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方碧,浙江省溫州市第二十二中學教師。
標點符號是輔助文字、記錄語言的一套符號。它的主要作用有如下三種:①表示停頓;②表示語氣;③表示詞語的性質(zhì)和作用。
文言文斷句,傳統(tǒng)上稱之為“句讀”。文言文最本初的面貌是沒有標點的,標點是由后人為方便閱讀而點校的。明辨句讀,是閱讀古文的一項基本能力。平時,我們重視文言文的誦讀,目的在于能通過熟讀,“因聲求氣,涵泳詩韻”,培養(yǎng)文言文語感。文言文的標點,帶著點校者對該作品的理解,自帶“文字氣質(zhì)”,也需好好揣摩,去努力追尋點校者點校背后的意圖。揣摩標點,是和點校者的對話,同時也是在和文本、作者的對話。文言文教學中,離不開在“煉字煉句處,章法考究處”上著眼,我們常說“一字立骨”,其實一個標點有時候也能夠支撐起整篇課文的骨架,從標點上著眼,另辟蹊徑,可能也會發(fā)現(xiàn)文言文的另外一番世界。
一、析人物:適當點校,或有點睛之用
肖培東老師說,語文教學就像《桃花源記》中所寫的那樣,“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要沿著語言文字行走,尋見水源(有價值的教學資源),找到山口(突破口),如此才能讓學生有‘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之感(理解文章,有獲得感)。如何讓我們的語文教學找到水源(有價值的教學資源),找到山口(突破口),儉省、凝練、最經(jīng)濟地抵達?!盵1]受此啟發(fā),教學《鴻門宴》,我將主教學目標定為鑒賞兩個人物:劉邦和項羽。通過賞析文本中人物的對話、行為舉止這些“橋梁”也能抵達人物形象鑒賞這個終點,往常教學中,我們會在“為之奈何”上做出自己的教學設計,去體會劉邦的老謀深算和善于用人,但是需要拐上一個彎才能達到我們需要的終點。
如何找到一個合適的突破口最儉省、凝練、經(jīng)濟地到達,我將途徑定在了品讀幾處標點上。
①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
②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
③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
④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對于第①處,“沛公大驚”和“曰”之間有一個逗號,如果不加這個逗號,在語法而言,完全說得通。逗號表示停頓,顯示沛公在聽說項羽要來攻打自己之后的驚慌失措,但是如果沒有加上逗號的話,“為之奈何”是脫口而出的,雖然顯示了劉邦的極度驚慌,但卻顯得劉邦寡謀少智,關(guān)鍵時刻除了驚慌失措、到處慌亂地問臣子外,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理智。而這個逗號的傳神之處就在于劉邦聽說這件事,在吃驚之余,還能夠停下來思考當時面臨的種種情況,在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抖出“為之奈何”,顯示劉邦的城府,一個在驚駭之余,仍然拈須沉吟的劉邦躍然紙上。在張良給他陳述利弊之后,沛公更加明確了自己在軍事實力上和項羽遠不可匹敵,因此第②處顯示,沛公的反映是“默然”,在“默然”也有一個逗號,顯示沛公沉默了一段時間,依舊沒有任何計劃,先肯定張良說得有理,但是自己也實在沒有辦法“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這一來是表示自己是真沒有辦法,兵力比較,相差懸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見張良沒有慌張神情,他也聽聽他的意見,這也顯示了劉邦虛心納諫的一面,讓部下能有展示自己的舞臺;二來也是給在慌張情態(tài)下的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張良詳陳自己和項伯的關(guān)系,項伯進帳后,劉邦以兄事之,“奉卮酒為壽”,與他約為婚姻,一系列的動作都顯示出劉邦的“高情商”。兩個逗號,傳達出了劉邦人之常情的慌張,卻又能找到余地讓自己下臺,又能將自己的疑惑和焦慮交由屬下出主意想辦法,也間接傳遞出了他的老謀深算和狡猾的一面。這些細節(jié)的處理,也讓我們能感受到他最后能成功不是沒有道理的
再看項羽,③④兩處,一處點上了標點,一個未點上標點。先看第③處,這里點校者沒有點上標點,給人感覺當時項羽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出這樣的話。考慮到當時的情景,樊噲直接闖進帳內(nèi),按理來說,面對這樣一個極其特殊的場景,作為一方霸主應該有自己的驕矜,首先是斥責周圍人的失責,并且面對眼前這個目眥盡裂、血脈噴張的闖帳者,一般人首先都是驚、愣,但是項羽直接做了一個“按劍而跽”的動作,脫口而出,足見相較于霸主身份,項羽更像一個性情耿直坦率的英雄。但這卻也無意間透露出項羽的城府不深,為后文劉邦的逃離設下伏筆。
再看第④處,“項王未有以應,曰:坐!”項羽說這句話的前提是在賞賜樊噲生豬腿后,面對如此英豪之人,內(nèi)心生起惺惺相惜之情,想再賞給他酒喝。樊噲借機說自己死都不怕,一杯酒算得了什么,又數(shù)落了項羽一頓,說劉邦入咸陽,“封閉宮室,還軍霸上”是為了等項羽來,但項羽卻要殺了劉邦,乃為亡秦的接續(xù)。項羽在被一頓數(shù)落之后,竟然沉默不語,沒辦法應答,第②處劉邦也曾無法作答,張良卻出了計謀。而項羽在沉默良久之后,內(nèi)心沾沾自喜,覺得甚為有理,連劉邦的粗豪的大將也說自己將是君王霸主,這逗號中隱含著的是竊喜,卻也反映出了項羽的婦人之仁和城府不深,這也給劉邦逃走留下了可乘之機。
雖然一個小小的標點,只是起著斷句的作用,但不同的句讀會有不同的感覺,加與不加,都會產(chǎn)生雖無文字卻勝有文字之感。領會句讀的神妙之處,課堂慢慢也就會從機械走向融合,將培養(yǎng)真實的言語實踐能力扎實地落到實處。
二、定基調(diào):標點立文骨,觸發(fā)思辨點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要求我們落實好“思辨性閱讀與表達”任務群,該任務群“旨在引導學生學習思辨性閱讀和表達,發(fā)展實證、推理、批判與發(fā)現(xiàn)的能力,增強思維的邏輯性和深刻性,認清事物的本質(zhì),辨別是非、善惡、美丑,提高理性思維水平?!蔽难晕拈喿x古樸典雅,思辨性閱讀抽象理性,如何將兩者有效結(jié)合起來是令人頭疼的話題,但新課標規(guī)定“課內(nèi)閱讀篇目中中國古代優(yōu)秀作品不少于1/2”。我們以《短歌行》為例,看看是如何通過點校來達到思辨的效果。
對于曹操的《短歌行》情感基調(diào),歷來有爭議,有說高昂,有說低回,也有說先低回后高昂。查閱文獻可知,大部分學者支持該詩的起調(diào)低回,詩歌起首處便是悲傷縈繞,“憂”字立骨,從憂傷中概括出詩人多層次的悲傷:“庸人之憂、常人之憂、詩人之憂、政治家之憂、偉人之憂?!盵2]學生的思維受單向度思維引領,亦深以為然,覺得該首詩歌是在講述詩人內(nèi)心層次多維度的憂傷?!抖谈栊小妨鱾髑?,必不是曹操抒發(fā)內(nèi)心多層次的傷感所致,那隱藏在這背后的因素除此外還有哪些?在詩歌起調(diào)處的開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起調(diào)處,是一個感嘆號,意味著起調(diào)高昂而非低沉?!叭松鷰缀巍笔紫仍诰涫缴蠈儆趩柧洌凑粘@韥碚f,此處應該標上問號,表示疑問,但人教版教材必修二選入的《短歌行》和統(tǒng)編版新教材上冊選入的《短歌行》均在“人生幾何”后標注了感嘆號,這個標點成了撬開詩歌堅硬外殼的杠桿。
(1)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2)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起調(diào)一個問號,一個嘆號,但傳達出的曹操形象卻有很大差別。第(1)中,問句開篇,起調(diào)憂傷灌注,低回徘徊,曹操感嘆人生苦短,歲月不待人,這也是魏晉南北朝詩歌中文人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感慨,尤以《古詩十九首》中所抒發(fā)的心靈的幻滅與沉淪、覺醒與痛苦最具代表性。但作為一代梟雄,位及帝王的曹操內(nèi)心的傲氣和自負在《三國演義》和《三國志》中展露無遺,“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再看當時的情境——“對酒當歌”,飲著酒聽著歌,宴會上文臣武將,人才濟濟,周邊觥籌交錯,自己的霸業(yè)也在擴張,但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曹丕語)盛宴總有散場的時候,由盛宴的結(jié)束自然聯(lián)想到自身雖然如今版圖擴張,事業(yè)如日中天,但年歲已高,壽命終究有一定限度,由樂而悲,一代霸主難免生出時不我與的憂傷。魏晉風骨“梗概而多氣,志深而筆長”(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這種由樂轉(zhuǎn)悲,之前樂到極點,忽然又悲傷到極點,這中間“差值”產(chǎn)生的“勢能”所帶來的張力,恰恰是由這個嘆號帶出的。
一個嘆號,傳達出的“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霸氣,即使自己的確年歲日高,憂傷當前,樂極生悲,但骨子里爆發(fā)出的卻是帝王豪情,和我們在史書中看到的曹操形象一致。如果“人生幾何”后帶著的是問號,骨力偏弱,所呈現(xiàn)的形象較為扁狹。如果再關(guān)注“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后面的句號,我們就更容易發(fā)現(xiàn)點校者的別有用心。句號的使用使得該句在情緒上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平緩,而這平緩后隱藏的是和前面“對酒當歌”中這種絕對樂的比較,“人生幾何”后的嘆號可以襯托這種至樂,而“去日苦多”后的句號也是可以將情緒降到了極點,一樂一悲間,意脈的流動和轉(zhuǎn)化完成了。在低回徘徊中,也是在為后面對人才的思念而積蓄力量。
三、情感抓手:兩個主體的交錯相應
《〈指南錄〉后序》是蘇教版教材必修三第二專題“號角,為你長鳴”中的一篇精讀課文。該文是文天祥為其文集《指南錄》寫就的序言。序言講述了元軍進逼南宋首都臨安,文天祥赴元營談判,被扣押,后乘間隙逃歸,全文意氣勤勤懇懇,拳拳報國之心滿溢紙面,講述自己逃歸途中面臨的九死一生的境地和逃歸后自己復雜的心境。全文在敘述中兼具抒情、議論,如何引導學生感受文天祥“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愛國精神,體會其至死不渝的愛國精神是這篇文章的重點兼難點。
文章的第五段講述自己在逃難的過程中面臨的死亡境地:
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jīng)北艦十余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shù)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zhì)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shù)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譄o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在教學中,該段第二句中二十余個“死”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如何能引導學生利用一雙銳利的眼睛切開語言堅硬的外殼,嘗到“包裹”在語言中甜美的思維“果漿”是這堂課要解決的要點。如果僅從語言的表面入手,逐詞逐句分析文天祥面臨的這二十余種死的境地,喚醒學生內(nèi)心的感動的確是一種方法。但這種方法,圍繞“死”這個字眼確實能直觀呈現(xiàn)文天祥所面臨的種種緊急局面,但教學中僅僅圍繞著“死”進行展開,還僅僅只是滑行于文章的表面,課堂機械僵硬,并未完全切開語言的外衣,看到文章寫作時椎心泣血、心有余悸的文天祥。
這二十余處“死”,幾乎每一處都可以看出文天祥所面臨的危險境地,但在點句讀的時候,點校者為什么在每一處“死”的后面,點上分號,分號表示的意思是短暫的停頓。點上句號,表示句子的結(jié)束,這二十多處“死”點上句號確實不如點上分號來得好,這二十多處“死”恰像一層又一層的波浪在向我們奔來,語氣上的延綿難斷,更顯示出當時文天祥面臨情況的緊急,以及在寫作這篇文章時,頭腦中種種死亡場面如同潮水一樣洶涌涌入,難以排遣,面臨種種死亡場景的“那時”文天祥面臨情況的危急和作為寫作主體的“這時”文天祥至此仍然心有余悸,便呈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令人不得不掬一把心酸的眼淚。
“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后面使用的標點符號為句號,這個點也值得我們關(guān)注。正常情況下,該處應該是使用感嘆號,但點校者卻點上了一個句號。揣摩點校者的意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該處句號背后的寬廣世界:逃難時面臨九死一生的情況,面臨每一處足以致死的場景,當時的種種慌亂迷惘,無不是立刻浮現(xiàn)在眼前,難以抹去。現(xiàn)在回想起,往事如眾多鏡頭一般紛紛紜紜、爭先恐后出現(xiàn)在眼前,文脈上的延綿不斷,是現(xiàn)在作為寫作主體的“現(xiàn)時”“我”心有余悸的延續(xù)。而當時情況之危急,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不敢再去想了。因此從該處的句號中,我們可以看到兩個主體相互交錯:一個是面臨緊急情況、“死生,晝夜事也”的在外逃亡落魄的文天祥,一個是逃脫險境,寫作這篇仍然心有余悸的文天祥,兩個主體相互交錯,使得文章更具有一種感人力量,為逃難時的艱辛而掬一把清淚,為寫作時文天祥的不忍回想而唏噓悵惘?!坝柚坝谒勒撸恢鋷滓印焙竺婢涮柸Χ?,我們也可想而知,文天祥究竟用了多大的筆力和勇氣再提筆寫下后面二十余處的“死”?!俺夹囊黄裴樖?,不指南方不肯休。”拳拳愛國之心,令人感動唏噓。
基于情境的文言文標點符號的點校,是對文章字面意義的有力補充,有助于我們還原文章背后作者的情感,追尋寫作時作者的心靈軌跡。除在文章的“煉字煉句處,章法考究處”下功夫外,關(guān)注文章的“標點點校處”,亦是向文言文深處漫溯的一處有力憑借。
注釋:
[1]肖培東.《桃花源記》仿佛在教我們上課[J].語文學習,2013(7-8):111.
[2]羅孝輝.《〈短歌行〉中“憂”的多維逐級透視》[J].語文月刊,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