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劇團里的當(dāng)紅武生。演《對花槍》,他扮演的羅成肩披金靠,身著蟒甲,頭插雉尾翎,腳穿白底虎間靴,一抬腿,腳尖飛到腦門兒,打一圈圓場,四面靠旗紋絲不動,旋子、翻城、虎跳、摔叉、窩翎,一桿紅纓亮銀槍啪啪啪,耍得觀眾心旌招展。
一次,戲到高潮處,武生騰空來了一個鷂子翻,腳下一滑,重重地摔下臺,傷了右腿。團里照顧武生,讓武生做些幕后工作,時不時跑跑龍?zhí)?,補補臺場。
演不了武生,武生整個人一下子就蔫了,天天悶著頭不說話。
雖說腿廢了,但武生基本功在那放著,生旦凈末丑,除了武生演不了,丑角不愿演外,樣樣都能圓個場。有演員因事不能登臺,團長一句“補臺哩——上——”武生就神情一震,扎了弓箭步,念道:“來也——”打一圈圓場就來到跟前。有時,大家需要武生搭把手,包括打打開水遞遞毛巾,也補臺長補臺短地喊。時間久了,大家就忘了武生的名字,直接喊他補臺了。
省曲協(xié)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點名要看現(xiàn)代戲《桃園喜》,不巧的是,扮演劉翠花的丑角臨時鬧肚子,演不了。雖是丑角,團里卻無人能演,團長喊:“補臺哩——上——”沒人應(yīng),曾經(jīng)的當(dāng)紅武生怎能演丑角?且是個反串彩旦。正當(dāng)團長要罵人時,青衣來了。青衣的男人出車禍剛?cè)ナ酪粋€月,淚痕未干哩。她目光水水地看著武生,說,演吧!武生點點頭,轉(zhuǎn)身,抹了下濕潤的眼角,開始化裝。
武生穿上對襟棉布褂子,燈芯絨褲子,一雙尖尖的繡花鞋,頭上挽發(fā)髻插黃花,腮幫上亮著一顆媒人痣,手里托著一桿二尺長的大煙鍋。小鑼一響出場了,武生踩著小碎步出了臺口,一眼看見搭戲的青衣水水的眼睛,武生一晃神閃了一下腰,順勢喊了聲“俺的個娘哩——”迅速往臺下丟了一個飛眼兒,臺下哄堂大笑,出場就來了個碰頭彩。
武生在臺上走了一個辮子圓場,用手絹半遮著臉,擰了幾個麻花腰,扭身向臺下拋了一個媚笑,唱:
樹上的鳥兒那個叫叫啊叫喳喳
金銀閣走出來我劉翠花
妮兒她爹得急病武生把世下
撇下俺母女倆度生涯
生來不愿把那坷垃打
學(xué)會了保媒拉纖把錢抓
锨不扛鋤不拿
吃的香來喝的辣
腰里還不缺那零錢花
武生在丑角慣用的團尖音里加上了武生的亮嗓,高低頓挫,婉轉(zhuǎn)靈動,樂隊嚴(yán)絲合縫,隨著武生的唱腔伴奏,過門也襯托得很好。唱完,臺下叫好,鼓掌,博得一個滿堂彩。
散了戲,領(lǐng)導(dǎo)跟武生合影,鼓勵他參加省里的“丑角大賽”。團長也說丑角顯功夫,好歹是個角,演下去吧。武生悶頭卸裝,不接話。第二天,原來的丑角急慌慌地趕來,說“兄弟,感謝你給我圓了場,可我還得靠這行當(dāng)吃飯哩?!蔽渖f:“我只是補臺,丑角功夫深,我演不了?!背蠼茄劾镆粺?,沖武生深深鞠了一躬。
送戲下鄉(xiāng),晚上散戲,其他人都回了縣城,就剩下團長、青衣、武生,還有灶房做飯的啞巴。青衣泡過腳,扭著婀娜的腰身去灶房后面倒水。穿過戲臺時,被人抱住了。青衣一驚,咣當(dāng)一聲把盆扔在地上??辞迨菆F長后,青衣用力掙脫,卻越掙越緊。這時,青衣喊了一聲:“補臺哩——上——”“來也——”武生手持一桿紅纓亮銀槍,啪啪啪,扎穩(wěn)弓箭步,道:呔,怒發(fā)沖冠火千丈,大罵奸賊喪心狂,亂宮亂駕亂朝綱,叫爾槍下一命亡。團長驚出一身汗,松了手,罵:“真他娘的會補臺。”
后來,在練功房和青衣家樓下,武生又一桿紅纓亮銀槍擊退團長兩次。
青衣再婚,武生是主角。晚上,劇團的人去聽房,透過窗戶,看到武生似一尊雕塑坐在椅子上。青衣唱:不覺譙樓上三更已過,羅帷帳獨坐我女嬌娥,我這里熱切切熾情如火,他那里冰森森冷水澆潑。武生未動。青衣又唱,老天為咱搭彩綢,月宮掉下花彩頭,喜鵲催促許郎,你愿留不愿留。武生仍不動。青衣嘆氣,垂淚。正當(dāng)大家索然欲散時,忽聽青衣一聲念白:“補臺哩——上——”大家屏了呼吸。只見武生一個鷂子翻,一聲“來也——”行腔清越,氣吞如虎。
那架勢,儼然當(dāng)年舞臺上玉面寒槍的俏羅成又殺了個回馬槍。
【作者簡介】白龍濤,河南虞城人。作品散見《安徽文學(xué)》《百花園》《解放軍報》等報刊,多次獲軍內(nèi)外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