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濤,王可
(重慶師范大學,重慶 401331)
漢畫像磚作為中國傳統(tǒng)手工藝品,流行于兩漢時期,其表面有模印、彩繪或雕刻圖像,該畫面內容涵蓋了社會生活各方面。東漢時期兩大畫像磚體系由以河南為中心的西北畫像磚和以四川為中心的西南畫像磚構成,后者以巴蜀地區(qū)雕版脫模實心磚為代表,突出表現(xiàn)現(xiàn)實題材,極富靈動之審美意趣?!遁U車騎從畫像磚》就頗具代表性,于1955年在四川省成都市羊子山出土,現(xiàn)藏于重慶三峽博物館。其畫面以車馬騎從為主體紋樣,蟠螭紋為輔助紋樣,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出漢人世俗生活、思想文化以及社會狀貌。運用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理論和分析方法對其進行解讀,有助于我們對畫像磚文化進行分層遞進式解析,深入認識其文化特色。
潘諾夫斯基是美國德裔猶太學者,著名藝術史家。在圖像學研究領域成績卓然,他將圖像學分析方法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是前圖像志分析,即觀者無需考慮外在文化來源而直接識別圖像形象,為基本形式分析;第二階段是圖像志分析,即觀者分析作品圖像描述的故事或人物;第三階段是圖像學分析,即觀者需進一步解讀圖像的意義,考慮該圖像制作的時間與地點、流行文化風格或藝術家的風格、贊助人的意圖等。①該理論為美術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和新方法,在美術理論界引發(fā)強烈反響。
基于此,運用潘諾夫斯基的前圖像志分析法探討《軺車騎從畫像磚》有助于我們在不考慮任何外在因素的條件下對作品進行簡單、直觀地形象識別,即去文化解讀。正如圖1所示:《軺車騎從畫像磚》整體輪廓近似正方形,長約46.5厘米,寬約42.5厘米,通體灰綠色。圖2拓片更清晰地展示了該畫面由輔助裝飾紋樣和主體紋樣上下兩部分構成。該磚主體紋樣由三人、兩馬、一車組成,整幅畫面的人、馬、車呈向前奔跑之勢。主體紋樣上下均留有三厘米左右的間隙,左右無邊距,工藝手法在減地平調基礎上增加淺浮雕效果。
圖1 《軺車騎叢畫像磚》
圖2 《軺車騎叢畫像磚》拓片
細觀之,該畫像磚主體紋樣中矯健的駿馬駕駛著一軺車,車上乘坐兩人,該車后一騎從舉手揚鞭緊隨其后。畫面中軺車占據主體地位,從上至下依次為遮陽華蓋,連接華蓋與車身的木柱、車身、車輪和奔跑的駿馬,幾者之間無透視關系,但有遮擋關系,頗具中國傳統(tǒng)繪畫特點。其中,遮陽華蓋與木柱皆簡樸無裝飾,車身由坐板和四周的圍欄構成,車輪則由車圈、輻條、動滑輪構成,數量為二,分別置于車身兩側,正中間由一動軸連接,車輪直徑約是整車高度的2/3,平視畫面依次為全部顯現(xiàn)的近處車輪、被擋一部分的車身和遠處車輪。車上乘坐兩人,身著漢服,頭戴小冠,左邊男子端坐于軺車之上,神情悠然自得,當為主人,右邊一男子手握韁繩,正馭馬前行,應為馬夫,而緊隨其后的騎從則呈揚鞭策馬、時刻護衛(wèi)主人之勢。這些人物上身均是正面呈現(xiàn),車馬皆是正側面展現(xiàn)。整個畫面疏密布局合理,生動形象,構圖位置關系考究,符合漢代世俗生活狀態(tài),也體現(xiàn)漢代紋樣浪漫寫實的風格特征。
該畫像磚的輔助裝飾紋樣為蜷曲纏繞的蟠螭紋,處于整磚邊緣處,約占整磚面積1/4,紋樣呈“一”字形排列,采用減地平調工藝手法呈現(xiàn),紋樣飽滿細密,對主體紋樣起到了恰如其分的裝飾作用。
任何美術作品中人、物、景都非孤立存在,它們之間的關系通常存在以故事或傳說等為鏈接的內在邏輯。圖像志分析法是潘氏圖像分析理論的第二階段,其目的是“尋回包含在藝術作品中的象征意義與寓意的意義工作”。運用該理論分析《軺車騎叢畫像磚》,可進一步探討其文化象征意義。
畫像磚作為中國古代建筑材料,被普遍用于陵墓建筑,自西周伊始直至元代,歷朝歷代皆有延續(xù),其中,東漢畫像磚隨厚葬之風盛行,成為畫像磚藝術鼎盛時期,取材廣泛,主要包括經濟生活、文人生活、動植物、神話傳說與神異動物、寄托理想與愿望、佛教藝術等類別,這些主題內容,在真實生活寫照基礎上進行想象和延伸,上至天界,下到冥界,可以看出漢人對人生現(xiàn)世生活的熱愛和依戀;同時,也為我們研究漢代社會提供了豐富而可靠的圖像資料。
漢代畫像磚豐富的畫面題材內容可以充分體現(xiàn)當時社會的階級狀況。該畫像磚畫面中主人乘坐馬車之上,衣著華貴,神態(tài)悠閑;反觀仆從則衣著樸素,并以奮力直追的夸張動態(tài)表現(xiàn)其懼怕落后掉隊之意,折射出封建社會等級制度森嚴。漢代明文規(guī)制不同身份等級之人應著不同材質、顏色、工藝、花紋的服飾。如商人,在封建社會被稱為賤商,規(guī)定其本人和家人著裝皆不可出現(xiàn)絲織品,并且只可穿白色衣服,用以表示他們社會地位的低下。此外,對不同身份等級之人所住房屋的大小、數量、裝修以及餐食品類、數量等都有嚴格規(guī)范。該畫像磚中的主人、馬夫、騎從三人在服裝、座位、位置關系、交通工具等方面的差異就巧妙地表現(xiàn)了漢代社會階級分化的現(xiàn)象。
畫像磚不僅體現(xiàn)出我國歷史上交通、制鹽、釀造、農業(yè)等先進科學技術,其畫面內容還蘊含諸多人文意蘊。古時曾有“貴者乘車,賤者徒行”之說,乘車或騎馬與否,以及車馬器物形制、駕馬數量、馬車裝飾、馬匹質量等理所當然成為身份尊卑的標志和象征。據《續(xù)漢書·輿服志》記載,不同等級官員所乘車型不同:高級官員乘“軒車”,一般官吏乘“軺車”,貴婦乘“輜車”,明確規(guī)定三公九卿以下的百官僚屬只可驅使一馬車駕。如是觀之,該畫像磚中所呈現(xiàn)畫面應為三公九卿以下官員出行場景,此畫面中主人、騎從所用交通工具差異和前后位置關系即為封建社會主仆關系的視覺表現(xiàn)。
蟠螭紋是中國古代非常典型的器物裝飾紋樣,因其造型多呈盤曲蜿蜒或攀援甸伏狀,故曰蟠螭紋。該紋樣歷經百年的發(fā)展與演變,形式變遷、風格各異,在中國社會中產生了不同的文化意義。蟠螭紋作為獨立地裝飾紋樣從戰(zhàn)國開始廣泛應用,當時此紋樣以蛇身為基形,形象多變,尚未完全定型。至漢代,蟠螭紋進入黃金時代,與龍蛇徹底分開,并基本得以定型,形成生動活潑、矯健壯麗的神獸造型,成為各類器物中所呈現(xiàn)的主要裝飾紋樣之一。
該紋樣用于墓室畫像磚深刻反映當時人們的生死觀念。傳說螭為龍的第九個兒子,象征吉祥與至高無上的權力。螭被作為權利和財富的象征,又為龍子,人們將其當作溝通天地人神的神獸,并肩負著送人靈魂升天的重任,故蟠螭紋常被用來作為陵墓建筑的裝飾紋樣。
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理論第三個層次是闡釋母題、象征與意義在其文化中的意義,它引導我們將研究對象置于廣闊文化空間中,進而對其深層次解讀。與同時期《弋射收獲畫像磚》《雜技畫像磚》等其他畫像磚對比可見,該畫像磚能充分體現(xiàn)漢代盛行的厚葬風俗文化,同時也能洞悉畫像磚特色鮮明的造物思想和成熟的造物技術對該畫像磚紋樣視覺形象的深刻影響。
畫像磚藝術是兩漢時期獨尊孝道、盛行厚葬之風的結果,西漢伊始,東漢廣泛流傳。畫像磚作為漢代喪葬風俗的具體表現(xiàn),也折射出當時社會的思想與文化。漢代社會處于由“孝高于忠”向“忠孝兩全”觀念轉變的過渡階段,孝道之風導致當時社會盛行厚葬,子女如不厚葬其父母則視其為不肖子孫。居喪盡禮一度也因此成為衡量士大夫能否獲取高名清譽的一個重要標準。
兩漢時期,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皆效行厚葬之風。漢代一些家境并不富裕的百姓為了將其父母喪事辦得體面風光,不惜耗盡家產,甚至向外求助、借貸,足現(xiàn)當時厚葬世俗風氣的興盛。漢畫像磚則以精美的雕刻技藝與有序的排列組合映射出漢代此社會風俗?!遁U車騎從畫像磚》中繪畫性與浮雕感有機統(tǒng)一,以人物及其服飾、動作、車馬等題材元素而展現(xiàn)漢代世俗生活場景,以此表達死者的念世之情和其親人的殷切祝愿,可謂一件精美絕倫的雕塑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在墓室建筑中各畫像磚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排列組合,引導人們進入充滿美好愿望的理想世界。該畫像磚中的人物、車馬排列組合關系正是漢代厚葬風俗的體現(xiàn),也是死者及其親屬希望永葆社會地位的美好愿望的寄托。
在外在形式與內在功能相統(tǒng)一的“文質兼?zhèn)洹痹煳镉^念影響下,漢代造物技術成熟且模式化,具有強烈的時代性與先進性。該畫像磚采用漢代經典工藝手法制成,主要制作工具有陶泥、磚坯框、木塊、刻刀、敲模錘、搟泥杖、刮泥板,工藝流程大致可分七步:制作模具、制作磚坯、搟泥、刮泥、模板壓印、脫模、風干。
漢畫像磚是“技”與“藝”的高度統(tǒng)一體,在兼具實用功能的同時,還追求視覺形象的美觀。該畫像磚畫面中的每一個視覺式樣都具有“力”的作用,即每一個視覺式樣都是一個“力”的式樣;在此種“力”的作用下相輔相成,共同作用,向觀者傳遞明確主題意義,并通過各種力量的相互作用以感染觀者。
漢畫像磚作為一種傳統(tǒng)藝術形式,在中國歷史上占據著重要地位。潘洛夫斯基圖像學理論第一階段前圖像志分析可幫助我們對畫像磚尺寸、構圖、色彩、形象進行直觀形式化識別;第二階段圖像志分析使我們進一步探索其圖像取材來源及其蘊含的社會等級制度與寓意故事;第三階段圖像學分析助益我們更加深入了解漢代特有的厚葬世俗之風與“文質兼?zhèn)洹钡脑煳锼枷?。美術理論的價值在于對美術作品進行從形式到內容、逐級深入的文化解讀,運用諸如潘氏圖像學理論的美術研究理論和方法對漢畫像磚進行分析,有助于我們透過畫像磚理解漢代的社會狀況、喪葬文化、思想觀念等。
注釋:
① [美]Anne D'Alleva.Methods & Theories of Art History[M].李震,譯.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9: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