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棗
我不止一次地詛咒過農(nóng)村
我不止一次地詛咒過農(nóng)村
朝夜色籠罩下的黑魆魆的村子
吐過唾沫,然后使勁地咽下淚水
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
把遠處的蛙鳴放大成魔鬼的呻吟
我無比討厭手中的鋤頭
這個一點也不趁手的笨重的家伙
無論我再怎么拼命地挖呀挖呀
也不可能從臭氣熏天的泥土底下
刨出未來生活的火花……
那些丑陋的簸箕啊,水桶啊
那些胸懷叵測的鐮刀啊,扁擔啊
那些盲目自大的打谷機啊,牛啊狗啊
一座村道邊的破破爛爛的茅廁
我曾經(jīng)蹲在里面一邊數(shù)著過往的泥腿子
一邊仰望著白云飄過空蕩蕩的藍天
在農(nóng)村,我從不便秘
盡管心里常常堵得厲害
遠方始終遙不可及。只有勞動
才能獲取最原始的物質(zhì)保障和尊嚴……
現(xiàn)在我不止一次地回頭眺望
從前的日子像一縷炊煙消散殆盡
那些無知的,甚至是無恥的詛咒
變得可笑,卻刻骨銘心地疼
原來我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愛里辜負著愛
在無邊的怨恨中不知怨恨何物
我跟盛夏的暴風雨爭搶過……
我跟盛夏的暴風雨爭搶過
稻谷、番薯、花生……這些庸常的
鄉(xiāng)間俗物。每每是一片烏云壓過來
我的心啊,就提到喉嚨間
它迅速翻滾成一聲撕裂的尖叫
比最快的一滴暴雨更快地
奔跑過滾燙的曬谷場……
六月天,后娘的臉
一群談笑風生的鄉(xiāng)親還沒
從一場假戲真做的風流趣聞里
回過神來,狂風平地而起
暴雨像躲在后山深處的土匪
驅(qū)趕著胯下的駿馬馳騁追來
那些曝曬得七八分干的作物
玩性正濃。它們無懼酷暑
在寬闊的曬谷場上裸露著身體
連弱小的內(nèi)心也坦誠相見
在農(nóng)村,在泥水里打滾半輩子的人
和事物,最終絕不帶一滴水分
在農(nóng)村,我們拜祖先,敬天地
與草木為伍,跟牲畜和睦相處
對命運的種種安排逆來順受
不爭不搶
只有這次,我們拼了命地搶收回來的
一顆顆谷物干凈的心
此后,在漫長的歲月里
我們將心比心,以命換命
每座村莊都有一尊靈驗的菩薩
從前,村子無論大小
都有幾口井,幾座池塘
幾棵特別高大
也特別老的樹……
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座廟
都有一尊特別靈驗的菩薩
菩薩無論男女
一概慈眉善目,有求必應
我小學一年級是在龜山殿里度過的
菩薩不知道被藏去了哪里
神龕上堆滿許多演樣板戲的道具
有刀槍
也有孤零零的旗桿
老師在木制的黑板上寫字
我數(shù)著盤龍石柱上銅錢大的鱗甲
每次我快數(shù)到十的時候
掛在屋脊尖尖的燕尾上的鈴鐺
就會被龜山上跑下來的風搖響
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
幾乎每一口水井都干涸了
池塘也被填上,蓋起了樓房
我學會了低眉斂目
雙手合十,向未知處尋求心安
菩薩們回到神龕上
在人間,每一炷香火都燃燒著
一顆炙熱的心
我們求子求財,求長生
前仆后繼地從村里奔向村外
又從村外回到村里
我隨夜色一起返回
這座已經(jīng)在我心底生根的村莊
像母親一樣,如今只剩下一個名字
風一般的名字,我伸手即可招來
手一松,它又飄向深不見底的夜空
但是,它是如此的沉重
比九十九間更重,比整座龜山更重
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必須
不斷地變換姿勢,深呼吸,氣墜丹田
這么多年了,我始終在修習一種武功
隔山打牛,或者乾坤大挪移
我想把它復活在一張紙上
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字詞一樣
讓它能夠任意穿行于我的血脈之中
天氣漸漸冷了。唯有它
可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保障一顆心臟的供給
那些冗長而又乏味的白天
我為了生計,固守著一間文具店
我呼喚著另外一些人和事物的名字
在這個白晃晃的世界上,我同時也使用
另一個身份,以及另一副面孔
現(xiàn)在好了,我回到這里來了
我真實,安靜,孤獨卻理所應當
在夜色短暫隔開的地方,許多星光閃爍
許多浪花退回到魚和貝殼的夢里
我終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一句話也不說,就已經(jīng)表達了內(nèi)心的熱愛
九十九間
今天,又有人跟我說到九十九間
我想起前些日子,幾個年輕的大學生
問我許多有關(guān)九十九間的舊事
我竟然幾近無言。類似的尷尬有如
我一次次在夢中尋找母親的容貌
卻一次次地從失望中醒來
那些在陽光下發(fā)光又被塵沙湮沒的
紅色的磚瓦。那些經(jīng)時光之手鐫刻的
雕梁畫棟。那些頑劣的孩童般翻墻走壁的
小花小草。那些涂在門板上又被雨水洗掉的
名字。那些像孤寡老人般心門緊鎖的
石磨石臼石桌石凳。那些盜賊一樣的
穿堂風啊,它們每來過一遍
就把我腦海中的記憶洗劫一遍
我的體內(nèi)是真的也有一座九十九間的
它慢慢地破敗,坍塌,荒涼
我試圖修繕它,還原出它的質(zhì)樸與美好
所有的歲月都是不可復制的
我像一位蹩腳的畫師,損壞了一百張畫布
折斷了一百支肋骨做的畫筆
再沒有一種畫面能裝得下這一切
也沒有人愿意聽我讀完這首拗口的詩歌
如今,我不敢太過靠近廢墟般的九十九間
我只能隔著一堵想象的圍墻
偷偷地聆聽那些房前屋后的雞鳴狗吠之聲
假裝被人撞見似的拔腿就跑
我把每一次返回都當作浪子回頭
這一生,我從未遠離家鄉(xiāng)
就連這么小這么小的東山村
我都沒有拋棄過
也許這就是很多人說的幸福吧
我生活安定,收支也算穩(wěn)定
在這個方圓幾公里的地方
就能夠把漫長的一生寄托了
從村里搬到街上去住
已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遷徙
有時候我走出店門,漫無目的地逛上一圈
走著走著就又返回東山
我從不作惡,也不曾做錯過什么
我把每一次返回都當作浪子回頭
想起來多么好笑,卻又在情理之中
每個人都曾有過浪跡天涯的沖動
把看不見的遠方當作夢想
永遠不能寫下的詩歌才是最好的佳作
我確實不止一次地迷路,彷徨著
像一只水里的錦鯉,游弋在天空的倒影中
或者是一朵花里的風暴
我漸漸收斂了憤怒和多余的氣味
我聽見過星星們在說話
我確信,我聽見過星星們在說話
老屋的天井狹窄而又潮濕
風踩著萬年青厚厚的綠葉搭起的臺階
一步一步地爬上屋頂
……前天剛下的雨
有些干掉了,有些化作米粒大的苔蘚
有些久久地掛在空中
我聽見它交頭接耳,討論起人間的事來
像我們茶余飯后,坐到一塊
我們談什么
它們也談什么
我們散了,回屋睡覺了
它們就把自己包裹成一顆圓滾滾的露珠
從前,青蛙很多,蟋蟀很多
不知名的小蟲子也很多
它們和睦地住在一起,跟更多的植物
有時候,我睡不著,就掏出心臟
像神燈一樣,輕輕地擦三遍
我就能跟它們愉快地交談
我們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
只是一覺醒來之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陸陸續(xù)續(xù)忘掉了很多,很多
遺忘使人迅速長大
長大的過程就是不斷地奔跑,疲于奔命
我跑得比流星更快
好幾次我摔得很疼很疼,卻不敢叫出聲來
在蒼茫的夜空中,有數(shù)不清的星星
說過些什么,或者固守著什么秘密
咬緊牙根,不讓人聽見它們撲朔迷離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