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空白”與“未定點”增添著作品的含蓄美，激發(fā)著讀者的想象力，給予讀者更多的參與權(quán)與參與感。讀者通過閱讀時的文本重建，不斷產(chǎn)生著并改變著自己的閱讀期待。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邊城》是一部存在多處“空白”與“未定點”的敘事作品。這些“空白”與“未定點”的存在，讓讀者對《邊城》的人物與故事有了更多的了解與認知，也讓作品的意義得到了充分增殖。

關鍵詞：接受美學;《邊城》;空白;未定點

《邊城》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主要講述了湘西小鎮(zhèn)茶峒上翠翠與祖父的親情故事以及她與天保、儺送兩兄弟的愛情故事。自從《邊城》問世以來，學者們對其多有討論，探討了翠翠與老船夫的人物形象、作品中蘊含的生命主題、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湘西地方特色風情等。但對其創(chuàng)作手法尤其是作者在作品中運用減筆、刪削、語言的含混等手法所產(chǎn)生的“空白”與“未定點”，研究相對較少。金圣嘆曾言：“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于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盵1]即作者未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無”的部分往往更精妙奇特，更能體現(xiàn)作品的意義。而接受美學也認為：“任何文學本文都具有未定性，都不是決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并不能產(chǎn)生獨立的意義，而意義的實現(xiàn)則要靠讀者通過閱讀對之具體化，即以讀者的感覺和知覺經(jīng)驗將作品中的空白處填充起來，使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確定，最終達致文學作品的實現(xiàn)?！盵2]本文主要從接受美學的視角對《邊城》的文本“空白”與“未定點”進行分析，試圖揭示沈從文《邊城》隱藏的審美意蘊。

一、“空白”與“未定點”的基本內(nèi)涵

繼承并發(fā)展了英伽登空白理論的伊瑟爾認為，空白“是從文學本文的不確定性中產(chǎn)生出來的?！硎敬嬖谟诒疚淖允贾两K的系統(tǒng)之中的一種空位，讀者填補這種空位就可以引起本文模式的相互作用”[3]。這里的“空位”，也可以理解為“框架”。朱立元在他的《接受美學》一書中指出：“文學本文只提供給讀者一個‘圖式化方面的框架，這個框架無論在哪一個方向和層次上都有許多‘空白?！盵4]22空白在古今中外的文本結(jié)構(gòu)中隨處可見，它是文本因敘述的中斷而造成的、沒有明確寫出來或表現(xiàn)出來的部分。如中國古代的《陌上?！芬辉姡娙藢η亓_敷的外貌就進行了空白處理——未明確寫出她的美貌，而用“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等其他人的表現(xiàn)來反襯羅敷的美，激起讀者的好奇?？梢姡@種藝術的空白“并不是空無所有，而是虛而不空”[5]。

所以，空白是作者在讀者與文本之間架起的無形的橋梁。而據(jù)伊瑟爾的觀點，空白的形成又與作品中留下的許多“不確定的點”密切相關。這種“不確定的點”即伊格爾頓所謂的“未定點”，它是“指作品言語意義含混模糊與傳達信息的不確定”[6]69。伊格爾頓認為：“任何一部作品，不論它多么嚴密，對接受理論來說實際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構(gòu)成……作品充滿了‘不確定性，充滿了一些看來靠讀者解釋的成分，一些可以用多種不同的，或許矛盾的方法來解釋的成分?！盵7]也就是說，“未定點”能夠“一”中生“多”，即通過單純的確定的語言表達出多重的不確定的意味與信息，產(chǎn)生含混的言說效果。如《孔乙己》中，魯迅寫到“孔乙己大約的確已經(jīng)死了”，“大約”與“的確”是兩個程度不同的詞語，用在一起讓文章顯示出矛盾與張力，傳達出不確定意味的同時體現(xiàn)出魯迅自身的矛盾心情。在《阿Q正傳》中，魯迅并沒有指出阿Q真正的姓名，而是用字母代替，進行模糊處理，讓讀者對阿Q及其行為所映射的對象產(chǎn)生了無窮的想象。

事實上，接受美學的“空白”與“未定點”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早已廣為存在。晚唐司空圖譽之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是一種“不寫之寫”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作者不直接呈現(xiàn)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而是讓讀者自己想象，進行體會與感悟。如《紅樓夢》中秦可卿、賈蓉與王熙鳳三者之間的關系，就充分體現(xiàn)著“不寫之寫”的含蓄美。其它如古代文論家提到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虛實結(jié)合”等，也都表述著接受美學“空白”和“未定點”的藝術功能。總而言之，“空白”的存在讓讀者發(fā)現(xiàn)無字句處的美妙，而作品中“未定點”的存在則豐富了敘事內(nèi)容，讓故事人物承載起更多的意蘊。

二“空白”與“未定點”

與《邊城》文本的意義增殖

沈從文小說《邊城》中的“空白”與“未定點”，首先表現(xiàn)于時間交代上的空白。沈從文在小說中提到祖父“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8]3。作者沒有明確交代祖父從二十歲開始的這五十年來的風風雨雨，而是通過時間的變遷暗示祖父任勞任怨，堅守渡船的美好品格。作者對翠翠的長大，僅僅是用“一轉(zhuǎn)眼便十三歲了”[8]4來表述。在看到新嫁娘時，祖父說：“翠翠，朱家堡子里的新嫁娘年紀還只十五歲?！盵8]42一方面，這是祖父對翠翠的暗示，表明翠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另一方面，作者也暗示了20世紀30年代人們的婚戀嫁娶觀念。此外，翠翠母親這一人物形象也能夠體現(xiàn)出“空白”與“未定點”的表現(xiàn)手法。翠翠母親在小說里共出現(xiàn)六次，但沈從文在小說中卻沒有明確完整地寫出翠翠母親的悲劇愛情故事?！按浯涞哪赣H，某一時節(jié)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盵8]28短短幾句，即給故事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留下了“空白”：翠翠的母親和軍人是如何相識、相愛以及死亡的，作者都沒有具體的、明確的交代，只是通過祖父之口含混模糊地講述出翠翠父母的情事。他們兩人在白日里對歌，就是這種對歌，唱出了他們的愛情，唱出了他們的女兒翠翠，但兩人唱歌的具體場景、歌唱內(nèi)容都處于空白狀態(tài)——不寫之寫?！哆叧恰返摹翱瞻住迸c“未定點”還表現(xiàn)于更多有關翠翠的敘事。比如，沈從文在《邊城》中就空缺了翠翠與祖父在船總順順家過端午的情節(jié)，也省略了大老和二老為翠翠唱歌的具體場面，僅僅通過翠翠做夢摘虎耳草來表現(xiàn)她內(nèi)心的愛情萌芽。作者對翠翠如此含蓄的心理描寫，受到了學者劉艷瓊的欣賞，她在《無言之美——論沈從文小說中的藝術空白》一文中贊嘆：“這種心理的虛化處理，更是于它的空白結(jié)構(gòu)中召喚讀者回憶或憧憬最美好情感，讀者在這里獲得極其豐富的審美情感體驗”[9]13。

作者在對楊馬兵這一人物的描寫中，也運用了“不寫之寫”的“留白”手法。在小說中，楊馬兵這一人物形象很容易被忽視，實際上他是不可缺少的。在小說的最后部分，作者模糊地交代了楊馬兵的事情，這無疑會改變讀者對楊馬兵這一人物的傳統(tǒng)認知，讓讀者對這一人物以及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進行重新的認識與了解?！暗搅讼挛?，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來陪她?！盵8]81從這里不僅可以推斷出楊馬兵為軍隊養(yǎng)馬一生，更能夠看出五十多歲的他在祖父去世后成了翠翠的依靠，他身上有著湘西人淳樸的美德。小說沒有介紹楊馬兵的家庭狀況，對他的妻兒絲毫沒有提及，只提到在他年輕時為翠翠母親唱過歌。由此可知，楊馬兵喜歡過翠翠的母親，甚至可能為了翠翠母親而終生未娶?？此剖且粋€與翠翠沒有太多關聯(lián)的人，實際上卻與翠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只要讀者有足夠豐富的聯(lián)想。

沈從文《邊城》中的一些敘事意象，也深具“空白”之美。沈從文沒有直接講述現(xiàn)代文明對湘西世界的影響，未曾直接表明重建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作用意，而是通過一些具體的意象來進行含蓄的表達。例如《邊城》中反復出現(xiàn)的白塔。韋勒克曾言：“一個意象反復出現(xiàn)就構(gòu)成了象征?！盵10]白塔在《邊城》中就具有深刻的象征意味。翠翠在白塔下玩耍，在白塔的陰涼中熟睡，她是在白塔下成長起來的，而白塔又是老船夫形象的體現(xiàn)，是老船夫精神人格的象征，這表現(xiàn)出翠翠是在祖父的悉心呵護中成長的，她的身上也具有祖父質(zhì)樸的品格。白塔的倒下在與祖父的死亡相照應的同時，也象征著淳樸自然的湘西世界之坍塌、質(zhì)樸人性之異化。再如《邊城》中的渡船。儺送寧愿要渡船也不要王團總女兒陪嫁的碾坊，體現(xiàn)了湘西人重義輕利的美好品格。渡船在《邊城》中并不是簡單的作為交通工具而存在的，而是變成了一種含蓄的表達，天保與儺送兄弟二人都有意接手渡船，含蓄地表現(xiàn)出兄弟二人都鐘意于翠翠。此外，渡船也象征著高尚的民族美德。老船夫樸實慷慨，真誠待人，恪盡職守，用渡船接送來往行人五十多年，這是一種傳統(tǒng)而美好的民族品德，年輕一代愿意繼承渡船也“寄寓了作者人性皆善的理想和重建民族精神品格的祈愿”[11]。最后，渡船的消失，也暗示出質(zhì)樸自然、美好的湘西世界的消失，“突出了作者寄寓的意蘊：美不會恒久，終會消失，總會有缺陷，使人愁郁的”[12]?；⒍葸@一意象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交替出現(xiàn)，表現(xiàn)翠翠愛情意識的變化，也是作者“不寫之寫”的一個意象。作者省略了對翠翠內(nèi)心的直接描寫，將翠翠的內(nèi)心情感外化為虎耳草這一符號，通過摘虎耳草這一行動來表現(xiàn)翠翠的感情波動。沈從文在作品中“不直接指明所表達內(nèi)容，邀請讀者參與其中，將‘含蓄藝術表達推向更高點，將‘含蓄意蘊美表達得淋漓盡致，達到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效果”[9]27。讀者通過對含混的意象以及意義的“不確定性”進行解讀，無疑可以品味到作品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感受到更為深厚的意義，而這也正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品在接受過程中的意義增殖。

三、讀者通過“空白”

與“未定點”對《邊城》的想象與再造

接受美學認為：“作品的意義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才能產(chǎn)生，它是作品和讀者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作品的意義不確定性和意義空白促使讀者去尋找作品的意義，從而賦予他參與作品意義構(gòu)成的權(quán)利?！盵13]文本的潛在意義須通過讀者的參與才能得以實現(xiàn)。文學文本是一種多層次的、開放性的結(jié)構(gòu)，讀者可以借助既有的文本和語言進行個人的自由想象和建構(gòu)。讀者們憑借想象補充文本中的空白，重新對文本的結(jié)構(gòu)進行組建，這就是“召喚性”。朱立元認為：“召喚性是文學本文最根本的結(jié)構(gòu)特征，它成為讀者再創(chuàng)造活動的一個基本前提?！盵4]25沈從文在《邊城》中這樣講述：軍人想要翠翠母親跟他一起逃到下游，但是翠翠母親卻未選擇與軍人一起離開。性格強硬的女子為何沒有拋棄自己的父親，與愛人遠走高飛？為何在軍人死后沒有立即喝冷水，而是選擇生下翠翠后才喝冷水死掉？這些“空白”與“未定點”導致的不確定性，激發(fā)讀者進行自由的解讀。小說中多次提到翠翠的一個可怕的、古怪的念頭——假若爺爺死了。這種念頭的產(chǎn)生表現(xiàn)出翠翠對于人生命運的隱憂。作者并沒有明確寫出翠翠精神世界的成長，而是通過她對一系列事情的思考來表現(xiàn)翠翠的成長。同時，翠翠經(jīng)常想到的這個念頭也與后文祖父真正去世時翠翠的鎮(zhèn)靜淡定相照應，“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8]139，她沒有表現(xiàn)出慌亂、不知所措，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翠翠不斷地成熟。之所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乃是因為：不同讀者在這種開放式結(jié)構(gòu)中產(chǎn)生著不同的感受與想象。

沈從文在《邊城》中濃墨重彩地敘述了祖父與翠翠老少兩代，而對中年一代卻進行了輕描淡寫的模糊處理。他之所以要這般選擇用空白的方式進行敘事的擱置，他是想表現(xiàn)在湘西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中，一代代人的悲劇，一代代人對自身命運的無法把握的狀態(tài)。同時，“從思想意義上來說，‘留白祖孫之間本應年富力強的一代人，還暗示著一種新的文化因素的生成伴隨的是何等巨大的產(chǎn)前巨痛，象征著一種昂揚舒展的生命狀態(tài)與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刻矛盾”[14]。在《邊城》的最后，沈從文寫到：“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8]83他通過語言意義上的含混與模糊給讀者傳達出如此不確定的信息：儺送也許會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正是作者這樣的“不確定性”敘事讓小說的結(jié)尾呈現(xiàn)一種開放式的結(jié)構(gòu)，使作品韻味無窮，讓讀者產(chǎn)生無窮的想象。學者樊尊賢說：“由空白與未確定的言語符號所構(gòu)筑的文本，能帶給讀者更廣泛深遠的審美意味，并使這些空白與未定點的意味輻射延伸到閱讀活動結(jié)束之后，讓穩(wěn)定的文本結(jié)構(gòu)所蘊含的有生命力的審美對象繼續(xù)在讀者的意識中增殖或者衰謝?！盵6]69沈從文的《邊城》即是一個有力的例證。

上述沈從文在小說中對于“不確定性”的描述，無疑源自于他對生命“不確定性”的宿命般的隱憂。如祖父對翠翠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8]76祖父這樣說，并不僅僅安慰翠翠：不必擔心雷雨的到來，更是含蓄地表現(xiàn)出對翠翠未來生活的擔憂。何平在《〈邊城〉中空白的藝術效果》一文中就呼吁讀者對翠翠的悲劇進行逆向思考，想象并思索翠翠即將面對的困難。而任何一個人讀《邊城》至篇尾，也無不從翠翠的故事中，體味著人世的不幸與悲涼。

四、結(jié)語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具有浪漫色彩的、理想化的樂園，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質(zhì)樸自然、完滿自足，但是沈從文卻在平淡的講述中透露出一種悲憫情調(diào)。在文本中留下的“空白”及“未定點”，促使讀者進行想象與思考：翠翠是否會安于現(xiàn)狀，延續(xù)父母命運的悲劇;生活在湘西世界中的人們是否會因為時代的改變而改變;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是否已經(jīng)讓人們體會到了生存的困惑;在充滿變動的時代大潮之中，固守寧靜至上的湘西世界是否會出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斷裂。沈從文作為文體作家，用抒情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人們生命之美的同時，也擅長展現(xiàn)湘西人的生命之憂。生活在湘西世界中的人們表面上看來和平寧靜，實際上卻處于一種無形的壓力之下，處于生命的跌宕和不可捉摸的命運之中。正如王路所言：“作者的人物雖說全部善良，本身卻含有悲劇的成分。惟其善良，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這幾乎是自然一個永久的原則：悲哀?！盵15]所以，讀沈從文的《邊城》，至少須有兩個透視：一，從他筆下的田園牧歌中透視到人世悲辛;二，從他筆下的那些“不寫之寫”處體味人生難以言說的憂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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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雪，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