臨著現(xiàn)實而嚴峻的內(nèi)外困境。資本主義危機的頻繁發(fā)生,尤其是系統(tǒng)性危機給西方“普世價值”造成了嚴重的信仰危機。從根本上來說,西方“普世價值”面臨的內(nèi)在困境是資本主義危機的必然產(chǎn)物。亨廷頓曾指出,西方文化之所以有影響力,是因為西方的強大,但隨著西方力量的消退,它們的文化與價值觀的吸引力也將隨之減弱;同理,隨著非西方國家力量的增長,它們將變得更加自信與更富進取性,也更加重視其本土文化,最終的結果將會是世界更加現(xiàn)代化,但卻更少西方化。[1]Samuel P. Huntington, “The West Unique, Not Universal,” Foreign Affairs, Vol. 75, No.6 , Nov. - Dec., 1996, pp. 28-46.
毋庸諱言,資本主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持續(xù)進行著內(nèi)部調(diào)適與改良,某些政策實踐取得了較大成效。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資本主義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愈加復雜,資本主義危機發(fā)生的頻率增快,規(guī)模增大,后果增重。21世紀以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經(jīng)歷了金融危機、社會危機、政治危機,以至于制度危機??梢哉f,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危機已然發(fā)生。2008年金融危機暴露出以自由化、市場化、私有化為主要內(nèi)容的“華盛頓共識”的局限性,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自由資本主義經(jīng)濟治理模式的缺陷,甚至西方自己也喪失了對開放市場民主模式的信心。[2]Ash Jain and Matthew Kroenig, “Present at the Re-Creation: A Global Strategy for Revitalizing, Adapting, and Defending a 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System,” Atlantic Council,30 Oct. 2019,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wp-content/uploads/2019/10/Present-at-the-Recreation.pdf, p.27.在此背景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一系列社會問題與制度弊端也暴露出來,并因此而引發(fā)了社會危機與政治危機,主要表現(xiàn)為要求公平正義的社會運動此起彼伏,如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法國的“黃背心運動”,“黑人的命也是命”示威浪潮席卷資本主義世界等。與此同時,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內(nèi)部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種族主義等思潮泛起,在政治上的典型表現(xiàn)為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歐洲右翼政黨的崛起等。此類情況突出并加大了這些國家的公眾在“普世價值”等傳統(tǒng)價值觀認知上的矛盾。2016年,以反建制派形象示人的、時為美國候任總統(tǒng)的特朗普成為《時代》周刊的年度封面人物,但他卻被該周刊稱為“美利堅分裂國總統(tǒng)”,足見美國社會在主流價值觀問題上的分歧與對立。
2020年在國際上大流行的新冠肺炎疫情,進一步加深了資本主義的系統(tǒng)性危機,貧富差距、社會不公、階層固化等弊端更加凸顯。在疫情防控中,很多西方國家政府治理能力不足、謊言謠言四起、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盛行,種種亂象帶來的是無數(shù)生命的逝去以及對自由主義、民主政治、良政善治等西方“普世價值”核心理念的深深質(zhì)疑與深刻反思。著名語言心理學家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在接受訪問時表示:當下人們的首要任務應該是利用被隔離的這段時間,仔細思考“我們想要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這個問題。他直截了當?shù)刂赋?,新自由主義瘟疫(neoliberal plague)其實是造成所有社會問題的癥結。[1]黃光國:《新自由主義瘟疫與美國的民主衰敗》,載《中國評論》2020年6 期,http://www.crntt.com/crn-webapp/doc/docDetailCreate.jsp?coluid=136&kindid=4711&docid=105783977&mdate=0706172904。
多黨制是西方民主政治的標志,也是他們衡量民主體制的標尺。然而,多黨制并不能保證政府的治理效率,也不能提升政府治理能力,反而成為派系斗爭、“甩鍋”卸責、推諉扯皮的工具與借口。例如,美國兩黨制已蛻化為身份政治、權力政治、“否決政治”,相互傾軋、勾心斗角取代了合作共事、求同存異,相互間的權力之爭取代了治理能力競爭。在新冠肺炎疫情流行之際,兩黨之爭也未能有少許的收斂,反而因為總統(tǒng)大選年而變得更加激烈,這也是造成美國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不力的重要原因。如此將黨派利益置于民眾利益之上的行為令人唏噓不已,也引起了諸多困惑與疑問。有位美國學者質(zhì)疑:當中國有效控制疫情的時候,“是什么使美國人有信心認為他們比中國處于更好的位置?”并自己解釋說:“我聽到的唯一解釋是,美國和中國具有不同的政治價值觀。但可以確定的是,用價值觀來捍衛(wèi)你免受世界之害,這是宗教而不是科學的生活方式。”[1]Bruno Ma??es, “Coronavirus and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National Review, Mar. 11,2020, https://news.yahoo.com/coronavirus-clash-civilizations-175402475.html.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美國人開始認真思考“國家是否處于正確的方向與軌道”這個問題。2020年8月23 至9月1日,美國多家民調(diào)機構就此展開調(diào)查。民調(diào)結果均值顯示,65.8%的受訪者認為美國走上了錯誤方向,認為方向正確的僅有28.2%。可見,西方國家的知識精英與社會公眾對自身踐行“普世價值”方面出現(xiàn)的種種矛盾與沖突的拷問與反思,顯示他們對于所謂“普世價值”的信仰出現(xiàn)了動搖。一位西方學者分析了東西方國家在應對新冠疫情中的不同表現(xiàn)后指出:“西方需要更加仔細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因為在危急時刻,這些價值觀顯然不適合用來達成目標?!盵2]John Feffer, “What Explains COVID’s East-West Divide?”, Foreign Policy In Focus, Jan.27, 2021, https://fpif.org/what-explains-covids-east-west-divide/.另一位西方學者坦言:“ (疫情)大流行的恐懼將改變西方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們)對民主、自由主義和制度主義的信仰可能會下降。”[3]Ali Demirdas, “Western Values May Not Survive the Coronavirus,” https://nationalinterest.org/blog/buzz/western-values-may-not-survive-coronavirus-138712.
“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制度以及穩(wěn)定有序的政權更迭向來是西方社會倍感榮耀的政治資本。然而,這些并不是理所當然或一勞永逸的。英國倫敦經(jīng)濟與商業(yè)政策署前署長羅思義(John Ross)對西方民主制度異化為“富人的游戲”“錢袋的民主”提出了批評。他指出:“美國一直宣揚其政治體制以人人平等為基礎,即‘一人一票’,然而這一體制實際上卻受到金錢的支配?!睋?jù)統(tǒng)計,91%的美國國會選舉都是由獲得最多資金支持的候選人贏得。[4][美]羅思義:《“美式民主”并非真正民主》,載《人民日報》2015年7月26日,第5 版。美國選舉費用的節(jié)節(jié)攀升令普通大眾望而卻步,但卻給大資本集團提供了難得機遇。據(jù)美國“政治響應中心”(Center for Responsive Politics)分析,2020年美國選舉(總統(tǒng)大選與國會選舉)經(jīng)費達到了140 億美元之多,其數(shù)額是2016年的2 倍多。[1]Brian Schwartz, “Total 2020 election spending to hit nearly $14 billion, more than double 2016′s sum,” Oct. 28 2020, https://www.cnbc.com/2020/10/28/2020-election-spending-tohit-nearly-14-billion-a-record.html.一些大“金主”們利用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Super PACs)來規(guī)避政治獻金的數(shù)額限制,并借此影響美國政治進程與政府決策,從而形成了頑固的既得利益集團。福山認為,美國政府被強大的精英集團所把持,這使得他們可以扭曲政策為己謀利,并損害整個體制的合法性。[2]Francis Fukuyama, “Rotten to the Core? How America's Political Decay Accelerated During the Trump Era,” Foreign Affairs, Jan. 18, 2021,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21-01-18/rotten-core.同時,這也是造成美國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日益嚴重以及權力與財富高度集中的重要原因。美國學者指出,10%的美國富人擁有了全國97%的財富,2008年金融危機后近一半新創(chuàng)造的財富被最富有的1%的人所占據(jù)。三個最富的美國人所擁有的財富超過了1600 萬最窮美國人的財富之和。[3]Zephyr Teachout, “Monopoly Versus Democracy: How to End a Gilded Age,” Foreign Affairs, Jan./Feb. 2021, p.57.
如果說“錢袋民主”是西方民主運作機制存在的缺陷,那么對于合法選舉結果的質(zhì)疑甚至公開挑戰(zhàn)則傷及了西方民主制度的根本。2021年1月5日,美國《紐約時報》發(fā)表題為“特朗普仍然說自己贏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的社論指出:“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因為只有在失敗者接受結果并認可對手合法性的情況下,共和制才能正常運轉?!盵4]“Editorial: Trump Still Says He Won. What Happens Next?”, New York Times, Jan 5,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01/05/opinion/trump-call-georgia.html.該文所揭示的問題在次日就有了現(xiàn)實反映。6日,特朗普的支持者因?qū)γ绹偨y(tǒng)大選結果不滿而圍堵、占領國會大廈并引發(fā)騷亂,而整個事件的背后與特朗普的暗示、唆使、鼓勵與支持密切相關。對于本次事件的性質(zhì),美國社會有不同的解讀,如未遂政變、國內(nèi)暴亂、國內(nèi)恐怖主義等。然而,本次事件所造成的后果是深遠的,它重創(chuàng)了美國民主制度的權威性與成熟性,展現(xiàn)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共和制國家面臨著現(xiàn)實的民主憲政危機。[1]Chen Jimin, “Decline or Rebirth of America?” Jan. 28, 2021, https://www.chinausfocus.com/society-culture/decline-or-rebirth-of-america.1月8日,日本《每日新聞》發(fā)表題為“這是民主大國的歷史污點”的社論,指出“企圖以暴力手段阻止權力在民主制度下的有序過渡,這在美國歷史上聞所未聞。對于世界民主大國之典范的美國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污點”。[2]《世界大報社論聚焦美國會山騷亂》,載《參考消息》2021年1月9日,第 3 版。不僅如此,國會騷亂事件還嚴重挑戰(zhàn)了美國的法治精神,而法治是西方價值觀的核心要素。美國學者羅伯特·布萊克發(fā)表題為“美國接近法律的終結”的文章指出:“由于拒絕接受選舉結果,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們讓這個國家淪落到法律已經(jīng)失效的境地。為了破壞確認下一任總統(tǒng)的有序法律程序,他們宣布拒絕承認任何可能確認拜登擊敗特朗普的制度的合法性。他們這么做是在否認我們的憲法及其所建立的民主自治制度,沒有什么比這更危險了。”[3]Robert Black, “America Is Nearing the End of Law,” The Atlantic, Jan. 6, 2021, https://www.msn.com/en-us/news/opinion/here-is-where-the-law-runs-out/ar-BB1cwKz6.這一事件再次令美國民眾陷入到對國家發(fā)展方向迷失的憂慮之中。1月10—12日,英國民意調(diào)查機構輿觀公司(YouGov)和《經(jīng)濟學人》(Economist)雜志聯(lián)合進行的一項關于美國發(fā)展方向正確與否的民調(diào)結果顯示,74%的美國公民認為,美國國內(nèi)局勢正朝著錯誤的方向發(fā)展,該比例為2011年以來最高。[4]《民調(diào)顯示更多美國公民認為美國發(fā)展方向錯誤》 ,載《參考要聞》2021年1月15日,第29 期。具體民調(diào)內(nèi)容可參見:https://docs.cdn.yougov.com/4yijjbkc2z/econTabReport.pdf。美國民調(diào)機構的調(diào)查結果與此高度一致。[5]Varun Hukeri, “Poll: Nearly Two-Thirds Of Americans Say Country Is Headed In The Wrong Direction, Double-Digit Spike Since December,” Jan. 18, 2021, https://dailycaller.com/2021/01/18/poll-usa-today-suffolk-university-country-wrong-direction-trump-biden/.
與此同時,西方“普世價值”面臨的外部困境一樣真實。這種困境主要源自于西方“普世價值”的對外擴張所造成的嚴重后果警醒了世人,并促進了民眾更加深刻地認清了其虛偽性與危害性。以“普世價值”中的民主價值觀為例。西方資本主義民主具有雙重標準,即話語標準與政策標準:在話語表達上可以將西方民主描繪得天花亂墜,并將自己塑造成“民主衛(wèi)士”,但在政策實踐中則必須要務實,執(zhí)行何種標準完全依據(jù)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來決定。有學者分析認為,美國歷史上的民主輸出主要受四種動機支配:一是為了謀求美國的物質(zhì)利益;二是為了謀求地緣政治利益;三是出于美國的安全需要;四是為了推廣美國人看重的民主價值觀。前三者屬于現(xiàn)實政治的范疇,后者屬于理想政治的范疇。但無論是現(xiàn)實政治還是理想政治,從本質(zhì)上來說都是利益政治的體現(xiàn)。美國民主推廣戰(zhàn)略的對象不是隨意選擇,而是經(jīng)過慎重權衡的:對于那些在地緣戰(zhàn)略上無關緊要的地區(qū),美國并不熱心于推廣民主價值觀,而對于那些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地區(qū)或國家,美國是想盡一切辦法、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推動價值觀戰(zhàn)略,甚至于動用武力以實現(xiàn)“政權更迭”。亨廷頓曾坦率地指出,民主需要提倡,但需要以服務于美國資本利益的方式。他舉例說:“對石油擁有國科威特的入侵被大規(guī)模粉碎,但對沒有石油的波斯尼亞的入侵則不予理睬。”[1][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162 頁。
西方國家煞有介事地將民主價值觀推廣視為實現(xiàn)世界和平與繁榮的必要之舉?;粮窬椭赋觯骸懊绹嘈磐茝V民主政治可確保和平;更應該說,要獲得可靠的和平,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盵2][美]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顧淑馨、林添貴譯,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91 頁。那么,被西方吹噓為“普世價值”的民主價值觀輸出真的給目標國或地區(qū)帶來和平、穩(wěn)定與繁榮了嗎?事實恰恰相反。西方進行民主輸出的地區(qū)多成為政治動蕩、經(jīng)濟蕭條、人道主義災難頻發(fā)的地區(qū),如伊拉克、利比亞等。對此,西方人也有同感。他們認為“阿拉伯之春”留下了悲劇性遺產(chǎn),“不僅沒能帶來政治自由,反而進一步鞏固了腐敗領導人的統(tǒng)治”。[1]Ishaan Tharoor, “The tragic legacy of the Arab Spring,” The Washington Post, Jan. 26,202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1/01/26/arab-spring-lessons-anniversary/.實際上,觀念、制度、價值觀等文化層面的內(nèi)容具有特殊性,在實踐領域更是如此。法國學者古斯塔夫·勒龐在其名著《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就指出:“任何制度都不具有固有的優(yōu)點;它們自身并沒有好壞之分。在某個特定時期對某個特定民族而言是有益的制度,也許對另一個民族卻是極為有害的?!盵2][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陳劍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0 頁。1996年,亨廷頓曾撰文提醒到,西方國家領導人應當認識到西方文化的獨特性及其力量的局限性,他們的責任不是去試圖以西方的意象來改造其他文明,這超出了他們力所能及的范圍。他們的責任是保持并更新西方文化的獨特性,而非其普世性。[3]Samuel P. Huntington, “The West Unique, Not Universal,” Foreign Affairs, Vol. 75, No.6 , Nov. - Dec., 1996, pp. 28-46.正因如此,西方民主價值觀的推廣受到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的質(zhì)疑與抵制。曾任美國副總統(tǒng)拜登國家安全顧問、現(xiàn)為斯坦福大學教授的科林·卡爾(Colin Kahl)坦承,當今世界正在發(fā)生三大重要變化,“民主在世界范圍內(nèi)舉步維艱”是其中之一。[4]James Traub, “The Biden Doctrine Exists Already. Here’s an Inside Preview,”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8/20/the-biden-doctrine-exists-already-heres-an-inside-preview/.2020年慕尼黑安全會議更將主題確定為“去西方化”(Westlessness),在《慕尼黑安全報告2020》中指出,世界正在遠離西方自由主義、民主、自由、法治、普遍人權等價值觀,而西方國家內(nèi)部也游離于這些價值觀念,“西方自身可能也日益不那么西方化了”。[5]Munich Security Report 2020: Westlessness, https://securityconference.org/assets/user_upload/MunichSecurityReport2020.pdf.前文所提及的美國國會騷亂事件恰好為這一判斷做了最新的注腳。
如果說資本主義危機帶來的信仰危機主要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內(nèi)部動搖了“普世價值”基礎的話,那么西方推廣民主的價值觀對外擴展給目標國或地區(qū)所帶來的苦難,則從外部把所謂的“普世價值”掀下了神壇。無論是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內(nèi)部,還是在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社會大眾對于“普世價值”的虛偽性、危害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這也進一步教育了民眾,并促進了更多人民的覺醒與警醒。有學者指出:“普世主義顯然是錯誤的,它只能通過持續(xù)地灌輸、以排斥相威脅和法律迫害來維持。這是一種由國家提倡的精神疾病,威脅著我們的種族和文明?!盵1]Charles Tallis, “Human Universalism, the Most Dangerous Doctrine,” Apr. 22, 2016,https://www.amren.com/features/2016/04/human-universalism-the-most-dangerousdoctrine/.亨廷頓也認為,“西方人眼中的普世主義,對非西方來說就是帝國主義”。[2][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162 頁。有鑒于此,一些西方學者對于民主等價值觀的對外擴展提出了異議。他們指出,那種認為自由主義是唯一具有普遍吸引力和適用性的意識形態(tài)的錯誤觀點應該被摒棄。在未來幾十年里,按照自由主義的意象塑造世界和其他事物可能會變得更加困難。西方國家應該整頓好內(nèi)部事務,而不是四面伸手,到處擴張,“完善自由民主并在國內(nèi)(自由民主國家和自由民主國家共同體內(nèi))實現(xiàn)普世主義價值觀的努力應該成為一種規(guī)范,而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傳教野心”。[3]Kevork Oskanian, “FPC Briefing: Liberalism and Geopolitics beyond COVID-19,” Apr.1, 2020, https://fpc.org.uk/fpc-briefing-liberalism-and-geopolitics-beyond-covid-19/.
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危機動搖了西方“普世價值”賴以存在的現(xiàn)實基礎,并加深了對“普世價值”的懷疑,這成為其內(nèi)在困境的主要原因。西方“普世價值”的對外擴張所造成的動蕩、混亂與苦難則教育了多國民眾,使他們對“普世價值”的本質(zhì)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并促進了其覺醒與警惕,這是西方“普世價值”外部困境的主要原因。需要認識到,西方“普世價值”作為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必然貫穿于整個資本主義階段。鑒于西方“普世價值”的宗教文化背景、對資本主義發(fā)展邏輯的遵循以及為資產(chǎn)階級利益服務的本能,其對外擴張的本性也將始終如一。但是,由于資本主義系統(tǒng)性危機以及廣大民眾對于西方“普世價值”虛偽性與危害性認知的深入,西方“普世價值”所面臨的信仰與信任危機也更為嚴重。與此同時,主要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選擇了“有原則的實用主義”路線,政策重心內(nèi)轉。它們盡管仍舉著所謂“普世價值”的旗子,但在內(nèi)部實踐與對外推廣方面,無論是其能力還是其意志都受到了重大制約。這就是西方“普世價值”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面臨著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