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一戰(zhàn)后的“大遷徙”和民權運動后的非裔南方回遷是美國非裔通過空間移動獲得社會流動性的實踐。在《所羅門之歌》中,托妮·莫里森運用兩次遷徙的歷史語境編制小說情節(jié),其文本細節(jié)映射出同化政治與文化民族主義話語對非裔社區(qū)的影響,并揭示了民族主義話語的局限性。本文從流動性的政治視角聚焦《所羅門之歌》中非裔社區(qū)在兩次遷徙中的變遷。民權運動中“南方故土”的話語建構作為對抗北方同化政治的策略,維系處于分崩離析危險中的非裔社區(qū)。然而,“南方故土”話語也隱藏著不易察覺的懷舊傾向,具有種族沙文主義的偏見。小說借此展開對民族主義話語的批判,探尋美國非裔“走向何處”的道路。
關鍵詞:《所羅門之歌》;遷徙;黑人社區(qū);南方故土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美國非裔女性作家的日常生活書寫研究(1964-2000)”(19CWW02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辰晨,博士,華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從事美國非裔文學研究。
Title: The African American Migration Narrative in Song of Solomon
Abstract: The Great Migration after WWI and the return migration to the South are practice to win the freedom of social mobility by spatial mobility. Song of Solomon by Toni Morrison presents the influence of Assimilation and cultural nationalism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bility. In the process of the urbanization along with the Great Migration, the narrative of the South as home helps to shape the discourse to resist against the assimilation in the Northern landscape and unite the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However, the discourse of the South as home provides a sense of nostalgia with racial chauvinism, for which the novel targets to offer a possible solution to the question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by Dr. Martin Luther King, Jr. in the end of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Key words: Song of Solomon; migration;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the South as home
Author: Wang Chenchen is lecturer 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Her interest research is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chenchen2019@hust.edu.cn
遷徙對美國非裔歷史的形塑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發(fā)生在1910年至1960年的大遷徙(The Great Migration)是促使美國非裔現(xiàn)代性產(chǎn)生的重要條件。這次美國歷史上最大數(shù)量的人口流動事件深刻影響了美國非裔社區(qū)的結構,為美國非裔現(xiàn)代民權運動提供了有利條件。對飽受強制性流動折磨的美國非裔來說,大遷徙也是他們對種族空間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享受流動自由的體驗。來到“自由”北方的非裔盡管擺脫了南方制度性的種族隔離,卻依然面對住房契約及其他非律法制約意義上的隔離策略,這一流動形成新的文化和政治形式,改變了美國非裔群體的階層構成,傳播了植根于南方的非裔傳統(tǒng)文化,對黑人社區(qū)造成了深遠的影響。民權運動后,南方非裔移民的回遷是非裔第一次實現(xiàn)流動自由的實踐,這場遷徙進一步改變了南北不同種族的比例構成,為民權運動后的南方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作為美國非裔文學的母題之一,從保羅·勞倫斯·鄧巴(Paul Laurence Dunbar)的詩集開始,遷徙在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等美國非裔現(xiàn)當代作家的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1995年,格里芬(Farah Jasmine Griffin)在專著《誰讓你們流動:美國非裔的遷徙敘事》(“Who Set You Flowin”? The African-American Migration Narrative)中定義了美國非裔文學中的遷徙敘事,指出遷徙敘事的關鍵詞,即向北的流動,城市遭遇的細節(jié)描寫,對城市化負面影響的抵抗以及北部、西部或南部發(fā)展的局限或可能性的展望(3)。隨著學界對流動性的日漸關注,2009年,“種族與移動”學術研討會在阿拉巴馬大學召開,著名美國非裔批評家豪斯頓·貝克(Houston A. Baker)為會議論文集《種族與移動》(Race and Displacement)撰寫序言,以理查德·賴特的遷徙敘事為例,指出流動對美國非裔種族建構的意義。托妮·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以大遷徙為前文本,講述了20世紀初到六十年代居住在密歇根州一個小城鎮(zhèn)上的南方非裔移民的日常生活。格里芬將其與賴特、鮑德溫等作家的遷徙書寫進行比較,認為其特殊之處在于將非裔的經(jīng)濟作為流動性的表征,凸顯了南方土地對黑人“男性氣質”建構的重要性。本文繼續(xù)從流動性的政治視角出發(fā),將視野投向失去土地的非裔隨大遷徙而來的城市化進程,探究非裔社區(qū)在大遷徙中的變遷,進而結合小說發(fā)表的歷史語境分析民權運動后南方回遷的情節(jié)編制,考察小說對后民權運動時期“我們走向何處”的思考及提供的或然路徑。
一、大遷徙與美國非裔城市化
《所羅門之歌》以黑人保險銷售者史密斯先生的飛行故事為開端。史密斯先生的飛翔源于南方非裔社區(qū)廣為流傳的“黑人會飛”的神話故事,奴隸們不堪忍受被奴役的命運,他們長出翅膀飛回非洲。小說在此處也提及位于非醫(yī)生街的非裔社區(qū)的形成過程,“后來,別的黑人也搬來(非醫(yī)生街)住了,當郵政業(yè)務成了他們傳遞信息的普遍手段時,來自路易斯安那、弗吉尼亞、阿拉巴馬和佐治亞的郵件開始寄給醫(yī)生街帶門牌號碼住宅里的居民”(莫里森,《所羅門之歌》 3)。這兩處文本細節(jié)勾連出大遷徙的歷史碎片。1916年至1970年間,600多萬美國非裔逃離了實行種族隔離制度“吉姆·克勞”法案的南方,到北部及西部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尋求更加公正的種族環(huán)境,這一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不可磨滅地塑造了美國非裔的地理和人口結構,對北方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產(chǎn)生造成了重要影響。城市化的推進加速了北方城市的階級分化,20世紀四十年代芝加哥南部地區(qū)非裔社區(qū)的階層分布呈現(xiàn)出金字塔狀的非正常狀態(tài),貧民窟人口比重龐大。其他北方城市的非裔人口也呈現(xiàn)出類似的非正常比重(轉引自Gregory, Diaspora 114)。莫里森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xiàn)象,并在《所羅門之歌》中聚焦于南方非裔移民在北方的日常生活,講述隱匿在顯性的種族主義之下的階層分化及隨之而來的非裔社區(qū)的分崩離析。
20世紀二十年代,北方的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已經(jīng)進入高速發(fā)展的狀態(tài),其資本主義模式也不同于以分散的資本集團為主、高度依賴土地、自由勞動力欠缺的南方模式,在南方多從事農(nóng)業(yè)的非裔不得不迅速適應北方的體制環(huán)境。麥肯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原本是南方農(nóng)民,在父親被白人種族主義者打死、農(nóng)莊被掠走的悲慘境遇中被迫向北方逃亡,之后憑借經(jīng)商頭腦經(jīng)營房產(chǎn)躋身中產(chǎn)階層。麥肯一家的駕車兜風活動以強烈的表演色彩強調了中產(chǎn)階層的身份。麥肯“到桑內店上班也靠步行,只有在周日出游時才把車開出來”(40)。他兜風的路線也是精心制定過的,可以最大程度地讓城里的黑人和白人都看到自己的豪華汽車,“麥肯·戴德的‘別卡特轎車沿著非醫(yī)生街緩緩行駛,穿過城里的簡陋、貧困地區(qū)(后來被稱作血庫,因為哪里的人血流的太隨便了),越過鬧市區(qū)的側街,駛向富裕的白人居住區(qū)”(40)?!叭以谥苋障挛绯塑嚦鲇我呀?jīng)成為一種習俗慣例,是麥肯賞心悅目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活動。對他來講,這是一種使他當真是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物的自滿自足的方式?!?0世紀三十年代正值汽車工業(yè)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麥肯的出行模仿了當時的汽車廣告,意圖呈現(xiàn)出當時人們對富裕中產(chǎn)生活的想象。他精心設計的兜風路線連接非醫(yī)生街、貧民窟和白人社區(qū),試圖向城里不同膚色、不同階層的人群顯示自己的奢華生活。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認為汽車的實際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一種公路交通和運輸?shù)墓ぞ哌@層初始意義,而具有更含蓄的社會意義。在現(xiàn)代生活中,汽車不是“物”,而是消費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關系、技術體系的代表化身或替代物。①全家人的刻意打扮和端正的坐姿,以及緩慢的行使速度,都旨在表現(xiàn)自己的中產(chǎn)階層身份,證明自己有著與白人主流社會認同的富裕生活。
南方非裔移民被迫卷入北方資本主義工業(yè)體系,麥肯這樣的中產(chǎn)階層并不能以其經(jīng)濟上的成功獲得主體身份。一個下班后回家的傍晚,麥肯沿著慣常的路線步行回家,他經(jīng)過自己的房產(chǎn),這些房產(chǎn)在夕陽下像窺視他的“鬼影”,“似乎要聯(lián)合起來把他驅逐出去”,“他感到又累又煩,沿著十五號路走著,他經(jīng)過了他的另一處房產(chǎn),抬頭一看,只見房子的剪影溶融在顫抖的黃昏暮靄之中。他的房產(chǎn)東一處西一處地在他四處伸展開來,猶如一個個蹲伏著的鬼影,戴著風帽,露出眼睛。他不喜歡在這種光線中注視自己的房產(chǎn)。白天這些房子能夠讓人放心地看得一清二楚,可現(xiàn)在似乎一點都不屬于他,事實上,他感到似乎這些房子彼此之間結成聯(lián)盟,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一個既無財產(chǎn)又無土地的流浪漢”(34)。麥肯意識到房產(chǎn)不是被他占有的財物,而是龐大的白人資本主義權力體系的一環(huán),是白人控制少數(shù)族裔的手段。作為非裔的麥肯在白人的同化政治中并不能憑借財富、生活方式等成為與白人平等的一員,只能在這一社會秩序的挾裹之下接受邊緣化的位置,是被凝視的他者。他的恐懼和孤獨來源于對邊緣位置的清醒認識和無法改變的種族主義現(xiàn)實。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認為,城市漫步在城市規(guī)劃表征的空間秩序里為人們的空間實踐提供了可能性和限制性,人們通過改變既定的行程實現(xiàn)對權力的抵制(《日常生活實踐》 177)。麥肯的漫步勾畫出大遷徙后的種族關系復雜的北方社會,但始終仍處在北方種族社會的邊緣,作為他者去接受嚴苛的種族制度的凝視。
大遷徙開始后,移民潮加劇了北方的工作市場競爭,打亂了原有的城鎮(zhèn)生活秩序。北方社會形成了一種全景式監(jiān)獄的模式,用白人社會慣常的中產(chǎn)階級公民準則規(guī)訓南方非裔移民,麥肯的出行正是接受規(guī)訓的表征。在兜風的途中,麥肯與妻女談及社區(qū)居住人的身份時提到“好黑人”的概念。在這一標準中,經(jīng)營房產(chǎn)、勤勞守法的麥肯是“好黑人”,派拉特這樣的居住在貧民窟、販賣私酒、增添社會不安定因素的南方移民則是不受北方社會歡迎的。然而,大多數(shù)的南方非裔移民并不具備相應的文化水平和專業(yè)技能,在移民北方之后很難找到專業(yè)技術型的高收入工作,只能靠出賣廉價勞動力勉強維生。而麥肯等躋身中產(chǎn)階層的非裔利用職業(yè)選擇、生活方式等方法強化自己的公民身份,以此隔離自己和南方貧困移民的生活空間(Griffin, “Who Set You Flowin”? 102)。黑人民權組織城市聯(lián)盟(Urban League)在對南方黑人移民的教化上使用了一套宣傳話語,意圖幫助移民盡快適應北方城市生活,“我是一位美國公民[……]我愿意為社區(qū)帶來新的生活秩序[……]我將避免在戶外穿著臟污的帽子,家居服和拖鞋”(Crew, Field to Factory 44)。麥肯也以此標準訓誡居住在貧民窟、生活方式隨意的妹妹派拉特:“不要像個妓女一樣”,譴責派拉特未婚生育的行為。通過“好黑人”的評價標準、“非醫(yī)生街”和“城南”貧民窟的劃分、麥肯和租戶的矛盾等文本細節(jié),小說指向了大遷徙之后非裔不同階層之間的巨大差異,這些差異造成了非裔社區(qū)的分裂,也為此后民權運動和權力運動的不同走向埋下伏筆。
二、南方故土與傳統(tǒng):想象的共同體
大遷徙把黑人音樂、發(fā)型等文化傳統(tǒng)傳播到了北方,使非裔文化真正融入美國多元文化中去,也重新定義了非裔社區(qū)。南方傳統(tǒng)是南方非裔移民區(qū)別于其他群體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回憶或使用“南方傳統(tǒng)”成為他們在對抗北方城市規(guī)訓的一種方式。在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看來,“在一個所有其他事物都在運動和轉變,沒有任何事物具有確定性的世界中,人們都在尋找可以確定地永久地屬于它的組織”(Hobsbawn, The Age of Extremes 283)。麥肯、派拉特和奶娃等南方移民及其后裔們以南方經(jīng)驗或想象建構出一方天地,對抗北方強大的同化政治話語。
派拉特的南方回憶以蒙太奇式的畫面拼貼建構起林肯天堂,“我們后來迷了路,嘴里談著黑暗。你們以為黑暗只是一種顏色,不是那么回事[……]夜里的黑暗也是這么回事,有時也可以像彩虹一樣,豐富多彩呢。是的,我們迷了路,而當時刮著風,我們的爸爸就在我們面前,他回來了,我倆是嚇壞了的兩個孩子。麥肯不斷對我說,我們害怕的東西不是真的”(50)。這是一段美國非裔受到種族主義迫害的歷史,故事邏輯并不清晰,充滿神秘色彩。奶娃不停追問事件的具體位置、日期,他認為派拉特講述的故事并不完整,因為派拉特使用的地點、時間都不是日歷或時鐘規(guī)定的時間,而是模糊的、以暴力事件未標記的年份,如“他們在街上槍殺愛爾蘭人的那一年”(52),地點在奶娃的追問下是“門圖爾縣林肯農(nóng)莊的一道欄桿上”(51)。老麥肯死亡的起因、結果等重要事實都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故事中,她也無意于詳細講述事實的全部,“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只知道我告訴你們的情況:時間、地點和經(jīng)過”(51)。而父親死亡的場景卻被派拉特重復多次,并與其他關乎死亡的記憶交織在了一起,用蒙太奇式的敘述方式多次回放“用了整整三分鐘的時間從站的直直的姿勢到把臉碰到地面上[……]硬挺挺地死了[……]”(50)“你知道,我們的爸爸死了。他們開槍打他,把他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當時坐在圍墻上等他們,而他們偷偷摸摸地從后邊走來朝他開槍,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50)。派拉特隨口講出林肯天堂的記憶,并摻雜了幽靈、魔法等非裔民間傳說,令奶娃等人難以分辨故事的結果。這種含糊不清、指涉不明的語言在美國非裔女性批評家梅爾·亨德森看來,是美國非裔女性文學語言的特點,是黑人女性在社會、歷史、文化中的多重定位構成的復雜主體相應呈現(xiàn)的多樣性話語。語言的“含糊不清”即語言是私人的、封閉的、無指涉的單個話語。②喬伊斯·霍普·司各特(Joice Hope Scott)指出,莫里森在《所羅門之歌》中巧妙地使用美國非裔民間故事和俗語實現(xiàn)對白人話語的顛覆,雜語的使用使跨種族和種族內部的差異對話成為可能,挑戰(zhàn)了白人社會的話語秩序和黑人中產(chǎn)階級的物質至上主義價值理念(“Song of Solomon and Tar Baby” 28)。派拉特含糊不清的言語除了描述父親被害的事實,還混雜了幽靈鬼魂等南方民間傳說和黑人巫術的呈現(xiàn)。派拉特記憶中非裔民間傳說和巫術的故事等被邊緣化的言語形成了對主流話語模式的挑戰(zhàn)。
派拉特的歌聲是非裔傳統(tǒng)文化中口頭敘事的重要表達形式,她的歌聲講述了“黑人會飛”的民間傳說,救贖了沉溺于物質的麥肯。她以唱代言的敘述方式、神秘的魔法都是對傳統(tǒng)非裔文化的繼承,是南方故土記憶的一部分(Eaton, Womanism, Literatur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35)。麥肯在一天的工作后改變行程,使聽到派拉特的歌聲、路過派拉特的房子成為可能。派拉特的歌聲給予麥肯重要啟迪,是他正視自己種族身份的重要催化因素。在一心掌握財產(chǎn)、與派拉特斷絕往來多年后,麥肯改道走向派拉特的街區(qū),傾聽派拉特的布魯斯樂曲,“(麥肯)在窗口附近,躲在暗處,感到白天的煩躁從身上消失了,自然而然地陶醉在燭光中婦女歌唱的美感之中”(37)。麥肯偏離了既定路線,使派拉特的家變成其步行路線的一部分,可以視為麥肯把黑人傳統(tǒng)文化納入自己空間實踐的隱喻。麥肯的行走把家宅、辦公室和派拉特的私酒屋從客觀的物理場所轉換成了具有權力關系意義的空間。城市規(guī)劃、建筑設計是權力關系生產(chǎn)的空間表征,人的行走使場所轉化成空間,步行者把地上行走的點連接起來就形成了自己的實踐,可以超越原有的建筑設計的規(guī)定,把自己從城市規(guī)劃、建筑設計隱含的權力關系中解放出來。這一過程意味著漫步者可以通過自己的空間實踐反作用于原有的權力關系,從而借助自身的能動性抵制甚至顛覆原有的權力關系(賽托,《日常生活實踐》 177)。麥肯改變回家的路線,轉向派拉特的私酒屋,重新感受非裔的傳統(tǒng)文化,從中汲取新的生命力,他對傳統(tǒng)民謠的欣賞之情是他重新認識并承認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的表現(xiàn),也是他正視自己的種族身份的體現(xiàn)。他繼而恢復了作為人的情感和理智,不再是白天被金錢異化的的機器。
麥肯和派拉特的南方回憶有著明顯的懷舊痕跡,麥肯的南方想象尤其具有“思鄉(xiāng)癥”的癥狀,他想象中的南方是可以幫他擺脫北方規(guī)訓、重獲精神自由的烏托邦。在麥肯的回憶里,南方是林肯天堂的豐饒和父親做的美食?!拔覀冞€有一個四英畝的水池,連著一條小河,里面凈是魚[……]我們有一個四間房大小的豬圈。谷倉是一百四十英尺長,四十英尺寬,上面是四坡屋頂。山里到處都是鹿和野火雞。誰要是沒吃過爸爸做的野火雞,就不算吃過東西。他在火上快快地燎一下,把火雞的周身全燒黑,這樣就封住了,就把油汁封在雞里了。然后他再用炙叉慢慢烤上二十四小時[……]”(57)吃飯并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人體的生物機制,同時也能使人類和環(huán)境的關系具體化,并因此成了空間-時間范圍內的基本參照物之一(賈爾,《日常生活實踐:居住與烹飪》 259)??净痣u的美味與現(xiàn)實里北方精致午餐的寡淡凸顯了麥肯對南方故鄉(xiāng)的思念。格里芬認為林肯天堂的描寫凸顯了土地在非裔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大遷徙帶來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失去土地,而失去土地的移民在北方不論處于何種處境都失去了家的歸屬感(Griffin, “Who Set You Flowin”? 40)?!皩τ?0世紀的非裔美國社區(qū)來說,抹去南方記憶的孤立的個人主義會毀掉人的精神與道德身份”。堅持非裔傳統(tǒng)文化就意味著美國非裔精神的解放和自由,是美國非裔精神之“家”的所在(Emerson, “Cultural Naturalism” 212)。南方非裔移民的回憶及布魯斯音樂等南方傳統(tǒng)文化在北方的傳播都是非裔試圖在北方社會重建黑人社區(qū)的努力,他們用個體經(jīng)驗建構出的南方故土想象來對抗北方同化政治、對抗北方城市的規(guī)訓。
三、重返南方:無法回去的故鄉(xiāng)
20世紀七十年代,民權運動的努力消除了南方的種族隔離制度,私人資本從北方制造業(yè)中分離出來投入了南方的現(xiàn)代工商業(yè)發(fā)展,加之聯(lián)邦政府在南方民用基礎設施的投資,南方地區(qū)的現(xiàn)代城市建設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在故土情懷的加持下,非裔移民開始了“重返南方”的逆遷徙(return migration),他們離開北部工業(yè)城市,回到喬治亞、密西西比等南方腹地。在這一歷史語境下,莫里森為奶娃設置了回南方尋金的結局,以奶娃的視角呈現(xiàn)了年輕一代非裔移民逆遷徙的體驗。
六十年代后期,隨著黑人權力的聲勢漸長,民族主義話語在非裔社區(qū)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在民族主義話語中,南方是黑人的天堂,是祖先生活過的地方,是種族身份根源之所在。③“回南方去”的逆遷徙還建立在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和寬裕自由的生活條件的現(xiàn)實推動力之上。奶娃到達沙理瑪后很快有了“家”的歸屬感,找到了自己血脈的淵源,對黑膚色產(chǎn)生了強烈的種族認同。他想不明白,黑人干嘛要離開南方。凡是他到的地方,看不到一張白人的面孔,而黑人們也總是一個個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寡言少語”(291)。另一方面,奶娃擺脫了被物異化的生活,“兩毛五分錢買兩雙短襪,三毛錢一雙舊鞋,一塊九毛八分一件襯衫,還有應該讓托米兄弟聽一聽,他理發(fā)刮臉只用了五毛錢”(303)。南方的商品是具體的、具有實用功能的物,不是象征身份、個性等的抽象的符號。奶娃不再被物異化,他駕駛著廉價汽車開往目的地,汽車作為代步工具的實用價值得以凸顯,他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然而,不受消費主義控制的背后隱含的是南方資本主義商業(yè)文明發(fā)展落后、消費文化無力形成的現(xiàn)實。奶娃購買的二手汽車價格低廉但故障不斷,而在廣漠的南方鄉(xiāng)野甚至找不到一家維修店,這一細微情節(jié)指向了南方鄉(xiāng)村經(jīng)濟落后的現(xiàn)狀。奶娃的歸屬感很快就被現(xiàn)實打破,汽車的維修過程中涉及的人際交往關系顛覆了奶娃習慣的金錢至上觀念,其矛盾本質是南北不同的經(jīng)濟體制導致的價值觀念沖突。奶娃奉行的是資本主義市場通行的商業(yè)準則,“要是他們找不到一條皮帶,就馬上告訴我。我就可以另買一輛汽車好回家”(310)。而南部鄉(xiāng)村非裔社區(qū)奉行的是前現(xiàn)代互助合作的情感毗連的人際關系。奶娃奉行的消費觀導致了當?shù)睾谌说姆锤校谫徺I汽車皮帶的時候被挑釁,繼而在斗毆中深感挫敗,開始質疑父親麥肯和姑媽派拉特回憶中的由“布魯斯音樂、柔和的南方語調、殷勤好客的南方人”構成的故鄉(xiāng)?!八呀?jīng)想到,這塊地方,這個沙理瑪,就要成為他的家了。他的老家。他的家人都來自這里,他的祖父和祖母來自這里[……]可是在這里,在他的老家,人們不了解他,不喜歡他,還他媽的幾乎殺了他。這些人可真是世界上最卑鄙的該絞的黑鬼”(303)。根據(jù)鮑曼的觀點,當人們在做懷舊之夢時,“回歸”的通常并非過去本身,不是過去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不是真實的過去(《懷舊的烏托邦》 16)。民族主義和民族主義者通過回歸及借助民族主義的符號和神話編造一種反現(xiàn)代的歷史神話。實際上,六十年代后回到南方的非裔并不完全認同民族主義話語中的“南方家鄉(xiāng)”。一方面他們認同南方是美國非裔精神根源,同時也不得不面對南方地區(qū)落后的經(jīng)濟狀況帶來的不便?;啬戏降谋狈揭泼裰赋隽嘶剜l(xiāng)的優(yōu)劣:“從孩子們的教育背景來考慮,這里(南方)并不適合他們。南方小城市沒有那么多適合年輕人的工作機會……相對來說亞特蘭大或者南卡的哥倫比亞更適合他們一些……但是對我來說,我覺得自己回家了”(Smothers, “Souths New Blacks” B1)。
逆遷徙是民權運動后美國非裔進一步享受流動自由的實踐?;剜l(xiāng)意味著南方非裔社區(qū)在精神與地理上的的雙重重建,地理意義上的回南逆遷徙是否能恢復過去南方鄉(xiāng)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南方非裔社區(qū)賴以維系的傳統(tǒng)是否能夠在黑人城市化的現(xiàn)代進程中繼續(xù)存在。民權運動領袖小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提出著名的“我們去往何處:混亂還是共同體”作為民權運動的結點和新的努力方向,“回鄉(xiāng)”似乎回答了這一問題,但未必能夠從實質上延續(xù)美國非裔傳統(tǒng)并發(fā)展非裔社區(qū)。正如波伊姆(Svetlana Boym)所言,懷舊病是一種“損失-替代”情感,也是某個人自己幻想的浪漫。這種流行病是“身處生活與歷史加速劇變的時代中的人們的一種防御機制”,而這種“防御機制”的實質,在于“承諾重建今天諸多有影響的意識形態(tài)一位主張的理想家園,引誘我們放棄批判思考,而代之以情感團結”。她還警告,“懷舊病的危險性在于它往往將想象的家園與實際的家園混為一談”(轉引自鮑曼,《懷舊的烏托邦》 5)。盡管時代不同,這一闡釋仍可以為半個世紀前的黑人民權運動和非裔的南方情結標上注解。
結語
美國非裔通過遷徙來對抗種族空間秩序獲得社會流動性。非裔傳統(tǒng)在這一過程中參與了民族主義話語的建構,形塑著非裔社區(qū)的基礎。作為民族主義者,莫里森對“回到南方”和非裔傳統(tǒng)的思考貫穿創(chuàng)作生涯。她告誡過黑人抹去南方記憶的孤立的個人主義會毀掉人的精神與道德身份,也通過人物的具身體驗提出了民權運動后非裔社區(qū)發(fā)展所面臨的新問題。與其他同時期的非裔小說相比,《所羅門之歌》體現(xiàn)出了顯著的文化民族主義傾向性,并在參與民族主義話語建構的同時反思了其局限性并進行修正。
注釋【Notes】
① 列斐伏爾關于消費受控制社會的表現(xiàn)時使用了“次體系”(sub-systems)的術語,學者劉懷玉在闡釋中使用了鮑德里亞的“普遍符碼”進行解釋,汽車作為一個次體系的存在是列斐伏爾觀察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一個最佳角度。參見劉懷玉,《現(xiàn)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337。
②See Mae Gwendolyn Henderson, “Speaking in Tongues: Diolaogics, Dialectics, and the Black Woman Writers Literary Tradition,” Changing Our Own Words: Essays on Criticism, Theory, and Writing by Black Women, ed. Cheryl A. Wall (New Brunswick: Rutgers UP, 1989): 16-38. 同時參考史麗玲,空間敘事與國族認同(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5):67。
③See John Cromarte and Carol B Stack, “Reinterpretation of Black Return and Nonreturn Migration to the South 1975-1980,” Geographic Review 3 (1989): 279-370.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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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uman, Zygmunt. Retrotopia. Trans. Yao Wei, et al. Beijing: China Renmin UP,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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