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婷 四川音樂學院
我們常說“電視娛樂生活,電影反思生活”,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了電視與電影在敘事深度上的差異。電視劇注重表象,電影注重內(nèi)涵,電視劇往往是將社會生活以一種平鋪直敘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給大眾,用以娛樂生活,而電影擅長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一現(xiàn)象為主題,并運用藝術語言進行升華來認識反映客觀世界,傳遞價值觀念。
《隱秘的角落》在第一集便開門見山交代了殺人兇手,它的敘事內(nèi)核并不在于真相推理,而是在于對社會、家庭、校園的顯影,對原生家庭的缺失、成人世界陰暗的反思。三位少年的心思城府與人們對少年天真無邪印象的反差在觀眾心中形成了強大的沖擊力。國內(nèi)學者尹鴻指出,“《隱秘的角落》既有類型意識,更有現(xiàn)實認知;既有藝術風格,更有人性關懷;既有故事強度,更有人物命運,不僅‘好看’而且能夠觸動人的內(nèi)心世界?!笨偨Y來看,《隱秘的角落》是一部透視社會、關懷人性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作品,整部劇擺脫了犯罪劇的外衣,拓展了對人性的反思、對社會問題的映射,這樣的作品主題大大加深了作品的敘事深度。
劇中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深藏不露的人物性格不僅承載著作者的構思和作品的意旨,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起到了助推作用,豐滿立體的人物設定也是支撐劇情的關鍵。張東升,入贅女婿,也是一名代課老師,這些名詞給他的家庭生活帶來了障礙,為了擁有正常的生活他選擇了隱忍,但是家人對他的褻瀆變本加厲,而教師的身份又讓他不得不扮演好為人師表的角色。長期生活在矛盾又壓抑之下的張東升漸漸產(chǎn)生了異化,這也為殺人案的到來鋪墊了基礎。朱朝陽,“別人家的好孩子”,但他其實內(nèi)心敏感、性格孤僻、在家遭受母親不加掩飾的操控、在學校受到同學的排擠、偶爾還要受到繼母的羞辱,面對這些他通通選擇隱忍。另外兩位寄居孤兒院的故事主人公嚴良與普普也表現(xiàn)出了異于同齡的堅強與獨立,暗示了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去……這些人物的設定高度契合了劇名《隱秘的角落》,在表面風平浪靜的生活之下,實則暗潮涌動,充斥著暗無天日的隱秘角落。也正是矛盾沖突的人物關系以及光明與黑暗的對抗,使得劇情豐富而真實,引人入勝。該劇中這些人物的設定都極其真實自然,從蕓蕓眾生中設定出來的人物形象有力地拉近了角色與觀眾的距離。
該劇敘事結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主要敘事與次要敘事相交替進行,自始至終以三個小孩與張東升的交易為主要敘事線,穿插著朱晶晶墜亡、張東升殺妻等次要敘事線,它們依照自身的情節(jié)要素推移發(fā)展,必要時候出現(xiàn)交集,為主線的發(fā)展推波助瀾,不斷地給劇中人物關系打破平衡又創(chuàng)造新的平衡。首先,張東升的作案過程被三位小孩捕捉,這打破了張東升生活的平衡,由于普普需要錢,因此他們決定拿證據(jù)與張東升進行交易,這給他們的關系狀態(tài)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平衡,但這只是一個脆弱的平衡,只要孩子們復制多的一張儲存卡這一平衡狀態(tài)隨時崩塌。隨后朱晶晶的墜樓使三個小孩的優(yōu)勢地位受到威脅,因此在這里雙方勢力都握住了對方的把柄,重新塑造了一個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但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一平衡狀態(tài)將又快被打破……這種復雜豐滿的敘事結構大大增強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巧妙的交敘設計讓劇情的發(fā)展一步步引人入勝。
敘述視角是電影藝術中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不同的敘述視角會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感受力。因此,一部好的影視作品必定會在敘述視角的處理上下足功夫。法國學者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將敘述視角分為三種類型:零聚焦視角、內(nèi)聚焦視角、外聚焦視角。不同的敘事視角有著不同的敘事功能,創(chuàng)作者通常會在一部影片中運用多重敘述視角來實現(xiàn)不同的藝術表達效果,多元交替的敘述視角也有利于觀眾了解故事的全貌,達到觀眾的共鳴,獲得觀眾的認可?!峨[秘的角落》中,創(chuàng)作者就采用的多元化的敘述視角,達到敘事節(jié)奏靈活、作品藝術性強于傳統(tǒng)電視劇的效果。在少年宮那場戲,巧妙地運用了外聚焦視角,外聚焦視角把觀眾置于一個非常狹隘的位置上,未向觀眾提供人物的真實狀況,人物的內(nèi)心想法捉摸不透,關于朱晶晶的死到底是因為朱朝陽的見死不救還是自己失足而墜亡,導演尚未給觀眾下明確定論,為觀眾保留了更多的想象空間。普普所說的“她掉下去了”與“她要掉下去了”讓觀眾周旋于“童話”與“現(xiàn)實”之間,讓觀眾在心底不斷地考量孩子與惡的距離。開放性的敘事方式賦予了作品反復回味的藝術性與多重解讀的可能性。在朱朝陽水廠被捕那一場戲,朱永平前來救兒子,創(chuàng)作者采用了零聚焦視角,他把觀眾置于非常廣闊的位置上,觀眾對水廠里面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通通知曉,而朱永平一無所知,這給觀眾制造了懸念與緊張感,朱永平到底能夠成功解救兒子還是性命難保?
電影與電視給人一個明顯的差別就是,電視講究平鋪直敘,通俗易懂,而電影注重隱藏含蓄,弦外之音。因此在電影中,創(chuàng)作者往往將自己的情感思想隱藏于符號修辭之中來提升藝術的審美意味。周斌老師在他的《論電影語言與電影修辭》中指出,電影修辭就是為了更為生動形象地表達出影片的思想內(nèi)涵,從而達到一種自覺的審美目的[1]。在《隱秘的角落》中,創(chuàng)作者設置了不少“符號化”意向的喻義修辭表達。張東升的假發(fā)是他的人格面具,在生活中的他從不以真面目見人;周春紅強迫朱朝陽喝牛奶,牛奶隱喻著周春紅長期對朱朝陽的壓迫;橘子是周春紅與馬主任地下戀情的象征;蘋果總是伴隨著張東升的威脅感而出現(xiàn)。張東升帶岳父爬山問了一句“我還有機會嗎”?這種含混修辭的表達手法,讓觀眾回味無窮。在第六集,朱朝陽和朱永平在吃糖水的時候,給了水面浮著一只蒼蠅的糖水一個鏡頭特寫,可以理解為朱永平偷偷錄音的行為給他們原本純凈的父子關系抹上了惡心的一筆;泳池里兩人怎么也抓不到手的畫面暗示了若即若離的父子關系。該劇中諸多電影修辭格的運用給了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一種指示性建構,為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是平鋪直敘的傳統(tǒng)電視劇所達不到的藝術效果。
鏡頭語言電影藝術中是刻畫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人物心理變化的重要手段。電影藝術與電視藝術在藝術屬性上的最大壁壘也就來源于鏡頭表現(xiàn)的差異。因此,該劇中獨具匠心的鏡頭語言是作品電影質(zhì)感的重要來源。在第一集的結尾處,在嚴良和普普離開朱朝陽的家之后,朱朝陽接到母親景區(qū)出事不能回來的時候,導演并沒有讓朱朝陽追問發(fā)生了什么,而是給了朱朝陽面部欣喜表情的特寫以及激動地跑出去追回普普、嚴良的一系列鏡頭,注重刻畫了朱朝陽渴望友情、珍惜友情的心理狀態(tài),音樂配上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展現(xiàn)讓觀眾感動不已。
電影藝術相對電視藝術來說,由于時長的限制,它需要在固定的時間內(nèi)傳達盡可能多的藝術信息,對畫面鏡頭進行高效率的把控,鏡頭語言充滿必須充滿著十足的張力。蒙太奇是電影鏡頭語言施展張力的重要方法,好的作品中都能出色地運用蒙太奇手法來表達意蘊。在該劇中,導演將朱朝陽歡樂的生日氛圍與朱永平、王瑤失去女兒的痛苦剪輯在了一起,歡樂與痛苦的交叉沖突,將朱朝陽一伙的腹黑感展現(xiàn)了出來。為了表現(xiàn)朱朝陽性格多疑、心思縝密的性情,導演運用蒙太奇手法拼接了朱朝陽買早餐前將母親貴重首飾藏起來的幾個鏡頭,將朱朝陽生性多疑的一面在觀眾心里深深地埋下了種子。
電影作為一門視聽藝術,影片中的配樂對影片的藝術表現(xiàn)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電影配樂在渲染氣氛,刻畫人物、推動劇情方面有著十足的表現(xiàn)力。辛爽導演根據(jù)每一劇集的情感情緒配以不同的片尾曲,蘊藏著寓意成為故事的延續(xù),辛爽導演說道“片尾曲是對整個故事的補充,它是戲劇的一部分”。比如在第三集的片尾曲《Dancing with the dead lover》,歌曲充滿了一種雀躍,第三集發(fā)生的故事正好是朱晶晶墜樓身亡,片尾曲似乎是在暗示朱朝陽心中的竊喜。重要線索處定會出現(xiàn)歌謠《小白船》,《小白船》以小調(diào)的悲愴質(zhì)感的旋律、“槳兒槳兒看不見,船上也沒帆”和“飄向西天”的詭異歌詞從童年歌謠進化成網(wǎng)友們戲稱的“陰間音樂”。這種巧妙的音樂設置不僅深化了主題,還得以讓觀眾對電視劇產(chǎn)生了更深的沉浸式體驗。該劇中沒有歌詞的配樂但有著出色的表現(xiàn),在第一集中,普普和嚴良來到朱朝陽家想借用電話,在這個小片段里,伴著緩慢的配樂,透露出朱朝陽除了同情之外并伴有猶豫、猜忌的心理。隨著音樂的延續(xù),普普走到電話前與朱朝陽眼神對視的一瞬間,一段空靈的高音響起,畫面是朱朝陽滿臉懷疑的神色與緊握的雙手,配樂將他的極度緊張的情緒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后來,三個小孩一同走在大街上,清脆悅耳的鋼琴奏出的溫情旋律又展現(xiàn)出了朱朝陽放下戒備,收獲友誼的溫情時刻。
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流派提倡“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去”“還我普通人”的拍攝方法,追求電影社會性與真實性。美學家鐘惦裴先生曾嚴肅指出:“沒有真,認識價值和美學價值都無從談起?!盵2]因此,畫面所體現(xiàn)出來的“真”是電影藝術追求的崇高境界。在該劇中,導演本著“能不進棚就絕不進棚”的原則,極力追求真實空間的營造。《隱秘的角落》取景于湛江的一座海濱小城,劇中的場景都為實景拍攝,展現(xiàn)的都是人們真實的生活畫面。這種扎根現(xiàn)實的拍攝方式大大地增加的該劇的質(zhì)感,也成為該劇區(qū)別與傳統(tǒng)電視劇的一大特色。
《隱秘的角落》電影化的質(zhì)感還來源于對光與影的運用。觀眾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者對光影的運用來判斷劇中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與情緒變化。朱晶晶跳樓后,朱朝陽和警察去到現(xiàn)場的那場戲,朱朝陽在解釋的整個過程中,畫面帶上了微微的柔光特效,形象生動地暗示了朱朝陽心中的不安、心虛與緊張。在海邊那場戲?qū)а菀餐ㄟ^光影運用的方法向觀眾傳達了人物的心理情緒狀態(tài)。被陽光普照的普普,單純善良地回憶著朱晶晶之死,向朱朝陽表達了自己的內(nèi)疚;面部完全在陰影中的嚴良沒有一絲為死者感到難過的情緒,早已身處陰暗面的他想瞞天過海;面部一半在陽光中,一半在陰影中的朱朝陽,這是他心理的轉折點,在這一刻他的內(nèi)心漸漸生出了隱瞞的決定,也代表著他從堅定的正義方轉變?yōu)閮?nèi)心矛盾的負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