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語言學系,北京 102488)
“云何”在上古時期即有用例。在先秦文獻中“云何”或充當狀語詢問原因,如《詩·唐風· 揚之水》:“既見君子,云何不樂?”[1]202,或相當于表示程度高的“何其”,表達感嘆,如《詩·周南·卷耳》:“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1]8對于《詩經》中僅出現6次的“云何”,有的學者認為它已經是一個疑問代詞[2-4],而盧烈紅[5]贊同陳奐《詩毛氏傳疏》、王引之《經傳釋詞》及王力在《古代漢語》中的看法,認為此時的“云何”尚未凝固成詞。目前學界公認西漢以后疑問代詞“云何”的用法及功能較先秦有了一定的發(fā)展:除了充當狀語詢問原因,“云何”還可以在句中充當賓語和謂語,詢問內容、方式等[4-6]。比如:
(1)其后帝閑居問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史記·外戚世家褚少孫補》[7]1986)[詢問內容]
(2)(穰苴)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對曰:“當斬。”(《史記·司馬穰苴列傳》[7]2157)[詢問方式]
在中古漢譯佛經中,“云何”的用例大幅增加,句法功能也更加豐富:除了原有的充當謂語、狀語的主要功能,“云何”能在句中作主語詢問事物。比如:
(3)諸音復問:“云何是魔事?”菩薩報言:“所作而非法,是為魔事?!保|漢支婁迦讖譯《真陀羅所問寶如來三昧經》卷二,15/360/a①文中所引漢譯佛經例句均出自:大正新修大藏經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例句后的數字和字母依次為該例所在的冊數、頁碼和欄數。)[詢問事物]
據盧烈紅考察[5,8],東漢時期的“云何”還可表反詰、虛指,用以詢問看法、情狀等。在魏晉南北朝漢譯佛經中,“云何”的使用頻率更高,其語法功能發(fā)生擴展,充當主語現象較前期更加常見,充當定語的用例也少量存在。比如:
(4)云何衣我說不得畜?若畜衣便增長惡不善法,衰退善法者,如是衣我說不得畜。(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二十七,1/598/c)[詢問屬性]
遇笑容[3,9]最早注意到漢譯佛經中存在一類不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并指出這是語言接觸的產物:佛經中的“云何”對譯的是梵文中的kim,而kim作為梵文中的一個疑問代詞,本身也具有非疑問用法。龍國富[10]認為佛經中的“云何”與后續(xù)疑問句構成雙層同指疑問現象,“云何”具有前引問功能。吳娟[4]利用梵漢對勘的方法進一步考察了《維摩詰經》中特有的不表疑問的“云何”,發(fā)現這類“云何”實際有兩個來源:在“云何(+某某)+選擇問”中,“云何”對應的是梵文中的疑問助詞kim;在“云何(+某某)+反詰問/(Adv+)VP不/是非問”中,“云何”是對梵語疑問小句tat kim manyase的簡式翻譯,用于詢問對方意見,其詳式翻譯為“于(某某)意云何”,這種用法的“云何”,符合盧烈紅[5]的推測,而盧文認為這種“云何”實則仍為疑問代詞[5]。趙長才[11]則認為“云何”之所以有不表示疑問的用法,是由于呼格成分的插入使得“云何”與后續(xù)問句分離。鑒于疑問代詞“云何”在漢譯佛經中用例如此之多,功能如此繁雜,以下擬對“云何”在具體用例中的用法進行梳理,并擬從《維摩詰經》一組同經異譯資料的比較分析入手,探究“云何”在不同時代譯經中主要功能的嬗變。
據王文顏考察[12],《維摩詰經》現存的一組同本異譯資料包含三部經:三國吳支謙譯《佛說維摩詰經》(2卷)、姚秦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3卷)和唐玄奘譯《說無垢稱經》(6卷)。
1.不直接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
支譯《維摩詰經》語言簡略,篇幅較短,全文約28 000字,其中“云何”的用例是這組同經異譯資料中最少的,共出現15次,包括8例因不在句中作成分而不直接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例句及其在同經異譯資料中對應的語段依次開列如下①中間用“||”隔開,下同,不再一一說明。:
(5)佛知其意,即報言:“云何,舍利弗!我日月凈,不見色者,豈日月過耶?”(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0/b)||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云何?日月豈不凈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一,14/538/c)||佛知其念,即告之言:“于意云何?世間日月豈不凈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一,85/450/b)
(6)維摩詰言:“唯,須菩提!取缽勿懼。云何賢者,如來以想而言說乎,何為以懼?”(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2/b)||維摩詰言:“唯,須菩提!取缽勿懼。于意云何?如來所作化人,若以是事詰,寧有懼不?(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一,14/540/c)||無垢稱即謂我言:“尊者善現!取缽勿懼。于意云何?若諸如來所作化者,以是事詰,寧有懼不?”(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2/c)
(7)維摩詰來謂我言:“云何賢者!眼為受身相耶?無受相也?”(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3/a)||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那律!天眼所見為作相耶?無作相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一,14/541/b)||時無垢稱來到彼所,稽首我足而作是言:“尊者無滅,所得天眼為有行相?為無行相?(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3/b)
(8)云何是病與身合?意合乎?(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5/c)||此病身合耶?心合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4/c)||此病為身相應?為心相應?(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68/b)
(9)云何文殊師利!菩薩觀諸疾意,又以何習于有疾菩薩?(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6/a)||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應云何慰喻有疾菩薩?”(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4/c)||妙吉祥言:“菩薩應云何慰喻有疾菩薩,令其歡喜?(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5/568/b)
(10)云何賢者!為法來耶?求床坐也?(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6c/)||云何仁者,為法來耶?求床座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6/a)||唯,舍利子!為法來耶?求床座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70/b)
(11)云何賢者!夫日一切周行冥中,為樂冥耶?(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三,14/53/c)||于意云何?日光出時與冥合乎?(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5/b)||唯,舍利子!于意云何?日光豈與世間冥樂相雜???(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六,14/584/c)
(12)云何?天帝!此人植福能增多不?(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35/c)||于天帝意云何?其人植福寧為多不?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6/a||于意云何?是善男子或善女人,由此因緣獲福多不?(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六,14/586/a)
例(5)、例(6)、例(11)、例(12)的“云何”在另外兩本譯經中直接對應詢問意見、看法的固定搭配“于(某某)意云何”,本身處在疑問句之外。例(7)、例(8)及例(10)的“云何”用在“云何(+某某)+選擇問”結構中,其中例(7)、例(10)中的“賢者”這類稱呼語將“云何”與選擇問隔開,使得“云何”無法直接與選擇問建立關聯(lián),而例(8)中的“云何”直接處在狀語位置,但由于句子是選擇問,后面還有另一疑問小句,此處的“云何”仍然不是句內成分。龍國富[10]認為這類“云何”是一種泛指性提問,一方面指出其反映了當時口語的真實面貌,另一方面又認為它并非在漢語發(fā)展中自然產生的,而是直接對譯梵文。吳娟[4]發(fā)現這種結構是對梵文中選擇問“kim…uta…”的翻譯,“云何”語義冗余,只起到輔助構成選擇問句的作用,相當于疑問助詞kim,我們贊同這種看法。例(9)中支譯與后兩個譯本有差別,支譯顯示的是維摩詰問文殊師利的一段話,而在后出的兩本同經異譯資料中這句話是由文殊師利發(fā)問,據黃寶生的梵漢對勘成果[13]148-149,支譯與梵文原文一致。李建生[14]憑借個人語感認為例(9)的“云何”作狀語詢問原因,我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首先,這段話重點在于表達特指問,詢問的是方式,這可以通過后面的同經異譯以及梵漢對勘資料加以證明[13]148;其次,例(9)下文就此處提問的答句是“文殊師利言:‘于非常身不以泥洹,常現不淫;在身有苦,不以泥洹安而喜之;……是為菩薩能與疾者相習’”,最后一句點明,這些答語都是安慰的話語,并不涉及原因,表明前面的問句沒有詢問原因。至于此處“云何”的具體含義和功能,目前同經異譯及梵漢對勘資料都沒有直接證據可以明示(后出兩譯本中的“云何”對應的是支譯中的“以何”,詢問的是方式),我們認為例(9)的“云何”與例(5)、例(6)這類“云何”的用法比較接近,可以看作詢問意見、看法的“于意云何”的縮略形式,雖然“云何”后的問句是特指問而非是非問,但其答句都只就后一問句展開,這證明“云何”本身不直接承擔疑問功能。
2.在句中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
支譯《維摩詰經》中在句中作成分且表達疑問含義的“云何”共7例,其中4例是在句中作狀語詢問方式。比如:
(13)我當云何止于魔天?(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4/c)||我等云何止于魔宮?(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一,14/543/b)||我等諸女還至魔宮,云何修行?(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6/b)
(14)諸族姓子!香積如來云何說法?(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32/c)||香積如來以何說法?(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2/c)||汝等知不?彼土如來于其世界,為諸菩薩云何說法?(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五,14/580/b)
(15)今世尊釋迦文,云何現法?(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32/c)||今世尊釋迦牟尼以何說法?(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2/c)||此土如來釋迦牟尼,為諸有情云何說法?(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五,14/580/b)
(16)阿難言:“唯,當受是經,布現眾人要者。世尊!當何名斯經?法亦當云何奉持之?”(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36/c)||阿難言:“唯,我已受持要者。世尊!當何名斯經?(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7/b)||阿難陀曰:“我已受持如是法門。世尊!如是所說法門,其名何等?我云何持?(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六,14/588/a)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主要參照答句的內容來判定“云何”的具體疑問含義,同經異譯資料的對照內容對明確“云何”的具體含義有時也能起到直接的作用,比如例(14)中的“云何”對應什譯本中的“以何”,“以何”是介詞短語,字面含義即“用什么”,語義與疑問代詞“怎么”等值,用來詢問憑借或方式,由此可知,例(14)中作狀語的“云何”是詢問方式。
支譯《維摩詰經》中處在狀語位置、詢問原因的“云何”有如下兩例:
(17)滿十二歲,始以女人形求而得之,夫女人相猶幻事也。故女人為幻觀世如類,而云何以轉女人身?(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29/a)||若有人問:“何以不轉女身?”是人為正問不?(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8/b)||若有問言:“汝今何不轉此女身?”為正問不?(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四,14/574/b)
(18)天自化身如舍利弗。既現化,而問曰:“云何賢者轉為此女像?”(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29/a)||天自化身如舍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8/b)||自變其身如舍利子,而問之言:“尊者!云何不轉女身?”(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四,14/574/b)
支譯本中詢問原因的“云何”在什譯本中對應的都是“何以”,“何以”與“以何”類似,最初都是詢問方式、憑借的介詞短語,但“何以”的高頻使用加速了其詞匯化進程,“何以”也早在上古時期就引申出詢問原因的用法?!对姟ご笱拧?瞻卬》:“天何以刺?何神不富?”[1]612《論語·季氏》:“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15]不過這只說明與之對應的“云何”具有詢問原因的可能,真正幫助確定“云何”含義的仍然是問答之間的語義關系。例(17)并不是真正的發(fā)問,有反問的意味,這段話前文是問“何以不轉女人身”,例(17)是針對此問的解釋性回答,最后一句以問原因的形式反詰。例(18)下文的答句是“不識吾何以轉成此女像也”。該下文似乎并不能明確上文問句究竟是問方式還是問原因,依據同經異譯資料的對應語句,“何以/云何”之后的小句是“不轉女身”,否定詞“不”揭示出小句表達的時態(tài)為未然,“不轉女身”尚未實現,尚未發(fā)生的事件無法詢問方式,只能詢問原因,由此可知例(18)中“云何”實則是詢問原因。 支譯本中的“云何”還有一例特殊用法,即“云何”在句中用作疑問語氣詞。比如:
(19)夫三涂等且如,賢者得道云何?(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29/b)||舍利弗!汝得阿羅漢道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8/c)||無上菩提超過三世。又,舍利子!汝已證得阿羅漢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四,14/574/c)
什譯《維摩詰所說經》篇幅較支譯本長,全文約30 500字,共有28例“云何”。其中不直接表疑問的共7例:1例是受梵文原典影響而產生的輔助構成選擇問的冗余性“云何”,見例(10);6例出現在“于(某某)意云何+是非問”結構中,詢問意見、看法,如例(5)、例(6)、例(11)、例(12)等。直接在句中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什譯本中共21例,其中作主語詢問事物的“云何”共8例。正如盧烈紅[8]所指出的那樣,作主語是“云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語法功能拓展最重要的方面。比如:
(20)云何為離?離我我所。云何離我我所?謂離二法。云何離二法?謂不念內外諸法,行于平等。云何平等?謂我等涅盤等。(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5/a)||何謂斷?。恐^我作非我作悉斷。何謂是我作非我作斷?謂己自無欲。何謂己自無欲?謂內無習行。何謂內無習行?謂等不動不可動(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6/a)
(21)何謂病本?謂有攀緣。從有攀緣,則為病本。何所攀緣?謂之三界。云何斷攀緣?以無所得。若無所得,則無攀緣。(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5/a)
(22)諸仁者!云何菩薩入不二法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50/b-c)||所樂菩薩不二入法門者,為何謂也?(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二,14/530/c)
(23)今此上人,從何所來?娑婆世界為在何許?云何名為樂小法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2/b)
(24)世尊!諸供養(yǎng)中法供養(yǎng)勝,云何名為法之供養(yǎng)?(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6/b)
由上可見,作主語的“云何”所詢問的對象并非一般名詞,往往是一些抽象的概念,而其對應的答句也不是某種簡單的名詞性成分,也就是說,“云何”雖處于主語位置,卻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論元成分,如例(20)、例(21)采用層層推進的方式來詢問佛教的相關術語,例(22)針對“菩薩入不二法門”含義的解答也較為復雜。這類“云何”似乎是對相關概念特征屬性的詢問。這種用法在本質上是與作狀語詢問方式的用法相關聯(lián)的,因為方式也可以看作完成某種動作行為所需要滿足的屬性。
什譯本中作狀語的“云何”仍占較高比重,共13例,最主要的功能仍是是詢問方式(共9例)。除例(9)、例(13)外,作狀語詢問方式的“云何”還有如下7例:
(25)云何彌勒受一生記乎?為從如生得受記耶?為從如滅得受記耶?(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一,14/542/b)
(26)居士!有疾菩薩云何調伏其心?(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4/c)
(27)菩薩云何觀于眾生?(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7/a)
(28)若菩薩作是觀者,云何行慈?(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7/b)
(29)又問:“云何行于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保ㄊ沧g《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7/c)
(30)菩薩云何通達佛道?(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8/c)
(31)云何菩薩行于非道?(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9/a) 作狀語詢問原因的“云何”共3例:
(32)一切諸法,亦復如是,無有定相,云何乃問不轉女身?(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8/b)
(33)若諸法無沒生相,云何問言:“汝于何沒而來生此?”(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5/a)
(34)若一切法如幻相者,云何問言:“汝于何沒而來生此?”(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三,14/555/b) 什譯本中作狀語的“云何”有一例比較特殊,同經異譯的對照資料顯示,此處的“云何”在句中作狀語詢問時間①在語義等值的前提下(對同一部梵文佛經的翻譯,不同翻譯者都是盡可能遵照梵文原文進行翻譯的),如果一位譯者使用了語義不是很明確的“云何”,而另一位譯者使用的是語義明確的“何時”,那么,在該語境下,“云何”與“何時”語義相同或相近。:
(35)居士!是疾何所因起?其生久如,當云何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卷二,14/544/b)||今此病源從何而起?其生久如,當云何滅?(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68/a)||居士!是病何所正立?其生久如,當何時滅?(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5/c)
奘譯《說無垢稱經》篇幅最長,全經分6卷,約45 800字,其“云何”的用例在這組同經異譯資料中也是最多的,共64例。據吳娟考察[4],奘譯本中的64例“云何”均為常規(guī)用法。奘譯本中詢問意見、看法但處在固定搭配中的“云何”共5例,其余59例均在句中作成分直接承擔疑問功能。在奘譯本中,“云何”處于主語位置詢問事物的功能進一步擴大,作主語的“云何”在奘譯本中已多達29例。比如:
(36)時無垢稱來到彼所,稽首我足而作是言:“唯,大目連!為諸白衣居士說法,不當應如尊者所說。夫說法者應如法說?!睍r我問言:“云何名為如法說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1/a)
(37)諸天女言:“唯,大居士!云何名為大法苑樂?”無垢稱言:“法苑樂者,謂:于諸佛不壞凈樂,于正法中常聽聞樂……”(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6/a)
(38)云何能除如是大患?謂當除滅我我所執(zhí)。(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68/c) (39)妙吉祥言:“云何菩薩修于大悲?”無垢稱言:“所有造作增長善根,悉皆棄舍施諸有情,一切無悋,是名菩薩修于大悲。”(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四,14/573/a)
(40)云何菩薩不住無為?謂諸菩薩雖行于空,而于其空不樂作證。(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五,14/583/b)
作謂語的“云何”在奘譯本中出現,這是與前兩種同經異譯資料相區(qū)別的重要特點②需要說明的是,“云何”充當謂語是其在中古傳世文獻中最常見的用法。以《世說新語》為例,“云何”在該書中共12例。其中,直接作謂語的有8例,8例之中5例詢問情狀,如《世說·文學》“弟子都未解,阿彌那得已解?所得云何?”,其余3例均詢問意見、看法,如《世說·品藻》“當世王公以卿比裴叔道,云何?”;1例“云何”充當謂語核心,詢問情狀,見于《世說·識鑒》“大將軍平素與江州云何?而汝欲歸之”。參見:劉義慶.世說新語[M].劉孝標,注.王根林,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此類“云何”共3例,主要詢問情狀,語義上與“怎么樣”類似:
(41)舍利子言:“大梵天王!今此佛土嚴凈云何?”持髻梵言:“唯,舍利子!譬如他化自在天宮,有無量寶功德莊嚴。我見世尊釋迦牟尼佛土嚴凈,有無量寶功德莊嚴亦復如是?!保ㄞ首g《說無垢稱經》卷一,14/560/a)
(42)彼答我言:“法施祠者,無前無后,一時供養(yǎng)一切有情,是名圓滿法施祠會。其事云何?”(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6/c)
(43)世尊!我聞一切諸供養(yǎng)中,其法供養(yǎng)最為殊勝,此法供養(yǎng)其相云何?藥王如來告王子曰:“月蓋!當知法供養(yǎng)者,謂于諸佛所說經典,微妙甚深似甚深相……”(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六,14/586/b)
在奘譯本中,作狀語的“云何”仍然占據一定的比重,其中14例詢問方式,10例詢問原因。比如:
(44)云何菩薩修凈佛土?(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一,14/559/a)[詢問方式]
(45)云何慈氏得受記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一,14/564/c)[詢問方式]
(46)云何尊者所得天眼能有見耶?(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二,14/563/b)[詢問原因]
(47)仁者!云何不升此座?(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71/a)[詢問原因]
此外,在奘譯本中,作狀語詢問時間的“云何”有1例,見例(35),作狀語詢問處所的“云何”有1例,作狀語表示反詰的“云何”有1例,后兩種用法在支譯本、什譯本中均無用例:
(48)又問:“菩薩欲住大我,當云何住?”曰:“欲住大我,當于一切有情平等解脫中住。”(奘譯《說無垢稱經》卷四,14/573/b)[詢問處所]
(49)何名為師?自身有疾尚不能救,云何能救諸有疾乎?(奘譯《說無垢稱經》卷三,14/564/a)||何名我?guī)??自疾不能救,安能救諸疾人所欲?支譯《佛說維摩詰經》卷一,14/523/c)[表示反詰]
前文已經詳細敘述“云何”在不同時代譯經中的使用情況,為方便比照,我們將三國吳支謙譯本、姚秦鳩摩羅什譯本、唐玄奘譯本中不同用法之“云何”的占比情況歸納為表1。據表1,“云何”在三種譯本中呈用例逐漸增長的趨勢,其中在三國吳支謙譯經中“云何”最主要的用法是作狀語詢問方式(26.7%),在姚秦鳩摩羅什譯經中此用法仍占優(yōu)勢地位(32.1%),而在唐玄奘譯經中,這一用法比重有所下降,不再是奘譯本中的主流用法。與支謙譯經相比,姚秦鳩摩羅什譯經中“云何”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出現了作主語詢問事物的用例,且這種用法比重較高,達到28.6%,僅次于同本中作狀語詢問方式“云何”所占的比重。“云何”在唐玄奘譯經中最突出的特點是作主語這一功能繼續(xù)擴展,這種用法的“云何”所占比重高達45.3%,占據絕對優(yōu)勢。“云何”在奘譯本中的另一特點是奘譯本出現了作謂語詢問情狀的“云何”,這未見于早期的同經異譯資料。作狀語詢問原因的“云何”在三個譯經中也呈現出增長的態(tài)勢,但整體而言,其比重始終不高。至于因不在句中作成分而不直接承擔疑問功能的“云何”,支謙譯經中沒有“于意云何”的用例,但有表現多樣的“云何+XX+問句”用例,其中“云何+XX+選擇問句”用例最多,而“云何+XX+問句”這種表達在后出的兩種譯本中幾乎不用,僅鳩摩羅什譯經中有一例“云何+XX+選擇問句”;不過“于意云何+問句”在后出的兩種譯本中均有一定比重的用例,尤其是在鳩摩羅什譯經中,其比重甚至超過了在句中作狀語詢問原因“云何”所占的比重①什譯本有6例“于意云何”,其后都接是非問;奘譯本有1例“于意云何”后接特指問,其余“于意云何”均接是非問。若一定要將詢問意見、看法的固定表達“于意云何”中的“云何”看作句子成分,則可將其歸入謂語中,不過,這也不會影響到已得出的結論。。
表1 《維摩詰經》同經異譯資料中“云何”用法及其比重一覽(單位:%)
王繼紅[16]在考察了《俱舍論》梵本中的特指疑問句后指出,梵文中的疑問代詞ka可對特定對象進行提問,譯為“什么”“怎么”“從何時”“從哪里”“為什么”等,不過由于梵文存在較多語法范疇的形態(tài),因而疑問代詞ka在具體使用中有多種不同形式,比如:kim詢問事物,kim karanam詢問原因,kim tarhi詢問方式,kim punar詢問數量,kasmat詢問處所,kah詢問屬性,等等。漢譯佛經中的高頻疑問代詞“云何”也具有多種疑問功能,這在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奘譯《說無垢稱經》中均有體現,尤其是在后出的玄奘譯經中,疑問代詞“云何”的功能更加豐富。一種可能是,受梵文原典以及漢語“不利用形態(tài)手段區(qū)分不同用法”這一特征的影響,玄奘在譯經過程中傾向于把由ka發(fā)展來的各種疑問代詞及相關形式均譯為“云何”;另一種可能是,由于疑問代詞的核心屬性同時包括疑問和指代,而指代這種功能覆蓋范圍較大,被指代的對象可以是事物、時間、處所、屬性甚至是動作行為或一些抽象概念,因而同一形式表達不同的疑問功能可以在此基礎上產生。我們認為后一種解釋更好,雖然一般認為疑問代詞“云何”處在狀語、謂語位置最自然,但除了漢譯佛經,中土文獻亦見“云何”的其他用法。比如:
(50)王子猷詣謝公,謝曰:“云何七言詩?”子猷承問,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保ā妒勒f·排調》[17]164)
例(50)中的“云何”處于名詞性成分“七言詩”前,可以分析為主語也可以分析為定語,這兩種分析實際都是詢問七言詩的特征、屬性。由于答句是對七言詩的比擬性描述,問句表達的含義也可以是“七言詩云何?”②這種表達在《世說新語》中更加常見,前文頁注已提到,疑問代詞“云何”在《世說新語》中共12例,其中作謂語詢問情狀的就有5例。,此時“云何”則是作謂語詢問七言詩的情狀。這一例句說明,事物、屬性以及情狀可能會存在隱性的同指關系。
同一部佛典,由于時代不同、譯者不同,可能會有多個不同譯本傳世。對于這些同經異譯資料,朱慶之曾指出:“年代不同、譯者不同,語言會帶上各自時代的特征和個人言語特征。如果把它們放在一起加以比勘,不但能夠幫助確定某些疑難詞語的含義,而且可以從中發(fā)現語言演變的軌跡?!盵18]《維摩詰經》同經異譯資料反映了“云何”具體用法在不同年代譯經中的消長。疑問詞“云何”在三國吳支謙譯經中的主要用法是作狀語詢問方式,其在姚秦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所說經》中仍以此用法為主,但也出現了作主語詢問事物的用法,而在唐玄奘所譯《說無垢稱經》中,作狀語詢問方式的“云何”已經不再是主流,作主語詢問事物的“云何”占據絕對優(yōu)勢。
漢譯佛經是漢語史研究的重要語料,梵漢對勘以及同經異譯資料之間的比勘是佛經語言研究的兩種重要方法。其中,梵漢對勘資料在明確某一詞語是否受語言接觸影響方面,可以發(fā)揮直接作用,然而針對佛經中某一詞語具體用法在不同時代所體現的變化的研究,梵漢對勘資料就無法提供直接的幫助了,同經異譯資料之間的比勘,尤其輔以數字統(tǒng)計的方法,則會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致謝:論文初稿是在谷峰老師指導下完成,后在與趙長才老師的討論中獲益匪淺,又對論文作了修改,謹致謝忱。錯謬概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