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聽人稱我女版史鐵生時,我內(nèi)心一陣暗喜,那就好比說一只蚊子像雄鷹一樣,對我絕對是一種贊美。盡管聽到幾次之后,稍微有一些擔(dān)心我會成為你的影子,但緊接著我就明白了,像你,不正好說明不是你嗎?我不必避免,因為我必將,也只能成為我自己。
所以,當(dāng)別人問我:你最喜歡哪位作家?我仍然會回答:史鐵生。哪位作家對你影響最大?我還是會回答:史鐵生。
我二十歲時聽到了一句話:職業(yè)生病,業(yè)余寫作,便感覺這幾個字背后射出了一道光,那是一團生命的火焰。后來我知道了,說這句話的是你,也知道了有關(guān)你的一些事。
你二十歲時坐上了輪椅,就像一只剛剛學(xué)會飛翔的鳥兒被折斷了翅膀,就像活著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但你開啟了另一個人生,我所知道的史鐵生誕生了。
有誰能夠如此穩(wěn)當(dāng)?shù)貫殪`魂而寫作呢?有誰能夠穿越層層迷霧看見命運的模樣呢?有誰能夠以最強大的姿態(tài)說出最卑微的苦難呢?有誰能夠以最冷靜的力度給予生命最深的關(guān)懷呢?有誰能夠從我當(dāng)中找到無限的世界呢?有誰能夠微笑著用耳語講述性命攸關(guān)的事呢?命運的意圖沒有好壞之分,但它把你創(chuàng)造成了獨一無二的。
他們說殘疾和文學(xué)是有緣的,我想這正是因為殘疾者必將面對一個巨大的困惑,所以文學(xué)便出現(xiàn)了。但這僅僅是寫作的進入方式,能否在寫作的路上走下去,要看這個巨大的困惑找到了什么答案。如果它給了一個積極樂觀的準(zhǔn)確答案,那他與文學(xué)便無緣了。即便是堅持寫作,也只能停留在個人宣泄和大眾鼓勵上了。如果它能夠引申出千萬個迷人的困惑,那他便上路了。無疑你是后者。
慢慢地,我把你所有的作品都讀了,并且在反復(fù)讀著。那種感覺不僅是同感,更是希望,仿佛我獨自在迷途中走了很久,已經(jīng)不再期待被救援的時候,突然你給我指出了一條走出迷途的路。
我期待著你的新作,期待著你在這條走出迷途的路上給我更多指引,于惶恐的我來說,你不僅是希望,更是我靈魂的一份安全感,因為每當(dāng)遇到困惑,在無助中,我都可以向你張望。
但是,十年前,我聽到了你去世的消息。
記得你曾說過,死,是你不必著急,也永不會錯過的節(jié)日。記得你還說過,其實你想證明,死是不存在的。你曾多么坦誠而深刻地談?wù)撨^死亡。在你的作品中,無論是大海中的浪花,還是旋律中的音符,無論是那飛翔了幾十年的鴿群,還是在落日中跑出來的孩子,你都在告訴我,生命可止,愛愿不熄。你都讓我看見,你是多么地?zé)釔廴碎g。
此刻,或許我只能以寫信的方式向你張望和致敬了?;蛟S這種方式貌似幼稚,但這是我走向你的唯一途徑。我會把這封信放在寫作之夜里,雖然那個夜晚只有一個人,但我相信,你能看到。我也相信,我能聽見你的回應(yīng)。
2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時候進入寫作之夜的,是抱著那個壞掉的足球回家的路上,是從陜北回來的病房里,還是在搖著輪椅去那個古園時穿越的人群里。但我清晰地記得,我進入寫作之夜是在我十三歲一個初秋的傍晚。
那天,早早就出來的月亮,像一小片白云,而落日在天空的另一端,射出奪目的紅光。我的輪椅在華北平原上最常見的一個農(nóng)村院落的中央,輪椅下柔軟的土地沉默而堅定。就像一陣微風(fēng),不知從哪吹來了一絲憂傷。我進入了寫作之夜,但我還沒有意識到給它命名,直到多年后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我知道,我們的寫作之夜是極其相似的。那是漫無邊際黑暗中的一束光亮,那里有一盞臺燈、一沓潔白的稿紙和一支等待力量的鋼筆。那臺燈微弱的光中只有我(當(dāng)然也是你),我不知道是我看著黑夜,還是黑夜在看著我。我不知道這盞臺燈是讓我更安全還是更危險。我只感覺孤獨從四面八方涌來,世界急速地后退。我看見熟悉的人和生活遠去了,我看見了一個叫劉廈的人,而你,則看見了一個叫史鐵生的人。
十三歲,是夢開始的年紀(jì),但也正因為看到了夢的美,我才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殘酷。正是因為有了對自由的向往,我才發(fā)現(xiàn)了命運的束縛。當(dāng)青春在同齡人身上迅速成長時,疾病也以扭曲的方式向我宣告它的強大。
生活還是原來的生活,親人還是原來的親人,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結(jié)束了。我開始寫詩。我走著走著就走進寫作之夜了。這是生命的本能,這也是命運的作為。
我在這里重新認(rèn)識一切,我在這里問了許多為什么。你同樣在微弱的燈光下苦思冥想,在虛的世界里輾轉(zhuǎn)千里。這樣的夜晚沒有黎明,卻也不需要黎明。
在白晝里,你總是面帶微笑,是一個幽默的智者。你說如果有交朋友比賽,你一定得第一。的確,你的鐵哥們兒那么多。那么多朋友會聚集在你的小屋里高談闊論;那么多朋友在沒有無障礙設(shè)施的年代,用背、抬的方式讓你重回清平灣;那么多朋友在你離開后泣不成聲。雖然我沒有機會和你共坐,但我相信,和你在一起一定是輕松愉快的,即便是探討什么問題,那問題也一定是迷人的。因為你把所有的坎坷都放在了寫作之夜,你獨自一人在那里跋涉。
你會在任何時間里進入寫作之夜,如果那時我望向你,一定會看見你最深邃的目光。
3
當(dāng)有人問你,你為什么寫作時,你說為了尋找一條出路。
這條路不是為了生存,因為無論你在街道小工廠還是另學(xué)一門手藝,都可以養(yǎng)活自己,那遠比在文字中謀生容易得多。這條路更不是簡單的價值尊嚴(yán),或許有時候看起來很像,但它對你的吸引絕不僅僅是自強自立。這條路是屬于靈魂的,是靈魂在人生當(dāng)中的跋涉之路。而你的這條路被命運堵死了。你要想活下去,要想靈魂不死,就必須尋找一條出路。
這是我在反復(fù)閱讀你之后,也是我成千上萬次出入于寫作之夜后才明白的。
多年來,每當(dāng)我被問到,寫作對我的意義是什么?我都覺得很難回答,因為它太大了,沒有語言能夠詮釋出它的意義。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就像問,活著對我有什么意義一樣,我能夠說出的只有少部分具體的意義,而更多是無法說明的。少部分具體的意義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會以不同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剛開始,僅僅是傾訴,仿佛我的心容量太小,必須找一個地方將鋪天蓋地的憤怒、疑問、不甘放進去,然而,有如此大容量的只有文學(xué)。因為有了那一行行的詩句,我才仿佛一棵小草,在巨石的壓迫下找到了生存的縫隙。因此我才可以喘息,才開始了生長。
我投稿的動力和你很像,你為了給母親一些安慰,而我則是想給母親一些榮耀。當(dāng)看到別的父母談?wù)撟约汉⒆訒r臉上的幸福和驕傲,看到我的母親被打聽孩子時臉上露出的悲傷和無奈,我獲得了無限戰(zhàn)斗力。我在日記本上寫下:我要讓我的父母為我而驕傲,我要讓我的父母為我而自豪。
那時候,我以為發(fā)表一篇作品,我就是作家了,我想要改變的一切就都可以改變了。那時我寫字已經(jīng)很難看了,就讓小弟將稿子抄一遍,并偷偷地送出去。十七次投稿之后竟發(fā)表了。這的確給我的父母帶來了不小喜悅,甚至是榮譽感。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喜悅和那份悲傷無關(guān)。正如你所說,母親所期待你能走出的那條路,并不是這一條。
這讓我再次進入迷途。我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在哪里,要去哪里。
那時候如果家里人多了,我一定要在我的前面放上一本書,看或者不看,但有它在,我就有一個位置、一個空間。不為別人,只給自己看,我是存在的。那時候,我一次次從喧鬧的白天返回幽暗的寫作之夜,苦苦思考。
我也就在那時大量閱讀了你的作品。《我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雖然也像那個時期的很多作品一樣描寫知青生活,但卻與大多傷痕文學(xué)不同,你寫出的是物質(zhì)貧乏中豐富的精神;是普通人民所具備的人性的光輝;是命運無常中不滅的希望和溫暖。讀這兩篇主題普通的小說,我卻從內(nèi)在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睹羟傧摇贰兑粋€謎語的幾種猜想》是你用有限目光向無限命運勇敢的眺望。這眺望中,是無邊無際的無奈、無情、癡情甚至是可笑,但跟隨著你的眺望,我減少了那么多惶恐,而獲得了更多堅定。在這眺望中,我甚至分不清哪是你的目光哪是我的目光。我用你的智慧思考,而你為我的迷茫尋找?!段遗c地壇》《務(wù)虛筆記》《病隙碎筆》,都開辟著我迷途中的荊棘和山崖。閱讀的時候我總是抑制不住地激動和期盼。因為命運也把與我同樣的一座大山擋在了你的面前,所以你無可選擇地成為一個登山者。我這個在山腳下愚蠢徘徊的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跟隨著你的腳步。
我突然看見了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那是一個虛的世界,那種虛是真實的存在,比任何實的東西都更博大深刻,那里有更多真相,或者說那里才是一切的根源。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路,這條路向我和世界無限延伸,這條路在任何地方鋪展,這條路打通了一堵堵墻。這條路唯有以寫作為雙腳,行走與跋涉。所以我在當(dāng)時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人有兩條路要走,一條是用腳在走,一條是用心在走,前者走向天涯,后者走向生命的深處。兩條路的進程不成正比,但互相交織,完成心路的跋涉,才更接近生命的終極意義。
就在那時,我意識到了我的寫作與我的生命生長同步,寫作為了突破生命的困境,彌補生命的缺失而存在。
因此,寫作讓我獲得了一種能力,那就是讓靈魂始終醒著,能看到人間更多的真相,向人間傳遞著愛的消息。
不知經(jīng)過多少輪回,我又想起了你的那句話:殘疾與愛情。我仿佛已有所領(lǐng)悟。一棵蘆葦對另一棵蘆葦?shù)南蛲矁H僅是一種象征。那缺失和尋找,就是那條路,是靈魂前行的路。哪一個沒有沉淪的靈魂不是在這條路上呢。殘疾是這條路的開端,愛情是這條路的終點,然而,路的兩端卻無限延伸,沒有盡頭。這就是你說的,無限也是一種有限吧。而這種有限,卻可以給予我們持久的自由,所以,這是一條多么迷人的路。這條路上,殘疾如影隨形,但愛情也無處不在。
所以,我相信,你愛著一切,用你的一切愛著。你用思索愛,你用困惑愛,你用無奈愛,你用希望愛,你用病痛愛,你用微笑愛,你用活著愛,你用死去愛。
生命是一團熱度漸涼的過程,但于你而言,這一團熱度始終滾燙,無論生還是死,仿佛始終跳躍的火焰。你說,愛愿是一片大海,個體生命只是一朵浪花。我們是相連的一體,我會在這條殘疾與愛情的路上繼續(xù)前行。
我想象著,如果你還能繼續(xù),下一段路將經(jīng)過哪里?我知道,那也是我的未來,是所有走進寫作之夜的人的前途。
院落三生
村里的空房子越來越多。院子還在,屋子還在,只是人走遠了。屋里的舊床、舊柜、墻上的舊照片還在,院中的老甕、老樹、隨手扔在一旁的笤帚還在,但只有四季的風(fēng)撫摸著這里的白天與黑夜,只有時光沒有忘記告訴它樹葉該綠了該黃了。
在村里隨便走走,就能看到很多常年帶鎖的門。不長的過道里就有五個。還有四五個雖然沒帶鎖,但也是空蕩蕩的,院中只住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蛟S老人更像這個空院落的一部分,被一起遺忘了。很多老人都成了一個院子最后的留守者,用最后的歲月給予一個院子最后的陪伴。老人什么時候走,院子也就什么時候荒了。
一塊塊地方荒蕪了,就像一顆顆牙齒掉落了。
我的村子,真的老了嗎?
我看見門前那一處被遺忘的院落。我活得雖然不夠長,但已經(jīng)見證了它的三生。
那個院落的第一生,在我十一二歲之前,準(zhǔn)確地說,我的童年看見了它第一生的結(jié)尾。那時候,胡同里的人家還沒有翻蓋新房,胡同還是彎彎曲曲的。我家門前正好有一個彎,彎的那邊就是那家人的墻頭,墻頭只有一人高,最上邊一截兒還是鏤空花朵的,也就是為了減輕墻頭上半部分的重量,而壘得鏤空的。所以院中的什么都擋不住。
那家人的說話聲會跑出來,拾掇雜物的碰撞聲會跑出來,飯菜的味道會跑出來。多少個夏天的上午,我和幾個孩子在門前玩兒,就看見鏤空的墻頭中晃動著人影,就看見那高出墻頭好多的石榴花特別的紅。那時的我也因為石榴花的美麗而覺得那個院落里的人一定特別幸福。
那家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婦,我印象中他們是六十多歲的樣子,他們總是穿淺色的衣服,老頭兒總是白背心和白大半截褲,老婆兒總是淺藍色的斜襟褂子,并且因為她的白發(fā)而顯得更加干凈。住在這個院子里的還有他們的閨女、女婿和外孫女、外孫。他們的外孫和我同歲。但在我們這幾個一起玩的孩子們來看,他和我們不是一個檔次,因為他說話天馬行空,也總讓大人跟在屁股后面。我們經(jīng)常笑他傻。其實這傻,只是姥爺姥姥的寵愛讓他的天真比一般孩子消失得晚罷了。如今他成了一位基層干部。
他們家不是不說理的,也不是愛出頭的,在胡同里不顯眼。留給這個胡同的畫面,就是干凈的老婆兒搖著蒲扇,坐在胡同的樹蔭里和鄰人閑聊,溫和地笑著。她的閨女有時候會出來站一下,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樣。老頭兒則不慌不忙地拾掇著。
那時候,每個院落里都能聽到歡聲笑語,家家戶戶都過得踏實悠閑,人們看不見別處,仿佛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央,這里就是最幸福的地方。
后來,女婿的單位分了房子,老頭兒去世了,老婆兒就跟著閨女進城了。從此,留在那個院中的只有那棵石榴樹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一場大雨中,一聲轟鳴,那個院落的墻頭倒了。院中的石榴樹、水缸、低矮的藍磚房子都暴露在了胡同里,仿佛成了胡同的一部分,不再是誰的家。
從那時候起,那個院落也進入了它的第二生。
我家門前也就多出了一片天空,誰家門前都看不見落日了,我家門前還能看見。一點也不刺眼的紅太陽照著我家的大門口,讓進出的人臉上泛著紅光。
沒有墻頭的院子,被草占領(lǐng)了。窗前、水缸旁、倒塌的墻頭上,草茂盛著,有的還會開出幾朵小花。
主人把它忘了,人們仿佛把它的主人忘了。只要別動把它占為己有的念頭,它就是一片荒原。
這個過道的人們把拆房留下的檁條、椽子放在這里。不用的水缸在院里礙眼,也搬到這里。從地里拉回的樹枝都堆放在這里,他自家院里就少了一個柴垛,一年都寬敞了。冬天的爐灰用簸箕端出來就倒到這里,周圍人省了不少事。這里不屬于誰,又仿佛誰家都屬于,是各家的回收站,所有該扔但又搬不動或者不舍得扔太遠的,都放到了這里。但也有不知趣的,將西瓜皮、爛菜葉、雞骨頭、洗衣服水、泔水倒到這里。這讓我感嘆,這一片廢園竟有如此大的包容,那么多的垃圾、污物聚集,它依然年年青草茂盛,而且因為有食物,這里也成了野貓野狗的出入之地、蚊蟲的樂園。冷落、蔑視和侮辱,反而讓它生機勃勃。
這里在變成荒原之后,竟長出了一棵槐樹。它是砍掉的那棵樹的死而復(fù)生,還是誰將樹枝插在這里,沒有人知道它準(zhǔn)確的來歷。但它在廢墟上,跟隨著季節(jié),準(zhǔn)時發(fā)芽、開花,并在秋天,在路過的人的忽視中,落下所有的葉子。沒幾年,它就長得可以給路過的人暫時的陰涼了,就長得在我家院中也能看見風(fēng)走到過道里了。
這樣優(yōu)越的條件,夏日里便有人把羊牽到這里。兩只羊被拴在這棵樹上,以四五米的繩長為半徑,圍著這棵樹,享用著新鮮而茁壯的青草。兩只還吃奶的小羊羔則圍著母羊跑跳。有時候羊的主人把小羊羔留在了羊圈里,傍晚的時候大羊和小羊就你一聲我一聲地叫,如果天要下雨了,那聲音更是讓人心疼,讓人知道了什么叫離開即天涯。
如果拿它的第二生跟第一生相比,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唯一的證物只有那棵石榴樹和那三間低矮的藍磚北屋。石榴樹還會在初夏開花,花還是那么熱烈,還會在中秋掛滿裂開的石榴,除了偶爾有一兩個忍不住誘惑的孩子和大人走進廢園摘兩三個,大多數(shù)都成了家雀、野雀的美味。而北屋就安靜多了。沒有鎖的木門,抽絲的窗欞,反堿的墻,一遍遍被雨水沖刷著,被風(fēng)雕刻著。在沉默中經(jīng)受著屬于它的白天與黑夜。沒有人進進出出,它就變得越來越神秘了。我們經(jīng)常拿這里叫板:“你要是敢在半夜去對門屋里坐一會兒我給你一百塊錢?!薄澳阋歉胰ノ医o你兩百塊錢?!睕]有人進過那屋子,我同樣不敢。我害怕的不是鬼,而是一切結(jié)束后的樣子,是那巨大的荒涼。
二十多年里,它的主人只回來過幾次,回來也只是個過客,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想必他們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一定充滿了悲傷。他們在另一個地方,過著另一種生活,過成了另一些人。老人還健在,但老得回不來了,孩子長大了,從鄉(xiāng)間小樹長成了辦公桌,他再次站到這里,也是一個陌生人。
二十多年里,這個村莊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從兩個辦企業(yè)先富起來的人在城里買了商品房,讓家人搬進了城開始,所有的人心里仿佛刮了一陣小風(fēng),讓人們從風(fēng)來的方向看到了一條路,這條路通向更美好的地方,這條路喚醒了人們對城里生活的向往。這個村莊的空院落就開始悄悄地多了起來。
二十多年里,這個院落沒有說過一句話。多少個春天的早晨,它在濕潤中返青;多少個夏天的午后,它聆聽著乘涼人的閑聊;多少個秋天的傍晚,它迎接著收獲的農(nóng)車;多少個冬天的夜晚,它被白雪覆蓋;多少個普通的日子中,它等待著放學(xué)的孩子打鬧著回家;多少個春節(jié),它看著各家各戶在歡聲笑語中掛起紅燈籠。老劉家終于盼來了大孫子,它在那;娶親的隊伍撒落一胡同的喜紙,它在那;八十多歲的老人壽終正寢,它在那;給突發(fā)急病的黑發(fā)人送殯的哭聲路過,它在那。它看著那么多人,從這里離開,踏上了遠行的路;它看著那么多人,在離開多年后,從遠處歸來;它看著那么多人,從貧窮變得富有;它看著那么多人,從幸福變得不幸;它看著那么多人,從年輕變得蒼老。
它清晰地看著我們家,有多少事物到來了,有多少時光離開了?;蛟S只有它知道我們家這么多年到底是失去的多還是獲得的多。它看著我們怎樣買回一輛寶貝似的電動自行車,看著如何用舊它,看著怎樣當(dāng)廢品一樣扔了。它看著我們家從五口人變成了八口人。它看著我寄出了無數(shù)封信件。它看著我多少次帶著疲憊或喜悅歸來。它看著我度過了少年和青年,這些最美好的日子。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存在。習(xí)慣了從院里向外看時的一片寬闊,習(xí)慣了給第一次來做客的朋友介紹位置時以門前的空地為標(biāo)志,習(xí)慣了它在我的所有記憶中,習(xí)慣了這么多年始終被一片荒蕪看著。
直到一天早晨,我被三輪車的轟鳴聲吵醒。父親說對門回來了,正收拾那兒呢。
那片被丟棄太久的荒地仿佛一夜之間被主人意識到了珍貴。鄰居們看見了寒暄一番,問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再問問主人的打算。主人依然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樣地說收拾收拾,再壘上院墻。人們便開始猜想主人的意圖,要賣了?要做買賣當(dāng)廠房?但可能性最大的是老人要回來了,要在這老家支應(yīng)喪事。我們村所有空院子在空了多年后,都會迎來一場熱鬧。死了的人會徹底留下來,活著的人們會繼續(xù)離開,直到再沒有力氣享用外面的一切了,直到所有的欲望都全部消失了,再踏上真正的歸途。所以,有幾個院子已經(jīng)等來了幾場熱鬧,他們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個家庭的專用喪事禮堂。對門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到時候來吊唁的人自然也是,如果看到老家不像人住的地方也是很沒面子的事。