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李巧慧
詹姆斯(Henry James)的名篇“小說的藝術”長期以來是國內(nèi)外批評家關注的對象。談論的焦點包括他對小說的定義和這篇文章出現(xiàn)的背景。前者包括“小說是有機體”“小說即歷史”“小說是作家個人對生活的印象”(James 1885:60)。后者主要涉及詹姆斯和貝桑特(Walter Besant)的同名文章“小說的藝術”對小說的不同見解。(1)詹姆斯撰寫這篇文章的直接原因是回應沃爾特·貝桑特1884年的一篇演講“作為藝術的小說”。當年這篇演講以“小說的藝術”為名刊出。詹姆斯讀過貝桑特的文章后,撰寫了同名文章,駁斥貝桑特的觀點。這篇文章刊登在1884年9月的《朗曼》(Longman Magazine)上面;第二年波士頓的一個出版社以“小說的藝術”為名出版了貝桑特和詹姆斯的這兩篇同名文章。這是當時英美文學界的一件大事,引起不少作家和評論家的關注。據(jù)說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也參與了談論,并因此成為詹姆斯的至交。這說明了此事對文學界的影響力。參見Spilka(1973)。國外研究非常關注這兩篇文章之間的聯(lián)系,指出詹姆斯對小說自由的重視,但鮮有學者著重分析這一聯(lián)系對詹姆斯的具體影響;國內(nèi)研究的焦點是詹姆斯的小說觀,包括他對小說的定義,相對地忽視了他的創(chuàng)作背景。(2)參見蔣暉(2014)。本文重點考察文中小說與小說批評、小說家與評論家之間的關系,分析他對批評的焦慮,探討其歷史價值和局限性。既然詹姆斯的文章是他對貝桑特同名文章的回應,那么詹姆斯對貝桑特的態(tài)度就成了解讀這篇評論的一把重要的鑰匙。本文以這個名篇為基礎,考察他對貝桑特的復雜態(tài)度,討論他對批評的焦慮,以期從新視角來理解詹姆斯的文章。
詹姆斯對貝桑特的否定態(tài)度扎根于他對后者的一些錯誤觀點的擔憂和焦慮。詹姆斯總結并批判了貝桑特的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貝桑特“闡述優(yōu)質小說應有的特性”(James 1885:60),制定小說的“規(guī)則”(James 1885:77)、談“藝術的領域和界限”(James 1885:75)、找出青年小說家“學習的榜樣”(James 1885:64)。以上述四條為基礎,貝桑特闡釋了他對小說和小說家這兩個層面的看法和認識。首先,他和許多人認為“小說從形式來看是人力作用的結果,從內(nèi)容來看是匠心的結晶。小說的任務就是改變并重組我們周圍的事物,按照常規(guī)、傳統(tǒng)的模式把它們改頭換面”(James 1885:74)。盡管“人力”“匠心”似乎強調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但“常規(guī)”“傳統(tǒng)”證明貝桑特認為作家應該接受慣常的規(guī)矩、規(guī)律。詹姆斯反對這種認識,認為它缺乏持久的生命力,把藝術變成了為數(shù)不多、習以為常的模式的永久重復,“遏制了小說的發(fā)展,把我們徑直領到了一個死胡同里”(James 1885:74)?!坝谰弥貜汀薄八篮苯沂玖素惿L氐挠^點的危害性:小說失去它應有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從而走向衰落,甚至自此消失不見。其次,貝桑特提出青年小說家應該以優(yōu)秀的小說和小說家為“榜樣”(James 1885:64)。但詹姆斯認為關鍵之處不是榜樣,而是作家自己的現(xiàn)實感。“如果你沒有現(xiàn)實感,你就不會寫出好小說,但人們卻很難給你一個培養(yǎng)現(xiàn)實感的具體方法。人世無邊,現(xiàn)實多變。我們最多能肯定地說一些小說散發(fā)著現(xiàn)實的芬芳,但其他小說卻沒有;至于如何在創(chuàng)作之前告訴你怎樣捆扎你的花束,這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James 1885:64)?!艾F(xiàn)實感”“現(xiàn)實的芬芳”揭示了詹姆斯以現(xiàn)實為小說本源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觀。以此為基礎,“人世無邊”“現(xiàn)實多變”證明貝桑特所謂的“榜樣”是不可能存在的。特定時期的榜樣由于時間的變遷、社會的發(fā)展和現(xiàn)實的差異會很快失去其原有的效力。也就是說,小說家們根本沒有榜樣可以學習,所謂的榜樣是無效的、虛幻的。
以上述反駁為基礎,詹姆斯進一步指出貝桑特所謂的規(guī)則、榜樣、界限和特性本質上是“限制”“教條”“錯誤”和“禁令”。詹姆斯認為“藝術本身本來非常神圣、而且毫無自我意識,但他們卻在它胸前插上了許多木棍” (James 1885:75)。這些木棍頂端的指示牌上寫滿了各種禁令,與人們在公園里的所作所為一模一樣。公園的指示牌上面寫著:“禁止踐踏草坪;禁止折花;禁止狗入內(nèi);禁止天黑之后在此逗留;請靠右走”(James 1885:75)。公園里的勸告、警告和禁令等本無可厚非,它們不過維護了公共秩序以及公園環(huán)境的干凈和衛(wèi)生。但這與貝桑特所探討的小說和小說評論卻屬于完全不同的領域。前者僅僅牽涉公眾在公園里一時的行為和舉動,而后者卻涉及許許多多作家的復雜小說創(chuàng)作。借用這種比較,詹姆斯試圖指出貝桑特筆下各種規(guī)則的不合理性。
詹姆斯還認為這些限制、錯誤、教條和禁令是淺薄的、庸俗的、荒誕的、武斷的、凌駕于生活和現(xiàn)實之上的。首先,這些規(guī)則是“淺薄的”“庸俗的”,因為它們認為“藝術就是玫瑰色的窗戶”,“與不雅和無趣的事物沒有任何關系”(James 1885:75)。通過這樣的篩選,小說不再反映生活?!霸谛≌f呈現(xiàn)的世界里,如果我們看到生活并沒有經(jīng)過作家重新安排,我們會覺得我們觸摸到了真理;如果我們看到生活被重新安排,我們覺得被敷衍,認為這不但是替代品,更是妥協(xié)的結果,照搬常規(guī)的作品。我們并不乏聽到人們帶著極度的自信談論這種對生活的重新安排”(James 1885:74)。詹姆斯認為藝術從本質上來說的確是篩選,但它不是選擇特定的規(guī)則和模式,而“是讓文學具有典型性和包容性” (James 1885:75)。貝桑特和一些評論家不但把他們的規(guī)則和界限“當成了有關藝術的終極評論” (James 1885:74),而且“口若懸河”“侃侃而談”(James 1885:75)。一向措詞嚴謹?shù)恼材匪咕谷粚Υ擞行┛瘫〉卦u論道:“你不由得疑惑無知有沒有任何界限” (James 1885:75)。他用“無知”一詞來描述貝桑特等人,毫不掩飾他對所謂規(guī)則的辛辣評判。其次,這些規(guī)則是荒誕的、武斷的,因為藝術本身是神圣的,不會提出任何的禁令和規(guī)則。評論家們制定的規(guī)則是片面的、有局限性的,無視了藝術的豐富性和廣闊性,也因此破壞、褻瀆了藝術的神圣性。貝桑特的討論缺少堅實的文學基礎和合理的論證,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不會讓人信服。詹姆斯認為他們的認識實在愚蠢至極,但卻在文中以反諷的口吻說制定這些規(guī)則的人實在是“太聰明了”(James 1885:77)。
由于這些潛在的特性,貝桑特的錯誤、禁令和教條對小說的發(fā)展來說是危險的。這無疑是帶給詹姆斯焦慮的最大原因。貝桑特制定規(guī)則的目的是把它們教授給小說藝術的初學者,那么追隨他的青年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會受到影響。這些規(guī)則將會塑造未來小說的形式和內(nèi)容,也因此遏制小說的發(fā)展。既然小說被限制,缺少廣闊的空間,它也正如上文所述走進了死胡同。小說“在貝桑特的筆下成了一個卑微、不幸、不自然的、依賴技巧的形象”(James 1885:78)?!氨拔ⅰ薄安恍摇痹俅瓮怀隽素惿L氐挠^點的危害。它不但無益于小說的發(fā)展,不會讓它壯大、強大,還會導致災難性的后果?!安蛔匀弧薄耙蕾嚰记伞敝赋隽松鲜龊蠊a(chǎn)生的根源:貝桑特忽視了小說的現(xiàn)實根源,只仰仗純粹的技巧。由于這些規(guī)則可能導致如此可怕的危險,它們當然就“無立足之地”(James 1885:78),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貝桑特的規(guī)則忽視了生活的廣闊性以及小說的宏大性和神圣性。對于小說界的新手來說,他所謂的規(guī)則只不過“想要把你局限在生活的角落里,告訴你藝術只棲居在這些地方……告訴你藝術天堂的信使在生活之外飛翔,呼吸著超凡的空氣,對事物的真相不屑一顧”(James 1885:83)?!吧畹慕锹洹苯沂玖诉@些規(guī)則可能導致的有限、狹隘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根本來說,它們因居于“生活之外”,而不能反映真正的現(xiàn)實。“天堂的信使”一詞回應并再次強調了上文所提及的小說的“神圣”性。“不屑”揭示了貝桑特的認識的錯誤之處。他的觀點顯然違背了小說自由的本性,阻礙了未來的發(fā)展。
以對貝桑特的批判為基礎,詹姆斯提出了他對小說批評的標準。盡管他的標準有些模糊、寬泛,缺少具體的論述和解釋,但它們彰顯了他對小說與小說批評之間的關系的具體認識。
他首先肯定了小說評論的價值。他對小說評論非常期待,認為它對小說有極大的影響力?!八囆g的生命力源自談論、實驗、好奇心、嘗試、溝通、對比;有人認為如果人們對小說無話可說,也從不對小說實踐和小說傾向進行說明,那么即使這樣的時代產(chǎn)生了天才作家,它們也不是小說蓬勃發(fā)展的時代,而很可能是小說的停滯期。任何藝術實踐的成功都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景象,但它的理論也同樣有趣”(James 1885:52-53)。詹姆斯并沒有在此使用批評一詞,而是反復用了“談論”(James 1885:52)。這種談論包括“溝通”“對比”,涉及小說的“實踐”“傾向”“理論”等。他非常重視這種他所謂的“談論”,看到人們對小說的熱情突然莫名地開始高漲,欣喜地認為“小說批評的時代從某種程度來說好像終于開始了”(James 1885:52)。從這種表述來說,“小說批評”顯然涵蓋了上述的“談論”。詹姆斯衷心期待小說批評時代的到來,因為小說“生命力”的源泉是小說批評,其“蓬勃發(fā)展”的標志之一就是小說批評的高漲。
詹姆斯還提出了小說批評的兩個標準:真誠和信念。真誠是首要標準?!叭绻務?、建議、表述足夠坦率、真誠,那么它們會豐富小說創(chuàng)作” (James 1885:53)。換句話說,如果它們不具備這樣的特性,它們會危害小說創(chuàng)作。這里的真誠和坦率暗示了小說評論和小說這兩個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從整篇評論來看,詹姆斯顯然認為小說評論首先要服務的對象不是小說評論本身或者讀者,而是小說。如果它不能實現(xiàn)這個目的,它顯然就缺乏真誠和坦率這兩種品質。這暗示當時的一些小說批評的確做不到這一點,從而帶給詹姆斯擔憂和焦慮。由于文學批評產(chǎn)生的前提是文學作品的存在,許多批評家認為后者是本源,前者是衍生的;前者的發(fā)展從時間上來看遲于后者。從這一點來看,前者服務于后者這種觀點貌似是合理的。從詩歌、戲劇等文學體裁的批評史來看,作家對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大致分為兩類:批判和贊賞。一方面,盡管文學批評源自文學,但它自誕生之日起就居于文學之外。因此它的內(nèi)容可能與作家的理念并不一致。這使它很容易招致作家的憎惡和批判。另一方面,從文學批評的早期發(fā)展來看,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對這種文學形式的辯護和解釋。這個時期的特定文學往往地位偏低,尚沒有得到認可,急需文學批評為它吶喊、助威。起到這種作用的文學批評的確有利于闡釋文學的特性、作用、方法,推動文學的發(fā)展。英國小說和小說批評也不例外。18世紀到19世紀的小說批評的確起到了這種積極的作用。但到了19世紀末,英國小說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從早期到成熟期的轉型。隨著英國小說的日益成熟,小說批評也開始摸索它的新方向,進入轉型期。該時期小說批評的特質和作用是一個令作家和批評家爭議、迷茫的問題。這是貝桑特和詹姆斯產(chǎn)生爭議的最重要的原因。盡管兩位小說家意見迥異,但對于小說和小說批評來說,這絕不是二選一的問題,而是涉及眾多層面、內(nèi)容復雜的問題。
對小說的信心是詹姆斯的第二個標準?!拔覀儗π≌f的興趣變得嚴肅、積極、好奇……這樣的興趣會讓小說研究充滿樂趣、信心和力量,并讓它敢于坦言對小說本身的看法” (James 1885:53)。詹姆斯在此強調了“嚴肅”“積極”“好奇”“樂趣”“信心”等多樣的態(tài)度和品質。雖然他并沒有詳細解釋“信心”這個詞的具體含義和內(nèi)容,但他顯然認為小說家和批評家應該對小說有他自己的認識。這種認識不但是清晰的,還應該是堅定不移的。它來自人們對理論的探索。“任何藝術實踐的成功都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景象,但它的理論也同樣有趣。盡管沒有后者,前者也會大量存在,但我認為如果小說創(chuàng)作沒有把信念作為它潛在的核心,它就不會有真正的成功”(James 1885:53)。詹姆斯認為對小說的信念是核心,但這種信念來自小說評論。它可以帶給小說家和評論家“力量”和“勇氣”。從歷史演變來看,英國小說并不缺乏這樣的信心和信念。事實上,人們對小說的認識往往各不相同。不過詹姆斯強調的重點并不是小說理念的多樣性,而是他本人對小說的觀點。但“敢于坦言”一詞說明他并不輕視或者壓制不同的聲音,甚至鼓勵大膽、個性的表達。詹姆斯的這種態(tài)度凸顯了他的小說中心論。盡管人們對小說的認識源自小說評論,但人們關注的焦點不是小說評論或者其他,而正是對小說本身的正確、清晰、堅定的認識。
詹姆斯的上述標準顛覆了貝桑特對小說批評的認識。貝桑特不滿小說和小說家的低下地位,但他提高它們地位的方法是通過評論家去發(fā)現(xiàn)小說的規(guī)律并將之應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貝桑特似乎暗示評論可以指導、決定小說創(chuàng)作和小說的發(fā)展。他的文章從小說的藝術和地位出發(fā),但在結尾,他有意或者無意地抬高評論家的地位和評論的價值。詹姆斯看到了這種認識可能帶來的危害,指出評論應該為小說服務。貝桑特和詹姆斯都具有兩種身份:小說家和評論家;但是他們對兩者之間的關系的定位不一樣。貝桑特從演講的開始到結束對這種關系都似乎只有模糊的意識,沒有清晰地思考、定義它們之間的關系;詹姆斯在文章的一開頭也是如此,但他漸漸開始清醒地意識到兩個身份的不同和獨立。在這篇文章中,詹姆斯試圖塑造一個在他看來完美的評論家的形象,通過設想他和小說家的對話來凸顯評論家應有的品質。“我全力支持你在創(chuàng)作時的出發(fā)點。如果我不這樣,我好像把我的觀點強加給你;上帝禁止我擔負起這樣的責任。如果我膽敢告訴你那些你一定不能干的事情,你會要求我說出那些你必須干的事情。這樣一來我就被套住了” (James 1885:72-73)。詹姆斯以“你”和“我”來嚴格區(qū)分評論家和小說家的不同身份?!叭χС帧闭f明了評論家對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尊重。“上帝”“禁止”甚至賦予這種尊重一種神圣性。詹姆斯的這種區(qū)分不是為了小說評論的發(fā)展,而是為了小說的自由和獨立。這正是詹姆斯對小說的信心和信念。
詹姆斯對貝桑特所謂的規(guī)則的批判基本上是客觀的、合理的。作家對評論家的質疑、不滿和憎惡由來已久。詹姆斯并沒有像一些小說家那樣從個人品質的角度去批判貝桑特的觀點,(3)在“無恥的評論家”中,菲爾丁認為評論家“就是普普通通的誹謗者。如果窺探他人秘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找出他們的錯誤,并讓全世界的人知道,這樣的窺探者應該被稱為破壞他人名譽的誹謗者,那么帶著同樣惡意的目的去閱讀的評論家也應該被稱為破壞書籍名聲的誹謗者”(Fielding 1905a:43)。他進而認為一些評論家代表了人性中邪惡的一面。這顯然過于強調評論家的個人品質。而是把他們之間的爭執(zhí)看作是一個文學問題。這基本保證了他的認識的客觀性。作家對評論家筆下所謂規(guī)則的批判也有悠久的歷史。菲爾丁(Henry Fielding)認為“評論家膽大妄為,似乎手握獨裁者的霸權……因一點點成功而自以為是大師,自負地向作家們頒布有關創(chuàng)作的法令”(Fielding 1963:145)?!巴秊椤薄白载摗薄蔼毑谜摺憋@然表明了菲爾丁對來自評論家的規(guī)則的否定態(tài)度。約瑟夫·艾迪森也談到這個問題:“評論家對作者的意思和靈魂一無所知,但卻推崇數(shù)條通用的規(guī)則。他把這些規(guī)則機械地應用到對所有作家的作品的理解中。根據(jù)這些作品與規(guī)則的吻合程度,他們會宣稱這些作家是完美的還是有缺陷的。他熟練地應用一套名詞……他把這些詞進行調整、拼湊、區(qū)分、糅合,但并沒有表達出任何的思想和意思”(Addison 1915a:81)。艾迪森批評規(guī)則與文本之間的脫離現(xiàn)象,認為評論家缺少豐富的思想。從詹姆斯的分析來看,他的優(yōu)勢在于他對貝桑特的批判以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特性為出發(fā)點。貝桑特的規(guī)則因忽視生活的廣闊性而沒有立足點。這樣的分析顯然是具體的、有效的、令人信服的。
詹姆斯的小說批評觀也有局限性。首先,由于小說批評以服務于小說創(chuàng)作為絕對的前提,評論家失去了自身的獨立,缺少言論的自由,呈現(xiàn)出一種有限、被動的形象。評論家必須接受作家創(chuàng)作的意圖,他們評論的對象、方式和態(tài)度都受到了限制。即使他們不喜歡某種小說創(chuàng)作,出于對作家的尊重,他們只能保持緘默?!爱斎晃铱赡芨静幌矚g你的思想;我可能覺得它愚蠢、陳舊或者不道德;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對你評頭論足。我看出你并沒有創(chuàng)作出一部有趣的作品。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不會試圖去向他人展示這種觀點”(James 1885:73)。詹姆斯以“你”和“我”來指代作家和評論家,區(qū)分了他們的身份。評論家可以心有所想,但卻不能暢所欲言。對小說家的無限尊重剝奪了評論家進行自由評論的權利,限制了小說評論的發(fā)展。從這一點來看,詹姆斯的觀點從某種程度上犧牲了評論家的權益,無益于小說評論的發(fā)展。
另外,小說批評為小說創(chuàng)作服務的觀點限制了前者的內(nèi)容和思路。詹姆斯特別提到他極為反感的兩種趨勢:小說類型的劃分和小說元素論。就前者而言,“長期以來,人們都盡力區(qū)分以人物為核心的小說和以故事為核心的小說;但任何認真、謹慎的小說家都會對這種老套的區(qū)分一笑了之。這種區(qū)分毫無意義,也不符合事實真相” (James 1885:68)?!耙恍α酥憋@然說明小說家對評論家觀點的不屑。就后者而言,“小說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有機體,正如其他生命一樣有其整體性和連續(xù)性;就各個元素的所占比例而言,只要它富有小說的活力,那么任一元素內(nèi)部必然包含其他元素”(James 1885:68)。(4)19世紀至20世紀初,以小說面面觀為題目的論述非常常見,最著名的就是福斯特(Forster 1927)的《小說面面觀》,此外還有兩本專著,參看Laffan(1885)和Matthews(1902)。由此可見元素論在小說批評界的接受程度。評論家似乎覺得各個要素之間水火不容、截然相反,但詹姆斯認為它們事實上每時每刻都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因為它們都源自作家嘗試描述現(xiàn)實的努力。從小說家的角度來看,詹姆斯的認識不無道理。這些區(qū)分“在我看來只是為了評論家和讀者的權宜之計,幫他們擺脫一些困境” (James 1885:70)。也就是說,評論家的這些觀點對小說創(chuàng)作無益,也因此毫無價值。在詹姆斯看來,小說評論的價值僅僅存在于它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系之中。但從評論家的角度來看,這顯然忽視了小說評論的獨立性。
詹姆斯對小說評論下達的禁令可以充分說明上面兩點?!拔ㄒ灰粋€可以任由評論家討論的小說要素”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成果,即作品(James 1885:71)。也就是說,評論家只能“依靠創(chuàng)作出的小說來評判作家”(James 1885:60)。只有當作家已經(jīng)做出了他的選擇,展示了他的標準,評論家才可以探求小說的各種規(guī)律,對比各種風格?!爸挥挟斘医邮盏侥愕臄?shù)據(jù),我才能開始評判你。這是我的標準;我只能依靠你的意圖來評判你” (James 1885:72-73)?!拔ㄒ弧薄爸挥小薄爸荒堋憋@然說明詹姆斯的觀點的確有禁令的性質。評論家“必須接受藝術家的主題和思想”;他們批評的對象只是小說家“對主題和思想的處理”(James 1885:71)。作家的“意圖”“主題”“思想”統(tǒng)轄對他的評論。這顯然證明了詹姆斯的作家中心論。(5)新批評的“意圖謬誤”可以充分說明詹姆斯的作家中心論對文學批評的束縛,參看Ransom(1979)。這無疑會導致評論的簡單化、單一化。評論家可以享受的最愉悅的快樂不是制定標準,也不是發(fā)布禁令,而是在尊重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前提下,“估量小說的質量,評價作家的創(chuàng)作”(James 1885:60)?!白鹬亍币辉~事實上揭示了作家和評論家、小說與小說批評之間的主次關系。為了駁斥貝桑特的觀點,他明確指出小說是主導的、自由的、獨立的、無限的。但這也塑造了一種負面的評論和評論家的形象:從屬的、被動的、受限的、節(jié)制的。
詹姆斯批判貝桑特的觀點,反對評論家的禁令,但在討論的過程中卻提出了他對評論的禁令。雖然他區(qū)分了小說家和評論家,但與貝桑特一樣,他并沒有把小說和小說批評作為兩個獨立的領域。貝桑特以評論來指導小說,跨越了兩者之間的界限,夸大了評論的作用;而詹姆斯以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來規(guī)定評論的內(nèi)容、方向和目的,同樣無視兩者的界限,無益于評論的發(fā)展。這也是詹姆斯的“作家中心論”不被一些后世批評家(特別是新批評的追隨者)接受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