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那天是一九四八年農(nóng)歷九月初五。
他擔(dān)著一擔(dān)柴走在通往錦州城的路上。前一天那場爛場雨下得很大,把路都泡軟了,他的褲腿上,沾滿了泥巴。迎面走來一伙兒當(dāng)兵的,把他截住了,一個兇巴巴的軍官說,好你個王柱子,真會裝?。?/p>
我叫劉盛林。
他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再敢嘴硬,老子一槍崩了你!
崩了我,我也叫劉盛林。他小聲嘟囔道。
一支手槍頂在他的腦門上,臨陣脫逃是死罪,隱姓埋名罪加一等!
一個穿著黑色大氅的人,從一輛吉普車上下來。那個軍官收回頂在他腦門上的手槍,對著那個人行個軍禮,團長,抓住一個逃兵。
我不是你們的逃兵,我只有十六歲,是去……那個團長擺擺手說,這兩天就要有大動作了,留下他在戰(zhàn)場上效力吧。
兩個兵一左一右押著他,他想剛才赦免他的團長所說的大動作,應(yīng)該是狗剩子昨天說的事。
昨天狗剩子跑來告訴他,別去錦州城賣柴了,城里到處是兵,聽說要打大仗了。他說,我家斷糧了,我明天說啥都得去一趟,不然一家人就得餓死。其實,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不能跟狗剩子說。
一個星期前,他爹突然半夜回來了,帶回兩個身受重傷的人。爹非常嚴(yán)肅地說,林子,這兩個人就交給你和奶奶了,就是掉了腦袋也不能說出去。他也非常嚴(yán)肅地跟爹點點頭。爹留下的藥用完了,有一個人昨天開始發(fā)起了高燒。
天還沒亮,他和奶奶就起來了,奶奶把兩塊糠餅子揣進他懷里,叮囑他一定要多加小心。他說,奶你放心吧,下半晌兒我準(zhǔn)回來。奶奶說,這兵荒馬亂的,我咋放心哪。放心吧,以前我還幫我爹送過信呢。
那時候他爹還沒走,經(jīng)常讓他把屯子里的茂山大爺和景玉叔找到家里來。他把人找來,爹就讓他到門口放風(fēng)去。有一次,爹讓他送一封信到打火山。打火山離他家十幾里路,山上松林密布,松濤聲像怪獸一樣嚎叫著。他在松樹里轉(zhuǎn)了大半天,才找到那個山洞,把信交給爹說的那個大胡子手里。大胡子夸他勇敢,問他叫什么,他把胸脯挺得老高,我叫劉盛林,是劉青山的兒子。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爹帶回來一斤豬頭肉,爹說他送信有功,是大胡子獎勵給他的。后來爹就走了,帶走了茂山大爺、景玉叔和一些人,一走就是一年多。
現(xiàn)在他連錦州城的影子還沒看著,就被這伙人當(dāng)逃兵給劫持了。他回頭看看自己砍的那擔(dān)柴,孤零零地歪在路邊的水溝里,奶奶見不到他,會急瘋的,買不來藥,那兩個人會死的。如果那兩個人死了,咋跟爹交代呀。想到這兒,他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天陰著,云彩壓得很低,一行人在泥濘的路上歪歪斜斜地走著,傍晚時分,才在一個村莊的后山坡上停下來。坡上有一座寺廟。
他跟著那伙人進到一間廟里,他看見中間有一個臺子,上面臥著一個披著半截紅色袈裟的金身大佛,大佛微閉雙目,面容慈祥。那些當(dāng)兵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懷里抱著槍,橫七豎八地臥在大佛面前。他清點了一下,42個人。我得找機會逃出去。他想。
夜深了,涼颼颼的秋風(fēng)刮進來,他抱著肩膀,等待時機。門口有倆人站崗,他只好放棄在這兒逃出去的想法。
交出武器,繳槍不殺,我們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他一怔,醒了,天已蒙蒙亮,喊話聲來自廟門外。
屋里一陣混亂,昨天打他的那個軍官說,媽拉個巴子,慌什么,機槍上房頂,其他人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
他回味著喊話聲,咋像我爹的聲音呢?他趁著混亂,溜出廟門。不遠(yuǎn)處有一堵矮墻,有一面紅色的旗子,在秋風(fēng)中飄揚著。他沖著那兒揮動著手臂,我是塔山堡子的劉盛林,你是劉青山嗎?
林子——
是爹在喊他的小名。他不顧一切地向爹跑去,一邊跑一邊喊,爹,他們有42個人,兩挺機關(guān)槍上房頂了——
突然,他的身后傳來砰的一聲槍響……
在塔山烈士陵園里,劉青山墓碑的背面刻滿了碑文,碑文上寫著:劉青山,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鄉(xiāng)里堅持開展農(nóng)民武裝斗爭,在塔山阻擊戰(zhàn)中犧牲。旁邊就是劉盛林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