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陽教案是晚清時期在河南南陽發(fā)生的一個典型的教案,在全國范圍內(nèi)引起了一定的關注,它的結案直接導致了近代中國第一座教會圩寨的出現(xiàn)。南陽教案的出現(xiàn)有著特定的時代因素,在處理南陽教案過程中,官紳之間的合作反映出雙方共同的文化心理,合作的基本方式是官員在審理上的偏袒與斷案的相對公平,以及由鄉(xiāng)紳召集群眾反對教會入城傳教。雙方矛盾與背離的原因在于地位的不同,官員受到上級結案和法方的壓力,傾向于侵犯士紳的利益,士紳則堅決不從,這反映出晚清時期地方官紳對權力把控的情況。南陽教案中所反映出來的官紳之間的雙向互動是清政府在太平天國運動后對地方統(tǒng)治的逐漸崩潰與地方在面臨外來教會入侵時的一種應對。
關鍵詞:南陽教案;官紳;文化;雙向互動
中圖分類號:K25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7-0102-03
一、南陽教案鉤沉
南陽教案是晚清時期河南一個典型的排外仇教類型的教案。清政府于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開始弛禁天主教,發(fā)還康乾時期所沒收的天主教堂。同時,中法簽訂《在北京增補天津條約的和平附加協(xié)定》,使得傳教士能夠進入內(nèi)地傳教、建立教堂,地產(chǎn)教案糾紛隨之急劇增多,南陽教案即是這一時期的“還堂案”。
1861年,法國天主教提出南陽江浙會館為天主教會舊址,欲收回建教堂傳教。經(jīng)當?shù)毓俑嫖觯銜^為南陽縣縣城舊署,于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3年)變賣給陳樹堂,添置房屋地基成為江浙會館。有以劉嵩玉為首的152名紳民齊作證,聲明這并非是天主教舊址。由于南陽府衙不想讓傳教士于城內(nèi)建教堂,遂同意將城外廢棄的高真觀改建為天主教堂,法國傳教士以“其地均極僻陋,不合建造”[1]779為由拒絕,并通過法國大使伯格對官府施加外交壓力。與此同時,傳教士在城內(nèi)強占周姓人家房屋,引起眾怒,“彼此成仇,聲言欲殺盡。”[1]798教會與紳民之間矛盾急劇激化。隨著局勢愈加動蕩,教會與官府都想盡快解決此事,教會不再強求設教堂于南陽城內(nèi),欲在城外設圩寨,官府同意“將教堂遷移距南陽府城西北十余里之靳家崗地方?!盵2]準教堂自行出資,照該省常行村寨規(guī)模修筑圍寨,并在1895年出資一萬兩給傳教士。至此,南陽教案才真正告一段落。
南陽教案從1861年始,至1895年止,歷時34年,成為當時全國有名的“冰案”。其最終處理結果是阻止教會進城建教堂,但允許其在城外設寨,出現(xiàn)了近代首座教會圩寨。南陽教案的處理過程與最后的定案結果是當時政府、士紳、殖民教會等各方政治勢力頡頏所致,是一次官、紳帶領鄉(xiāng)民共同對抗傳教士的反教活動,官員與士紳之間的共同合作與維護各自利益的復雜聯(lián)系值得深思。
二、南陽教案中紳與官的合作
朱維錚先生把南陽教案中的官、紳、民的關系總結為:“劣紳策動于后,流氓打雜于前,官吏偏袒于上,愚民喧囂于下”。[3]在南陽教案中,官紳是有所合作的,合作的基本方式是官員在審理上的偏袒與斷案的相對公平以及在地方上由鄉(xiāng)紳召集群眾一起參與的合作模式。
南陽官員在對待外國傳教士強占江浙會館時,沒有迫于教會威壓而在處理時有所偏頗,教會見強占江浙會館不成而想另擇城內(nèi)老鹽館為傳教地,但這一訴求仍被官員所拒絕,指明“后傳問城文武紳耆相商,咸稱縣署合老鹽店均系公所,斷不能讓與安主教建堂?!盵1]776這本身就體現(xiàn)出官員對教會隱秘的反抗。同時,南陽官員亦能考慮到鄉(xiāng)紳的情況,稱“江浙會館修造公費甚劇,安主教似難照價承買。即使肯出多金,江浙人多語雜,亦未必肯賣?!盵1]776這就表明當?shù)毓賳T對江浙會館以及老鹽店的處理是偏向于士紳的,這就體現(xiàn)出官員與士紳在一定程度上的合作。陳樹堂等人為首的士紳在南陽教案這一事件中首先是充當“受害者”,即自家掏錢擴充而成的會館可能會被外國教會據(jù)為己有。其次是召集同等士紳與鄉(xiāng)民一同與法國傳教士作斗爭,堅決反對教士入城,出具了劉嵩玉等一百五十二名鄉(xiāng)紳供呈來表明江浙會館非天主舊址,在該教案中充當了先鋒的作用。在南陽教案中,官紳之間以反對教會入城傳教這一共同目標為紐帶,采取了各自發(fā)揮自身能量來達成這一目標的合作形式。
在此教案中,能夠達成官紳一定程度上的合作,歸根到底是官紳雙方在同等經(jīng)濟基礎上所形成的文化價值觀的一致性,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教會文化的排他性。這一點在中原地區(qū)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
河南地處中原內(nèi)地,百姓以農(nóng)耕為主,與沿海沿邊地區(qū)相比,民風不算開放,因而有著濃重的、更為深入的地域觀念。作為殖民一方的外國傳教士,面貌差異是引起河南地區(qū)官、紳、民排斥心理的表因,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念,這種思想來自河南的本土官員與士紳自小學習的儒家文化。耳濡目染的文化熏陶,使得官、紳這一受過教育的階層有著相同的文化脈絡與孔孟之教的血緣。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倫理道德,以“天地君親師”為內(nèi)核的思想以其合法性而深入人心,這解決了自上而下各階層的文化需求,在官方的倡導下有著日常社會中所不曾關注的凝聚力,即共同的尊孔、忠君、循“三綱五?!薄T谶@一層面上,官與紳的文化價值與以“天地君親師”為核心的儒家文化是相通的,這就使他們在面對與儒家文化本源不相容的異國宗教文化時會產(chǎn)生一致的斥異心理。這種共同的文化價值觀以及相對穩(wěn)定不開放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南陽官紳在面臨不斷入侵的外國傳教士所帶來的教會文化時,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他性與文化不同源上的反感。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官與紳有著相同脈絡的文化血緣,感受著由儒家文明所形成的社會風氣,但是南陽官紳在面對外國教會傳教時所采取的反抗方式是不同的。官員對教徒的反抗更多的是一種隱秘性的抵觸,士紳對外國教會的抵抗更多的是一種直面的反對。
官員對外來教會的反擊不似紳、民來得猛烈??挛奶岬健霸谑攀兰o的中國,絕大多數(shù)受過教育的官員不是積極地拒絕教會,只是被動地、冷漠地對教會的信息保持冷漠的態(tài)度?!盵4]這個結論雖不夠客觀,但在“南陽教案”上有一定的體現(xiàn)。縱使官員對外國教會有百般的不耐,他們只能在與教會打交道時做出消極的阻攔,如在不同意教會占據(jù)江浙會館和老鹽店后,提出城外的高真觀建教堂之類的讓步阻攔。官員所處的官僚系統(tǒng)決定了他們并不能直接了當?shù)氐钟|外國教會。清廷官員雖有不滿,但朝廷已和列強簽訂條約,允許其入城買地傳教。南陽地方官作為清廷封建官僚體系下的執(zhí)行者,沒有直接拒絕法國天主教傳教士入城傳教的理由,只能通過這種隱晦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阻攔教士進城傳教的步伐。
并且,官員為了保住其烏紗帽,在教案中更多的是發(fā)揮砝碼的作用——即在士紳與外國傳教士直接沖突的雙方中保持平衡,不使一方過于傾斜而引起騷亂。如在李鶴年函中所稱:“現(xiàn)住紳民不愿設教,又故因該教強買城內(nèi)周姓住房,致犯眾怒,彼此成仇,聲言欲殺盡。該教乘夜移避鄉(xiāng)村。數(shù)日不出。此時群情洶洶,若將城內(nèi)會館遽行點交,深恐釀成事端。”[1]798這就使得官員對傳教士的厭惡被現(xiàn)實利益拉扯,南陽地方官員的反抗只能是隱秘性的。
與此相對,士紳階層雖曾經(jīng)是官員或地方官的預備軍,或有較高的家族聲望,但他是獨立于官僚系統(tǒng)的,受清廷直接干涉的阻力更小,而且南陽教案中外國教會入城傳教直接侵犯的是士紳的利益。在價值文化層面上對西方傳教士的不認同,被殖民心理所激發(fā)的族群意識,都能讓士紳團結鄉(xiāng)民,并與西方傳教士進行直接的、強烈的反抗。如以劉嵩玉為首的152人呈報江浙會館非天主教舊址的證據(jù),以及城中文武紳耆皆不同意將城中老鹽館讓與教會做教堂等,都體現(xiàn)出以士紳為首的南陽城中人對外國教會的抵觸與拒絕的心理。
因此,在南陽教案中,官紳的合作更多的是官員消極被動地反抗和士紳積極主動地抗爭相結合的一種模式,但這個模式以及士紳與官員所處的社會地位的不同也使得其合作有著矛盾與不穩(wěn)定因素。
三、南陽教案中官與紳的背離
官紳雙方在南陽教案中最明顯的背離傾向是地方官員迫于教案的壓力而侵犯士紳利益以求迅速結案。南陽地方官員經(jīng)常收到上級官員要求快速妥善結案的壓力,或者是天主教教會的威脅。在關于河南南陽教案的各種信件中,總會在結尾處提及“盡快辨理此案”,無形中給南陽地方官員施加了辦案的壓力。當時的法國大臣伯格認為,南陽官員在處理教案中的所作所為違背了中法所簽條約及續(xù)約的內(nèi)容,并發(fā)出通牒:“今本大臣應即明告貴親王,所有陜西、河南及江寧等處各舊天主教堂,現(xiàn)在無論改作別用與否,并置地賠抵有何耗費,均應按照順天續(xù)增第六款所開,概行交還?!暶鞅敬蟪荚诖肆Σ荒苤轮袊ぷ窈图s,請另行籌策?!盵1]780伯格這封信對中國官員施加了極大的外交壓力,如若不能按照《續(xù)增》第六條及天主教的意愿處理教案,則告知法國政府,另謀計策與中國相商,這是極嚴重的外交威懾。
地方官把這種壓力轉嫁到士紳身上,企圖以士紳階層的損失來換取和稀泥式的、能交差的教案處理結果。與此同時,士紳不認同官員的做法,也會認為官員辦案不利繼而激化矛盾。張先保在處理南陽教案時,為了能快速結案從而達成“一月結案”的目標,出賣了江浙會館,士紳聞之大嘩,拒交江浙會館,并細數(shù)外國傳教士的種種惡行。群情激奮之下,地方官亦不敢貿(mào)然將會館讓給教會,“一月結案”成為泡影,張先保后被清廷撤職。
地方官府為了自身的利益也會選擇出賣士紳的利益,但是,在士紳奮起抗擊、堅決不從的時候,官員并不能以強硬的態(tài)度與手腕來處理此事,這就能夠看出,在地方事務上,地方官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本地士紳,這正是晚清政府統(tǒng)治崩潰時期地方上的一個典型表征。
官與紳在處理教案時相背離的傾向性根源于官紳雙方所處地位的不同,導致在地方權力上的不對等。一方面,自太平天國運動后,清廷對地方的統(tǒng)治就已開始逐漸崩潰,作為地方官的官員從清廷所得的權力與財政收入并不能夠支持其在地方上的有力統(tǒng)治。1875年,河南地方常年歲入白銀210萬兩,常年歲出300萬兩,入不敷出數(shù)額約為100萬兩[5]。官府在財政問題上的入不敷出,在部分地方事務是一種放棄管理的狀態(tài),而放棄管理的部分就由有能力的士紳來接管。地方管理責任的讓出,也就意味著作為掌權者的地方政府公信力的下降以及權力的部分喪失。
士紳作為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和威望的階層,在地方上有著一定的治理或者是社會事務管理的權力[6]。在處理地方事務時,地方官會將無法管理的事務讓渡給士紳,官員在地方上的權力也相應地被崛起的士紳所擠壓,這種對權力掌握的沖突是隱藏在教案背后的無法調和的矛盾。在南陽教案中,這種沖突就表現(xiàn)為士紳積極地帶領民眾進行反抗教會的活動,在官員試圖犧牲士紳的利益以換取軟弱的穩(wěn)定時的絕不服從。
四、南陽教案中官紳的雙向互動
首先,南陽教案中,在面對法國傳教士掀起還堂風波時,官紳都表現(xiàn)出了反對的態(tài)度,官府通過考證江浙會館的由來證明會館是縣舊署,士紳也拿出修建會館時的銀兩數(shù)據(jù)與建館時的碑刻,官紳雙方有著共同的合作態(tài)度,即不愿教會入城傳教。其次,在教會想要城內(nèi)老鹽店作為根據(jù)地時,官府召集士紳問詢,得出“城內(nèi)文武紳耆皆不愿教會入城”的結論。在這一階段,可以說官紳偕同合作,共同為南陽教案的公正解決而努力。但在面對上級官員要求速結案的政治壓力以及法國大使所施加的外交壓力時,官員與士紳背離的一面就放大了。士紳要繼續(xù)捍衛(wèi)自身的利益,而官員為了自身的仕途和政治壓力意圖將江浙會館讓給天主教會,這一問題導致群情洶洶。士紳堅決抵制教會占領城中房屋地基,向上級官員申訴,使致地方官“一月結案”的目標沒有完成,涉事的官員張先保后被清政府撤職。這是地方官權與紳權的一次撞擊。最后,官、紳、教士三方勢力相頡頏,官紳最終讓步教會在城外設圩寨,教會也同意不入城建教堂,這雖然形成了近代以來第一座教會圩寨,但這亦滿足了官與紳不愿教會入城的訴求。
官紳雙方在南陽教案中,一方是隱秘性的抵抗,一方是積極堅決的反抗,他們之間有共同的文化作為紐帶,官紳能夠達成合作,共同抵抗教會勢力的入侵。但由于所處社會地位不同,雙方的利益訴求不同,隨著教案的持續(xù),雙方的矛盾與背離也有所體現(xiàn),在這一方面,雙方根本利益的不同構成了合作中的相斥力。在南陽教案中,官紳雙方有相互合作的部分,亦有相互背離的一面,這是官紳之間在晚清社會逐漸崩潰下,地方面臨教會侵入內(nèi)地的一種反映。官紳的這種“合作—背離”形式的雙向互動也體現(xiàn)了官紳階層在處理教案這種社會問題上的糾結。
五、結論
李鴻章在奏折中曾提到:“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7]這個觀點代表了晚清時期大部分官員對來華外國傳教士的基本態(tài)度,也反映出人民整體上對外國教會的不信任。在南陽教案中,官紳雙方對法國教會有抵觸的不信任感,最開始是由于東西方人種不同產(chǎn)生的異類感,在不斷了解后,深入到雙方文化本源的不同。這種與西方文化的不相容為南陽教案中的官紳合作提供了契機。官紳雙方的合作關系又是不牢固的,表現(xiàn)在雙方反抗天主教會的方式不同。由于自身利益以及所處的官僚系統(tǒng),官員對天主教會的反抗更多的是一種隱秘性的消極抵抗,沒有類似顧慮的士紳對天主教會的反抗更多的是一種直接的、積極的抵抗,因此官紳之間的合作是由共同文化淵源所聯(lián)系起來的不穩(wěn)固的合作。雙方所處的地位和自身的利益則導致了官紳雙方在南陽教案中相背離的情形。由于雙方根本利益上的分歧,在處理教案的態(tài)度上發(fā)生了轉變,官府希望能以士紳的利益——江浙會館求得自身利益不受損,但士紳積極抗議,最后以涉事官員被撤職為結果。在南陽教案中的這個插曲也能反映出官紳之間在地方權力上的分配,即地方官在某種程度上并不能以強權逼迫士紳,這不僅體現(xiàn)了清朝后期官府在地方上的統(tǒng)治崩潰,在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地方官員與士紳之間的利益沖突與合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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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天淇(1995—),女,漢族,河南鄭州人,單位為鄭州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