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進
2020年9月16日,程巢父先生在上海辭世時,我正在辦公室準備新學期即將給研究生開設(shè)的“中美關(guān)系史”選修課,這是大半年的疫情之后,第一次可以面對面地與學生們交流。中美關(guān)系史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領(lǐng)域,所以,備課過程異常投入,連手機微信都無暇顧及,直到晚間回家準備吃飯時,才從朋友圈中看到了程先生往生的消息,當時一驚,臨食廢箸,慨嘆世間又少了一位充滿良知與溫情的耿介學人。
余生也晚,未能親見程先生,得聞其磬欬,自然也談不上任何私交,但是忝列同鄉(xiāng),晚生對程先生的大名卻是早有耳聞。當年,程先生的大作《思想時代》在華夏出版社初版時,正值晚生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之際,一度對胡適等十分著迷,讀罷全書,晚生便被程先生的文字情懷與脫世風骨所深深吸引。
《思想時代》系程先生研究陳寅恪、胡適和儲安平等民國學人思想與生平側(cè)面的文集,其中幾篇曾經(jīng)發(fā)表于《書屋》雜志,入了鐘叔河先生的青眼,鐘先生慨然命筆,為此書作序(后收入《念樓序跋·外一種》)。鐘先生在序言中的一段話深得我心,現(xiàn)抄錄在此,并向兩位先生致敬:“我(指鐘先生)雖然也未必同意程君對陳寅恪和胡適的沒一點認識,卻不能不佩服他對前賢、也就是對文化和學術(shù)自由、對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深切關(guān)懷,并敢于為之說話的勇氣。我以為,這一點比什么都更為難得?!?/p>
鐘叔河先生長程巢父先生三歲,他與程先生相識之時,只讀過他談武昌魚和洪湖藕的散文,他說,程先生“對名物的博識和考證功夫,散見于看似平淡卻頗含趣味的記敘之中,且不乏婉而多諷之致”。鐘先生自己的散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此可謂惺惺相惜。
與鐘先生相反,晚生是在讀過程先生考證陳寅恪和胡適詩文、書信的專業(yè)論文之后,產(chǎn)生了“認識下蛋的母雞”的欲望,然后按圖索驥,讀到他那篇著名的《藕》(后收入《舌尖上的中國》,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文章引詩證食,提到了藕的幾種做法,比如炸藕夾、素炸藕丸子和排骨藕湯,稱這都是“武漢及鄂中一帶的家常菜”。晚生敝鄉(xiāng)湖北黃陂,地處鄂中,毗鄰程先生出生地漢口,逢年過節(jié),也常食這幾道藕菜。誦讀程先生此文,鄉(xiāng)土氣息與思鄉(xiāng)之情撲面而來,晚生對他隨之也多了幾分親近感。
后來,偶然在網(wǎng)上讀到程先生2017年12月7日發(fā)表于《南方周末》的一篇《我與梁實秋先生沾親帶故》。他在文章一開始便亮明題旨:“我和梁實秋先生的原配夫人程季淑女士是本家。我的先祖這一支,是在晚清避難,舉族流徙到湖北黃陂落籍的?!?/p>
非但如此,梁實秋先生晚年續(xù)娶的韓菁清女士祖籍也在黃陂,也與程季淑沾親帶故。據(jù)程先生介紹,他大嫂的父親是韓菁清父親韓惠安先生的堂侄,“按族中的輩分算來,大嫂就比菁清晚一輩”。而且,“程、韓兩家相隔僅二里。那一帶都是丘陵,方圓二十里無高山。韓姓聚居之地叫韓家東灣,程氏聚居地叫‘響山程館,兩村僅隔一個小山包。程姓的人要往縣城去武漢,必須從韓家東灣村口經(jīng)過”。讀到此處,我?guī)缀躞@叫起來,在我離鄉(xiāng)求學工作之前,這幾個村子的名字耳熟能詳;小時候慶祝元宵節(jié),觀獅子龍燈舞,似乎還曾隨大人們?nèi)ミ^韓家東灣(與韓家西灣)。更巧的是,我自己的嫂子也姓韓,就來自韓家東灣附近的鄭田村;而韓菁清的父親韓惠安就出生于鄭田村,他幼時隨父母逃荒到漢口,白手起家,成為一方巨富,民國時期曾擔任漢口商會會長、湖北參議會議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晚生當年在湖北念大學之際,程先生尚未退休,仍然身在湖北,如果當時知曉此事,也許能夠因緣得見,程門立雪,不至于抱憾至今,追悔萬端。
程先生仙逝大約一周之后,晚生與敝校的幾位青年才俊約請《律師文摘》主編孫國棟、中國律師觀察網(wǎng)趙國君等幾位師友小聚。席間,孫國棟老師送我一份小冊子:《思想時代》附錄,補齊了原書在華夏出版社和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時沒能收錄的幾篇文章(和部分章節(jié)),終成完璧,也彌補了遺珠之憾。孫國棟和趙國君等幾位師友與程先生都有個人交往,并曾主動提供經(jīng)濟援助,令我這個身為程先生同鄉(xiāng)和來自二程故里的晚輩汗顏不已。
程先生已經(jīng)駕鶴西行,晚生不敢謬托同鄉(xiāng),攀附先賢,謹錄《思想時代》中的一段話,追懷鄉(xiāng)賢程巢父先生:
作為知識分子,要永遠保持一種開放的心靈,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地步。通俗地說,就是不主觀、不武斷、不固執(zhí)、不自以為是。因為真理是無窮的,多元的,因此真正的知識分子必不可為自己的“一曲之見”所蔽……所以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生長點有轉(zhuǎn)而散在民間之勢。我們切不可輕視民間的蕓蕓眾生,他們之中藏龍臥虎,大有人在。我就常常見到報紙刊物上偶爾刊載幾百字短文的作者,他們的智慧和識見,比某些所謂的“學術(shù)精英”、“文化精英”及頭銜赫赫者要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