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勇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林達在《歷史遺留的鯁喉之骨》里曾深有感慨地說:“一件事情、一個現(xiàn)象,在長距離的相互傳送中會被逐步簡化。等傳遞到了彼岸,原來的一條恐龍,已經(jīng)只剩下一副骨骼了。至于一個歷史事件,它不但遭受長距離海浪的沖刷,還受到時間的淘洗,當它漂洋過海,已經(jīng)不但是骨骼,而且是骨骼的化石了。似乎經(jīng)過簡化以后,它反而顯得清楚和容易被掌握,但是,它留給人們有血有肉的歷史教訓,卻往往在途中失落了”?!?〕這段話也同樣適用于我們的詩學史/文學史寫作,當詩學史/文學史只剩下一些“簡明”的概念,被寫入教科書,傳授給一代代的學子,恐怕他們所學到的也只是“恐龍化石”而已,至于恐龍自身的鱗爪、爭斗、嘶吼,侏羅紀的地貌、氣候、生態(tài),就統(tǒng)統(tǒng)被遺忘進幽深的歷史空洞中去了。更何況,那些“簡”的概念歷經(jīng)一次次沖刷淘洗以后,真的還能做到“明”嗎?
毋庸置疑,蔣寅先生繼2010年撰成七十萬字的《清代詩學史(第一卷):反思與建構(gòu)》之后,又以八年時間撰成篇幅相當?shù)摹肚宕妼W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以下稱“本書”),在此過程中肯定是有著類似上面這些感想的。這兩部巨帙盡管僅僅描述了清代詩學歷程的一半多一點,但“還原”那條恐龍,乃至“打造”整個侏羅紀公園的意味已經(jīng)十分鮮明。此種“還原”與“打造”(或曰“歷史最可能事實的恰當重構(gòu)”〔2〕)說來簡單,其實談何容易!在筆者看來,一部優(yōu)秀詩學史/文學史的理想境界至少要具備以下幾個要素:深度下潛的文獻把握與闡釋,遙望中西思想文化史的復眼視域,還有一個學者必不可少的“自我”的呈現(xiàn),三者缺一而不可。
清代是中國詩學的集大成期,以量言如螳肚,以質(zhì)言若豹尾。本書《后記》有云:“韋勒克胸中裝著整個歐洲近代文學批評……清代二百七十年間產(chǎn)生了也許同歐洲一樣多甚至更多的詩論著作,現(xiàn)知起碼超過1800部,現(xiàn)存仍逾1000部”?!?〕多年以來,對于這片充滿著未知生物與礦藏的深海,前人已經(jīng)從文獻、闡釋、建構(gòu)等諸多角度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如果不能拿出超大肺活量,憋足一口氣,下潛到更幽暗深邃之處,探測更多前人額頭燈映照不到的地方,恐怕是不敢打出“清代詩學史”這塊金字招牌的。
“下潛”,首先必然體現(xiàn)在文獻的羅掘爬梳與深入解讀。近二十年來,蔣寅先生陸續(xù)出版了《王漁洋事跡征略》《清詩話考》《原詩箋注》等幾部深具影響的清詩文獻學著述,〔4〕現(xiàn)在看起來,這些文獻學意義上的“止境”之作其實只是詩學史理論工作的“后勤部隊”,為其提供充分的“糧秣彈藥被服”而已。我們通常所說的“文獻是一切學術(shù)的基礎(chǔ),有一分文獻說一分話”“文獻升華到理論才更有價值”等口頭語在這部清代詩學史的寫作過程中得到了極好的體證。通過對近1500部清代詩話的詳盡考查,〔5〕對“神韻”宗師王漁洋的行跡排比,對一代巨著《原詩》的全面闡釋,清代詩學史的幾大關(guān)節(jié)要害已經(jīng)獲得了可觀的突破,然而還不夠,還要加上海量的筆記、序跋、書簡、評點、論詩絕句、古今人論著等其他文獻,〔6〕才可能竭澤而漁,完成詩學史的基本儲備。《清代詩學史(第一卷)》所附《引用書目》不少于800種,本書更達900余種之多,二書注釋均不少于2000條,這并不是簡單冰冷的數(shù)字,被它們“壓在紙背”(借陳平原先生語)的豈不正是“板凳需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的堅忍追求?
正因為如此悠長精深的“板凳工夫”,作者才有底氣有信心給出這樣的夫子自道:“本卷更多的是獨辟蹊徑,在許多老生常談的問題上拿出自己的獨到看法……提出許多新的問題。即便是格調(diào)、性靈、肌理這些基本概念的詮釋,我也一一提出了與現(xiàn)有研究不同的論斷和評價”?!?〕的確,披讀全書,感觸最突出者正在于俯拾皆是的新問題、新現(xiàn)象、新論斷。
比如開篇第一章即是為人熟知的沈德潛。沈氏詩學,一般以“格調(diào)說”三字了之可矣,雖近年研究相當深入,幾成清代詩學之大熱門,〔8〕但作者在“所能開拓的學術(shù)空間”被“大大限定”的情形下,〔9〕仍然提出沈氏“已跳出清初以來唐宋、古今之爭的窠臼,以一種長時段的歷史眼光來審視詩歌史”,“在詩歌趣味和風格上相比明前后七子有更大的包容性”,“吸收神韻詩學的精髓,重塑了格調(diào)派的詩歌理想”等一系列啟人深思的新判斷,并且名之曰“新格調(diào)派”“新古典主義詩學”,〔10〕給了沈德潛一個最為鮮明準確的詩學史定位。尤其令人訝異的是,由于沈氏“更大的包容性”,他并不全如我們印象中那樣正顏厲色、道貌岸然,反而會講出與袁枚唇吻相近的話頭來?!?1〕這對于習慣了二者如火如荼的筆墨官司的讀者來說,不免在驚愕之余,要埋頭去重審清代詩學的豐富與璀璨了。
袁枚性靈說聳動天下,是比沈德潛熱火得多的“顯學”,但留下的空白反而更多。比如,袁枚是在怎樣的詩學語境中挑選了“性靈”二字寫上自家大旗的?再比如,早在袁枚當世就有人說:“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12〕那么,到底有多少人在講,怎么講的?這樣的問題似乎還很少有人提出過,遑論給予令人信服的解答。本書第三章開頭專設(shè)《乾隆前期性靈思潮的萌動》一節(jié),歷數(shù)薛雪、吳雷發(fā)、黃子云、鄭板橋、陳祖范、邱賡熙、查為仁、桑調(diào)元、彭端淑、邊連寶等人之緒論,考證袁氏與薛、黃、查、鄭、桑幾位的淵源,其“性靈”二字的詩學來路即斑斑可鑒;對于后者,本書則以整整一章超過十萬字的篇幅來梳理“性靈詩學思潮的回響”,〔13〕其中不僅包括隨園友生如趙翼、蔣士銓、李調(diào)元等,別具眼光地發(fā)掘出洪亮吉、方薰、吳文溥等習慣上不歸為性靈一脈或聲光蕭寂者,甚至還爬梳出沈德潛門人錢大昕、王昶、陳受之大講性靈的諸多文字,乃至邊省云南有王寶書者,撰述手眼全似隨園,遂有“隨園大弟子”之目。經(jīng)過如此詳盡的論列,我們才真正認同作者這樣的結(jié)論:“回顧以前的詩歌批評史,我還未見過有什么審美概念像性靈這樣頻繁地被使用在評論中,這只能說明它是當時詩學中處于主宰位置的核心觀念,或者說是乾隆朝詩學的最強音”,〔14〕一向處于混沌中的“性靈派”陣容也就由此而軍陣齊整、氣象儼然了。這既是“睫在眼前長不見”的人人意中所有之題,也是清代詩學史的“斯芬克斯之謎”,本書的答案當然是令人愜意而驚喜的。
詩學的海洋是如此深邃,每下潛一個新的梯度,都能窺見更多隱秘而豐美的深層生態(tài)。諸如沈德潛的詩學傳承,一般僅說及“吳中七子”而已,所謂“雪后寒蟬,聲響俱寂”,〔15〕本書則提出格調(diào)詩學的真正傳人乃是寶應(yīng)才子喬億,他在乾隆時期格調(diào)派詩論家中的代表性甚至還要超過沈德潛本人;〔16〕再如翁方綱以“肌理說”擅名于世,本書則提出:“在《石洲詩話》之后,他就很少用肌理論詩了,這說明肌理在他的詩學中只是一個階段性的概念,代表著早年的詩學思想”;〔17〕再如“桐城詩派”的概念近年也漸為學者所重視,但對于方世舉、方貞觀、方觀承等令桐城詩學“大纛初張”的幾位詩人,姚范、劉大櫆等“對桐城詩學傳統(tǒng)的形成起到了不可忽略的推動作用”的詩論家,“迄今為止的桐城派研究中令人奇怪地都不曾被注意到”,〔18〕本書一一揭橥之,從而使桐城詩派的眉目愈益完善清晰起來;再如高密詩派,雖經(jīng)汪辟疆先生、嚴迪昌師等前輩提挈,但長久以來,大抵被當作一個地域性“小派”來對待,本書以一章篇幅剖解其來龍去脈,最終定位其在清代詩學史的新意義與新坐標:“由于他們的鼓吹,中唐詩地位得到大幅度的提升……高密詩派承傳百余年并在較廣大的地域產(chǎn)生影響,這在清代文學史上只有桐城派可以相提并論”?!?9〕顯然,本書每一章節(jié)的新見疊出都得益于看細一層、看深一層的“下潛”之功,從而達到了作者所期望的“將乾隆朝詩學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之目標?!?0〕
埋頭下潛乃是詩學史的第一義,故首先揭而出之,但具備苦工夫、細工夫之學者向來不乏其人,那么這種下潛也就不是一部優(yōu)異詩學史的完足條件。出色的學者是不應(yīng)該只有一副緊盯在“詩學”上的眼光的,他還應(yīng)該在文獻的深海里仰起頭來,以“復眼”去多角度地掃描遙望“詩學”背后的思想天幕、文化星空,以及可供參照會通的西方詩學中那些璀璨的風景。用蔣寅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還要特別注意這個時代詩學的公共話題、普遍性問題及其與學術(shù)文化、創(chuàng)作實踐的多元關(guān)系……由此構(gòu)成的乾隆詩學將是一個……更豐富的觀念多樣性和更具有學術(shù)史含量的歷史過程”?!?1〕
本書長達五萬余字的八篇緒論即堪稱遙望思想文化天幕的典范,其中尤以第三篇《文人弘歷與官方文藝趣味》令人最感興味。作者以為:“如果要在中國歷史上評出一個文藝興趣最濃的皇帝,那一定非清高宗莫屬”,這樣定位不僅因為乾隆是古今詩人創(chuàng)作量的“冠軍得主”(雖然其創(chuàng)作水準常常令人失笑),更因為他要以《御選唐宋文醇》《御選唐宋詩醇》《欽定四書文》等選本熱切地介入文學批評,“直接根據(jù)自己的趣味來塑造當時的文學觀念”。他的《御選唐宋詩醇》一出,韓愈與白居易的詩史地位如響斯應(yīng)般大幅提升,“乾隆中期詩壇各派不約而同地皈依韓愈”,“沈德潛也不得不在重訂《唐詩別裁集》時調(diào)整對白居易的評價,同樣不喜歡元白一路詩風的翁方綱、紀昀也不敢否定白居易詩”。更有說服力的例子表現(xiàn)在,錢載乾隆三十九年伊始幾次主持鄉(xiāng)試時分別以“我皇上欽定□□□,嘉惠士林”為開頭出題策問考生?!?2〕這顯然已不再是文藝愛好者(哪怕他身份特殊)的一己偏嗜,其對于教育甄選制度的滲入怎能不極大地改變文人的命運、文壇的方向?不注意及此,就不可能真正落實乾隆朝與其前后時代相比的詩學特殊性?!?3〕
與此緊密相連的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恢復試帖詩的科舉改革及其影響:“那些素昧吟詠、不知平仄為何物的廣大經(jīng)生,則如聞晴天霹靂,惶悚莫名。從前為父兄禁習的詩歌,忽然成了應(yīng)試必修的程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許多以舉業(yè)自豪的書香家族茫然不知所措,而寒素之士更是進退失據(jù),不知如何應(yīng)對”。〔24〕本書引李元復《常談叢錄》的一節(jié)文字令人捧腹不已,最能看出其時科場忽然面對新功令之狼狽淆亂情形:“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科,始于鄉(xiāng)闈試以排律五言八韻詩……是科江西鄉(xiāng)試詩題為《賦得秋水共長天一色》,得天字。有士人全不解所謂,遍詢諸同號舍者,或告以此限韻,當押之。遂于十六句作疊韻,盡押天字”。〔25〕與這種教育文化改革休戚與共的圖書市場也聞風而動,僅“上諭”下達之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七年,短短六年時間,坊間刊刻有關(guān)試帖詩之專書即不少于四十種?!?6〕正是在此文化史考辨基礎(chǔ)上,蔣寅先生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試帖詩學”的概念,以紀昀這位“試律詩學的奠基人”為模板,對前人罕有齒及或鄙夷不屑的《唐人試律說》《庚辰集》《我法集》三部試帖詩著述逐次分擘腠理,并對后紀昀時代的試帖詩學、試帖詩學與一般詩學的互動與合流等問題給予了明晰的勾描。這就突破了以往集矢于《四庫全書總目》透現(xiàn)紀氏詩學的狹隘視域,獲得了把握乾隆朝詩歌特質(zhì)走向的嶄新體認角度?!?7〕
與文化視域相比,本書的中西會通意味要顯得更加濃郁。作者早有《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之著,〔28〕在《清代詩學史(第一卷)》中也清晰地顯示了中西詩學會通比較的路徑,可以說,本書更強烈地延續(xù)了這一點,如《后記》所云:“在決定撰寫《清代詩學史》之前,我就將目標瞄準了雷納·韋勒克的《近代文學批評史》……多數(shù)中文系的學生都知道他是著名的《文學理論》的兩個作者之一,但對我來說,他首先是《近代文學批評史》的作者”?!?9〕正是因為對《近代文學批評史》為代表的西方文論的深刻把握與消化,本書才從沈德潛載道致用、溫柔敦厚、比興含蓄等主要詩歌宗旨中嗅到了新古典主義詩學強調(diào)倫理品格之善與藝術(shù)趣味之正的強烈氣息,在引用韋勒克“理想,即便不把它設(shè)想得過于崇高,在許多新古典主義理論中仍為一大重要內(nèi)容”的說法后指出:“沈德潛詩學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要印證這樣一種論斷”,“沈德潛可能是最后的、最堅決的理想主義者和古典主義者”?!?0〕如此熔鑄中西的定位顯然比以往更加貼合了沈氏詩學的文化品格與質(zhì)地。
對于幾乎已經(jīng)被談爛了的性靈詩學,作者更力求從會通視角給予突破性的闡說。在列舉北魏祖瑩到王陽明、李贄再到黃宗羲、王彥泓等諸家表述之后,作者給出了一針見血的判斷:“袁枚的性靈乃是一個涵攝前代諸多詩學命題的范疇,這些詩學命題全都指向一個核心——自我表現(xiàn)……(它)否定、排斥了其他所有價值觀念和技巧規(guī)則,顯示出一種破而不立的理論姿態(tài)”,“如此一來,性靈論就非但不具有理論建構(gòu)的意義,甚至還很典型地符合德里達的解構(gòu)理念”。〔31〕何以言之呢?作者在其后設(shè)立《性靈說的解構(gòu)傾向及其理路》《破而不立的詩論》兩個小節(jié),歷數(shù)袁枚對于格調(diào)、詩教、無一字無來處、理語、名教禮法、道學氣等觀念的“破”,然后慨而言之:“我們在詩論中看到的袁枚,就是這樣一個隨時在顛覆傳統(tǒng)觀念、隨處在翻詩家舊案的角色。翻案的目的并不是要否定傳統(tǒng)觀念的正確性,或提出一個對立的論點,而只是要取消傳統(tǒng)觀念的絕對性,使它們變成只是可能性之一……詩學到袁枚為一大變,是誰也無法否認的,而這大變的核心,就在于解構(gòu)一切傳統(tǒng)價值和觀念的絕對性和唯一性,取消一切既有規(guī)范和技法的必然性和強迫性,使詩歌寫作進入一個自由的境地……袁枚對古典詩學價值觀念的解構(gòu),最終歸于對詩人自身身份的解構(gòu)……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解放,性靈詩學最重要的詩史意義或許就在于此”?!?2〕應(yīng)該說,這是迄今對性靈詩學最深刻透辟、最具學理性的一段闡發(fā),沒有深刻的會通眼光與出色的會通能力是達不到這種解釋高度的。
值得補充的是,作者的會通“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它既是大尺度的,又是緊密貼合中國古代文論特點的?;谂c西方文論連接緊密度的考慮,沈德潛與袁枚兩部分的會通意味較為強烈,其他幾章則大抵歸于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理路。對此,本書《后記》中亦有很具分寸感的自白:“他(韋勒克)認為批評史‘完全是思想史的一個分枝,跟當時所產(chǎn)生的實際文學關(guān)系并不大’……我看待這一問題的原則正好相反,即充分重視理論、批評給文學帶來的影響,同時,相對于批評的言論是否言之成理,我更關(guān)注的是作者為什么要這么說,即運用話語分析的方式來探究乾隆時代的詩學理論所包含的個性色彩,這對習慣于‘六經(jīng)注我’的言說方式的中國古代文論來說,無疑是非常必要的”。〔33〕既拓寬汲取,又保持必要的審視疏離;既毫不猶豫地“拿來”,又堅守研究對象的特質(zhì)內(nèi)核,可謂有理有節(jié),這應(yīng)該成為值得我們遵循的會通原則。
20世紀初,京師大學堂國文科教員林傳甲撰成第一部《中國文學史》,同僚江紹銓(亢虎)為之作序,其中有云:“林子所為,非專家書而教科書”?!?4〕在他看來,“教科書”乃為普及常識之用,應(yīng)該“頒之學官,以備海內(nèi)言教育者討論”,那就與“瘁畢生精力,所得常不能累寸”的“專家書”有著很大不同。陳平原先生注意到了這個“很有意思的提法”,〔35〕且對“中國學界幾近牢不可破的‘教科書心態(tài)’”予以語氣很重的批評:“學者們的著書立說,大都名‘撰’而實近于‘編’,這一局面,到現(xiàn)在沒有根本性的好轉(zhuǎn),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6〕
“教科書”與“專家書”當然不能作一律的劃分。有的“教科書”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就比很多“專家書”還要“專家”,而很多“專家書”則還比不上意在普及的比較好的“教科書”。但就一般而言,“教科書”與“專家書”確乎迥異,其最深層區(qū)別正在于“自我”的呈現(xiàn)程度?!敖炭茣睉?yīng)該取最大公約數(shù)的共識,追求的是平頭正臉、面面俱到的“無我之境”;“專家書”以“成一家之言”為鵠的,一定更企慕章學誠標舉的“孤行其意,雖使同儕爭之而不疑,舉世非之而不顧”〔37〕的“有我之境”。蔣寅先生盡管聲稱“《清代詩學史》其實不是寫給研究清代詩學的人看的”,〔38〕但作為深化乃至顛覆一般性“教科書”的著述,其“專家書”性質(zhì)可以無疑。那么,有沒有“我”?“有我之境”的比例占了多少?這不是能制造多少閱讀趣味的問題,而是能否“有境界”、能否“臻高格”、能否“成一家之言”的關(guān)捩所在。
相對于詩詞創(chuàng)作史,詩學理論史的客觀色彩要鮮明得多,平正理性的門檻要高得多,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者個人表達的空間。但披讀全書,我們不僅處處看到“在我看來”“我覺得”“我關(guān)心的”一類提挈語,還能經(jīng)常感覺到作者把自己溫潤大氣而又犀利深折的人格面貌投射在了文字之間。比如,在《緒論》煞尾部分引用了文廷式《聞塵偶記》的“狂言”之后,這一段按語就頗富奇崛感:
文廷式眼高于天,于本朝詩文一向眇(疑為“尟”)有許可,如此評價沈、袁兩家詩學倒也不奇怪,但當代研究者的論著也多不予沈德潛、袁枚乃至乾隆間整個詩學以較高的評價,重蹈前人“風雅道衰,百有余年”的舊轍,就很難讓人理解了。究其緣由,我覺得主要是當今文學研究中盛行的文化研究傾向,常限于將這一時期的文學或理論趨向與特定文化、思想背景相聯(lián)系,給予一種學理性詮釋,而不太愿意去深入研究其中的技術(shù)內(nèi)容和理論細節(jié),這樣一種研究看似縱橫捭闔,視野開闊,其實很空泛很表面,很容易導致歷史視野的狹窄和關(guān)注問題的雷同?!?9〕
套用蔣寅先生自己的思路來說,這段話當然不是為了“破”文化研究的路徑(如上所云,他自己的文化研究就很有分量),而是懲于文化研究的浮泛與雷同之弊,有感而發(fā)。同時,在難掩的鋒利表述中,也暗示了自己通達平正但不乏鋒芒的研究路向。
正是出于這一路向的堅持,作者對每一位詩論家的理論閃光都格外珍惜,在看到他們短處的同時,也都盡量在還原歷史語境的前提下予以“理解之同情”,給出最公允的分數(shù)。比如對沈德潛,本書即作出如下定論:“沈德潛詩學在他生前和身后的命運也與袁枚詩學截然不同,生前不曾大紅大紫、風靡天下,身后也沒有被棄若芻狗、飽受批評……沈德潛詩學卻像金庸筆下的少林功夫,始終為眾望所歸,有名門正派的氣象,終有清之世安享百余年不衰的聲名”;〔40〕對紀昀,則在肯定其論詩存在若干缺陷前提下特別針對錢振鍠《快雪軒詩話》“學淺”的苛評提出駁議:“紀昀論詩即使有什么缺陷,也絕不會是學淺的問題……錢振鍠責以學淺,未免恃才放膽,目空一切,蓋不足與莊論”;〔41〕對翁方綱的詩歌理論,作者花篇幅予以頗多贊肯,對其詩歌批評又予以“見識不高”的嚴厲評價:“最典型的是一味拾蘇、黃余唾,輕視劉禹錫……甚至貶其詩品在郎士元、韓翃之下,見識遠不及王漁洋……就是韓翃,翁方綱說他‘……骨力漸靡……’也純屬模糊影響之見。據(jù)我觀察,韓翃恰恰是大歷詩人中難得還殘留著盛唐余風、亢爽豪邁之氣不減的詩人,說他走杜甫式的變調(diào)取拗之路,即使不是南轅北轍,也可以說是不著邊際、英雄欺人。以詩論家而言,翁方綱才學都不缺,可能少了點識,即藝術(shù)判斷力”;〔42〕至于高密詩派的李懷民,作者對他批評王漁洋“全好大言駭世”的論調(diào)幾乎戟指怒斥,以為其“見識有限……至深微之處多不得解悟,有時露才揚己,欲示高明,適足自形庸陋”?!?3〕從這些或隱或顯的鋒銳詞句中,我們不難感知到特屬于作者、難以移置他人的手眼與聲容。
強化這種“有我之境”處還要特別關(guān)注作者游移于“正文兒”之外的閑言閑語。這一類“活泛”處雖不能稱多,但頰上添毫,畫龍點睛,特能辨析出作者自家的心緒面目。在《緒論五》討論“乾隆朝的詩歌風氣與詩學品格”時,作者忽然插入一段《談藝錄》風格的妙喻:“詩壇的幾派宗師,沈德潛才華平常,紀昀用心不專,翁方綱學過于才,姚鼐文過于詩,高密三李氣局不大……袁枚倒是才情過人,爭奈德行不稱,終究難以號令天下。于今回顧乾隆詩壇,竟像是一個群龍無首的武林江湖。這樣的江湖絕不會平靜,雖不見面對面的交鋒,卻隨時都有人試圖找到詩家倚天劍、屠龍刀”?!?4〕錢鐘書是蔣寅先生的學術(shù)偶像之一,口角如此相似應(yīng)該不是巧合罷!
再如引《隨園詩話》卷七“余論詩似寬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一語后,作者有一段發(fā)揮:“這樣看似簡單的標準,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一種更嚴苛的要求。就像某些朋友擇偶,沒什么具體條件和要求,只說看著順眼就行。可這‘順眼’是多么高的要求??!若要個子高,要眼睛大,要身材好,都很簡單,但要讓人看著順眼就不容易了。即便世所通行的審美標準全都滿足,也難保他看著順眼呀!性靈詩學的本質(zhì)正是這樣的,它是一種極其主觀的、著眼于效果的詩學”,〔45〕以“順眼”的擇偶標準解釋“似寬實嚴”,極通俗明白而又機趣盎然,一語破的,似乎比袁枚之論還要透徹一層。
尤令筆者感受到作者“自我”之“強勢介入”的段落是所引《隨園詩話補遺》卷十“嚴蕊珠拜師”一節(jié)。袁枚對嚴蕊珠的提問及嚴的出色回答令作者想起了自己博士生面試的場景:“主試的周勛初老師問我,既然投考程千帆先生的博士生,先生的著作都讀過嗎?我列舉自己讀過的幾種程先生著作,一一陳述讀后感,并略呈(疑為“陳”)管窺所見程先生學術(shù)研究的獨到之處,程先生欣然首肯……嚴蕊珠……不僅讀過袁枚詩集,能說出其詩兼有隱秀的獨擅之處,還能背誦袁枚駢文,略知典故出處,并由其駢文之工談到詩中用事之渾化無跡……具見學識兼?zhèn)洌煸劜环?。今日研究生考試,考生能如此回答,導師也該滿意了吧?”〔46〕如此離乎主題但本于性情的“東拉西扯”,浮想聯(lián)翩,就“隨園女弟子對于袁枚來說,既是學生,同時也是一群理想讀者和閨中知己”的結(jié)論而言,堪稱文心靈動、筆花四照。如此“有我之境”,令人不禁擊節(jié)叫絕!
對于全書重中之重、獨擁兩章篇幅的性靈詩學,蔣寅先生當然也是給出了最多“有我”的獨特判斷的。限于篇幅,不能再一一列舉,這里還想討論幾句的是“《隨園詩話》的撰著方式及影響”一小節(jié)。
這一節(jié)分為“袁枚著述中的詩話”“《隨園詩話》的素材來源”“打秋風的道具”“報恩與自我標榜”“托請之弊”“濫收與疏誤”六個小節(jié),“從文學社會學的角度考察其寫作方式”的努力及其呈現(xiàn)出的精彩都是極可稱道的。作為《隨園詩話》的癡迷者之一,筆者也是第一次如此系統(tǒng)深入地看到袁枚的“月亮背面”,〔47〕那么,諸如“我們從《隨園詩話》里讀到的袁枚,是一個少年以才華出眾見重于前輩、中年以詩品超群為儕輩所擁戴、晚年更以德高望重為后生膜拜的殿堂級偶像,更有性情倜儻、見識過人、風流好事種種可愛的秉性流露其中,讓人不能不傾倒折服,然而所有這些迷人的敘述,都不能掩蔽其性情文字背后的世俗訴求和牟利的機心”這樣的論斷也堪稱定讞,〔48〕沒有什么可“翻案”的余地。
問題在于,如何看待袁枚的打秋風、報恩、自我標榜、托請、濫收等一系列社會學視角的負面行徑呢?〔49〕筆者以為,本書雖注意到了嚴迪昌先生在《清詩史》中提出的“商賈文化意識”問題,但僅僅用來解釋其“牟利動機和經(jīng)營手段”,〔50〕而沒有提升到方法論層面上認知其意義。
似乎有必要重溫嚴先生對袁氏“商賈文化意識”的有關(guān)表述。他的《袁枚論》從袁氏家族譜乘出發(fā),對其親族、交游的游幕、商賈文化背景進行了諸多考辨,目的是上溯“袁枚現(xiàn)象”的文化內(nèi)涵及其構(gòu)成、袁枚文化意識對名教綱常的叛離性等一系列解讀袁枚的關(guān)鍵問題,其中又特別關(guān)注到了乾隆三十四年(1769)江寧知府劉墉意欲驅(qū)逐袁枚出境事件。在對“逐客事件”之表里作出一系列剖析之后,嚴先生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當然不是無賴戰(zhàn)術(shù)。免受傷害,是為了仍‘有余地’。袁枚正是采用這樣的處世方法和應(yīng)對手段,來達到‘往往如吾意’的……這與一般的儒士或執(zhí)著、或迂腐全不相類。該讓利時他讓利,該轉(zhuǎn)移時他轉(zhuǎn)移,該軟化時他嬉皮笑臉,時空條件有利時則又大步進占,其最終仍堅持著自己的觀念和利益,不僅依然故我,而且變本加厲?!薄皥A通是為了有利,寬博心胸是謀得發(fā)展。這無疑是封建體制下以小生產(chǎn)方式為基石的觀念守持者所不可能具有的,它從實質(zhì)上說正是商品觀念在文化意識上的反映。理解這一點,對認識袁枚詩學觀的圓通博辯,一方面‘八面迎敵’,另一方面又‘普渡眾生’,應(yīng)極有關(guān)系。他正是以寬博、甚至不憚‘濫’的方法和形態(tài)來迎擊、沖刷、激蕩一切板滯、陳腐、偽飾的詩學觀念的?!薄?1〕
嚴先生誠然是了解袁枚的種種“劣跡”的,所以在《袁枚論》結(jié)尾他說:“對袁枚本不必求全責備的,正如對他有不切實際的過高期待一樣。‘足赤’和‘完人’式的論人,均屬誤解個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而導致苛求之舉?!薄?2〕無獨有偶,陳平原先生在談及袁枚的“前世”陳繼儒時〔53〕也注意到了陳氏的商賈文化意識,〔54〕他說:“談?wù)撽惱^儒,必須把商業(yè)因素考慮在內(nèi)。因為,這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清高的文人,也不是拿皇家俸祿的官吏,而是一個有一技之長,自食其力,靠市場生活的山人。他要賺錢,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點商人習氣,也不難理解……把神圣的文學,降低為一種謀生的手段。把中國人源遠流長的‘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變?yōu)橐环N獲取生活資料的勞動。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對他的得和失,看得比較透”?!?5〕這些塤箎相應(yīng)的言論不是可有可無的細枝末節(jié),對于解讀袁枚一輩特殊形態(tài)的隱士行跡,以及解讀性靈說的外部語境,它們肯定是有著重要參照價值的。
從書中種種激賞之語,我們完全能感受到蔣寅先生對袁枚“詩心”的深探與深知,故以上申說并非不同意本書僅以區(qū)區(qū)萬把字篇幅“略述”其瑕疵,而只是覺得對此還可以找到更加合理的解釋。這一點多余的“補白”背后包涵的乃是讀者后學對本書乃至后續(xù)《清代詩學史》撰著的更高期待,正如前文所說,下潛、遙望、有我之境這幾個要素不只是針對這部體量巨大的《清代詩學史》而言的,那更是所有詩學史/文學史撰述應(yīng)該追求標舉的“有境界”的“高格”。
注釋:
〔1〕林達:《我也有一個夢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78頁。
〔2〕〔3〕〔7〕〔20〕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后記”第743、742、743、741頁。
〔4〕分別為蔣寅:《王漁洋事跡征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蔣寅:《清詩話考》,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蔣寅:《原詩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5〕《清詩話考》收錄清代詩話“見存”者967種,“待仿”者504種。
〔6〕《清代詩學史(第一卷)》“導論”第二節(jié)對此有比較詳盡的列舉,見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一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15頁。
〔8〕〔9〕〔10〕〔13〕〔14〕〔16〕〔17〕〔18〕〔19〕〔21〕〔22〕〔24〕〔25〕〔27〕〔29〕〔30〕〔31〕〔32〕〔33〕〔38〕〔39〕〔40〕〔41〕〔42〕〔43〕〔44〕〔45〕〔46〕〔48〕〔50〕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71,71,76、72,390-522,395,153,557,605-653,696、702,56,20-25,171,187-203,171,741-742,72,309-310,324-326,742-743,743,56,101,240,594,660,35,332,357,364-365,365頁。
〔11〕諸如:“詩之宗法在神理,而不在形似”,“夫逼真即非真也。毋論東家效顰,只益之丑,即優(yōu)孟為叔敖,胡寬營新豐,似矣,然究是真叔敖否,真新豐否”,“曾子固下筆時,目中不知劉向,何論韓愈……作詩須得此意”,見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98頁。
〔12〕《隨園詩話補遺》卷八引韓廷秀《題劉霞裳兩粵游草》句。袁枚:《袁枚全集新編》第五冊,王英志編纂校點,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853頁。
〔15〕袁枚:《再答李少鶴尺牘》,轉(zhuǎn)引自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40頁。
〔23〕此處似尚可補充一個“本朝詩”的典型例證:弘歷不喜錢謙益,斥之為“非復人類”“可鄙可恥”,而于吳偉業(yè)好感頗多,《御題吳梅村集》有“梅村一卷足風流,往復披尋未肯休”之句。乾隆朝伊始吳詩研究呈熱火局面,如靳榮藩《吳詩集覽》、程穆衡《梅村詩箋》、吳翌鳳《梅村詩集箋注》等多個版本,以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吳詩高度評價,趙翼《甌北詩話》列吳氏為清代第一大詩人,管世銘《論近人詩絕句》“失路幾人能自訟,莫將婁水并虞山”之類說法的出現(xiàn),與弘歷的態(tài)度顯然密切相關(guān)。
〔26〕本書給出可考出版年份者(含重版)三十九種,另有不詳出版年月者六種,見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二卷):學問與性情》,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77-179頁。
〔28〕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
〔34〕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卷首,武林謀新室,1910年。
〔35〕〔36〕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510頁。
〔37〕〔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中》,見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53頁。
〔47〕馬大勇在2020年7月16日《南方周末》“秘密書架”欄目發(fā)表《書邊余言》,提及受到影響最大的幾部書之一就有《隨園詩話》,并有“以隨園二百年下私淑弟子自居”之語。
〔49〕“疏誤”部分屬袁枚的學力或?qū)懽鲬B(tài)度問題,不在討論之列。
〔51〕〔52〕嚴迪昌:《清詩史》,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8年,第746-747、790頁。
〔53〕蔣士銓作《臨川夢傳奇》,陳繼儒出場詩句云:“翩然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魯迅嘗引之指袁枚。
〔54〕〔55〕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31-52、4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