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團(tuán)
詞起源于民間,始自唐,興于五代,而盛于宋,“其后,歷元、明、清三代六百三十余年,雖有興替起落,但始終呈現(xiàn)多姿多態(tài)”(馬興榮《論元明清詞及詞的鑒賞》),至少“并不等于說宋以后的詞壇便完全衰敗,無可誦讀之家,無可擷取之作”。元明兩代詞道式微,這是事實,而入清之后,詞又出現(xiàn)了再造輝煌的局面,這也是事實?!坝捎诰嗨挝催h(yuǎn),仍可以說代有才人,不乏佳作,也正是元詞的一脈余緒,才有清詞中興”(王廣超《元詞論綱》)。著名文化大家張秉戍認(rèn)為,“在(元明清)這七百多年里,三朝之中,優(yōu)秀的詞家,優(yōu)秀的詞作,仍是層出不窮,其中不少的詩人詞作全可與宋之大家相媲美?!薄对髑逶~》選評元明清三代詞人百二十家,詞作二百首,不僅使讀者從不同風(fēng)格、流派的詞人詞作感受到元明清詞的成就及其審美價值,這些具有代表性、可讀性的詞人詞作又從某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時代面貌。
元詞是詞史發(fā)展的一個特殊階段,地域性、民族性使其具有獨特的風(fēng)格、自身的文化意義及文學(xué)特質(zhì)。元朝詞作成就最大者,首推元好問,著有《遺山集》四十卷,存詞三百七十余首。他的詞具有“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劉熙載《藝概》),又具豪放、婉約兩種風(fēng)格:“蕃艷其外,醇至其內(nèi),極往復(fù)低徊掩抑零亂之致”(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詞人白樸、王惲、魏初、劉敏中、郝經(jīng)都曾受益元好問,故有“大抵元詞之始,實受遺山之感化”(吳梅《詞學(xué)通論》)之說。在《元明清詞》中,張秉戍選評了元好問、耶律楚材、白樸、盧摯、張弘范、劉因、趙孟俯、騰賓、虞集、張翥、宋褧、倪瓚、薩都刺等詞人的作品,所涉題材非常寬廣,既有“懷古慨今,敘說凄清”,又有“憶舊傷別,抒寫感憤”,更有“托物言志,寄托悲懷”,如段克己、段成己兄弟,金末進(jìn)士,入元不仕,拒做貳臣,詩詞多“狂詩顛酒”。
“作詞之難,難于上不似詩,下不類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約空疏者作詞,無意肖曲,而不覺仿佛乎曲。有學(xué)問人作詞,盡力避詩,而究竟不離于詩,一則苦于習(xí)久難變,一則迫于舍此實無也?!闭纭陡Q詞管見》開卷所云,一時代的各種文體之間,往往存在彼此影響的互動關(guān)系,不同時代文體互動的特征亦有差異?!俺性妴⑶?,詞也”(沈謙《填詞雜說》)?!拔膶W(xué)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極。其時,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xué),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xué)出世”(胡適《吾國歷史上的文學(xué)革命》)。元詞詩化、曲化,大凡個人懷抱、人際交往、游賞品物、社會百象皆可見諸詞人筆下,許多詞記俗事、寫常情,未嘗不是詞體開放的積極嘗試。元末詞人倪瓚善用白描,賦詞具有畫意,寓典雅于清麗,一句“傷心莫問前朝事”“悵然孤嘯”,既充滿不堪回首的沉重,又“豪邁超逸”“悲壯風(fēng)流,獨有千古”,縱“南宋諸巨手為之亦無以過”(陳廷焯《大雅集》)也。
所謂詞亡于明、明代無詞,顯然不是一個事實判斷,而是價值判斷,它是對明詞價值的全面否定,而這種“全面否定”又蓋因明朝文人不能再憑詩詞登科入第所生之抱怨。其實,“明詞創(chuàng)作并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貧瘠,九百余種詞調(diào)雖無法與宋詞之豐富性(宋詞計人同調(diào)異名者有1490調(diào)<劉尊明、王兆鵬《唐宋詞的定量分析》>)相媲美,卻也足以呈現(xiàn)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的瑰麗風(fēng)姿”(王靖懿、張仲謀《論明詞用調(diào)對宋詞的繼承與新變》)。作為千年詞史的一環(huán),明詞上承宋元之余緒,下開清詞之中興,雖有諸多弊端,然并非一無是處。就明詞論明詞,從明初的邵亨貞、劉基、楊基、高啟、瞿佑、史鑒,到明中期的文征明、楊慎、吳承恩、李攀龍、徐渭、王世貞、王錫爵、湯顯祖、俞彥,再到明后期的袁宏道、沈宜修、葉小鸞、王彥泓,一直到標(biāo)志著明詞的輝煌終結(jié)的陳子龍、王夫之、夏完淳、柳如是,等等。他們的詞不僅達(dá)到了相當(dāng)高的水準(zhǔn),通過張秉戍選評的“元明清詞”還證實了“詞亡于明”或“明代無詞”的論說是武斷的、不可信的。“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泵魅藦堁言凇对娪鄨D譜·凡例》中首次把“豪放”“婉約”對舉,“尚屬首次,為后世詞學(xué)批評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批評范式”(趙銀芳《金至明詞“豪放”“婉約”接受述要》)。
“詞興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國初,大暢厥旨于乾嘉以還也?!闭缜迦岁愅⒌俊栋子挲S詞話》卷一所言,清“文字獄”殘酷迫害了不少漢族文士,但有清一朝,社會比較安定,經(jīng)濟繁榮,統(tǒng)治者也有一些籠絡(luò)人心的舉措,學(xué)術(shù)文化有較大的發(fā)展,詞壇也非?;钴S,加之陽羨、浙西、常州等詞派的迭興,形成了清詞的興盛。在《元明清詞》中,張秉戍首先選評了王夫之、屈大均、吳偉業(yè)、徐燦等代表人物的詞作,“這時期的詞仍是明詞的繼續(xù)”(馬應(yīng)榮《論元明清詞及詞的鑒賞》)。其中,王夫之著述甚多,詩、詞、文皆工,有詞集《鼓掉》《瀟湘怨詞》,“多寫亡國之悲,即使是寫景、詠物的詞也無不包含故國之思,而且信筆所至,往往突破傳統(tǒng)限制”;屈大均為“嶺南三大家”之首,著有《道援堂詞》《九歌草堂集》,“其詞具有辛棄疾悲壯風(fēng)格”;“閨秀工為詞者,前則李易安,后則徐湘蘋”(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女詞人徐燦(字湘蘋)“善屬文,并精書畫”,著有《拙政園詩余》三卷?!澳纤我詠?,閨房之秀,(惟其)一人而已。(陳維崧《婦人集》)”
“古來一代文章事,自有風(fēng)騷翰墨臣。(宋·姜特立《懷古》)”清詞發(fā)展三百年,其間名家輩出,流派迭見。一是以陳維崧為首的陽羨詞派“把詞和經(jīng)、史等同”,內(nèi)容豐富,風(fēng)格多樣。高佑記《湖海樓詞序》說,陽羨詞派“縱橫變化,無美不臻,銅琶鐵板,殘月曉風(fēng),兼長并擅,其新警處,往往為古人所不經(jīng)道,是為詞學(xué)中絕唱”;二是以朱彝尊為首的浙西詞派,“宗尚南宋,師法姜(夔)、張(炎),崇尚醇雅,標(biāo)舉清空”,順應(yīng)了康雍乾三朝“清真雅正”的衡文標(biāo)準(zhǔn),奠定了清詞“復(fù)興”的基礎(chǔ);三是以張惠言為開創(chuàng)者的常州詞派“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張惠言《詞選》),進(jìn)一步推尊詞體,推動詞學(xué)的全面發(fā)展。在《元明清詞》中,張秉戍還選評了不為詞派所左右的彭孫遹、曹貞吉、王士禎(禛)、顧貞觀、納蘭性德和賀雙卿(女詞人)等著名詞人的作品。我認(rèn)為,仔細(xì)品讀鄧廷楨、林則徐、龔自珍、蔣春霖、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張景祁、況周頤、朱祖謀、王國維、梁鼎芬、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吳梅、秋瑾等晚晴詞人的作品,擲地有聲中,詞人們對家國前途的憂慮及抵抗侵略的豪情更激發(fā)了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